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尹海月文並攝
是時候出發了。幾年前,陜西省藍田縣華胥鎮侯家鋪村的老兵陳有銀就夢想去武漢看一眼那座雄偉的長江大橋。「橋下面走火車,上面走汽車、自由車、行人」,20世紀70年代,連長曾這樣向他描述這座新中國成立後修建的第一座公鐵兩用的長江大橋。
連長說橋「非常美,非常壯觀」。那之後,陳有銀便將這座橋,連同他5年最快樂的青春時光記在了心裏。
眨眼間,50多年過去,這位與新中國同齡的老人已75歲,脊背佝僂,滿頭白發。
今年暑假,他決定前往500多公裏外的開封看看曾經的老連隊,再去武漢看一眼那座讓他魂牽夢縈的大橋。
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自由車。
「坐火車太貴了。」陳有銀說,他只在當兵時坐過火車。他從鄰居小孩那兒借來一輛自由車,以為四五天就能騎到武漢。但事實上,他足足騎了一個月,沒帶地圖、身份證,還把手機的電池摳掉了。「怕有人給我打電話。」老人說。
結果,兒女們為了找他一個月沒上班,還報警、登了尋人啟事。後來是他在武漢的一個派出所問路,兒女們才得知他的訊息。
「沒想到他們會為了找我放下工作。」10月15日,陳有銀坐在沙發上,語氣中流露出愧疚與悔意。
兒子陳東毅至今沒問過父親去武漢的事。他知道父親這些年不容易,想去外面看看。但他不理解,那座大橋到底美在哪裏,讓父親如此執著前往。
陳有銀的突然失蹤、歸來,在村裏引起不小的震蕩。一撥撥媒體接連到訪,他既驚喜又慌張,「我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生活要緊,他決定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讓出走帶來的浪花重歸平靜。
陳有銀和妻子許珍茹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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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家鋪村位於華胥鎮山腳下,緊鄰312國道,一座座二層樓房錯落排列。陳有銀的家也是一座二層樓房,有個小院,種著辣椒、青菜、蒜苗。十幾年前兒子結婚,西邊的兩間屋子簡單裝修成了婚房,其余屋子地磚仍是土磚。一下雨,墻面滲水,白色的墻皮一片片掉到床上。
村民們對陳有銀的印象是「好人」「老實」,還有「性子直」。一位老人說,陳有銀在村裏義務當過十幾年民兵連長,「不是見啥人說啥話」。他還說陳有銀認定的事必須完成,比如地裏長雜草,別人都是打除草劑,陳有銀要連根鋤掉,一幹就是四五天,「他有這個決心」。
過去40多年,陳有銀都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去的最遠的地方是20公裏外的藍田縣城,主要是去給妻子許珍茹買藥——孩子十幾歲時,許珍茹患上精神分裂癥。
之後,許珍茹病情反反復復,都是陳有銀帶她去縣城看病,做飯給她吃。
8月8日,陳有銀照常做完午飯。飯後,見孫子、孫女和老伴都睡下,他決定實施那個在心裏醞釀已久的計劃——
「再不出去就沒有機會了。」陳有銀說,1970年,當時的公社和他一起去開封當兵的有29人,其中十幾個已陸續離開人世。聽戰友提到去武漢和開封,他也想去外面看看,「說不定哪天人就不行了」。
