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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最奇怪的一頓飯

2024-01-02新聞

那天是四月十七,西門慶送走了蔡狀元,在永福寺閑逛,見到一個相貌古怪的遊方和尚,「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雞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須亂拃,頭上有一溜光檐,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裏,鼻孔中流下玉箸來」。
這和尚是【金瓶梅】裏帶動情節的關鍵,也是作者的一個惡作劇,用現代行為藝術的手法來表現的人物,一個行走的器官,人間無法忽略的一種存在,他就是給了西門慶偉哥的胡僧。
西門慶「慧眼識珠」,認定胡僧有本事,問他從哪裏來,連喊三遍,「只見這個僧人在禪床上把身子打了個挺,伸了伸腰,睜開一只眼」,自報家門:「乃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腰峰寒庭寺下來的胡僧,雲遊至此,施藥濟人。」

【紅樓夢】裏被變成寶玉的補天遺石來自大荒山無稽崖,金陵十二衩來自離恨天。【金瓶梅】和【紅樓夢】從不同的角度看人間,【紅樓夢】人物半人半神,【金瓶梅】人物半人半獸。
胡僧和西門慶的對話很有趣,西門慶問他有沒有滋補的藥,胡僧道:「我有,我有。」西門慶問請他到家裏去他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胡僧搭話只簡單重復,既無頭腦、更沒靈性。胡僧讓西門慶騎馬他走過去,一定能趕到西門慶之前到。西門慶聽說,更認定他有手段,怕他不去,囑咐玳安一定要跟著他。
這場戲是荒誕戲,用的還是象征手法。
玳安歷來當差遊刃有余,這次跟胡僧走卻是狼狽不堪。到了家門口,「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喘著氣扇扇子,說:「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氣的營生!」他一直幫西門慶獵艷,鞍前馬後奔走,此處作者把他的辛苦誇張地表現出來。
西門慶招待胡僧的菜譜,古今小說裏聞所未聞。
胡僧聲明他「酒肉齊行」,於是擺上酒菜來,「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羊貫腸和泥鰍待客已是讓人納悶了,這湯的造型就簡直讓人瞠目結舌了。
後面上來的酒裝在「團靶鉤頭雞脖壺」裏,封酒的紅泥頭的產地是「腰州」,酒是「一股一股邈出」到「倒垂蓮蓬高腳鐘內」的,真不知作者怎麽想的。看到這裏一邊笑,一邊想用手邊的什麽東西打他一下,這個促狹鬼竟惡作劇到如此地步。
「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紮的騎馬腸兒、一碟子腌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兒」。這些菜樣子古怪,各有暗示,一桌子非男即女或男女混雜。把食物搞成這樣,難怪【金瓶梅】被稱作天下第一奇書了。
胡僧酒足飯飽,西門慶開口討藥,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於我,我與你幾丸罷。」這「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八個字很有意思,「人」是沒有一絲神性的人,或者說是人形的動物更合適。
胡僧給了西門慶兩種藥:百十粒小藥丸,和一點粉紅藥膏。給的時候囑咐一遍「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臨走又囑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西門慶怕用完沒得用,跟胡僧要藥方,胡僧不答話,他給的足夠西門慶這輩子用了。當小藥丸剩四顆的時候,潘金蓮給西門慶三顆,讓他病入膏肓,自己吃了一顆,正好送他上路。
【金瓶梅】的作者跟【紅樓夢】的作者都一樣愛毀僧謗道,最該出世的胡僧身邊帶著「滋補」藥,最該清凈修行的姑子各種搬弄是非、貪財攬事。

兩本書都一邊勸人向善,一邊教人分辨什麽才是真善。有所區別的是,【金瓶梅】提出了問題,引人思考,沒給出答案。【紅樓夢】指出了方向,一個情字,是【金瓶梅】裏沒有的,正是從人到神的昇華之路。

專欄【金瓶梅】讀書會文章持續更新,旨在交流【金瓶梅】小說閱讀欣賞,大事件、小細節,見人所未見,不考據、不聯想、不無中生有、不唯我獨尊,誠邀同好共同領略奇書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