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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如何瞬間變為羊?

2024-07-28軍情

本文源自「押沙龍yashl」的公眾號

二戰到了尾聲的時候,盟軍相當擔心敵人的民間抵抗。美國軍方就警告過士兵:眾所周知,德國人非常兇殘!進入德國以後,那些普通德國老百姓都可能是敵人!他們隨時可能抓住機會殺害你們!你們必須打起一百二十分的小心,時刻保持警惕!

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被納粹占領的國家有很多地下反抗組織。南斯拉夫有遊擊隊,波蘭有家鄉軍,法國有抵抗運動,希臘有民族解放陣線,都搞得有聲有色。這些國家的人民尚且如此,何況蠻勇好戰的德國人呢?他們被希特勒洗腦了這麽多年,為了第三帝國什麽都肯犧牲,又怎麽可能老老實實當順民呢?

而且,納粹高層也確實有這個打算。兵敗前夕,他們啟動了「狼人行動」,號召國民在敵後進行破壞暗殺。這不僅是軍人的任務,也是每個德國公民的義務。按照戈培爾的說法:「在德國土地上的每個布爾什維克、每個英國人、每個美國人,都是格殺勿論的獵物。只要我們有機會,就要不顧個人安危、義無反顧地去消滅他們。」

「狼人行動」的標誌

就像所有的小作文一樣,戈培爾最後還用上了排比句:「仇恨是我們的祈禱,復仇是我們的吶喊!」

但是結果卻出乎預料。德國根本沒有任何民間抵抗。德國歷史學家耶納寫的【狼性時代】裏說:「無論在哪裏,每當盟軍占領了一片土地,那裏就會一下子歸於平靜。前進的士兵簡直不敢相信:即使在局勢早就毫無希望的時候,這些德國人還在喪心病狂地背水一戰,可是一旦投降,他們就就變成了最馴順的羔羊。狂熱主義似乎像蛻皮一樣從他們身上消失了。」簡單地說, 德國人一下子從狼變成了羊。

大家要註意,這跟希特勒之死並沒有直接關系,跟德國宣布投降也沒有關系。在希特勒自殺前,情形就是如此。只要這個地方被占領了,當地人就會徹底蔫掉。沒有遊擊隊,沒有地下運動,沒有打黑槍的自由射手,什麽都沒有。就連德國戰俘,也都是些規規矩矩的模範戰俘。
至於大張旗鼓的「狼人行動」,根本就是個笑話。有幾個「狼人」確實殺人了,不過殺的是德國人,而且是在盟軍到來之前動的手。「狼人」懷疑這些人是德奸,就動手把他們處決了。至於盟軍,根本沒受到到影響。蘇聯和英國的數據不清楚,但美國是有統計的。他們在占領區的戰鬥傷亡是多少呢?不是一萬,不是一千,甚至也不是一百,而是結結實實的零。
德國歷史學家戈洛·曼寫過一本很有名的【1789年後德國史】。他在書中說:「德國人真誠地願意與勝利者合作,願意執行他們的命令。盟軍擔心的狼人也好,遊擊隊也好,根本沒有任何出現的跡象。」【狼性時代】裏則說:「德國人靈魂裏的法西斯主義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路邊站著的不是野獸,而是揮手致意的人們,他們從占領者手中接過巧克力,並為之感激涕零。他們一度以犧牲學齡兒童為代價的仇恨,難道是曇花一現的幻覺嗎?」
這一切怎麽解釋呢?也許是戰爭打得太久,人們已經太過疲憊了?
確實,有很多人感覺疲憊了,恨不得戰爭盡快結束。但德國到處都有強硬分子。哪怕在被擊潰的前一刻,他們還在頑強作戰,還在殺戮戰俘,還在起勁地槍斃身邊的動搖分子,這些人為什麽也變了呢?
還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盟軍對占領區相當寬厚,所以德國人沒有抵抗。這個說法在西線也許說得通,但是在東線就不能成立。他們在俄國幹了那麽多的壞事,俄國人不可能對他們寬厚。公平地說,跟德國人在俄國的暴行比起來,俄國人還遠遠沒有做到「對等報復」,但那也很夠瞧的了。幾百萬德國人拋下一切,拼命往西跑,就是最好的證明。可是在東部,德國人也沒有任何地下抵抗。

而且,他們立場轉變得非常快。【德國人的戰爭】一書裏,就提到了某個德國少女的驚詫。她對父母一輩的轉變之快非常吃驚:「時間過得好快,起先他們都是納粹分子,可是卻忽然咒罵起了希特勒,原來是褐衫分子,現在忽然都變成了赤色分子。」

而且這個轉變一直延續了下來,在整個蘇東集團裏,東德始終是對蘇聯最忠誠的一個國家。蘇聯和波蘭、捷克、匈牙利、羅馬尼亞的關系都出現過危機,但是東德就一直緊緊追隨蘇聯。

當年要把生命奉獻給元首的德國人哪裏去了?那些高唱「德意誌高於一切」的戰士又到哪來去了呢?那些曾被他們打敗的民族,都能夠在逆境中堅持戰鬥,這些人怎麽就不行呢?