定在今年暑假出發,是因為這時地裏正是農閑時間。更重要的是,孫女今年考上大專,孫子暑假後要讀寄宿高中,兒子一家不用再在西安租房,搬回了村裏住。「即使我不在,也有人給老伴做飯。」他想。
臨走前,看到家裏的油用完了,他特地去商店買了一桶補上,「他們就不用買了」。
他洗了澡,換了一身幹凈衣裳。許珍茹註意到老伴些許的反常。陳東毅則覺得那幾天父親的眼神「怪怪的」,但兩人都沒有多想。
8月8日12點半,藍田的氣溫高達30多攝氏度,村裏幾乎看不到人。陳有銀穿著一件短袖、一條褲子、一雙涼鞋出發了。由於走得匆忙,他只帶了兩件襯衫,一件從部隊帶回來的保存了多年的雨衣,還有1400元現金。「一天最多用10塊錢。」他想。
他把現金放進褲子的後兜,從村口的312國道出發,伴隨來往貨車的轟隆聲和不斷揚起的灰塵,一口氣騎了四五十公裏,到達渭南市與藍田縣的交界處。
他說自己一路上什麽都沒想。不用想第二天要起來做飯、洗衣服、打理山上那一畝掙不到錢的土地。也不用想著照看孫子孫女,給小孫子餵奶、洗奶瓶。
「(照看孫子)那幾年是最難的。」陳有銀說,那時孫子還不到1歲,兒子、兒媳都去西安上班,好幾天才回來一趟。他每天醒來先把牛奶、饃、雞蛋熱上,餵完孫子,再送3歲多的孫女去學校,回來再洗奶瓶、做飯,中午接孫女回家,整天就是這些事。
陳有銀不敢在外面過夜,和戰友聚會也不例外。「我要回家給老伴做飯。」有一次,他去縣裏參加戰友聚會,飯都沒吃就走了。
他也想去外面找活幹,但都因家裏走不開作罷,一輩子靠種地為生。「把我困得哪裏也去不成。」說話時,陳有銀總是低頭看著地面、沙發,或者褲子。
這個夏天,他終於走了出去。中途,感覺空氣像「開啟暖水壺出來的蒸汽」一樣熱,他買了一大瓶可樂,一條毛巾,把毛巾搭在肩膀上。
8月8日傍晚,天快黑了,他停在一個街邊的小集市上,花6元吃了一碗面,在一個商鋪旁的台階上,鋪上雨衣睡下,很快進入夢鄉。
10月14日傍晚,陳有銀在自家門前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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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位75歲的老人來說,走完幾百公裏並不容易。陳有銀說,自己一路問路,每晚用石子在地上標記方向,但有時還是會迷路。
一個多月過去,他對這趟旅途的很多記憶已經模糊,只能依稀記起一些標誌性的城市和建築。
他記得自己到達渭南與藍田的交界處後,根據一位路人的指引,朝著河南的方向騎去。路上,他又撿了兩個大塑膠瓶,用水沖一沖,放到車筐裏。他在加油站接水、洗漱,在路邊的水池洗衣服,衣服搭在車架上,沒一會兒就曬幹了。
為了保證安全,他看到路上的車燈亮起就停下,天亮再出發。
「完全不記得星期幾、幾號。」陳有銀說,他失去了時間概念,「心勁上來了,只是一路不停走」。
根據記憶,他推測自己先到了渭南市潼關縣,之後到河南三門峽,再經鄭州,最後到了開封。
進入河南地界,他看到一路不是樹木就是莊稼地,心情愉悅。以前當兵去許昌、漯河拉練,路上遍布沙塵,衣服洗完曬幹,一抖都是土。如今,眼前的道路兩旁栽滿了蘋果樹、桃樹。「環境都好了。」
他還看到無人機給大片稻田噴灑農藥。在老家,農民們還要背著噴霧器打藥,一畝地半天才能打完,這裏幾十畝地一個小時就噴完了。
一路上,他從沒覺得危險,只想著「能盡量多走就多走」。不知道騎了多少天,他到了開封,一進城便向部隊所在的東郊騎去。「部隊旁邊有個化肥廠。」等他找到那家化肥廠,發現部隊已遷到西郊,周圍原來的土墻磚房換成了樓房,高粱改種成稻子、小麥。他的記憶一下被拉回到50年前,想起部隊周末放電影,附近村民都來看,廣場上擺滿了板凳,很熱鬧。
