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被認為近乎是好萊塢最後一個還在深耕「硬核」歷史史詩電影的導演雷德利·史考特宣布要拍攝傳記片【拿破侖】來全景式講述拿破侖的一生時,更加受到鼓舞的其實並非美國本土的觀眾,而恐怕是至今還沈溺在現代性掛帥的「皇帝神話」裏的國內觀眾——他們自稱「苦後現代和政治正確久矣」,以【流浪地球2】為例痛心疾首地慨嘆好萊塢已經失去了宏大敘事的能力和感召,因此拍攝過【天國王朝】,年逾八旬還在拍攝古裝史詩電影的雷德利·史考特,成為了政治正確彌漫、宏大敘事衰微時代的「滄海遺珠」,成為一種反後現代敘事的保守主義招牌:【拿破侖】由此備受國內關註。
然而,雷導顯然不曾關心遙遠的東方國度對他的期許,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年齡的他甚至根本不在乎一些基本的歷史電影拍攝邏輯:面對歷史學家提出的,甚至恐怕是非歷史專業的普通觀眾都能一眼識破的歷史謬誤質疑(如拿破侖從沒有開炮轟擊金字塔、拿破侖與約瑟芬離婚後從未見過、滑鐵盧戰役最後布呂歇爾的普魯士軍是從法軍右翼而非左翼包抄等等),他甚至直接對記者反問道「那個歷史學家當時在現場嗎」,對電影隱含立場「辱法」的爭議更是表示「首映禮上的法國觀眾都很喜歡」,而更加值得註意的是,雷導更是主動破除了一個「傳承庫布瑞克」的經典電影史敘事:眾所周知,大導演史坦利·庫布瑞克曾經籌拍過【拿破侖】,做了多年準備,搜集無數資料,因投資問題計畫夭折後,庫布瑞克用搜集來的資料改拍了【貝瑞·林登】——顯然,雷導天然地成為偉大的庫布瑞克未竟事業的繼承者,然而真的看過遺留下來的庫布瑞克版劇本原稿的他,卻對庫布瑞克的視角和想法不屑一顧,直言「那是個無聊的劇本,我看了沒有任何觸動」,改以拿破侖與約瑟芬的愛情關系為主要切入點對劇本進行重寫:從雷導大膽地創作伊始,【拿破侖】就是遠離正常的觀眾期待視野的。
最終,故事也走向了被預知的慘淡結局:【拿破侖】在北美、英國、法國等地的評價反響都不如預期,爛番茄、MTC等評分都是尚可而不突出,已經基本結束了奧斯卡頒獎季的爭奪;電影在內地更是遭遇徹底的口誅筆伐,無論是皇帝粉絲、歷史愛好者還是普通觀眾都將其視作一部居心叵測、粗制濫造的「辱法」電影,甚至被解讀為好萊塢抹殺、偷竊、扭曲別國文化圖騰的武器,再次為「好萊塢已經遺失了宏大敘事的能力」的保守主義思潮提供註腳。到底雷導在【拿破侖】中「肆意妄為」地做了什麽?這究竟是一部導演思路明確但力有不逮的尚可電影,還是一部精心炮製的騙局?在聽來頗為熟悉乃至陳詞濫調的對【拿破侖】的批評聲音裏,一種現代性和後現代性之間的落差和爭端,在現如今國內越發沈重的保守主義文化面相下,投射出巨人在混亂的現代徒留下的幽暗黏稠的陰影。
【拿破侖】拍的不是歷史上的拿破侖
從電影敘事結構觀之,雷導這部影院版長達157分鐘,據說要在串流媒體上映的完整導演剪輯版更長達240分鐘的傳記電影,沒有什麽新穎而突破性的敘事手段革新。電影按部就班地從拿破侖嶄露頭角的土倫戰役開始,按照歷史事件順序,流水賬式地書寫了拿破侖鎮壓保王黨政變,征戰埃及,霧月政變,擔任法蘭西第一執政,加冕法蘭西皇帝,奧斯泰瑞茨戰役,遠征俄國,第一次退位,百日王朝復辟、滑鐵盧戰役以及流放聖海蓮娜島這些重要歷史事件,然而走馬觀花的敘述中更加重要的是穿插了拿破侖與約瑟芬的愛情糾葛,劇作將拿破侖的愛情作為戰爭勝負的隱喻:約瑟芬與拿破侖情投意合時,拿破侖戰無不勝;約瑟芬離開拿破侖後,拿破侖跌落神壇一落千丈——在不少觀眾看來,這一雖然符合歷史基本事實、但卻顯得簡單得有些可笑的隱喻,恐怕是這部敘事平庸的流水賬歷史電影唯一的精心結構設計。
