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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滅六國,為什麽反秦都要以楚國為旗幟或口號天下就聽從響應?

2020-09-20知識

從後世視角代入,秦王政滅六國太一氣呵成了,這樣一帆風順,讓人覺得理所應當,換誰都行。然而,我的看法是這種觀點想當然,秦王政當時最大的挑戰,不僅是軍事上追求一個統一的華夏版圖,也是政治上追求一種前所未有的社會與制度理想,是一場空前絕後的頂層設計下的社會革命。在當時阻力之大,超過站在秦始皇制度成果肩膀上的所有後人,尤其是儒家的想象。這是一場秦始皇親自設計的社會革命。擁有關西強力政治基礎的秦國,在關東地區社會基礎並不牢固,在政治理念沖突與激烈碰撞後,演變為政權危機。而楚就是匯聚反對派的一面天然又有力的旗幟。

首先,在秦始皇吞滅六國到秦朝滅亡,要明白楚國為什麽一直是一面鮮明的反秦旗幟,就先要對楚國在當時到底代表什麽力量,尤其是輿論力量,先有個基本認識。

被燕昭王近乎滅國又復國後,統治集團利益渙散的齊國,就已經喪失強國之力。長平之戰後,連平原君家的稅都征收乏力的集權改革不徹底的趙國,三代積累的國力被耗盡,也基本喪失了繼續與秦國進行歷史竟跑的爭冠資格。金角銀邊草肚皮,這時候僅剩的能與秦國繼續爭取國際政治輿論高地,就只有楚國。

楚國和秦國是戰國後期的兩種極端。秦國幾乎全盤廢棄了西周的大封建制度政治遺產,而楚國幾乎是全面發展起媲美西周的楚國版封建體系。戰國末年,秦代表秦制和秦政理念,在當時是新興理念。楚實際上代表的是舊理念,即傳統的周制和周政理念,是扛起了反抗秦制、秦理念、秦文化的輿論和文化大旗。楚的文明定位不單單是一個國家在反抗秦軍,更是反抗一種新興的制度和社會理念。這是一種先秦社會集體無意識的表現。整個天下浸潤周禮周制八百年,周朝的封建邏輯幾乎被視為天道天理。事實上周朝本身就是用「制度道德化」這個利器奠定了共主基業,盡管各國出於圖存圖強,都不同程度推行集權化改革,但出於對當世政治存因解釋的最後紅線的守護,列國都比秦國的集權改革程度更弱,也很少公然鼓吹集權制度的優越性。

楚國是集權改革非常早的國家,戰國初年就推行吳起變法,但剛積累了一點強國基因,變法就很快夭折。楚悼王剛死,楚國封建貴族勢力就對吳起發起了異常粗暴的反攻倒算,射殺吳起的同時,連同對楚悼王「鞭屍」。楚國變法在戰國初期就宣告破產,這讓楚國王室在如此慘烈的前車之鑒下,從此不敢在集權改革上涉足深水區。戰國時代,楚國就一路在周制封建的基礎上深化舊有政治理念。戰國末期,楚國境內的景、屈、昭、項、懷、唐等封建領主在自己的封地內高度自治。我認為稱此時的楚國為戰國版「小西周」不為過。

簡單來說,秦制就是中央集權。楚制,其實就是周制,是封建自治。秦制,才是當時的周家天道定理的叛逆者,挑戰者,推翻者。那個年代,除了秦國國土上的秦民外,六國百姓多是頑固得「老封建」,畢竟他們的父輩、祖輩,甚至祖宗十八代,都是周制下生活的人民,當時也沒見過其他的制度。秦國,放現在鍵政圈話術,那些人都是秦左,太激進了,在關東輿論上根本不討好。楚國,就是當時最為名正言順堅持周制的地區,是文化上,反秦擁周的輿論大本營,被關東輿論視為能夠團結關東反抗秦制,恢復周制的制度楷模和歷史堅守者。

這些古代的史家是提煉不出來的,因為也缺乏明確的證據鏈。秦朝的史料太少了,歷史資訊太匱乏了。但沒有充分的證據鏈,不代表沒有大的宏觀級現象可以佐證這些。秦滅楚,楚滅秦,漢滅楚,整段秦漢之變這段大歷史大變局,本身就是這種可以作為旁證的現象鏈條,幫助我們看出秦朝遭遇的輿論困局,以及楚國代表的輿論方向。

輿論這個東西,史書裏粗粗講「民心」,我們很難有直觀感受。但就想想我們現代的現實案例,就知道國際輿論的威力之大。美國今年的治理水平一塌糊塗,就那台灣、香港這些整天用美國互聯網工具和西方傳媒資訊源的中華地區,我們的同文同種的同胞,還整天為美國搖旗吶喊,對大陸白的能說成黑的,對美國黑的能拗成白的。因為我們中國沒有掌握國際輿論話語權,所以我們處處被動。美國編個謊話汙蔑中國,全世界都得做姿態考慮一下是否跟著美國制裁我們。我們付出百般努力,奉行得道多助的理念,卻僅僅是為了換來一句吃瓜國家「我們暫時先不制裁你」...這公平嗎?不公。因為我們沒有掌握國際輿論話語權。

秦朝滅亡的歷史告訴我們,楚國擁有關東地區的輿論支持,其實是得關東民心的。對,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那個「民心」。軟實力楚國是有的。楚國的硬實力如何呢?