「部隊生活確實很好。」作為村裏僅有的兩個入伍者之一,陳有銀曾是村裏人羨慕的物件。那時村民們在地裏辛苦勞作一天,只能掙得3角錢。而他當兵相對輕松,一個月能掙6元錢,部隊有肉菜,還能學習文化知識。他記得有個戰友一開始不會寫名字,回家後能讀報紙。他的字也是在部隊上練出來的。
周末,他和戰友一起去城裏玩,一個月只花1元,其余的錢都寄回家裏。
他記得很多好玩的事。有個「同誌」往家寫信,把哥哥嫂子寫成了哥哥「嬸子」。一個士兵給媽媽的信上,帶一雙襪子寫成了帶一雙「妹子」。
談起這些事,陳有銀的笑容多了起來,眼睛不再看地面。陳有銀說,那5年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啥都不用操心,幹什麽都幸福」。
武漢長江大橋是在一次閑聊時提到的。連長黃火生是湖北仙桃人,曾在家鄉當通訊員。聽說武漢長江大橋建成,他特地去了一趟武漢。
在橋下,他看著綠皮火車開過,發出嘟嘟的聲響,窗戶裏滿是人頭。橋上,他看到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橋下輪船穿梭,「很是壯觀」。到部隊,他將這個場面轉述給全國各地來的新兵。士兵們都很向往。
「它建成時轟動全國,廣播裏、報紙上都有它的訊息。」陳有銀當年的指導員回憶,1968年,他有幸作為積極分子去武漢開會,特地去看了大橋。後來,指導員的外甥去武漢,他還專門讓外甥拍了一張大橋的照片寄過來。
在上一代人心裏,它是強大、堅固、希望的象征。雷鋒和它合影。毛澤東為它寫下「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詩篇。大橋通車那天,300多輛汽車組成的車隊駛過,5萬多人觀禮。
「接新兵的人一開始說去武漢,我們都很興奮。結果去了開封。」此後多年,陳有銀都常常想起這座大橋,「心裏有個念想」。
如今,他終於離它更近一步。抵達開封東郊後,聽說部隊已搬走,他又馬不停蹄趕到西郊,根據番號找到了部隊新址。
詢問過他的身份,對方把他領進門,帶他看了看士兵的宿舍,裏面有洗澡的地方、衛生間,他感覺設施比以前好多了。原本,他想去試試當兵時操作過的炮、槍,但趕上大部隊外出訓練,駐守營房的只有幾個人。
他在士兵宿舍住了一晚,獲贈一雙新鞋、新襪子,感覺「像孩子回到自己家」一樣親切。但他沒多逗留,次日天一亮,他就再次啟程,踏上去武漢的路。
陳有銀和妻子許珍茹年輕時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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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陳有銀一路駛向記憶裏的大橋時,他不知道,家人們正在焦急地尋找他。
8月8日下午5點,許珍茹發現陳有銀遲遲沒有回家,讓孫子給兒子、兒媳打電話。下午6點半,陳東毅和妻子開始在村裏找人,一直找到晚上11點多無果,當晚報了警。
一家人徹夜無眠。聽到有人說可能在山上的祖墳那兒,陳東毅淩晨兩點多開車去山上找。怕夜裏看不清,早上5點多,他又去了一次。
7點多,他趕往派出所,從監控裏看到父親中午沿著河,騎往藍田縣方向,之後便不見蹤跡。
8月10日,他號召全村年輕人去各個鎮上貼傳單尋人。有人說,陳有銀可能躲在戰友家裏,陳東毅和姐姐陳艷麗又挨家挨戶去找,都沒找到。還有人傳言,陳有銀是因為和兒媳不和,離家出走。
「我媳婦聽到這些,前一陣子很不好受。」夫妻倆對毫無根據的流言感到無奈。