而在具體的敘事呈現上,雷導的表現也僅僅是「完成任務」的敷衍而已:首先,劇本對拿破侖生平事件的選擇是過於抽象而粗略的,這種過於追求電影敘事邏輯的素材選擇其實影響到了觀眾對拿破侖形象的感知。比如電影完全忽略了拿破侖的出身、童年與求學成長經歷,使之一出場就已然是一個人設相對完整的陰沈軍官形象;電影忽略了拿破侖早年征服義大利、成為法國統治者後除奧斯泰瑞茨之外所有擊敗反法聯盟的勝仗,而保留並大書特書遠征俄國和滑鐵盧兩場敗仗,整部電影中拿破侖二勝二負,給人一種拿破侖打仗不過如此、輕易就能夠被擊敗的錯覺,完全忽略了拿破侖一生挫敗過五次反法同盟,戰役勝率高達近90%的傳奇戰績(據不完全統計,拿破侖一生的重大戰役戰績為65戰57勝8負,各位歷史學家統計口徑不同,但統計勝率都在80%以上),從敘事角度顛覆了拿破侖軍事天才、每戰必勝的經典敘事;同時,拿破侖的「文治」功勛,如捍衛法國革命成果、頒布拿破侖法典、推翻歐洲各國的君主制、推進資產階級政治體制建設等內容完全闕如,這使得電影塑造的拿破侖形象,首先在生平素材的選擇上就是極為偏頗而不完整的。
其次,就算那些被保留下來的那些拿破侖的「高光時刻」,雷導也做了極其個人化的、偏離拿破侖主流形象的解讀和呈現。電影中拿破侖一戰成名的土倫戰役,著重刻畫的卻是拿破侖第一次作為戰場指揮的緊張和對戰爭的極度恐懼,這顯然是與歷史事實違背的(土倫戰役不是拿破侖第一次指揮戰鬥,影片中拿破侖的恐懼也無歷史依據支撐);埃及戰役沒有表現拿破侖如何用炮兵技術摧毀了上一個時代所向披靡的馬穆魯克騎兵,而是虛構了拿破侖炮擊金字塔,「破壞歷史文物」;電影中的霧月政變起因是拿破侖得知約瑟芬出軌從埃及回國捉奸,甚至上演了一出差點被赤手空拳的議員們打死,一路跌跌撞撞跑出宮殿搬救兵的滑稽戲;加冕皇帝的戲碼突出的不是皇帝的文治武功,而是與約瑟芬生不出繼承人的宮廷秘史;奧斯泰瑞茨戰役作為拿破侖軍事藝術的巔峰大成,電影中的呈現卻更多展現了俄普聯軍的愚蠢和法軍冰湖開炮的殘忍;滑鐵盧戰役的前因後果電影講述得非常模糊,拿破侖真正導致錯失勝機的失誤並沒有被展現,影片突出的卻是一種法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取勝的絕望。出場應該24歲卻顯得比42歲還大的華金·鳳凰城顯然沒有在演繹一個英姿勃發、算無遺策、雄才大略的時代英雄,他的演繹讓青年拿破侖就透著一股疲憊甚至陽痿的中年陰郁,在雷導選擇的現實主義陰暗調色下,拿破侖的「高光」都是草台班子的偶然幸運,都是歷史開的滑稽玩笑,連拿破侖一生最為傳奇的說服第五步兵團倒戈的人格魅力高光,都變成了無腦士兵被野心家PUA的諷刺戲碼。電影敘事想暗中表達的,其實恐怕是一個「德不配位」的領袖如何小醜般地意外地來到巔峰,然後又必然地小醜般地跌落凡塵:雷導拍的也許真的不是拿破侖,而是馬克思筆下的拿破侖的侄子,路易·波拿巴(拿破侖三世)——不是悲劇,而是鬧劇。
根本上,雷導的選擇和呈現不得不指向一個人人皆知人人不言的事實:雷導對拿破侖這個人沒有感情,他無視或者反對拿破侖作為一個偉大英雄人物的獨特性,而將其視作最為普通的帝王群像中的一員,對其加以共時性的而非歷時性的批判。無論是華金在采訪中提及表演拿破侖時以希特勒作為參考,還是電影片尾字幕刻意地列舉拿破侖一生所有戰爭所造成的死亡人數,電影明確提供的是一種21世紀的非歷史性的後現代視角:拿破侖的「歷史功績」都是已經消散的過眼雲煙,他不過是一個歷史上的名字而已,當代人對虛幻的觀念毫無興趣,對男性中心的「榮耀」「男人與馬」毫無興趣,而對死亡、戰爭的恐懼與厭惡卻是切膚和永恒的。對此,豆瓣「法蘭西底片」對影片的隱喻讀解非常準確:雷德利·史考特塑造的是一個「炮兵」,「用……失敗消耗(與約瑟芬生不出繼承人),來隱喻他人生60多場炮仗都是無節制犧牲法國人生命的本質……老雷人家拍的就不是歷史,每一幀都不是,他就是用現代思潮反寫這個固化太久的形象……而已。」
