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雞蛋灌餅
念書時習慣每晚到圖書館自習到深夜,待閉館時才拎包離開。從圖書館到宿舍那段路上有一間老棚子,臨路處開了一扇窗,窗內是一間幾平米的小廚房,有對外地來的年輕夫妻守在裏面,專做雞蛋灌餅。
那時的餅很便宜,既灌雞蛋又夾生菜。若是添點錢,能加雞蛋一枚;再添點錢,還能煎幾片烤腸一起卷在餅裏。
平常白日裏見著還沒什麽,等到入了冬,北方的凜夜冷的厲害,路上行人本來就少,有時甚至還飄點雪渣子。獨自走在路上,即使裹緊大衣也既擋不住周遭寒氣,又遮不住饑腸轟鳴之時,突見前方一團明黃色燈光從窗框裏透出,聽餅子在鍋面滋滋作響,嗅雞蛋香氣自鼻間掠過,怕是沒幾人能擋住這樣的誘惑。
所以即使隆冬深夜,那扇窗外依然排著隊。
我自然也是隊伍裏的熟面孔。
年輕夫婦動作都很利落,一人站在後面負責做餅坯,剝生菜,切烤腸;另一人則站在鍋前負責烙餅,不到一分鐘便能烙好一個。
身處嚴寒的等待本身令人煩躁,更不必說排在前面那四五個人中,很可能冷不丁冒出一個要替室友打包十個餅回去的混蛋。唯一能緩解這種無奈的,便是觀看烙餅的過程了。
那也像一種頗有趣的表演,無論看多少次,都不覺的膩。
通常都是丈夫負責烙餅,他接過妻子遞來的餅坯,隨手「啪」的一下摔在抹了油的鍋面上,渾圓的餅坯立即分了層,下層緊貼在鐵鍋上發出「滋」的一聲,上層卻被膨脹的空氣頂的鼓做圓團,被男人立馬一筷子戳下,面皮「嘭」地破開癟掉,還沒徹底落下,又被及時伸來的筷子挑著,從剛破開的小孔中灌入一整只雞蛋。
蛋白還未來得及凝固,便被老板用筷子連帶著整個餅,夾著翻了面,又是「滋」的一聲,煎蛋的香氣便滲在寒風中,即使相隔數米也聞得到。在等下層面皮與雞蛋煎熟的間歇,老板從面前幾個分別放著辣醬、甜醬、鹹醬的罐子中,按客人的要求選出一把蘸滿醬汁的軟刷,薄薄刷在微微焦黃的餅皮上,均勻密實。等再撒幾顆蔥花芝麻,餅也熟了,整個用筷子夾起一卷,生菜和其他添頭也加了進去,厚實的長卷一齊放在紙袋裏,遞給等待的人,連之前凍僵的手都要被那熱度小小燙到。
拿到餅的人在天寒地凍裏站了半天,早就饑寒交迫到頂點,往往是一拿到餅便直接上口咬。薄薄的餅皮內裏其實還分了若幹層次,層層起酥,一口咬下去滿是化渣,而蛋黃夾在餅皮之間,都是熟的,但不老,嫩的清香。再配著生菜的水脆與蔥花芝麻的點綴,風味極好。
從餅店走回宿舍,一張餅也差不多正好吃完。在這短短的一截路上,就因為有了這張雞蛋灌餅的陪伴,多了飽腹,少了徹寒,心境便都不同,仿佛一個人的委屈有了出口,一整日的辛勞也得了慰藉。
若是當日有什麽高興事,還可以添點錢,加一枚雞蛋或一根烤腸,就成了最廉價又美味的慶祝,舌尖滿足,心也雀躍。
反之,要是遇上傷心事,兩張疊在一起的超豪華版雞蛋灌餅也能解決絕大部份問題。
我曾用這樣一張張雞蛋灌餅,做過無數個冬夜的結束語,在飽腹的滿足中入睡,連帶著夢境裏也染了或鹹或甜的味道。
可惜大學只念一半,那間大棚子便被拆掉了,連帶著那對賣餅的小夫妻也不見了蹤影。