一星期尋找無果,姐弟倆只能等待。其間,有人提供線索,說在一個村看到像陳有銀的人,陳東毅的妻子、姐夫連忙過去查監控。有人說高速路口撞了人,他們又想方設法確認被撞者的身份。
實在沒辦法,陳東毅最後只能去派出所定期詢問是否有父親的訊息。「再找不到就上班吧。」眼看快一個月了,陳東毅的舅舅勸慰兩個孩子。
「他可能是嫌俺病的時間太長了。想離開這個家。」一個月來,許珍茹無心看電視,常常失眠,吃兩片安眠藥也不起作用。她說村裏曾組織老黨員去縣裏旅遊一天,陳有銀不去,結果這回一走就是一個月。「不論誰也會生氣。你跟我說想出去轉轉,咱也能理解。」
陳東毅春節時曾問父親,要不要去延安或者開封逛一圈,陳有銀也說不去。「結果自己騎著車去了。」
陳東毅覺得,讓父親難以開口的根源還是錢。他坦陳家裏並不富裕,父母多年來生活節儉。以前,爺爺奶奶還在時,幾個在外工作的伯父常往家裏寄錢。後來,爺爺去世,媽媽生病,家裏經濟緊張起來,時不時需要親人救濟。
初中畢業後,陳東毅四處打工補貼家裏。他幹過油漆工,當過廚師,跑過印刷業務,開了幾年貨車,還在西安當過出租車司機,之後為一家公司開車至今。陳東毅的妻子在市裏賣衣服,兩人一個月能掙1萬多元,但要租房,孩子要上學、補課,「攢不下什麽錢」。陳東毅直言,能維持生活已算不錯。
姐姐陳艷麗的手頭也不寬裕。初中畢業後,她去縣裏的紡織廠打工,之後結婚帶娃,近兩年才開始出來工作,現在在小區給人做飯。
在陳有銀心裏,沒有比兩個孩子的工作更重要的事。
陳東毅說,村裏辦紅白喜事,各家年輕人都會去幫襯,但陳有銀從沒給他打過電話,「怕耽誤我掙錢」。他也曾多次對父親講,需要去縣裏買藥找他,陳有銀也沒說過。
「我想問俺爸,你要兒女的目的是啥?」10月14日晚上,陳東毅坐在床上,向父親問道。
「為自己,也是為國家。」陳有銀覺得,自己能做的就不麻煩孩子,至於其他的,他沒多想。
但這次因為他遠走,兒女們休假一個月,付出的經濟成本夠得上全家去武漢玩幾天了。「咋不後悔,也後悔。」陳有銀說他中途想到過家人,但沒想到孩子們會為了找他花這麽大代價。
離開部隊後,他的旅途還在繼續。摸了摸兜裏的現金,還有六七百元。他想,「夠去趟武漢了」。
去武漢之前,他還去了一趟鄭州。在鄭州,他逗留了兩晚,為了看看年輕時戰友提到的二七紀念館。
傍晚,鄭州二七廣場車流不息,商場巨大的LED螢幕上放映著國旗和字幕,紀念館亮著燈。「燈一層層,很亮。」
害怕花錢買票,他沒進紀念館。他不知道紀念館可以免費參觀。
帶著遺憾,他前往目的地武漢。中途睡覺感到冷,他從垃圾箱裏撿了一件西裝,晚上套在身上。
10月15日傍晚,陳有銀走在鄉間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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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5日晚上,陳有銀終於抵達武漢,眼前就是一座橋。他以為終點到了。
次日一早,他走上去卻發現認錯了橋。橋上只能通汽車、行人,但也很漂亮。他在一側人行道上走,看到對面橋架有5層樓那麽高。
一位清潔工師傅告訴他,武漢長江大橋距離那裏還有20裏路。他繼續往城裏騎去,連續又看到兩座橋,還不是那座大橋。
途中,他看到路上一輛汽車,沒有駕駛員,還能躲避障礙物。「我心裏很奇怪。」詢問路人,他才知道這是無人駕駛汽車。
「現在國家發展真快啊。」他不禁感嘆。
他又問路人,孝感離武漢有多遠,想去看看,「我們軍區總部在那裏」。