先看秦國統一時期。秦國吞並六國的順序,一般把楚排在燕和齊的前邊,但從軍事角度講,楚國其實是最後一個。秦國此前伐趙伐燕,早就把燕趙逼到了偏遠之地的角落裏。趙國流亡勢力改國號為代國,而燕國跑到遼東偏安,仍然沿用燕國國號。秦國是滅楚之後,才收拾了燕趙殘余勢力,故而一般認為滅燕是在滅楚後。但實際上,從戰略和戰役角度講,滅燕是在攻破燕都,統一關內燕國核心區就已經完成了。而齊國,在田單復國後,本身就是一盤散沙的狀態,最後也是不戰而降。所以,滅楚,實際上是秦國統一戰爭的終極BOSS之戰。

楚國配得上這個大BOSS稱號嗎?配得上。秦王政唯一一次吃癟,還是大癟,就是伐楚。

秦王政第一次伐楚,不采納功勛老將王翦60萬大軍的方案,而聽信青壯將領李信20萬大軍的方案。結果是秦軍大敗。從秦昭王到秦王政,已經作為秦國國土經營了幾十年的前楚國國都郢陳,也重新落入楚國手中。

這次秦軍損失慘重,士氣低迷。而且面臨的是什麽局面?「荊兵日進而西。」楚軍是一路向西挺進的。

如果楚國僅僅是抵擋住了秦國的進攻,秦軍進軍受挫,秦王政不會如此焦急盼著王翦復出,而且答應全力幫助王翦在秦軍重損後再次湊出60萬大軍。「荊兵日進而西」,是秦國在伐楚前的固有領土都在不斷喪失。

可以想象,第一次伐楚軍事行動破產,西方秦境之內為之震動,關東六國勢力則為之振奮。此時,茍存的燕趙和齊國,以及韓魏國土上的復辟勢力,是如何蠢蠢欲動。秦國不斷遺失國土,一旦引發連鎖效應,恐怕會造成韓魏復國,燕趙復土,齊國加入六國合縱,秦國全面被動的局面...

秦始皇統一天下,看起來一蹴而就,史書描述得也並不詳細,給人的感覺一帆風順,水到渠成,但這種前所未有的統一戰爭真會是那麽簡單?史書給出的資訊太少了,但我們大可看看後來秦朝發生的事情,就能感受到秦王政面臨的局面。

後來發生什麽了呢?陳勝吳廣振臂一呼,天下雲集響應,反叛力量如潮水洶湧,秦朝大廈瞬間傾覆。這個時候,秦朝已經立朝十幾年。而秦王政當年在搞侵並時,楚國人還沒有接受過哪怕一刻秦國的管轄。關東輿論上,秦國不占優勢,尤其是在楚國地區。尤其是,楚國很可能是最對秦王政感受到強烈背叛感的國家。因為秦王政在伐楚之前,與楚國的關系可能十分親密。

秦國從宣太後主政幾十年的時間裏,就扶持了龐大的楚國王室羋姓外戚勢力。秦昭王時代,是秦楚關系最為奇特交織的時代。一方面,出身楚國王族的秦國外戚勢力占據著秦國朝堂重要位置,可以說是秦國台面上最強勢的一支利益集團。另一方面,秦昭王時期,對楚國的蠶食又是前所未有的,秦國幾乎拿走了楚國的半壁江山,屢次戰爭逼迫楚國王室遷都。甚至楚王都被綁架在鹹陽軟禁而死。

據李開元等學者的推論,秦昭王母宣太後代表的楚系外戚,一度封君得邑,壟斷相權,在秦國朝堂風頭一時無兩。從秦昭王一直到秦王政親政之前,第二代楚系集團核心人物,秦王政的嫡養祖母華陽太後的勢力,也就是宣太後當年為秦孝文王納得楚夫人,在秦王子楚和秦王政時期始終壓過秦王政的母親帝太後和親祖母夏太後,極可能是作為太後垂簾聽政的秦國政治首腦之一。

秦王政,母親是趙姬。趙姬是趙國人,她和呂不韋是政治捆綁。呂不韋早在秦王子楚還在趙國的時候,就和華陽太後結成了政治聯盟。呂不韋又是華陽太後與子楚聯盟的金主加謀主,所以,呂不韋和趙姬在早期都可以算是楚系外戚集團的人物。呂不韋當上丞相,背後也是楚系外戚集團在支撐。子楚親媽夏太後的夏是南韓地名,應當是南韓人。而子楚在離開嬴政母子回到秦國繼王位後,納了韓夫人,生下秦政的弟弟成蟜,夏太後當是扶持韓夫人和公子成蟜的,與趙姬和嬴政母子是競爭關系。

秦王子楚是因呂不韋的謀劃和奔走,認了華陽太後當養母,才獲得了王位繼承權。但子楚尚有親媽夏太後,所以華陽夫人和夏太後之間也存在外戚競爭關系。呂不韋一直和華陽太後有來往,趙姬和嬴政後來又是因楚系集團才得以回到秦國,他們實際上一直是受到華陽太後的庇佑。華陽太後一直用他們來制衡夏太後、韓夫人和公子成蛟。畢竟,即使華陽太後再給秦王子楚再納個楚夫人,生不生出兒子,多久生,都不可控,生出來又是庶子,名分不好,成本顯然不劃算。呂不韋早就與楚系華陽太後結盟,扶持子楚的長子嬴政是華陽太後的楚系外戚集團最優的選擇。

後來,趙姬趕到兒子親政的節骨眼,派出趙系嫪毐企圖控制京師防衛,實際上,這等於是親媽想借兒子親政的機會,脫離楚系外戚集團對自己的控制,清洗掉楚系外戚集團,立一個絕對掌權的趙國外戚集團,當第一太後。但顯然失敗了。(此時夏太後已死,公子成蛟被殺。)帝太後失敗後,兒子秦王政也很惱火,因為這是想要打破既有的政治力量格局,想當宣太後,同時也讓秦王的權力旁落。秦王政派出平定帝太後趙系外戚奪權力量的,正是呂不韋和昌平君。最出力的,應該就是楚系的昌平君,他是利益攸關方。而平亂之後,呂不韋作為楚系舊人,這次叛亂本來沒有站隊到帝太後一邊,但因為與帝太後的淵源太深,也遭到牽連下台。秦王政把母親趙姬,也就是帝太後趕出京師鹹陽,遷到雍城,又把呂不韋罷相,趕回封邑,實際上是在祖母楚系和親媽未成勢的趙系之間站隊了,力挺一直庇護自己的嫡養祖母華陽太後楚的系外戚集團。這個時候,值得註意的是呂不韋是罷相回到自己的封邑,而不是家鄉。

從秦昭王後期,到秦王政二十二年,這三十年左右的時間裏,秦國沒有再蠶食過楚國的土地,一改秦昭王時期的秦楚局面。有理由相信,秦王政祖父、父親與秦王政統一中國之前,以華陽太後為首的楚系外戚積極影響了秦楚關系,讓秦楚達成了某種程度的結盟關系,至少在秦國侵並北方諸國的過程中,楚國一直保持中立。秦王政本人其實代表的是秦國本土軍功利益集團,同時培植法家職業官僚集團。但他早期對楚系外戚也持積極扶持和合作的態度。所以,國際上的秦楚兩國的外交局面,國內的秦王與楚系外戚的關系一直很和諧。