難道他們當年的勇敢和忠誠都是裝出來的嗎?

02

日本的表現,和德國也相差無幾。
在宣布投降前,日本人戰鬥起來簡直像瘋子一樣。在硫磺島上,他們一邊喊著「班哉」,一邊發起自殺沖鋒的景象,把美國人都嚇壞了。沖繩島戰役也同樣駭人,那幫日本兵不光自殺,甚至還要殺掉稍顯猶豫的同伴。美國人從沒見過這麽不怕死的家夥。可是,日本人的轉變甚至比德國人還快。
在九州島的美軍基地前,日本老百姓蜂擁而來。他們跟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打著手語比劃,但是誰都看不懂對方的手勢,雙方只能呵呵傻笑。最後日本憲兵不得不出面把人群趕走。日本小朋友則很快就學會了「高夫米巧客力多(給我巧克力)「、」高夫米巧因加末(給我口香糖)」。可要知道,短短幾天之前,他們還在咒罵「美畜」、「米夷」,要「一億玉碎」,和他們拼到底呢。

沒有遊擊戰,沒有地下抵抗組織,甚至連消極抵抗都沒有。相反,美國人劈面迎來了日本官方設立的俱樂部,裏面塞滿了花姑娘,後來反倒是麥克亞瑟覺得不妥,勒令關閉了這些俱樂部。

知識階層的轉變同樣速度驚人。日本教師本來還在歌頌皇軍威武,現在急忙塗抹掉教科書上的礙眼字句,改而稱贊美式民主。其轉變之突兀,據說給很多日本小朋友造成了嚴重心理創傷,讓他們多年後還生活在巨大的不信任中。

文藝界也急速跟上,比如日本的漫畫家加藤悅郎不久前還在畫痛罵「米夷」的宣傳畫。在宣傳畫裏,羅斯福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野獸,一把日本刺刀紮在羅斯福的屁股上,畫的標題是:「彼奴等的死,就是世界和平的誕生日!」現在他搖身一變,開始贊揚美國軍隊,說他們帶來了解放,是「天降的禮物」。

「思想汙染」忽然變成了「天降禮物」

幾年後,駐日最高司令官麥克亞瑟被總統解職,【每日新聞】刊文稱:「你看到窗外青青的小麥在風中顫動了嗎?今年將會有個好收成。那是將軍五年八個月辛勞的碩果,也是日本人民感恩的象征。」這並不是日本官方在諂媚,而是從上到下自發的崇敬。光在東京就有幾十萬民眾給麥克亞瑟送行,好多人一臉淚水。有一個縣的12萬人還給他送了一樣禮物,那是用八個月的時間繡成的麥克亞瑟像,每個人都在上面繡了一針。

【天龍八部】裏,星宿派從贊美「星宿老仙」轉為稱頌「少林聖僧」 ,其變化之快,也不過如此吧。那麽,這幫人都是星宿派那樣的偽君子嗎?他們當年要「一億玉碎」的口號都是假的嗎?可那樣一來,又怎麽解釋他們在戰場上的狂熱呢?

03

德國人和日本人的變化可以有很多解釋,但在我看來,他們當初的狂熱並非虛偽,後來的轉變也不全是懦弱。說到底,他們只是服從慣了。

當時某些盟軍的專家學者有種說法,認為德國就像是少年,或者說,「是白板一塊」。它的人民已經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希特勒和戈培爾替他們思考了。而麥克亞瑟對日本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日本這個國家「就像個十二歲的孩子,充滿了渴望停留在十二歲的國民。」
在文化心理方面,這些說法可能是錯的。但在政治心理方面,恐怕確實如此。寫下【罪孽的報應】一書的布魯瑪就斷言:「在1945年,日本人在政治上就是群小毛孩,他們完全聽從於一個由官僚和軍官管理的國家,幾乎沒有任何自己的看法。」德國人的情況也差不多,希特勒說什麽,他們都照單全收,並不做判斷。二戰剛結束的時候,一位名叫伯利的英國教育專家就曾形容說,經過十幾年(如果追溯到普魯士時代的話,甚至可能更長)的改造,「德國人變得像綿羊一樣,只會跟著領頭羊走,沒了自己的個性。」
倘若希特勒說什麽,他們就做什麽,那希特勒死了,怎麽辦?或者希特勒雖然活著,但是他的話已經傳不到自己耳朵裏了,又該sh怎麽辦?
一個合乎邏輯的答案就是,他們就聽那個占據希特勒原來位置的人。

市政廳的喇叭本來傳達的是希特勒的指令,讓他們去為納粹送死,他們就會去為納粹送死;現在市政廳的喇叭傳來的是盟軍當局的指令,讓他們去清除納粹標誌,他們就會去清除。重要的不是指令的內容,而是傳達指令的那個喇叭在誰手裏。