但走著走著,他看到了小學生背著書包,後面跟著大人,「開學了」,陳有銀說,直到那時,他才有時間概念,意識到應該回家了,「再不回去老伴沒人管了」。
於是,他決定不看橋,也不去孝感了,返程回家。
天色已晚,他準備次日再走,躺在一張長椅上睡著了。不知過去多久,朦朧中,他感覺在下雨,睜眼看到一輛灑水車,街上人來人往,天上有星星。
「天亮了吧。」他想。
他推著車子在街上「走啊走」,在一棟棟城市的高樓裏迷失了方向。走到武漢市硚口區宗關街頭的漢西警務站,他透過玻璃看到有民警值班,停下車問路,才知道還是夜裏11點。
他回憶,民警詢問了他的身份,問他來武漢做什麽。之後,民警在電腦上查到了他的資訊,和藍田縣民警取得聯系。
9月8日淩晨12點多,陳東毅從武漢民警那裏得知父親的訊息。民警說,可以買張火車票把陳有銀送回西安,陳東毅婉拒,和堂哥、舅舅連夜開車趕到武漢接父親。「怕他又走,找不到他了。」
後來,陳有銀的故事被報道後,引發網友討論。「這一路獨屬於他自己,是自由的、愜意的。」「他回到十八歲,回到了部隊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網友們給這個故事賦予了浪漫、自由的色彩。
但在派出所,陳東毅看到的是一個「流浪漢」形象的父親:胡子拉碴,褲帶縮了一圈,西裝上沾著硬土塊,鞋、褲子都是臟兮兮的。雖然父親精神不錯,但他心裏一陣難過。他開了一間房,讓父親洗澡、換上新衣服、理發,又找人制作了一面錦旗送給民警,帶父親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陳東毅什麽都沒說。
回家後,他也沒問過父親去看大橋的事。父子倆默契得像一切沒有發生過。但陳東毅心裏很內疚。
但陳有銀很自信,「我什麽病都沒有」。他覺得700多公裏的回程,四五天就能騎回家。
陳艷麗也埋怨自己,沒跟父親深入交流過,沒帶父母旅遊過。她和弟弟約好,過年帶父親再去一趟武漢,彌補沒看到長江大橋的遺憾。但陳有銀還是說不去。
「農村人從腦子裏邊窮,有錢了他也不想花。」陳東毅說,有的旅行社來村裏宣傳,每個老人交一二十元,管兩頓飯、發雞蛋,拉著老人去周邊轉轉,老人們也舍不得花這個錢。
侯家鋪村的老人們喜歡飯後坐在石墩上曬太陽,個別老人去村裏的商店打牌,消磨時光。村子裏多數時候都是寂靜的,白天人跡寥寥。傍晚,在外開網約車、貨車,在鎮上工作的中年人回到家,村裏多了一些談話聲。
10月14日下午,陳有銀在家展示大橋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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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有銀回到家後,不少村民來家裏看望他。他不提路上的辛勞,只說自己一路遇到不少好人。有人不要他飯錢,還給他饃。有騎行的年輕人遞給他水喝。還有騎摩托車的女士給他打燈,後來警察來了,護送他走完了山路。
令他難過的是,兒子接他回家時,把他的雨衣、軍鞋都扔了。「鞋很結實,也很舒服,穿三年也穿不爛。」他有些心疼,過了會兒又說,「總不能再回去撿回來」。
陳東毅對此不理解,「都臟了。幹嘛留著?」他也不理解父親為什麽要看那座大橋,不理解網友對父親出走的褒揚,「他騎行這個事我覺得還不如照顧我母親偉大」。
陳艷麗也不理解父親對那座橋的執念。小時候,她看到過一張父親的單人軍裝照,知道父親當過兵。但在哪當的兵,不知道。
姐弟倆也都沒聽陳有銀講過部隊上的事,成家後,他們更沒有精力過問父親的過去。
「我們溝通少。」陳東毅說,和父親的日常對話就是「吃點嘛,幹甚」。
