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青春期不學好讀閑書,釵黛都有,然而這個過程卻大不一樣,於寶釵來講,是:
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裏也愛藏書。先時 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 ,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 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也卻偷背著他們看 。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寶釵說起來自己的這段經歷,與其說是在和黛玉爆黑歷史,不如說是在回憶從前的快樂時光。多年前的小寶釵小寶琴小薛蟠和小薛蝌,淘氣、頑皮、叛逆,一起浮現到眼前了。這段話重點已經不在看閑書,哪怕換成爬樹掏鳥窩,那種兄弟姊妹一處玩然後被大人訓的時光,若幹年後依然讓人會心一笑。
這就是寶釵的家庭,它從來不缺「愛」這種東西。在這樣的家庭裏成長的孩子,她可以正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可以坦然地接受愛,也可以毫不吝嗇地釋放愛。就是這樣的寶釵,才是後來我們在大觀園裏看到的收獲了一眾迷妹的寶釵。
黛玉卻完全相反,她極其沒有安全感。她需要不斷地透過證明來使自己相信什麽,來確定自己擁有什麽。當可以隨性釋放愛的寶釵出現在她身邊,她會覺得寶釵是在藏奸,下意識不會相信有這樣的人存在,是最典型的缺愛敏感。面對再三保證真心的寶玉,黛玉仍然充滿質疑,甚至不惜一次次傷害自己、傷害對方。只是一個金麒麟的小物件,都能讓黛玉謹慎到去聽湘雲和寶玉的墻角,近乎神經質地去確定一切可能性。晴雯一句「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就讓黛玉坐到二更天才睡。黛玉其實是一個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人,但很奇怪的是,她特別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看法,第一次來賈府時怕人笑話,後來和寶釵說擔心吃燕窩被人議論,乍一看似乎和目無下塵的設定沖突,其實都是客居別處無依無靠的境遇所致。在晴雯沖撞了黛玉而使黛玉二更方睡的那次有:
如今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寐,次日起來遲了, 聞得眾姊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癡懶,連忙梳洗了出來 ,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恐別人笑話她癡懶,於是連忙梳洗出來。強撐精神,讀起來實在讓人心酸。我這個人不太喜歡林黛玉,然而有時我想到黛玉天生纏身的疾病,想到她父母全喪孤居他鄉的苦楚,想到風蕭蕭雨蕭蕭的深夜,她因為一點善意一個人在枕上感念寶釵,想到她就連和寶玉,也終覺有嫌疑。累此種種,她這個人是真的寂寞。這個時候,我竟想讓全書的人都對她好,竟一下子就理解了擁林派。薛姨媽說黛玉:無依無靠,為人作人可配人疼,料想不錯!
釵黛原生家庭影響的不止是這點,在二姝性格及形象上,家庭因素占比也頗重。比如黛玉,她其實有非常深厚的儒學素養。這個說法好像和一般印象中性靈脫俗的黛玉不一樣,但文章的確是那樣。在介紹林如海時,有一句脂批:
蓋雲「學海文林」也。總是暗寫黛玉。林黛玉的父親是探花,老師是進士,她自小就有一個自覺:
讀至凡書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時若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這種具有儒家規範的避諱在小黛玉的身上應現,絕非偶然,而是周圍全方位的儒學氛圍熏陶。紅樓夢眾多女子,明明白白寫讀過【四書】的唯有林黛玉。在第五十回大家制燈謎,李紈編了一個四書的:觀音未有世家傳,最後是黛玉猜出了答案:雖善無征。如果你沒有認識到黛玉具有的深厚儒學素養,一定會對這個情節感到奇怪,特別是如果還聽說黛玉反封建的一套,更覺得詫異,然而這些其實是符合黛玉形象的。這個有一個佐證,第六十四回,寶玉見黛玉告祭,疑心黛玉是「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之意」,上秋祭的墳。雖然寶玉是想錯了,但既然寶玉能在腦海中用【禮記】解釋黛玉,黛玉平日就絕不是對四書之類反感的人,甚至她的確是一個很有禮法的人,故此才有寶玉覺得她在順取【禮記】。這些後來五十回、六十四回的東西都可以追尋到林黛玉的家學上。