而我在別處,也再沒吃到那樣好吃的雞蛋灌餅。
之後還有許多個獨行在路上的冬夜,遙望前方一片漆黑,便總是忍不住回想起記憶中,那寒風飛雪的無邊長夜中,前方總有一團明黃色的光亮,藏著面餅、雞蛋在鍋面上滋生的聲音和焦香,任人前一秒無論是如何孤單落寞,下一秒,卻滿是期待與快活。
(2)蛋炒飯
大概每所學校背後都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又窄又舊,采光與衛生都不怎麽樣,裏面卻擠滿了賣炒飯炒面的小攤販。
每戶攤子都是以一輛三輪車為中心長起來的,切好的肉菜堆在車鬥裏,拎個天然氣罐子擺出來做竈台,一口烏黑發亮的大鐵鍋壓陣,鍋後再站個掌勺的胖攤主,餐鋪子就算搭好了。
至於更外圍要擺幾套桌椅板凳,就要看攤主間各憑本事能爭到多少地盤了。每到飯點兒,永遠膩著油漬的小方桌小方凳,把巷子從頭到尾排的滿滿當當,如同各個攤販的戰旗,隨著飯香一道風中飄揚。
我最愛去的是巷子中間一家賣炒飯的攤子。那家攤主是對中年夫妻,掌勺的是個胡子拉碴的胖大叔,體態同樣敦實的胖大嬸則站在三輪車旁,負責打包收錢加泡菜,有時也幫顧客拌個涼粉涼面。
我很喜歡看大叔做蛋炒飯的樣子,瀟灑,自在。每次接了單子,他先是用那柄大鐵勺在鍋沿上「梆梆」敲兩下,算作開場,一勺子亮油在鍋裏燒熱,再從旁邊筐子裏撈出雞蛋,鐵鍋沿上一嗑一甩,只聽「滋拉」一聲,雞蛋便落在熱油裏,冒出青煙,燙起白泡。
蛋白沒有凝固的機會,大叔手中的大鐵勺搗在鍋裏,「哐哐」幾下便把蛋清蛋黃打散拌勻了,結成嫩黃色的蛋花,激起噴香。這時大叔會轉過身去,從個裝滿白飯的大木桶裏舀出一碗來,趕在蛋花將老未糊之前,直接扣進鍋裏。
白飯是頭天煮好備著的,成團發硬,大叔熟練地揮著勺子在鍋中打圈兒,又是一陣叮叮哐哐,米粒就都散了,半塊抱團的都沒有,跟蛋花混在一起,白裏夾黃。大叔將爐火調的更旺,一手持鍋,一手把勺,就這麽翻炒起來。米飯與鍋底短兵相接,「卡茲卡茲」蹦的熱鬧,底下又有爐火呼呼作響,熱浪香味撲了遍地,視覺、嗅覺、聽覺和觸覺都很受用,勾的味覺也跟著蠢蠢欲動。
不出兩分鐘,一份蛋炒飯便做好了,大叔剛將飯舀出來盛在塑膠打包盒裏,大嬸就立刻把飯盒接過去,笑呵呵地問客人,泡菜是要腌蘿蔔還是泡菜頭,若是有人口味重,兩個都要,大嬸也是給添的。
偶爾客人多,點蛋炒飯的單子連積了好幾個,大叔還會使出他的絕活兒,一氣兒炒好多份飯。
半打雞蛋加一整面盆的白飯都填在那口大鐵鍋裏,堆的頂尖兒直往上冒,份量肯定不輕,但大叔不怵這個,照樣舉起這鍋子大炒特炒,舉鍋的左手臂上青筋暴起,右手抄著一柄長勺,耍的氣壯山河,虎虎生風。飯粒與蛋花躍在半空中顛來倒去,依次跟鍋底親密接觸,直至都染的油汪汪,熱騰騰,出鍋前再灑一把小蔥段提勁,最後分裝到大嬸提前在三輪車沿上擺好的若幹飯盒裏,從來不多,從來不少,分量剛剛好。
我最愛看那一刻胖大叔臉上叼叼的專註還沒消退,一點兒暗暗的小得意又浮了上來的表情。哪怕那只是個胡子拉碴,光著膀子,滿臉寫著風霜的胖大叔,誰又能說他不夠帥呢?