據李開元等學者從後來陳楚打著扶蘇和項燕的旗號恢復楚國的歷史現象進行推測,秦始皇原本屬意的接班人,長公子扶蘇的血液裏,可能是含著楚國母系血統的。他的母親,可能就是秦王政的王後夫人,楚國的公主,昌平君的妹妹或者侄女。

秦王政與昌平君的個人關系估計也差不到哪。小嬴政回國和沒有親政時,楚系昌平君大概對小嬴政也多有關照吧,因為嬴政被回國稱王的父親丟在敵國的經歷,與昌平君的童年極為相似,很可能有同病相憐的情感。只是昌平君沒能回國,嬴政在楚系庇佑運作下回國了。昌平君所在的楚系又是秦王政背後一直以來的人際庇護網。根據李開元推測,曾任秦國丞相的楚系外戚集團重要人物,秦國封君昌平君,作為楚考烈王太子質秦時期生下的兒子,楚國王子,一直生活和從政在秦國。他在秦楚聯姻網中的位置,極為可能是秦王政的表叔。他自出生起就一直待在秦國生活與從政。當然,也很可能是兼具人質性質。而歷史失載的呂不韋之後,接替擔任秦國丞相有可能就是昌平君。

昌平君自小待在秦國。父親楚考烈王回國後執政二十多年,期間生下個十幾二十歲的楚國本土妹妹,是非常可能的。也或者是昌平君的兄弟的女兒,那麽,昌平君應該是兼具秦王表叔與秦王舅哥或者娘家叔伯的可能。秦王政十七年,秦王政嫡祖母華陽太後死後,昌平君應當為秦國楚系外戚集團的領軍人物。而秦始皇對扶蘇即使在伐楚之後,也一直頗為喜愛和器重。他應該是喜歡楚國妻子,和這些楚系姻黨的兄弟們的。甚至統一後的丞相槐狀、李斯等親信,也都是楚國人,他們很可能都曾經依附楚系外戚集團。秦王政與楚國的淵源,甚至對楚系的情感都是比較深的。

但是,秦王政二十二年,秦王政第一次伐楚。這是秦王政突然調轉戰爭槍頭,指向楚國和楚系外戚集團,以及即將對一向友好的楚國用兵。這一次,昌平君及其代表的楚系外戚集團,肯定是伐楚計劃的極力反對者。而這一舉動,已經博得了關東人心,尤其是楚國人心。李開元教授推論,昌平君隨後反叛秦國,從郢陳一帶秦國後方反水與楚軍正面夾擊秦軍,打敗秦軍,並且持續向西略地,深入占領秦國本土。這一次,昌平君可能是要裂秦土而成諸侯。

從這些蛛絲馬跡來看,楚系外戚集團的力量,實際上從秦始皇歸國,被立為太子,到繼位,到親政,到親政十年後,始終輔佐秦王政。這股楚系外戚勢力的強勢,延續到秦王政二十一年,昌平君徙於郢,才被秦王政掃除出秦國政局。

秦王政與楚系集團的關系原本非常融洽,這是嬴政從作為不到十歲的孩童,就一直依靠的力量。但當秦王政已經打殘了燕趙,滅了韓魏,懾住了齊國時,秦王政無法滿足於秦與楚南北分治,二分天下的政治許諾和格局,他急迫想要一統天下,踢出這臨門一腳成為千古一人。這個時候,昌平君作為華陽太後死後的楚系外戚集團前台首領,是持否定和反對態度的。

說嬴政是暴君,是因為他苛政,但誅殺自己的功臣這事,現有歷史資訊中,他還真沒幹過。所以他只是罷免了昌平君的相位,逐他去了郢陳。

昌平君,身為楚王兒子,自小長在秦國,在秦國輔佐秦王,熟悉秦國朝堂的一切。這種人,秦王政竟然沒有猜疑到斬草除根,而且還讓他去了楚國舊地,接近楚國的秦楚交界一帶,還是伐楚的前線補給陣地。

我想,秦王政,是絕然沒有想到,昌平君,這個大他十幾歲,曾護他童年周全,很可能同病相憐,輔佐自己多年的老夥計,老兄弟,好親戚,會出賣自己...他沒想到,昌平君生在秦國,長在秦國,成家立業在秦國,走上人生巔峰在秦國,和嬴政通宵達旦開會暢談謀劃在秦國,他最終居然認自己是楚國人,最後還去當了楚王?昌平君可能還是他兒子的舅舅,妻子的哥哥...或者,站在昌平君的立場上,是嬴政先背叛了他對楚國和自己這些楚系親信的承諾。很可能,昌平君罷相後的每一步,都把秦王政算計了,才有了秦國本土淪陷的一度困局。為什麽秦始皇,最終會讓自己的原配夫人,從歷史上消失得幹幹凈凈?很可能,本來恩愛的結發妻子,也在這次清洗楚國勢力時,不得不殺死...秦始皇是不願意面對這些楚系至親至朋,還是不願意面對為了功業做出了這樣抉擇的自己?不得而知...

昌平君本人擔任過秦國丞相,知名度較高。在秦國國內,尤可能在秦國東南部廣袤的的舊楚國國土上的聲望很高。他的封地也可能在那裏,所以昌平君罷相後來到了郢陳,不過也有可能是被視作楚國故都,他作為楚王族人士在秦國境內的家鄉。楚國封建大貴族項燕,後來能和昌平君裏應外合,擁立昌平君,說明昌平君與楚國本土的聯系管道一直沒有斷過。所以,如果秦國統一戰爭受到挫敗,陷入全面被動,有可能韓魏燕趙復國不說,連秦國國土也會被肢解。東南荊襄一帶的領土可能會作為昌平君這個光復祖地的楚公子甚至楚王的領地,重新成為楚國王畿,歸入楚國版圖。這樣,秦王政沒統一不說,還被背叛秦國的原秦國政壇風雲人物昌平君兩分秦國,大幅縮回到秦惠王時代,被壓制在關內...這種秦王會被秦人和秦國各種利益集團鄙視成什麽樣,年輕的秦王政的王位保不保得住都另說...秦王政焦急的去求近乎被自己罷黜的名宿老將王翦。這實質也是向關中軍功集團做認錯安撫姿態,除了軍事也為朝局考慮。