蛻變為觀念角鬥場的【拿破侖】電影批評
那麽,結合影片來觀察內地觀眾對【拿破侖】的憤怒和批評,就顯得跳脫出文藝批評的範疇:當批評者舉出【拿破侖在奧斯泰瑞茨】【滑鐵盧戰役】等經典影片對拿破侖形象的「準確」塑造為例證的時候,批評的焦點就是相對「失焦」的:影片的批評者紛紛表示一部拿破侖的傳記片扭曲、改造、重述乃至歪曲拿破侖的主流形象顯然是不能接受的,然而他們討伐的物件雷德利·史考特,顯然在他的藝術符號操演運作中早就丟掉了「拿破侖」這一本質所指,那麽此時,批評家們反而試圖撿起拿破侖這一所指的思路,必然是被老雷不屑一顧的——也由此,他本人已經在采訪中無數次表達了對批評根本就「don't care」的態度。
【拿破侖】劇照
當然,有相當數量對【拿破侖】的批評是言之有據、堅實硬核的——它們普遍來自嚴肅的歷史研究者和軍事愛好者們。他們詳盡地列舉了影片中所有的史實錯誤和對拿破侖真實歷史形象的偏差呈現,實際上客觀地展現出了拿破侖題材電影或者一切歷史題材電影始終伴隨著的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之間復雜的矛盾辯證關系。比如前文提到電影裏拿破侖的戰績是二勝二負而真實歷史上是57勝8負,當然這對拿破侖的真實歷史形象是巨大的歪曲,引發了歷史愛好者和拿破侖粉絲的憤怒,但請問:如何在一部完整的敘事性電影裏展現57勝8負?因果明確、邏輯清晰的敘事性作品必然要求高潮與結局,必然要求勝利與失敗共存,必然要求給人物以大致1:1的高光/落寞的比例,否則如何敘事,如何塑造多維度的人物形象?同樣的,很多影視作品中的史實錯誤並非創作者不清楚,而是創作者在藝術邏輯之下的理性選擇——拍攝奧斯泰瑞茨戰役,請問是傳奇但不符合歷史的「冰湖陷落」,還是符合歷史但司空見慣的誘敵深入兩麵包抄值得大書特書?其實歷史愛好者們經過長期的影視作品洗禮,並非沒有對這個問題深度思考過,實際上很多觀眾也接受電影對史實做出藝術處理,比如很多觀眾還是理解讓約瑟芬離婚後依然多次見到拿破侖,畢竟這對影片愛情主旨的表達有正面作用——當然,導演在滑鐵盧戰場上讓布呂歇爾東西南北不分肯定沒有什麽理由可講。
然而,一如雷導自己把歷史上的拿破侖摘出了他的【拿破侖】電影,更多的批評者實際上也把雷導的個人表達和後現代歷史觀摘出了對影片的評價:他們不接受這一切都是雷導作為一位好萊塢一線導演應有的藝術表達自由,而天然地、自覺地開始了陰謀論的運作,認為這又是一場英美國家發動的,以英語取代法語,以英美人的視角取代法國人的視角,從而以國際化的場域全面顛覆、瓦解拿破侖的英雄形象,以達成瓦解他國民族意識和獨立自我的政治目的。這其實也習以為常,類似這樣的「反盎格魯薩克遜」批評已然蔓延輿論場許久,而【拿破侖】的批評風波之所以在國內如此「切膚」,引發了觀眾的集體憤怒,其實還有另一層獨特的溯因:拿破侖在中國的主流語境中也擁有極為崇高的地位,他不僅僅是一個歷史人物,不僅僅是一個法國人的英雄——拿破侖在復雜的歷史、時代和觀念演化中,其實已然是一個屬於中國人的,中國人高度認可的英雄。那麽,「辱法」「辱拿破侖」,其實也意外地冒犯了一些人,讓【拿破侖】的電影批評,蛻變為了觀念的角鬥場。