假如這世上有炒飯之神的評選,那我相信大叔一定是當得起的。
那家攤子的蛋炒飯我吃過無數次,剛出鍋來熱的,放一會兒溫的,打包回去涼的,都吃過,都好吃。細碎的蛋花閃著油光,裹在帶著一點點硬度的米粒上,一大口是將腮幫子脹滿的饕足,一小口又是耐得住嚼的回甜。一種最簡單的食物,卻能伴著不同的心境際遇,吃出許多不同的滋味來。
一份蛋炒飯的價格很便宜,既管飽又解饞,無論之前有多饑腸轆轆,一整盒餵下去,心裏胃裏就都踏實了,對當時生活拮據的我而言真是「大自然的饋贈」,自然是去了一次又一次。
很快大叔和大嬸都認得我了。大嬸話多,看見我就笑著大嗓門地招呼說同學又來啦。大叔話少,打招呼的方式是給我多添半碗飯,或者多放一個雞蛋,以至於裝盒時,即是大叔拿鐵勺把飯拍紮實了,都還止不住地往飯盒縫兒外冒。
在那個誰也不認識誰的大城市裏,有這麽一份小小的關照,回想起來,都是感激。
有時遇到錯過飯點,攤子上沒什麽客人的時候,我會端了飯盒,坐在旁邊小方凳上,一邊吃飯一邊跟大叔大嬸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聽他們調侃跟城管的鬥智鬥勇,惦記在外地念中學的兒子,放不下在老家撂了荒的田地。
大嬸很健談,說話永遠帶著爽快的笑,我往往插不上話,只是聽著,聽著聽著也就跟著笑了,有什麽煩心事也都隨著那碗蛋炒飯一起咽進了肚子,就像大嬸想攢夠錢,在城裏開家真正的店的心願,也被沈默寡言的大叔揮舞著大鐵勺,一勺一勺分進了大鐵鍋中的炒飯裏。
有一年寒假結束,我從家鄉回到學校,習慣性地想去吃碗蛋炒飯,但從巷子口走到巷子尾,又折返回來再走一遍,都沒能找到那個攤子。
我甚至都不覺得驚訝,在那個人來人往的大城市裏,誰的出現,誰的消失,都不稀奇。這家蛋炒飯沒有了,那換一家就是,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只是在偶爾吃到一碗飯太軟、蛋太幹又或者鹽太鹹的蛋炒飯時,我總會忍不住懷念,懷念那個胖大叔操持著爐火鍋勺,一副風風火火、盡在掌握的場景。
然後我會突然察覺到,原來自己一直是期待著有那麽一天,在經過某條人聲嘈雜的街道時,能看見一間小小的店面,店裏擺著幾套桌椅板凳,坐滿了吃著各種炒飯炒面的顧客。然後我就直接走進去,都不用點單,櫥窗後竈台旁的胖大叔臉上還是掛著那副叼叼的表情,大勺一揮,就已經開始做一碗香噴噴的蛋炒飯。
而站在收銀台後的胖大嬸會笑呵呵地看著我,一邊揭開身後的泡菜壇子,一邊大嗓門地招呼著:
同學,你終於來啦。
(3) 清湯米線
大學食堂的菜色大多普通,沒什麽值得特別惦記的,唯有一樣,某視窗賣的清湯米線。
只需三塊錢一碗的米線,其實湯頭是寡淡的清湯,米線是尋常的細線。但食堂師傅好手藝,一雙特制的大長筷子從翻滾大鍋裏一撈一甩,便見一排細長線條整整齊齊疊在通透的湯汁中,再配幾片燙過的青菜,脆生生的襯在碗壁,其上托著三四片薄切牛肉,肥厚紋理間一點點油星被熱湯浸出,浮在湯面,晶黃發亮,圍住那幾顆新鮮蔥花,白的,紅的,綠的就都聚齊在那一碗裏了。被騰起的水汽一撩,帶出一股熱騰騰的香氣,淡的若有似無,最是誘人。