王翦何人?秦國統一戰爭首功,秦國關中軍功利益集團的首席代表。秦王政為什麽敢在罷免昌平君之後,讓王翦歸鄉養老?而且是歸鄉,意味著王翦哪怕有爵位也沒有封邑...這個時候,可以明確,秦王政已經開始進一步推進中央集權,破除封建制度的余留——君侯由實封轉向虛封。從秦王親政,呂不韋罷相回到封地,到秦王伐楚,王翦回到家鄉這十年間,這種改革肯定是秦王本人所推動。盡管秦王透過個人關系將軍職優先許諾給幾大軍功世家,王家、蒙家等軍頭仍然忠誠,但中下層軍官,尤其是軍功爵的政策條件環境在萎縮,這無疑會觸動整個軍功集團的利益。顯然關中軍功集團對秦王本人的意見,以及秦國內政的阻力,也是同時存在的。

楚系外戚集團的主要代表昌平君,在攻楚前一年,被秦王政運作倒台,而關中軍功集團就會一時獨大,秦王政為了制衡朝局,平衡各方,也要給關中集團一記重擊。當然,秦王正在暗暗扶持的是後來李斯代表的職業官僚利益集團。所以,讓關中軍功集團中與自己年紀相仿且關系緊密的青壯派力量取代老人,這很可能就是秦王政打的算盤。然而,秦王政有點飄了,政治算盤打得好,耐不住打仗是個技術活兒,滅國統一戰爭更是最高難度,李信遇到點BUG時就不頂用了,技術不過關。

所以,當秦王政懇求+威逼+利誘,要求王翦復出收拾伐楚爛攤子時,王翦扭扭捏捏。這是一個被彈壓的政治集團的訴求姿態。後來,王翦復出後為什麽只為自家狂討封賞?一來,此時秦國已經是虛封列侯。王翦自己都沒有封地。關中軍功集團裏的老將們更別想有,估計多少會有不服。只要封賞,不要封地,這是王翦在能夠代表軍功集團要挾秦王的節骨眼,替秦王擋難題啊。否則,如果王翦要的是封地,而不是封賞,秦王該如何面對自己發起的改革?二來,就像王翦自己所說,討要封賞,秦王放心。秦王為什麽放心?因為老將軍是個財迷?不,因為老將軍敢於吃獨食兒讓別人眼紅,招惹罵名,敢於自黑,自限勢力,自破黨朋,側面替秦王壓制失去楚系外戚制衡的關中軍功集團。王翦這麽貼心,秦王政也就放心了...這麽看,王翦很支持年輕的秦王,敢替秦王扛雷。搞不好,秦王政在王翦爺爺那裏一直是個好後生的形象...所以秦王政之前半開玩笑說王老爺子年齡大了膽怯了,現在回頭找王翦又是張口「王爺爺你就忍心這樣撒手不管我了麼」的口吻...真正的秦始皇本人形象,我個人認為不可能是電視劇中常見那種抑郁癥少年的形象。真沒點人格魅力,這麽巨大利益平台下激烈的集團鬥爭,一個傀儡少主是攢不出嫡系的。對待人一貫「出人下」,為做事寧可「輕食人」,一個熱愛自己工作,工於謀事,為達目標,願意隨時調整自己做人姿態的工作狂,大概才是秦朝大文宣中「威嚴肅穆」和後世大文宣中「冷酷無情」的秦始皇官方形象背後的真實性格。今年底的【大秦帝國之天下】,估計是拍不出更趨近真實的秦始皇的。

從這一點出發,昌平君難道不知道秦國當下政局的一些微妙變化?肯定知道。所以,昌平君叛秦,占領秦國東南部舊楚的秦土,敢於向秦國本土進攻,實際上有兩層大把握:

第一,從外部上來講,秦國雖然摧枯拉朽的滅國,但不得關東人心。這個楚王王位如果能靠分裂秦土而爭到,將是一個政治旗幟,如果操作得當,能遏制住秦國,實作戰國再平衡,那麽他將是關東的反秦領袖,楚國的聲望人物。此時,周天子都沒了。不止楚王之位,就天子之位,又寧有種乎?事實證明,十幾年後的放羊娃楚義帝就被推為關東地區的共主。楚國在關東地區有號召力。

第二,他了解秦國內部局勢。他知道當下王翦等老人的遭遇,也知道李信是什麽人,更知道原本根深蒂固的楚系集團人事沖擊給朝局帶來的影響,知道秦王政正處於一個政治大清洗之後,試圖全面掌控權柄,同時親抓秦國本土所推行的進一步去封建新政,遇到一定阻力,新老梯隊劇烈交替的敏感時期。他是知己知彼,至少此戰不殆。

昌平君此時歸國與項燕等楚國當下的實權人物合作,裂秦土而自肥,擁楚國和關東聲望而抗秦,與嬴秦分庭抗禮,鹿死誰手還未可知...昌平君是一個有傲氣,有野心,敢決斷的人。非如此,也不會讓秦始皇氣之恨之,甚至不願意昌平君在史書中留個姓名,刪了個生平全無...以及刪掉了昌平君那可能的秦王後妹妹,扶蘇的母親,後人好奇的秦始皇的愛情...【史記】主要參考後來失傳的秦國官方一手史料【秦記】,秦始皇左右不了【史記】,但【秦記】裏有誰沒誰,誰多誰少,他可以決定。

昌平君千算萬算,也算漏了一環。他雖然彼,但不知己。也就是他熟悉秦國國情,卻不了解楚國國情。楚制,做不到秦制的動員程度。他恐怕沒有料到嬴政順利擺平了關中軍功集團的情緒。他錯了,嬴政不是秦昭王,王翦也不是白起...秦始皇當時還親自到了郢陳坐鎮,不知道是否與昌平君留有對話管道。當秦國立刻再次動員起60萬大軍,秦王政用「已矣,將軍勿復言」的堅決口氣,要求王翦必須確保完成任務的時候,各自為政,貴族山頭林立的楚國,卻沒有這種程度的動員力和凝聚力。楚國能贏第一局,卻贏不了第二局,第三局...這就是制度與大勢的對抗啊。