在陳艷麗記憶裏,父親一直很愛幹凈,出去買菜要換幹凈衣服,鞋擦得亮亮的。有時,陳艷麗看到父親用粉筆在地上寫寫畫畫,但不知寫的什麽。
「想到什麽寫什麽。」陳有銀說,多數時候寫完就擦掉。「他媽不願意叫我在地上亂畫。」
他在地上寫過詩詞,「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三軍過後盡開顏。」說著,他背了幾句毛主席 的詩。
他曾想過寫日記,記錄快速流逝的生活,但最終懶得動筆。早起沒事時,他會騎著那輛老式自由車去縣裏逛一圈,「心裏很快樂。」下雨天,他撥通戰友的電話,聊幾句打發時間。
雖然嘴上跟孩子說不去武漢,但當武漢文旅局邀請他們一家國慶去遊玩時,陳有銀還是很高興,他特地穿了皮鞋、夾克,白襯衫的第一顆扣子緊緊系著。陳東毅記得,去武漢的高鐵經過隧道、農田、房屋,父親感到稀奇,望了一路。
這一次,陳有銀終於看到了長江大橋。60多年過去了,雖然武漢又建了很多座橋,但它依然堅固宏偉,橋上的車流日夜不息。「確實很雄偉。」陳有銀在酒店就能望到長江大橋,他覺得夜晚的長江大橋比白天更加漂亮。
那幾天,他們登了黃鶴樓,遊了東西湖,參觀了軍事博物館。臨走前,他還收到一個武漢長江大橋的建築模型、一本介紹全國各地橋梁的書籍。
他不知道,如今,長江上架起的橋有的公裏數更長,有的跨度更大,有的用材更好,那座大橋已經不是最現代化的代表。
回到家裏,陳有銀開心地給戰友們打電話,分享在武漢的見聞。他在網路上的訊息也在戰友的微信群裏流傳,有戰友想請他去縣城聚會,他拒絕了,「去了應該請大家吃飯,最少不得幾百塊錢」。
回家後,他跟孫子講無人駕駛汽車,「不好好學習,就被社會淘汰」。但有無人駕駛汽車單位邀請他去參觀,他沒有同意。兒子就是一名司機。「萬一發展快了,司機就沒有飯吃。」
在村裏,他的行為獲得了年輕人的贊賞。有人專門跑到家裏,看他從武漢帶回來的寶貝,「他們也沒見過,稀奇」。有人說,他的方式有些偏激,但精神值得贊賞,「為了實作夢想」。
也有上了年紀的人依然覺得他的行為不正常。「跟兒子不說一聲就走,你想想是為什麽。」一位老人說。
生活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不同的是,陳東毅發現,父親從武漢回來後,更加輕松,話也多了。陳有銀也感覺到了兒子的變化,還沒等他回來,兒子、兒媳就提前把家裏的地種上麥苗,等他到家,地裏的麥苗已經露出了芽。
「人有父母在的時候就依靠父母,沒有父母,他自己應該擔當的就得擔當。」他摩挲著手裏的電話本,緩緩說道。
這幾年,陳東毅一直在努力讓這個家變得更好。不工作時,他帶父母去旁邊的白鹿原轉了轉。他把姐姐叫回家,一家人去周邊的飯館吃飯。去年,他花1萬元翻修了院裏的旱廁,地面上的防滑瓷磚方便老人上廁所。從武漢回來後,他給父親又買了一個帶手電的老年機,讓他夜裏有光照著。
陳有銀對目前的生活感到知足。老伴病好多了,可以自己出門打牌、遛彎。孩子們也都回來了。「再沒什麽思想負擔。」
如果說還有什麽心願,他和老伴都希望去北京看看天安門、人民大會堂,買一枝花獻給毛主席。但他沒跟孩子講過這件事。
他唯一表露過想法的物件,是60多歲的侄子,也是陳艷麗的表哥。陳艷麗聽表哥說,父親離家前,他曾去家裏看陳有銀。談話間,陳有銀無意說道:「我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但要看有沒有機會。」
幾天之後,他朝著武漢長江大橋的方向一路駛去,沒有回頭。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