但這還沒完,師傅大手一撒,一把黃豆落在碗中,才算是整碗的點睛之筆。
每每師傅把碗往餐盤上一擱,我便急吼吼地端起,找最近的位置坐下。這黃豆經大火炒過,質地硬實,表皮皺成半透明的一層,焦香酥脆,得趕在它們都沈入湯汁之前,先夾幾顆放進嘴裏,細細嚼開,滿嘴都是香氣。然後再就著這香氣再吸溜兩筷子米線,也很愜意。
黃豆在湯汁裏浸泡過幾秒,焦脆的表皮便充盈松軟起來,而內裏還是緊實的。此時再混著米線同嚼,又是另一種口感,與炒肉粒類似。米線順滑,青菜脆嫩,牛肉綿鞣,一筷子下去,各種滋味都混在嘴裏,豐富的令人無暇分心。
等一大碗米線吃得七七八八,先前略燙的湯汁此刻正是溫醇,最適合端起碗來一大口灌下,熱意直接從嘴裏暖到胃裏,渾身都舒坦。
待湯汁喝盡,碗底還有幾顆漏網的黃豆,浸的發脹松散,吸飽了各種食材的滋味,拿筷子掃進嘴裏,算是又把整碗米線回味一輪,收尾的很是完美。
時常在寒冬買這樣一碗米線做晚餐,價錢便宜,又頂餓,吃完胃是飽的,心是滿的,全身上下都是暖的。
去的次數多了,連煮米線的師傅也認識我了,都不用點單,直接刷卡,很快一大碗米線就端了上來。還記得有一次,我厚著臉皮問師傅能不能多撒點炒黃豆,師傅哈哈大笑,端上來的那碗米線,金燦燦的黃豆幾乎鋪滿了一層。
好吃是好吃。
就是嚼的我太陽穴突突跳了一整夜。
畢業之後,天南地北吃過許多米線,細的粗的,葷的素的,各有各的好滋味,但當初那種身心俱受安撫的感觸卻是難尋。有時遇到也放炒黃豆的,卻再沒有耐心,把每一顆都仔細嚼散了。
大概是如今每餐都吃的豐富,只愁如何才能吃得克制,彼時那種腹中空虛,既舍不得漏過每一粒炒黃豆中蘊著的滋味,又須借細嚼黃豆的那一點過程來延長進食滿足感的心境,是再也不會有了吧。
(4)法棍麵包
以前在法國吃過一次非常美味的法棍。
時值周末,光陰尚早,整座城市還躺在晨曦微光裏半睡不醒。空氣裏掠過深秋的寒風味,新鮮又清冷,涼絲絲地沁進肺裏,頗為提神。
沿著穿城的河慢慢走,濱河街道都是上百年生的老建築連作一排,底層多為小商鋪,裝點的古樸精致,可惜這個時間點上大多還未開張,只能隔著玻璃櫥窗窺一窺,然後便又得朝前走了。
但行至某處,我走不動道了。
面前是一家剛開始營業的麵包店,造型各異的新鮮麵包被擺在櫥窗裏那一排排木格子上,無論圓的方的,扁的胖的,經暖色燈光一照,盈著金奶油光的色澤都愈發飽滿了,個頂個的焦香誘人。
先趴在櫥窗外,把每個價簽都認真看過一遍,然後才壯著膽子進了店,單買了一根最便宜的法棍,價錢大概是一歐元多點兒。
裝在紙袋裏的法棍應該是剛出爐不久,還熱乎著,烘的掌心暖融融。我在河邊就近找了個小廣場坐下,舉著這根長棒子,看它在自然光線下,形象跟剛剛在店裏燈光下,似乎又有些不同。
更質樸了。
可同時也很美。