昌平君敗了,雖然他最後被項燕擁立為末代楚王,但終究改變不了歷史的洪流大勢,身死國滅。可是,楚國已經展現出了,它是代表周制的舊世界,最後能讓秦國代表的新世界遭受重創,最後具有挽回僵而未死的舊制可能性的堅定力量。

當然,制度之爭,一直在延續。秦王政統一六國後,稱帝之初,當時的丞相王綰和李斯還在爭辯,到始皇晚期,儒家淳於越仍然在和李斯激辯,到底應該采取分封制還是集權制。

王綰代表的是秦國建制派內倡導分封的一方,他們是為了秦國著想,認為秦國統一後在當前形勢條件下,不合適直接管理關東,需要用分封皇子來替皇帝鎮守關東各地。這其實就是劉邦稱帝後的做法。而且「群臣皆以為便」,秦國朝堂上持這種觀點的官員也是占多數的。可見秦始皇改革的阻力不止在關東。

李斯代表的是法家,他認為分封已經不合時宜,應當在關東全面推行職業官僚制度下的郡縣制,朝廷直接委任地方官員,堅持廢除除皇帝以外任何基於貴族血統的世卿世祿制度和封建制度。

淳於越代表的是儒家。儒家的元聖是周公,孔子從周創立儒學,一直是周禮、周制的積極倡導學派。先秦時期的儒家和西漢以後儒學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先秦的儒家是分封制度最堅定的擁護者、鼓吹者和守護者。由於儒家是當時第一大顯學,是戰國時期「教育普及」的第一線,掌握著「修改教科書」的技能,關東「諸生皆誦法孔子」,在關東具有極強的輿論影響力。儒家鄙夷被他們認為制度落後的,搞集權的秦國,除了兼修儒法的荀子對秦國表示認可,罕有儒學大家踏足秦國。秦始皇統一後,始皇對儒家卻是積極拉攏統戰的姿態,故而在朝堂為儒家設博士七十人,參與議政,並一度聽從儒生建議在儒家關東大本營魯地登泰山封禪,表明尊敬儒家的姿態,卻遭儒生譏笑而不究。在秦始皇三十三年開啟眾多工程、戰爭加重徭役之前,始皇對儒家的態度是非常友善和籠絡的。當然,理念不同,並不給實權。但秦始皇最後三年多,土地危機和輿論壓力加大,轉向高壓政策,獨尊法家為師,對儒家采取彈壓態度。盡管如此,儒家博士仍然一直留用,擁有參政權。

儒家是把實踐分封作為政治理念和學術理想,但學界畢竟不會幹造反的活兒,秦始皇對儒家姿態也尚可。所以在秦始皇晚年對儒家政策轉向打壓前,朝堂上的儒家領袖也想取中,向秦始皇最後一次兜售封建方案,但退一步支持獨封皇子,相當於支持秦朝合法性,卻仍然不被秦始皇采納。

秦始皇一直堅定選擇法家方案,他要把秦國的制度在整個天下推廣,在那些並不認同這種制度的關東地區推廣。他的祖宗經歷了六代人,才逐漸把半壁江山給一點點秦制化。他卻要在一代人十幾年的時間裏,把另外抵觸情緒正濃的半壁江山也給秦制化。他不僅不允許天下有封建的諸侯國王和實封的君侯大夫,連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妻子,也沒有可以法理上承襲的貴族爵位之身份和名分。這種去貴族化,比兩千年後的清朝還激烈。畢竟明朝還有實權封王,清朝還有虛封京王。秦朝,天下卻只有一個擁有合法血統繼承權的貴族,就是皇帝本人。這是世卿世祿,把土地和人口視為私產的貴族封建層層自治的周朝才剛剛結束的時間點,像是從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劇烈傾斜,震蕩程度可想而知。這是一次異常激烈的,頂層設計下的社會革命,是皇帝一個人對全天下擁有血統繼承內容的貴族階層的宣戰,只有身邊一小群堅持這種制度理想的,連選拔方式和途徑都尚不明確的剛剛出現的職業官僚群體的陪伴。剛剛興起的職業官僚集團,作為一種歷史勢力,這時候還很弱小。他們面對的對手不是某個國家,而是八百年來的全民信仰和被視為「天道」的固有的社會結構、國家存在形式和政治存因解釋邏輯。儒家,作為當時第一大顯學,一直都在鼓吹分封制度的道德性和合理性,是他們學術和輿論上最大的對手。

顯然,秦始皇遇到的難題非常多,而且不是史書上對某個事情的決策權衡,是對一種他與之互相對抗的大的社會形勢。他的統一戰爭沒有伴隨大規模殺戮,關東的土地和人口矛盾,他也接盤了。但秦國的軍功授爵制和名田制在和平時期已經失效,不得不「黔首自實田」,糧價失控,天下怨聲載道。他只好透過加重徭役,讓黔首雖然疲累,但先吃上公家飯,解決糧食危機。他只好再起對河套和對嶺南的戰爭,來擴充更多土地,以及創造更多的軍功爵機會,實作「以謫徙民,與越雜處」,緩解人地矛盾。但代價就是,70萬兵丁遠在邊疆,秦朝成了外強中幹的局面。

關東對秦制質疑的輿論風潮,愈演愈烈。關東地區不斷制造讖語事件,造秦始皇死而地分的輿論。這就是期盼說,秦始皇的制度活不久,只能一代。如果百年後的漢朝最終沒有實作去實封自治的郡國並列制,重塑中央集權,恐怕這制度還真得只有一代。

當時輿論是怎樣攻擊秦制的呢?這點【史記】把這場輿論戰寫得很詳細,但不能用儒家史學的道德語境,要轉換成今天人能聽懂的輿宣工作語境:

民間攻擊說法:

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

秦始皇太自大了,什麽都只相信自己那套,把其他國家都吞並,他決定是什麽就是什麽,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強調朝廷領導,樹立皇帝權威)

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

他重用法家官僚,什麽都親自和法家官僚商量。儒家博士雖然有七十人,但他都不用,只是當做擺設。(法家一家執政,對儒家搞政治協商)

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

官員大臣們,都是直接接受皇帝指派,聽從皇帝指令。(皇帝進行高決策)

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

皇帝喜歡用法律立威,官員們畏懼犯法,又想保住作為職業官員的俸祿,都不敢不盡忠職守。(職業官僚制度,用法律法規約束官員,官員領取薪資收入,並要求官員明確職責分工,而不是擁有封地食邑進行世卿世祿的封建家族自治)

這些說法,就是輿論攻擊啊,聽起來冠冕堂皇,是道德指責,實際上是攻擊秦始皇在全國推行的秦制——中央集權。放今天,這種就類似於公知,還是高級黑。

始皇是如何應對這種輿論攻擊的呢?