林家對黛玉的另一個影響是「假充養子」,因為林如海膝下荒涼。試想如果黛玉在人口眾多的薛家,還會有假充男孩的經歷嗎?林黛玉假充養子的童年,給她留下了什麽跡象,需要和鳳姐對看。阿鳳也是自幼假充男孩教養,然而卻沒有什麽文化,這就得見假充男孩並不是在學識上,更多是一種性格的男孩化。從寶釵口中得知,女孩子「總以貞靜為主」,這就和鳳姐,和黛玉不一樣了。鳳姐和黛玉都很喜歡出風頭,而且不喜歡服輸,性格比較剛強,鳳姐多表現在管家上,黛玉多表現在詩詞上。比如元春省親時,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巫師,將眾人壓倒」,就是她較明顯的和一般女孩子不同的地方。黛玉童年時期假充男孩教養,之後來到賈府無人管教,這種經歷使黛玉的性格尤為和眾人不同,哪怕後來有寶釵在她身邊,她也只能略略地改變一下,本質上還是慣愛作詩寫詞的小姑娘。
而薛家除了一個充滿愛的氛圍外,還帶給寶釵什麽呢?追溯寶釵出場,有兩個比較重要的因素:
第一:是父親的掌上明珠,故令其讀書識字。這是寶釵一身學問的源頭。
第二:父死,兄無能、叛逆,於是「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體貼母懷。這是寶釵早慧的源頭。
這兩點是薛家為寶釵性格帶來較明顯的影響。寶釵的知識體系是旁學雜收,「博古通今,色色都知道」,並沒有儒道釋特定的傾向性。這種知識特點和薛家「無所不有」的藏書特點有關,和薛父本身亦不有傾向性有關。這裏有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
薛父使寶釵識字在紅樓夢的描寫是:
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只是因為喜歡,就讓她讀書,像做遊戲似的語氣,只是沒想到學出了名堂。
林如海使黛玉識字在紅樓夢的描寫是:
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每一個話語前必置因果,好像如果夫妻不是無子,就不會愛如珍寶,如果不是黛玉聰明清秀,就不欲使她讀書識字。我這種話倒不是質疑父母對於兒女的愛,只是說黛玉的經歷中,有較強的傾向性。她作為獨女,擁有父母所有的註意,且又因聰明,假充男孩教養,她的學識和性格就在這種氛圍下有一個發展的藍圖。
對比寶釵的情況,她學習的開始,沒有人對她有期望,也沒有任何計劃,沒有條件。這種氛圍養出來的孩子,知識也自然沒有傾向性,什麽都了解一點,但又會覺得了解它們並不重要。這同樣解釋了為什麽寶釵能在父死後,非常幹脆堅決就放下了書字之事,因為並不是她不在意這些,而是她學問的起始,就沒有人告訴她這是你的正事。所以寶釵後來總是說詩詞不過是閨閣遊戲的話,因為在她蒙教之始,一切就不過是遊戲,是父親逗愛女的玩意兒。
薛家給寶釵帶來的早慧性格,可以解釋寶釵後來普遍體貼別人的行為。寶釵出場的一句:
自他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體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奠定寶釵「孝」的形象,也給讀者種下了一個種子:寶釵有天然的舍己精神。所以每當有自己和別人的沖突,寶釵大部份是選擇委屈自己。這種性格特征在喜歡寶釵的人看來是懂事,在不喜歡寶釵的人看來是虛偽,但其實無所謂,寶釵就是寶釵。透過改變自己依順對方,使境遇逐漸轉好,無一切不可冷者,故有「隨分從時」。這些後來的性格也都是能從最初找到跡象的。
一路寫到這,基本可以出結論了。如果釵黛原生家庭互換,大概釵黛的形象特別是性格形象,將會有特別大的更改,世界上將沒有薛寶釵,也將沒有林黛玉。薛黛玉和林寶釵兩個全新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