法棍的形狀既不纖細又不粗笨,是那種恰到好處的頎長。外殼染了麥田成熟時的日落顏色,焦黃沈穩。表皮間綻開五道口子,並排成半螺旋狀的花紋,色澤比最外層要淺嫩幾分。明明無糖無油,卻暗含被熱度催生出的純粹麥香味。
我猶豫了一會兒,才伸手掰斷一塊,聽見一記清脆的「哢擦」響。
放進嘴裏一咬,同樣也是「哢擦」一聲。
法棍外殼是粗糲又堅硬的一層,碎在牙間,酥酥脆脆,迸出小麥粉被高溫炙烤後的獨到香味。而本也硬脆的內瓤,卻因內裏密布的孔洞,口感裏先是帶著些許蓬松,繼而在咀嚼中生出了韌性,越嚼越有勁道,教人不忍囫圇下咽,就那麽細細嚼著,也饒有趣味。
嚼著嚼著,滋味就慢慢出來了,初是微鹹,過後又翻出一點點回甘。兩種最質樸的味道,是面粉分解的糖分與鹽分在舌尖上纏綿,混成另一種非凡。
這塊還在嘴裏嚼著,又忍不住掰下另一塊,也咬上一小口,於是一團綿軟間又混進許多表皮渣子,既韌又脆,兩種口感交替著來,教人根本停不下來。
於是手中那根長長的棒子越變越短。
就在我坐在河邊慢悠悠嚼那根法棍的當頭,太陽升起,城市蘇醒,這片小廣場正好是周圍居民周末辦小集市的場所,不知不覺已經擺開許多攤子,賣食物的,賣畫作的,還有街頭藝人吹拉彈唱的,歡歌笑語,熱鬧非凡。
這可讓我撿了大便宜,先就著烤雞攤飄來的香味吃兩口,又就著油畫攤上的美圖吃兩口,再就著藝人慵懶的歌聲吃兩口,亦或是貪心地就著整個河岸風光吃一大口。這就顯出一根普普通通的法棍好來了,無論好聞的,好看的,好聽的,就沒有什麽跟它是不搭的。
搭配著不同的美物,每一口的滋味都是不同的。
卻又都是美好的。
等到一整根法棍下了肚,小半天都快過去了。我心滿意足地站起來,才驚覺腮幫子已經在方才的過度使用中發軟發酸。
好笑地給自己拍了拍臉頰,再伸了個懶腰,雙手插進大衣兜裏,迎著溫暖的陽光,樂呵呵地順著濱河街道走下去。
此時此刻,我也只是享受這愉快周末的人群中的一員呀。
(5) 咖哩豬排飯
叫外賣是大學生活必不可少的重要組成部份。
多年前的外賣網站還遠不如現在這麽紅火,但大學校園旁邊的外賣店從來都是不缺的。我最愛的一家,是家主營飯食套餐的店。
說實話,那家店的價錢並不便宜。因此我會與好友一起,合點一份飯分食。其中點的次數最多的,是他家的招牌菜,咖哩芝士豬排飯。
與如今許多外賣店批次生產的速凍便當不同,那家店每份外賣都是先點現做。外賣師傅也進不到宿舍樓裏,需要下樓接應。於是從下單到開吃的過程演變為一整套儀式,包括了漫長的等待,下樓與外賣師傅接頭付款,以及我和好友屏氣凝神,揭開盒蓋。
必須先虔誠接受那股卷挾著濃郁香味的蒸汽洗禮,然後才是正式開吃。
雖說只是外賣,但餐盒裏的擺盤很用心。白米飯上,齊齊整整碼著一排色澤焦黃的炸肉扒,大約切做五六片,切口利落又幹凈,片片拼在一起,便仍為一塊完整的長橢形。肉扒旁邊,是紅黃兩色配菜,紅為胡蘿蔔,黃為馬鈴薯,都切做大小一致的方形小塊,被燉的沒了鋒角,軟軟糯糯地沈在半稠的咖哩汁上,與底下的米粒們膩在一起,無間親密。
偶爾咖哩汁中還會混入幾顆綠豌豆,又或者是一小團水嫩的高麗菜絲,再或者是在食盒邊角處擺上一顆剖成兩半的小番茄,總歸沒有定式,大概是要看廚師當日心情。