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

禁止舊有不利於秦國輿論的書籍。

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鹹陽

把輿論造謠的人全部殺掉。

然而,這麽做並沒有起到真正的輿論引導效果。長公子扶蘇說話了:

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戰爭剛剛結束不久,關東地區的民心輿論仍然沒有向著朝廷。學者名流們都信仰儒家倡導的分封制度。現在皇帝用重法把他們抓起來殺掉,我害怕天下輿論更加不向著朝廷,希望皇帝改變決定。

註意,說這些話的人不管是不是儒生,但是誦法孔子...扶蘇這就是實錘了,起碼這些具體的輿論說辭,就是儒家編出來讓別人傳播的...

繼承人,終於說出來了,說出來自己的路線和親爹秦始皇不一樣。而且他有楚國血統,深受秦國楚系外戚集團的擁戴。所以,陳勝吳廣為什麽打著秦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物旗號造反?因為昌平君是楚將項燕擁立的國君,而扶蘇可能是昌平君的外甥,是昌平君一直以來發動楚系外戚集團全力庇護的秦國長公子,陳勝吳廣就差沒說出楚王昌平君也在倆人旁邊兒了...他是紐帶。可能在民間,尤其是關東,楚國地區,扶蘇的血統裏就帶著天然為楚國和楚制平反的基因和聲望。扶蘇可能一直以來也有這種路線傾向,只是沒有說白。

秦始皇的路線是什麽?在政體上堅持中央集權,對輿論堅持法家高壓路線打壓。

扶蘇的路線是什麽?為了政權穩定,在政體上可以對儒家妥協,也就是適當局部恢復分封制,對輿論采取安撫懷柔路線。扶蘇還「數直諫上」,他並不是一次不謹慎的說話惹怒了秦始皇,而是多次直諫,立場也較為堅定。

扶蘇,很可能會為楚系集團平反昭雪,恢復分封制,對關東輿論采取懷柔妥協的態度...這些都是秦始皇不能忍的。因為扶蘇這樣搞,廢掉秦始皇作為第一個皇帝的開國政治遺產不說,搞不好還要被功過三七開...

秦始皇怒了。把準太子給趕出京了。但是他把準太子趕到了精銳部隊去,和自己的親信武將蒙恬搭伴兒,接觸了軍權...也算是留了余地。可另一方面,從蒙毅臨死控訴胡亥的對話來看,秦始皇的確一度想立胡亥當太子。但在最後一次巡遊,帶著胡亥進行個人考察後,秦始皇最後遺照是讓扶蘇繼位。顯然秦始皇在繼承人問題上,一直處於搖擺矛盾的態度,並沒有真的徹底放棄扶蘇。然而,秦始皇到底惱怒什麽?在搖擺什麽呢?

惱怒扶蘇向著關東輿論說話,有儒家的分封傾向。搖擺是因為,胡亥作為幼子雖然不怎麽懂事,但卻傾向自己的路線,身後是自己的親信趙高。「趙高故嘗教胡亥書及獄律令法事」,是絕對的集權與法家高壓路線支持者。

秦始皇怕的是別人改他的制度。他是想保護自己的政治遺產。畢竟,站在後人的角度,尤其是漢到清這兩千年包括儒家在內全民都接受了集權制度,如果假設為秦朝人看待集權與後人看待集權的感受是一致的,就無法理解當時的人們厭惡秦的集權制度,也就無法理解秦始皇怕什麽,也就無法理解秦始皇的很多政策為什麽顯得苛暴。其實,歷史上搞變法革命的,沒有不搞高壓政策的。不搞就變不成革不了。但有些變法,我們知道是變法,唯獨對秦始皇,我們總忽略他在深化中央集權制度改革,而且正在關東的半壁江山上初次搞中央集權制度。這種改革的陣痛和反噬,作為秦始皇的諸多政策動機,我們常常忽略了,只能用街頭式、演義式的道德說教解釋為他「剛愎自用」...我個人的歷史觀,是不能只看歷史人物的「錯」,也要看歷史人物的「困」,除了觀察道德,也要觀察立場,否則很多歷史人物就只能解釋為不可理喻的二貨...從政權穩定上講,他希望懷柔的扶蘇能繼位。但從自己的政治理想上講,他不希望扶蘇改變他的政治路線,破壞他設計的制度。扶蘇能穩定他的政權,卻會動搖他的制度。胡亥能夠延續他的制度,卻會動搖他的政權。這就是秦始皇的矛盾。

事實證明,堅持集權和法家高壓路線的丞相李斯,最終也站到了胡亥一邊。甚至不惜為支持胡亥除掉分封口實,預設殺掉了自己的多個皇子女婿和公主兒媳。

早在儒家淳於越最後一次發難法家集權路線的時候,儒家就已經是退了一步,請求始皇分封自己的兒子,否則皇帝的兒子只是富而不貴。他們明著講,讓秦始皇「師古」,也就是廢掉現在這套被認為是神馬亂七八糟的狗屁制度,恢復過去的「天理」周制...秦始皇心理估計也握草了:「十幾年了,爾等賊心不死。我年齡大了,你們以為我老了,整不動了,怕你們了是吧?」緊接著,就是被稱作是「坑儒」的秦始皇殺「誦法孔子」的諸生。有人認為這是殺方士,誤會是坑儒了,其實是殺雞儆猴,殺的是「誦法孔子」,也就是當儒家輿論傳聲筒的方士,還是做給儒家看的。從扶蘇和秦始皇針對這場輿論戰的回應來看,儒家是有組織、有計劃、有渠道的實施反秦輿論散播。秦始皇在反制,只是沒有直接拿朝堂上的儒家領袖開刀而已。儒家在關東的影響力和輿論主張,以及與楚的關系,還可以從後來,項羽初封魯公,項羽死後,天下降漢,唯獨魯堅持為項羽守節不降,看出一些端倪。魯是儒家的關東大本營。儒家要得就是分封制。項楚滅秦,分封十八路諸侯,是儒家主張得到實作。項羽之死,實際是動搖了儒家好不容易實作的分封復辟理念,而滅楚的又是代表集權理念最穩固的故秦國地區的漢,所以魯是最難以接受的...