事實證明,最重要的是希特勒前面的那個喇叭

市政廳的喇叭本來傳達的是希特勒的指令,讓他們去為納粹送死,他們就會去為納粹送死;現在市政廳的喇叭傳來的是盟軍當局的指令,讓他們去清除納粹標誌,他們就會去清除。重要的不是指令的內容,而是傳達指令的那個喇叭在誰手裏。
法國也好,波蘭也好,南斯拉夫也好,希臘也好,它們的國家要麽沒這個意圖,要麽沒這個能量,總之,它們還沒能把國民訓練成如此馴服。但也正因為這樣,這些國民似乎保留下來獨立判斷(至少是部份獨立判斷)的能力,而這種能力是組織自發抵抗的基礎。所以說,絕對的控制也蘊藏著某種風險,那就是一旦失控,它可能會碎得連渣子都沒有。
這是因為文化的緣故嗎?是民族性格的緣故嗎?可能有點關系,但就像布魯瑪說的,最重要的可能還是「具體的政治安排」。現在人們就很難說德國人是一群政治上的小孩子了。

反過來看,英國人一直以自由精神自傲,相比之下,他們可能確實不太容易進入德國那種「政治安排」,但是如果因為種種歷史機緣,他們誤入其中,那麽經過一段時間的規訓後,他們的應激反應可能和1945年的德國人也差不太多。

04

德國人和日本人在戰後那些日子裏的說辭,也確實像孩子的口吻。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對於這些秘密,孩子是不知道的。孩子是天真的,孩子是無知的,孩子是被大人監護的,所以孩子不需要對自己闖的禍負責。各個國家不都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嗎?而很多德國人、日本人為自己辯護的口吻,也就像在援引未成年人保護法。

「這些事情我根本不知道。」
「我們都是受了希特勒的騙。」
「我只是接受命令。」
「上邊告訴我這麽做,我就這麽做了。」
…….
這些話也不能說完全沒道理,但也確實坐實了自己類似兒童的身份,沒有獨立認知,沒有成熟的人格,沒有自己的道德判斷。監護人讓自己幹什麽,自己就幹什麽。出了事,找監護人去,跟我沒關系。現在流行「巨嬰」的說法,那麽二戰時期的德國、日本,就是兩個龐大的「巨嬰國」。別看它們軍力強大,威風凜凜,但實際上國民們都以兒童自居。肉體上的極端勇敢,再配上精神上的極端懦弱。
兒童是天真的,但是這些巨嬰們是天真的嗎?恐怕這種天真裏就有偽裝的成分。日本普通老百姓不知道南京大屠殺、馬尼拉大屠殺嗎?也許他們不清楚明確的事件,但是他們的士兵在外面幹了什麽好事,他們模模糊糊還是知道的,否則聽說美國兵要來的時候,日本人也不會嚇成那個樣子,連慰安所都要主動提前成立。

而且,在日本有很多北韓人、中國人的奴工營,不少日本平民都見到過他們淒慘的樣子,但是他們並沒有給予同情。在花岡町,奴工們逃跑的時候,當地老百姓甚至還幫忙捕捉,他們管這種捕捉叫「獵兔」。
至於德國人,他們不知道德國士兵在國外幹的好事嗎?他們不知道猶太人被集體滅絕嗎?他們不知道自己國內關著幾百萬掠過來的奴工嗎?戰後,他們幾乎都推說不知道,就像孩子不知道大人做了什麽事一樣。實際上,孩子們往往知道大人世界的很多秘密,只是裝作不知道,這些德國人也同樣如此。
【罪孽的報應】一書裏有個很有意思的片段。一群德國人參觀奧斯維辛集中營,一位波蘭女導遊用德語平靜地向他們介紹集中營的情況,顯得很職業化。他們從一幕慘像轉到另一幕慘像,有位德國老太太忽然激動起來,她沖到導遊跟前,抓住對方的胳膊,說:「請您務必理解,我們當時對此一無所知…..」
女導遊看著老太太,平靜而鄙夷地說:「抱歉,但是我確實不相信您,我真的沒法相信。」
老太太堅持說:「但您務必要相信。務必。我們真的不知道…….」
這個場景相當有象征意義。作為個體,這個老太太很有可能確實不知道……至少不知道這些細節。但是,她不知道當時猶太人的處境嗎?她不奇怪那些消失的猶太人去哪裏了嗎?而且——如果她知道了,她又會怎麽樣做呢?她會因此不再相信元首了嗎?
在戰爭期間,柏林一度流傳過一個民間笑話,歷史上有三個偉大的化學家:耶穌把水變成了酒,戈林把奶油變成了大炮,希姆萊把猶太人變成了肥皂。十幾歲的孩子踢完足球,洗澡的時候還會開玩笑說,這些肥皂裏到底有多少猶太人。
既然這樣,能說這個老太太「一無所知」嗎?
哪怕他們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們還是會堅定地、勇敢地、不怕死地跟著喇叭走,一直走到喇叭後面換人為止。雞來迎雞,狗來迎狗。哪怕一路走過屍山血海,也是「我不知道。」「喇叭讓我做的。」「都是喇叭的錯。」「請您務必相信。務必。」
這裏的潛台詞就是:我不能為自己做的事負責,因為我是個孩子。請您務必把我當成孩子對待。務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