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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上高樓海氣寒——從沈尹默致潘伯鷹一封信談起

2024-01-05新聞

「百年誰斷——近現代帖學的振興暨沈尹默 潘伯鷹 白蕉書法學術特展」正在上海程十發美術館展出,觀眾可以在三位書法家筆端的氣象萬千之間回首近現代帖學的振興之路。

沈尹默先生治學嚴謹,書法風格多樣,大字雄健,小字精微。除了正規的對聯條幅,再看他隨意寫就的尺牘手稿,會能感受到這位書法家另一番景象和性格面貌。這裏有一頁寫於上世紀四十年代重慶的尺牘,乃沈尹默寫給好友潘伯鷹,無話不談,頗有意趣。

沈尹默(1883 - 1971)

「百年誰斷」展覽現場,沈尹默不僅擅長寫小字,大字也一流。

一個時代的審美,或是一個人的審美趣味,往往會因時空的轉換而轉變。時代與個人之間,對審美觀的認同,又常常是互為屈從互為影響的。「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就譬如我所經歷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當長頭發、喇叭褲剛流行時,怎麽看都覺得帥,等到它漸漸落伍,怎麽看又都覺得土。那時來城裏的打工者,對資訊及流行的接收與消化都會晚一拍,人家都已經調頻道了,他們多半仍以這種裝束招搖過市,時髦未跟成反留下笑柄。不過此也難免,一個人真正能不為時代左右,所謂「立誌不隨流俗轉」,那是很難得的。

沈尹默 行書【自作詩十六首】局部

書法的審美也有時代的因素,毋論尚韻還是尚法,尊帖或是尊碑,多少都會受時風的影響。雖然說「用筆千古不易」,然「結字因時相傳」,每一階段的流行書風,都會留下深深的時代烙印。康有為尊碑,沈尹默擅帖,其實真正的高手並不會把兩者對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碑具粗獷宏肆,帖有飄逸瀟散,而書法能宏肆而瀟散,則更見神采。康、沈都是立於時代潮頭的領軍人物,於碑於帖,各擅勝場。問題是我們的審美,會因不同的時俗而轉變。即使是一件堪稱完美的審美物件,但由於審美出現了疲勞,也難免見異思遷。

沈尹默 楷書【黃楊樹子賦】

沈尹默先生是海派書法的一面大旗。於二王法書,褚遂良以及蘇米諸帖,無論結構還是點畫,均爛熟於心,臨寫起來是形神兼備,幾乎無可挑剔。其功力之深厚、筆法之精到可謂無人可及。故謝稚柳曾評道:「秋明書法橫絕一代……筆力遒勁,人書俱老。以論正書,蓋數百年中未有出其右者!」抗戰時沈尹默在重慶,閑暇時臨帖無數,稍不滿意就丟棄在字紙簍裏。一次被於右任從廢紙簍裏檢出一頁沈臨寫的【蘭亭序】,看了大為驚嘆,即裝裱成手卷而珍藏。類似的故事張充和也說過,那時她也在沈先生的廢紙簍裏「搶救」出好幾件精品。

攝於1931年,時沈尹默任北平大學校長,展覽資料圖

然而,也許就是審美疲勞的緣故,美看多了就會有點麻木生厭。關於沈氏書法也常有論者覺得他繼承多於創造,風格上似有一味甜俗之嫌。持此論者必搬出當年陳獨秀語「刺」沈尹默的故事,也就是陳獨秀初次到沈的寓所拜訪,一進門就大聲說:「我叫陳獨秀,昨天在劉三家看到你寫的詩,詩做得很好,字則其俗入骨……」劉三即江南文士劉季平,是陳沈共同的好友。那首被陳獨秀稱作很好的詩,就是沈尹默醉中即賦的【題季平黃葉樓】:「眼中黃落盡雕年,獨上高樓海氣寒。從古詩人愛秋色,斜陽鴉影一憑欄。」劉三讀了非常贊賞,就請沈用宣紙書寫後貼在壁上,於是就有了陳獨秀看見後的快人快語。那一年,沈尹默才二十五歲。

展覽資料圖,攝於1960年,時沈尹默在寫春聯,旁長髯者為黃葆戉

這一則故事對沈尹默而言,其實並不能說明什麽。它最早的傳播者就是沈老自己,一九五五年,沈老在晚報上連載【書法漫談】時,就首次將這段軼事寫進自己的文章中。沈老說,也許是受了陳獨秀當頭一棒的刺激吧,從此我就發憤鉆研書法了。可見在之前沈尹默於書法還未真正的發力,那麽再大成就的書法家,都應有他的稚嫩期吧?沈尹默自然也不例外。此後,他首先取來包世臣的【藝舟雙楫】細加研讀,苦苦探索用筆法則。並從【龍門二十品】入手,而後【爨寶子】【爨龍顏】【鄭文公】等,無所不窺。他曾自述於北碑中,最喜【張暴龍碑】,又參入【華嶽廟碑】,著意於橫平豎直,每作一筆,輒屏氣為之,如此十數年不輟,在北碑中浸潤了相當一段時間後,自一九三〇年始,先生自覺腕下有力,乃重新再學行草書,臨二王、智永諸人墨跡,同時遍臨褚書。沈尹默學書立意高遠,他獨上高樓,博覽群書,深厚的學養和詩人氣質,使他的字中自然有一種飄逸清雅的書卷氣,郭紹虞曾評論他的書法「妙在熟中見生,功夫得力於字外,純從學問而來」,誠然,字外的功夫,實為他人最難超越之處。