胡亥繼位後,秦廷內分封派的落眼點,原本集中於分封皇子。胡亥在法家集團的簇擁推動下,殺死了自己的一眾兄弟姐妹,一個不留,實在是釜底抽薪,壓根讓秦廷內的分封派失去了分封操作物件...當秦始皇的子女被初登基的幼弟胡亥以迅雷之勢全部殺光的時候,【史記】裏用到兩個「振恐」:宗室振恐。黔首振恐。

宗室振恐可以理解,因為整部中國歷史,只有胡亥做下這樣慘絕人寰的宗室慘案。剛一登基就無差別無理由殺死20多個兄弟姐妹,包括沒有皇位競爭關系的姐妹。秦始皇陵現發現的等級極高的陪葬坑中,有20個多具年輕且陪葬器具顯示非常尊貴的墓主遺骸,絕大多數不是斷頭就是被車裂而死的手腳分離...據考古界推測,極有可能就是慘死的秦始皇子女。

那麽黔首振恐呢?黔首就是平民,平民為什麽振恐呢?史書上說,是因為聽聞職業官僚對此慘案不聞不問,所以振恐。其實就是在說,平民對這種職業官僚和集權制度更加厭惡了。除了他們配合了胡亥慘無人道的行為,更重要的是,黔首期盼的秦朝皇子封王版的秦封建方案,在扶蘇和一眾兄弟死後,再無一絲可能性...支持分封的百姓絕望了...

法家集權派把建制派內的秦朝分封派徹底推向了秦朝的反面,結合關東輿情形勢,既然秦朝版的分封已經成為了不可能,那麽「黔首」輿論就全部被動集中到重回戰國式分封浪潮中,關東從「要秦朝分封」徹底轉向為「不要秦朝要分封」的輿論之勢。而這種輿論,在故楚國地區和楚人集團,原本就最為強烈,最容易成為導火索。「戰國」就又重新上演了,伴隨的是秦朝滅亡,生靈塗炭。

「天下苦秦久矣」的歷史定案之下,細看歷史,章邯率領二十萬臨時編軍的邢徒和奴產子,與項羽率領的江東子弟軍在河北戰略大決戰。竟是正受秦朝徭役之苦的人們,退張楚,殺項梁,給秦朝續了命,並代表秦朝和關東舊貴族作最後的抵抗,最終被項羽全部坑殺...歷史有時候不能細品啊...苛政猛於虎,不敢斷言這二十萬人心向秦廷,但於這二十萬邢徒而言,似乎不服勞役不從軍,也就是不吃公家飯,可能會沒飯吃,會餓死。這是否是秦始皇的苛稅苛政再分配起到的效果呢...而秦朝原本的精銳呢?軍功世家王家接替蒙家帶領的二十萬北戍軍,遲遲未作回援,到巨鹿之戰與章邯匯合時已是姍姍來遲,最終被一同坑殺。而趙佗帶領的五十萬南征軍,由於兵丁多數已經在嶺南成家立業,就不像王離帶領的北戍軍那樣猶猶豫豫了,索性封關不歸了。秦始皇背後曾經強大的秦國軍功利益集團,在章邯拼死為秦朝續命時卻受到胡亥和趙高在後方朝堂的威脅時,做出了歷史選擇——是真不想救...諷刺的是,南越國的閉關鎖國,實際上是秦始皇疏解腹地人地矛盾的拓土策略開始湊效了...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果不其然。楚將劉邦最終勝利了。

楚國這個國家,蠶食得話,很軟弱。秦昭王母子憑借外戚是楚族的名頭,不斷借機蠶食楚國,培養起強大的秦國軍功集團。那時秦國對楚國,是威逼利誘,連打帶騙,吞了楚國半壁江山。但主要吞的是楚王室的地頭。這就很有意思了,楚王室丟了土地,除了屈原這種比較軸的,貴族們其實不太想消耗自己的家族實力去跟秦國真的較勁,所以楚王室一路丟疆棄土,逃到了最東邊,也向南拓張欺負未開化的少數民族。但一旦和它打全面滅國戰爭,它的韌性反而是最強的。這就是封建制度的一個優勢,土地和人口都是貴族的私物,一旦你動它的起司,它們就一定負隅頑抗,和你拼命。所以秦始皇在滅楚時險些釀成大禍,而後來關東的反秦勢力最頑固的,就是楚國。反抗秦朝最兇猛和最終滅亡秦朝的,不是項氏、景式這些楚國的貴族階層,就是陳勝、劉邦這些楚國的平民階層...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原因有二:

一來,秦國在秦昭王後,在華陽夫人一代的楚系外戚的撮合下,和楚國保持了三十年的和平友好,嬴政繼位前和繼位後的二十多年,都是在秦的楚系王族庇護和輔佐著秦王政。秦王政的嫡夫人,嫡長公子,都是親善楚國的友好符號。楚人無法接受一向受惠於楚系外戚,而且對楚人非常親善的秦始皇,在沒有任何正當滅國理由的情況下,就突然為了吞並整個天下,而對楚國往死裏下狠手。楚國的確是很無辜的,舉國對嬴政和秦國有一種背叛感。嬴政也在歷史中刪幹凈了他與楚系和楚國的淵源關系,互相都是一個心結。

二是,楚國被滅,楚國王族只是眾多大貴族中失去土地人口和貴族爵位的一個代表家族,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原本是坐吃一方的封建貴族,一朝淪為了秦朝廷的通緝犯...這些貴族是實打實的利益受害群體,也是秦廷必然鎮壓的階層,對秦朝的反抗也是持續的,頑固的。從項羽的少年經歷來看,雖然那些楚國封建貴族已經不合法了,但仍然擁有楚國輿論人心,甚至還有龐大的隱性資產,影響力巨大,連郡守也要讓三分。秦國的中央集權,實際上還是推廣階段,為了爭取人心,並沒有到對舊貴族指誰殺誰的地步。相對而言,魏國趙國等地區,戰國時的集權變法程度比楚國要深入,對秦制的適應能力更強些,反抗比較遲,力度不強,王族號召力也弱。