光看擺盤已是享受,味蕾便也跟著激動起來了。急急下筷夾起一塊肉扒,明黃色的芝士汁便從拉開的切口處淌了出來,像未凝固的荷包蛋黃,既稠又燙。
一口咬在肉扒上,舌尖會在短短一瞬間表演起三重唱。先是最外一層被油炸透的表皮,硬朗酥脆,噴香化渣;緊接著是中間厚實的裏脊肉,緊實鮮嫩,汁液飽滿;最後是內裏不住外溢的芝士汁,綿柔悠長,醇美濃郁。
三種不同的口感在舌間交匯,便混成第四種味道。
我猜大概是該叫做幸福吧。
若是肉扒本身蘸了旁邊的咖哩醬,風味又是不同,用我好友的話來說,是「溫和的辛辣裏藏著回甘」,恰當地彌補了豬扒味道上的偏淡。但我卻更願意大勺一挖,用這醬汁裹住白米飯,配著蘿蔔馬鈴薯一起吃。塊莖在燉煮中已吸飽了咖哩的味道,同米飯一道大口送進嘴裏,豐盈的感觸頓時占滿了整個口腔,是分量與味道共同作用的功效,讓人踏實的很,安心的很。
不多時,一整盒豬排飯便被我和好友分食殆盡,連粘在盒底的幾顆米粒也會被搜羅下肚。這飯分量不小,足夠一位飯量稍大的男性顧客飽腹,但我們兩個女生合吃一份,也就是各自七八分飽,心意得到滿足,卻又不完全,總歸是留了個小缺口,暗含兩三分遺憾。
可這樣的妙處在於,總能為下一次點單留足念想。吃完這頓,對不知何時會來的下頓又惦念著了。期待著,克制著,直到心頭有一百只貓齊齊伸爪撓,那樣的時機才將將好。
就像生活中那些未能完全滿足的願望,會因那一點點缺憾而被發酵的更加妙。
彼時我和好友,兩個拮據的潦倒學生,即使合點一份豬排飯外賣,也不敢放肆,每一次點單必有特別的理由,比如拿到獎學金的時候,失戀被甩的時候,申請留學成功的時候,求職被拒的時候,無論好壞,*總歸是要找個由頭。
於是那些夾雜在歲月間的笑與淚,也被拿來拌在一盒盒豬排飯裏,你一勺子我一筷子,共同品嘗,共同分享了。
畢業之後,我與好友各奔東西,相隔萬裏,想見一面都難,更別說同食一份豬排飯了。時至今日,我連那家外賣店的名稱也忘了,就像我偶爾也回想不起,那位好友開懷大笑或傷心垂淚時的模樣。
畢竟,那帶著青蔥味道的每一天,都離現在的我越來越遠了。
有時我會在餐廳獨點一份豬排飯,味道再好,吃到最末也不免膩味。這時就會想起當初分食時那種意猶未盡的好來,可也只是想想罷了。
而像好友那樣肯心無芥蒂跟我分食一盒飯而不嫌棄的人,應該也是再難遇到了吧。
(6)醬油拌飯
在外租過一段時間房子住,出租屋條件簡陋,所幸帶個小廚房,能時不時自己做頓飯。雖然大多是些簡單小食,但如今回想起來,卻是有滋有味,難以忘懷。
比如深夜分時的一碗醬油拌飯。
還記得那段時間雜務甚多,某日為了趕工,晚飯是在外潦草應付的,胃大概是飽了,心卻是空的,總隱約不太得勁。等忙到十一二點,有股近似饑餓,又不全然是饑餓的感觸在心裏冒了個芽兒,攪的人很不安生。
於是將手上的活兒草草收場,熄燈睡覺,指望靠睡意將這股餓意糊弄過去。
