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個種田的。一個平平無奇的種田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說區別我和其他種田的,那就是我還喜歡到處收集流落鄉間的珍惜物件。家裏和周圍的人,多對於我的行為不甚理解,懂歷史,懂鑒別,也不是,就是圖個感覺,圖個眼緣,況且我收來的東西都不會太貴。
周老兒,吃飯了。我的妻子站在門口向著東邊的田地高聲呼喊道。
我默默的從田地中直起身子,像是彎折的水稻突然直了起來,拍拍手,向前走了一段,爬上了田壟。到家的時候,兒子也已經坐在了長凳上,我選擇了和他對坐的一方,妻子則坐在我的右側。豆角,酸菜和一些其他的腌制鹹菜,沒有肉食。我已經記不清楚上次吃肉是什麽時候了。
今天有人來家裏了。
我沒有停筷,繼續夾菜刨飯。
3000塊,你的那堆老古董。人家說包了。
我夾了一筷子鹹菜,擡了擡眼。又刨了一口飯。
不賣。
怎麽不賣呢?好不容易有這麽個冤大頭來繼承你那堆破玩意兒,這不是好事嗎?
冤大頭?你當人家傻呢?
哎呀,3000塊可不少了,還是有賺頭的。
我突然有一種預感。把碗筷啪的一下放在桌子上,妻兒都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直楞楞地看著我。我直接沖到了臥房,看到我那一小面墻的物件沒了蹤影,頓時怒火就直沖腦門。我一言不發地走出了臥房,出了門,坐到門口的木凳上,背靠著灰黑的墻壁,從口袋裏掏出煙盒點上一根。氤氳的煙氣緩緩上升,遠處鄰家的燈光在煙霧中穿梭,在光影中,我似乎看到了年輕的自己。
餵,栓子,看啥呢?
劉二從背後對著我的腦袋來了一下。
你說,那些老物件,會怎麽看經手他們的一代又一代人呢?遇到精明的主人,叫聲好,還是遇到敗家子,時有嘆息呢?
你小子想什麽呢?東西怎麽會有想法,更不會說話,你還上過學的,連這點都不知道,這書真是白念了。我媽今天給我介紹媳婦兒了,東村的大花,就上次我們去那邊放炮,我指給你看那姑娘,賊水靈的那個,當時我就看上了。劉二在一旁咧著嘴嘿嘿地笑。
人家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我雖然不像你一樣念過書,有文化,但是我模樣還算是周正。大花幫著我娘在臥房幹著些活計的時候,她倆在裏面笑得可開心了,聽得我心都快化了。我就恨不得沖進去,把她摁床上。
我說好,你努努力,到時候我一定給包大紅包。
夜裏,我躺在床上,合上眼,窗外的星星那麽亮,月亮也是那麽亮,給臥房點上一盞斜斜的燈。半夢半醒間,我回到了在學校的時光。
小時候家裏窮,吃穿用度都是問題,日子過得緊巴。從我上小學開始,衣服上就布滿了大大小小的修補程式,或者說我的衣服就是一塊一塊修補程式拼接起來了,對此我沒有少遭班裏家境殷實的同學嘲笑。雖然當時村裏的孩子,讀書的並不多,但是我的父母還是堅持要把我送到學校念書。
我喜歡念書,我翻開課本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那些字方方正正的,比田壟劃出的地塊還整齊,工工整整,秩序井然,他們一個一個地跑進我的腦子裏,在裏面住下,生根,發芽。
很快,我因為出色的成績,被老師放到了第一排,雖然衣服上滿是修補程式,但我的心在老師的關註下並沒有打上修補程式。那些嘲笑我的同學不笑我了,他們喜歡把我堵在放學回家的路上。
你小子不是很能學嗎?一個臭農民的崽兒,念那麽多書幹嘛,會種田就夠了,給我打。為首的趙德柱招呼班上太子黨的同學對我拳打腳踢。我蜷縮著身子,直到他們全都打累了,站在一旁叉著腰休息。記住了嗎,下次再考這麽高,一樣揍你,還有,你要敢告訴老師,我就讓你回不了家。說完往我身上啐了一口唾沫,揚長而去。
那天晚上,我蹣跚地走在路上,後面有個人拍了我一下,我下意識的一哆嗦。是我。身後傳來一個女孩兒的聲音,我記得她叫大花,家住東村。
你怎麽來了?我記得東村不往這邊走吧?
大花拍拍我身上的塵土,我放學的時候看見趙德柱他們一群人過來了,我想他們肯定是來找你麻煩來了,我就跟過來了,我躲在旁邊的田壟下面看見他們揍你了,你別怪我,我看見他們人多,沒敢過來。
我說,我不怪你,謝謝你。
大花有些不好意思,這有啥好謝的,挨揍的是你,我又沒吃痛,他們也太壞了。
不久後,因為我的父親重病離世,家裏實在是無力負擔我的學費,我的學業也就終止了,在城裏晃蕩了一段時間,回到家裏種地。在那段時間,我又碰到了趙德柱他們,他們沒有打我,只是站在遠處冷冷地看著我,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
就這樣,我又長久的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土地,大地是寬厚的,她會容納所有傷心的人,她像是母親一樣,撫平向她索求安慰的人心中的溝壑。我就這樣安定了下來。
模模糊糊的,我睡得很香。
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裏,我開始疲倦,我想要脫離大地,我試圖尋找能讓我感到與眾不同的事情。我迷上了搜集一些古老的物件,老物件似乎有一種魔力,能讓我脫離當下的麻木與煩悶,我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們見證了什麽,但是每當我站在他們面前,我能感受到時間的流失,他們身上的殘缺,變色,像是一位老農臉褶子上的泥土,那不是泥土的氣息,我感到了一絲安慰。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看著煙屁股都被燒幹凈,抽到沒有煙可以抽,我起身,回到了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