但陳勝、吳廣起義,項楚迎回放羊娃楚懷王舉起復楚抗秦大旗,這些都是發生在公子扶蘇自殺之後。陳勝打出的旗號,也有公子扶蘇。楚國百姓的心裏,或對秦始皇有怨念,但對公子扶蘇有期待。

扶蘇如果是含著楚國的血液的。他的母親,可能就是秦王政的王後夫人,楚國的公主,末代楚王昌平君的妹妹或者侄女。楚國人盼著扶蘇能夠成為天子,不需要讓秦朝滅亡,只要恢復楚制分封,為楚國流離的貴族平反昭雪,重建楚國。讓楚國有一個自己的楚王,可以是二世皇帝扶蘇的親弟弟,始皇帝的親兒子。體恤黔首的二世皇帝,坐鎮舊秦國境為中央轄區,實行集權制度。而眾多皇子們,分封到關東,替遙遠的兄長或父皇治理地方,開啟一個周之後新封建王朝——大秦封建體系。關東輿論,要就是周制,是封建,是自治,是層層授邑的城主,而不是那些被派遣任命,連鄉音都不通的職業官僚...這是意識形態之爭,是要封建不要集權的輿論大勢。百姓並非是完全不接受贏氏做天子,不是完全排斥建立新的王朝,更不是對六國舊王族有很強的感召,而是突如其來的秦制下,百姓不信任他們看到的一個個非本地口音的,幾年後就會調走的職業官員,一個個刻板按照上級命令和千篇一律的法律條文,「冷決策」基層事務的「機器人」。封建制下,邑主對邑民的基層責任和基層溝通,是比稍顯距離的官與民之間,更加明確和順暢的。且不論孰優孰劣,自治和集權的這個底層邏輯的不同,導致的民心不同,在今天也是存在的。香港就是個現代樣板。

楚將劉邦,後來把人們想要秦始皇做,秦始皇不做,想要扶蘇做,扶蘇沒做上的事情,全給做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重新開機封建,郡國並列。但是,關東大地生靈塗炭,軍閥攻伐不斷,燒殺搶掠,讓人們開始懷念,秦始皇那個雖然法律嚴酷,徭役繁重,但秩序井然,不會被罪犯奸淫妻女,奪走口糧,一刀封喉的日子...

楚將劉邦,後來把秦始皇做過的,也盡量都做了。漢承秦制,把秦國的律法沿用下來,秦的集權理念也在分封的同時最大程度保留下了。畢竟,在天下戶口劇損後,秦始皇面臨的馬爾薩斯陷阱也不再了。他可以既保留秦制,也不用苛政去艱難的進行人口和土地矛盾下,風險極高的再分配了。他更是留下了秦國的版圖作為漢帝國中央轄區和基本盤,將秦的都城京畿作為漢的都城和京畿。

劉邦建立的是歷史上第一個非源自上古原生部族的,非貴族的平民階層建立的王朝。劉邦在後來楚漢戰爭時期的諸侯盟友,韓信、英布、彭越等人,都是平民階層的代表,他們在與楚、齊等舊戰國貴族階層對決也最終獲勝。歷史雖然沒有過多得著墨秦朝的黔首階層到底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社會,但劉邦建立漢朝之後所做制定的那些政策,如漢朝郡國並列制下的重新開機封建,輕徭薄賦、無為而治的休養生息政策,以及保留秦制、秦法的秦朝政治遺產,至少這些是合乎漢朝民心和輿論的。而漢初的民心,與秦朝的民心,差了不過5年而已。劉邦所做的,可以有理由推測,正是秦朝黔首階層的訴求。我們可以認為,郡國並列制這種妥協性的重新開機封建,就是秦朝關東輿論的要求。秦始皇有能力做卻不想做,扶蘇想做卻沒機會做,胡亥有機會卻沒能力更不想做,那歷史規律就讓只比秦始皇小三歲的平民劉邦來做!

楚將劉邦建立的漢朝,秦制和周制,融合了。秦國和楚國,融合了。最終,漢制在漢武帝時期確立了。王侯爵位和食邑制度都留下了,但封而不分,封建貴族高度自治消失了。而秦始皇想守護的職業官僚制度也留下了,法家卻不見了,留下的是儒家。可法家的治術,卻融入到王霸雜之的漢家制度理念中。中央集權制度,在漢朝浴火重生,得到了百年修補和完善,形成了漢制。

其實,秦朝為了自己的高壓路線付出了慘烈的代價,黔首也為自己的復古訴求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秦朝滅亡到漢朝建立,「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天下戶口三損其二。關東諸侯並起先滅秦,關東的新興平民諸侯再和楚齊的貴族諸侯對決,建立了一個此前從未有過的國名——漢。楚的旗幟,是舊世界。秦的旗幟,是新世界。新世界是舊世界的挑戰者,舊世界也是新世界的反撲方。但它們都倒了。因為,人間煉獄的混戰亂世,終於讓黔首明白,舊世界不是那麽美好,新世界也不全是那麽可怕。戰國的制度兩極不願意做的,戰國的舊貴族不願意妥協的,就由沒有貴族歷史包袱一身輕的劉老三來做吧。漢的旗幟樹立起來了,一個不再挑戰舊世界而是繼承舊世界的新世界誕生了。

最後,連西漢的儒家領袖,大儒董仲舒為了儒家能夠180°調頭,都在儒學經典中摳字眼,從【公羊傳】裏硬生生摳出了一個詞兒——大一統,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

「皇上,不是有骨氣的我故意贊同你,而是我們儒家自始至終一直就是支持大一統(中央集權)的,這本來就是天地古今的通常道理嘛...」儒家一反過去主張,由董仲舒構建了適合和順應大一統王朝趨勢的西漢新儒學,徹底放棄了封建主張。也許漢武帝心想:「好,法家誅行,搞不好統戰工作,這個前朝的教訓我漢家記得。你儒家最會誅心,只要放棄封建主張,就只尊你家了!」一拍即合!最會誅心帶風向搞節奏造輿論的儒家都不鬧了,哪家還敢鬧個鳥?從此,在關於體制的輿論場上,一片和諧...當然,儒家不鬧你制度路線,但對個人道德的精彩點評,依然是個冠絕古今的歷史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