沈尹默寫給潘伯鷹的尺牘手稿,管繼平供圖

近年來,沈尹默的書劄時見於拍場,也許看慣了正規的對聯條幅,再看看隨意的尺牘手稿,會能感受到書家的另一番景象。古人雲:「告不如簡,簡不如草。」此告即朝廷所書的誥令,書寫時須極其莊重嚴謹,哪有朋友之間的書簡隨意?這裏的一頁尺牘,乃沈尹默寫給好友潘伯鷹,無話不談,頗有意趣:

今日之遊至暢,樂極哀來,自是常理。歸後稍事休息,床上偶一輾轉,兩腿筋竟大抽戾,曲輒不得伸,直輒不得屈,雅不似我腕之聽命。而且酸楚不可耐,歷數分鐘乃已。困難中不得不仔細玩味,正可作一篇南岸移文讀。今日妄論過多,合遭此厄亦未可知也。呵呵。但有話能欲談,履川作字之遒肆,伯鷹之娟凈,稚鶴之結實,皆我所不及。得此啟示,受益良多。然卻願還以我之不足,略裁兄等之有余,此語想不訝也。至於船翁詩之華鏈,調甫句之新峻,亦為我所不能,到則卻不敢恃己之短妄談彼長耳。鈍根人周旋於聰慧者之間,亦頓有聰慧氣,自謂尚可教也。兄以為然否?三童子至可愛,小者尤逼人的非凡材,他日若有成,必在我輩上。但今日當且以凡材育之。眼前多可畏之人,使人發憤忘憂,大有不知老之將至之概,實佳幸事。兄等來日方長,或不如我所感之切迫也。一笑。所要詩別紙錄一通附陳,希目入為荷。

伯鷹兄文幾

尹默拜上 四月廿一日

履川、稚鶴諸兄並候

潘伯鷹

潘伯鷹也是現代著名的詩人,書法家,精於文史,對文學頗有造詣。早年曾創作小說【人海微瀾】等,於報上連載時甚獲嘉譽,引起大文豪魯迅的關註。在書法上引沈尹默先生為同調,得力於二王、褚遂良一路。雖然沈尹默年長於潘二十余歲,但沈一直視潘為忘年之交,惺惺相惜,絲毫未有居高臨下之意。而潘曾任章士釗的秘書,從輩分上說應是沈先生的晚輩,故誼在師友之間。據說能入潘伯鷹「法眼」的朋友並不多,其有名士風範,才情超拔,目無余子,難怪陳巨來筆下的「十大狂人」,潘當之無愧。

潘伯鷹在玄隱廬觀賞碑帖

潘伯鷹,行書【自作詩】

這封書信未署年份,從內容以及沈潘之交往來看,應該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重慶。抗戰期間作為陪都的重慶,是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也集聚了大批的文化界名流。其時,由章士釗、沈尹默、喬大壯、江庸、潘伯鷹等人發起,還成立了一個飲河詩社,社友還有陳寅恪、吳宓、馬一浮、葉聖陶、朱自清、俞平伯、高二適、謝稚柳等,陣容之豪華,一時無兩。一九四三年春,飲河詩社社友在重慶紅巖村舉辦了一次「雅集」,張宗祥、沈尹默、潘伯鷹、喬大壯、江庸、劉禺生、曾履川、吳稚鶴等人都參加了這次活動。沈尹默的此信落款為「四月廿一日」,是不是就寫於這次活動之後?只能說存在這個可能。尤其是信中問候到的「履川、稚鶴」,都是參加了一九四三年春飲河詩社「雅集」的詩友。這兩位是潘伯鷹的同窗好友,一為曾克耑(字履川),一為吳兆璜(稚鶴),皆屬有學問的年輕人,也是書法家。沈尹默很謙虛,歷數了年輕人在書法上的勝己之處,以示年輕人的可畏,以及自己和年輕人的交往也受益良多。

好友之間的通劄總歸是輕松隨意的,此信的開首,說了聚會的開心以及過於疲乏造成回家的痛楚。然後還自己幽默一下,把傷痛歸罪於可能是自己口無遮攔,「妄論過多」,然後「呵呵」兩字,一笑釋然。我們今天的網路語,常常於無法接聊之際,以「呵呵」代之,看來早已有之也。

1962年,上海美術館隆重舉辦了一次沈尹默書法展;此照片是沈尹默、褚保權夫婦與胡問遂在看展時拍攝。「百年誰斷」展覽現場資料圖。

沈尹默的此頁尺牘,整篇自然流暢,一氣呵成,它可能還不算是沈氏尺牘中最為出色精彩的,但比起他過於正式的字幅書寫,此則輕松從容,飄逸多姿。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沈老已八十高齡,由於他雙目高度近視二千二百多度,幾近於盲,但他依然能憑手上的感覺,將字寫得俊逸灑脫。一九六二年,經上海市文化局等單位籌備,上海美術館隆重舉辦了一次沈尹默書法展。那時恰逢周恩來總理因公來滬,於是在百忙中也撥冗前去參觀。那次觀展之後,總理也請沈尹默寫幅字。沈尹預設真默寫了一首毛主席【沁園春·雪】。可能是面對總理,那幅字寫得反而太拘謹了,寫完之後沈尹默不滿意,於是又重寫了一幅。寫第二幅時,沈尹默終於放松了心情,一揮而就,反而神完氣足。總理自然是大智慧者,他笑著說:「兩幅都寫得好,我全要了!」

1960年7月29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頒發的聘任書,聘任沈尹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

寫得松,是書法的一種境界。當然,前提必須是具有相當功力的書家而言。若是不具備一定的條件,寫得再松,那也不可能有什麽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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