豈料昏昏沈沈睡到半夜兩三點,竟然被蚊子叮醒了。腹中那股難捱的空虛感不僅沒消失,反而洶湧的更厲害,如同心中裝滿一百只貓在伸爪齊齊撓,逼的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我要吃飯,我要吃飯,我要吃飯。
我作鹹魚狀賴在床上,徒勞地負隅頑抗,可惜不到一刻鐘便敗下陣來,一個打挺起了床,披上外套就急急地往小廚房沖。
而每走一步,那股迫切感就比上一步翻了一番。
我猜自己離餓殍只剩一步之遙。
可惜當天真是諸事不順,把廚房翻了個遍,也只搜刮出一碗前日吃剩的白飯,幾枚生雞蛋,還有一把不知道買了有多久,已經蔫黃吧唧的小蔥。
理論上我還可以做碗蛋炒飯,但那時是多一刻也等不得了,直接磕了枚雞蛋蓋在飯上,放進微波爐裏轉兩分鐘。而就在那兩分鐘裏,我又以超人的利落剝出了那把小蔥尚可食用的蔥段,按在菜板上,手起刀落,切成細細的蔥丁。
等「叮」的一聲響,我取出碗,老舊的微波爐功率不濟,米飯只是溫熱,雞蛋也還是半生,只是蛋清微微起了白漿。我也顧不得計較,一把蔥花撒在當頭,先澆兩勺生抽醬油,再滴幾顆芝麻油,然後急吼吼地大勺一揮,所有食材便攪成一氣,再分不出你我。
前後統共不過五分鐘,一碗醬油拌飯便做好了。
雖說是放了隔天的剩飯,比起剛出鍋時水分要少些,拌起來卻將好,既不散也不黏。米粒有的染了醬油的焦色,有的浸了蛋液的嫩黃,或深或淺,又全都裹了芝麻油的油潤,顆顆飽滿光亮。還有白膩的蛋白碎在其間,再綴幾顆蔥花,便不顯單調。
挖一大勺,送進嘴裏,還沒開始咀嚼,那種滿滿當當的觸感就已經令人很受用了。接著才是味蕾發揮功效,辨出醬油的鹹香與蛋液的清淡,偶爾還冒出一丁點芝麻油的濃郁,滋味豐盈。
在咽下開頭幾口後,我開始意識到,米飯才是真正的主角。
平時裏吃米飯總搭配著其他菜肴,常常忽略了米飯本身的風味。而在這碗醬油(拌飯裏,米粒自有糯滑Q彈的口感,味道初始雖有些寡淡,需要混著醬油的微鹹才好,但多嚼幾口,回甘就浮了上來,余味裏全是溫潤的清香。
原來米飯本身的味道是這麽好。
彼時廚房裏的燈一直將壞未壞,時不時「茲茲」亂閃,十分惱人。於是我索性關了燈,就著窗外的月光,站在廚房裏,一口接一口地吃那碗醬油拌飯。
一口解饞,兩口驅饑,三口驚喜,四口已入迷,五口,六口,再不能停。
時值初夏,半夜的天氣還帶點微涼,窗外是靜的,窗內也是靜的,一片漆黑之中,仿佛什麽煩憂也不必管,什麽黴運都不會來,就只剩了自在的我,還有這碗溫熱的醬油拌飯。我專心致誌享用它的好味,它亦用滿滿一碗平胡回饋我的虔誠。
積攢了整日的迫切漸漸被撫平,等一大碗飯下了肚,飽腹踏實的我,跟先前那個急慌慌的我,已經不是同一個。
胃填滿了,心也就不空了。
局促的小廚房裏,還回蕩著醬油拌飯的韻味,我將空碗放進窗邊的水槽清洗,擡頭,笑了。
原來,那夜的月色極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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