拿破侖的事跡在清末傳入中國時,就有了將其比作項羽的共通情感:他們都是戰無不勝,只是在人生的最後一戰輸掉所有的失意軍事天才,連有地方科舉鄉試都出現了【項羽拿破侖論】這樣的題目(也有了「豈有破輪不能拿哉」的經典科舉笑話);而在主流的歷史教育中,拿破侖那句「我的軍事成就也許會被人遺忘,但我的【法典】永存」正是拿破侖偉人形象的核心——盡管他在歐洲很多地方實行的是殘忍的占領統治,盡管他的軍事冒險造成了幾百萬人的無辜傷亡,但一部【拿破侖法典】作為代表,使其在主流歷史觀中擁有無與倫比的政治正確地位:他是資產階級革命的先鋒,他摧毀了歐洲的封建政治制度,按照黑格爾的說法,他就是19世紀「騎在馬背上的世界精神」:那麽,遵循黑格爾的歷史觀指導,代表資產階級取代封建階級的拿破侖顯然是一個先天具有政治正確意蘊的革命英雄,在革命正確的前提下,他的過失瑕不掩瑜,永遠不可能損害他作為時代精神的無上榮光。
也因此,當雷導的【拿破侖】完全忽視這一經典的黑格爾歷史進步敘事,以一種純粹的非歷史性的後現代眼光,完全抹殺掉拿破侖的歷史功績(或者說直接否定「歷史進步」這一概念的正確性)的時候,拿破侖在現代性意蘊上的偉大,自然在後現代語境中就失去意義了,只剩下一個一個軍閥,一個私人情愛上的小醜與失敗者,一個與歷史上一切的「男人與馬」一樣都該被顛覆和解構的負面物件。然而,雷導顛覆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將軍,而是無以倫比的,偉大的拿破侖——不僅是歷史上的英雄,也不僅是法國人的英雄,更是現代性的英雄,因此對【拿破侖】的批評某種意義上也是合理的:以後現代性取代現代性並抹殺現代性的意義,其實也正是英美霸權對歐陸文化的當代霸淩,一種實用主義、分析哲學主導的維特根史坦思路,在質疑以歐陸哲學傳統為代表的,過往崇高的,既定的,被認為存在本質的價值觀念:比如「歷史進步」,比如「男性中心主義」,也比如塵囂至上的當代保守主義面容。
結語:【拿破侖】的討論之外
無論是歐美評論界平庸的反響,在保本邊緣的票房成績,必然顆粒無收的獎項表現,還是內地批評界的槍林彈雨,【拿破侖】的不成功是被公認的:盡管對影片觀感其實尚佳,但作為一個拿破侖的崇拜者,筆者當然也不可能對本片有任何過度的贊譽。然而,我卻不願意在此時加入到對【拿破侖】義正辭嚴的口誅筆伐之中:並非我認同雷德利·史考特對拿破侖的小醜式塑造(我不憤怒就算我涵養很好了),也並非我完全接受後現代性的歷史觀對既往一切歷史價值的顛覆和重估,將嚴肅的政治經濟發展狀態概括為唯心的「男人與馬」,而是我對這種對既定的觀念進行維護的、令人震撼甚至恐懼的「熱血和真誠」懷有長久的遲疑——盡管他們在維護我確實同樣認同的東西,比如歷史進步論,比如拿破侖偉大的現代性與時代精神,但是這種「義正辭嚴」和「正義執行」天然具有不可置疑的粉圈乃至宗教化的狂熱色彩,將雷導踏上一萬只腳,真的是對拿破侖、對背後的歷史最好的維護嗎?一方面,我們要在後現代的巨浪狂潮中維護一些應該被堅持的既定存在,但另一方面,對既定存在的維護心態在當代已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熱情與高度,這種強烈的、真誠的,並且樂於展示的保守主義面容,真的是這個時代的精神與必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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