櫳翠庵品茶記:虛情與真意,盤點那些不易察覺的小細節,這些細節真是虧作者想得出。
【紅樓夢】中茶品梅花雪這段故事,發生在賈母帶著劉姥姥逛櫳翠庵之後。這一段故事,沒有復雜激烈的情節,而這段故事中,卻能看到復雜的人性,真的值得細細的去品味。
賈母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
可見這櫳翠庵,賈母是不常來的。櫳翠庵、大觀園、榮國府,這裏都屬於賈母家的一部份,而對於自己的家,賈母都能生疏成這樣。
這真是好個豪門公府,規矩森嚴!母子、婆媳、孫子孫女,每個人都活得如此之累。生活如同一個套子,套住出了他們;也如同一個金籠子般,鎖住了每個人的自由與熱情,活力與希望。
在這樣的家庭,生活便如同演戲一般。明著是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眾人陪同,湊湊趣兒,婆媳祖孫好一番熱鬧的景象。
看上去真是個禮儀大家!一團其樂融融。可骨子裏卻都各安心思。前面有王夫人不吃黛玉奉的茶。後面就有賈母說薛寶釵的屋子如雪洞一般,看上去也忌諱,我們這些老婆子越發該往馬圈去了,這樣驚心動魄的對話。
宅鬥、心機,全部都是笑著完成的。這真是豪門貴婦的本事!一般人學是學不來的。太費腦子,太累了。
自然是王夫人不吃黛玉奉的茶,可以解釋成怕把姑娘勞累著。賈母說寶釵的房間忌諱之後,也送了寶釵很多古董頑器。真是擠兌誰,還要不傷臉面,說出去的話還要能拉回來。一樣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唱完了這本唱那本!而唱的總不過就是爭權奪利。
妙玉
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著一個成窯的五彩小鐘奉與賈母。
像賈母這樣的人,已經貴為榮國府的最高統治者,她現在的期望就是多福多壽。妙玉選的這個小茶盤,真是特別合適。
成窯五彩小蓋鐘:倘或這成窯五彩小蓋鐘是成化鬥彩的話,那麽這個東西價值極高。
明代萬歷【神宗實錄】中寫道:「神宗時尚食,禦前有成化彩雞缸杯一雙,值錢十萬。明代萬歷沈德符【野獲編】中稱:「成窯酒杯,每對至博銀百金。
不過很明顯,妙玉的這個一定是個假貨。而且妙玉心知肚明!我輩俗人不從古董的形制、器型、顏色,來談這件東西的真假。
以妙玉的為人,如果她真的有一個成化鬥彩的話,她絕對不會端上來給賈母用的!她只會藏著,給自己或者自己心目中所謂高潔之人才會用的。不會最後送給劉姥姥。
就如同後面的分+瓜(是一個字)爮斝和點犀
喬+皿(一個字)一樣,但就是這兩個,也是假貨。
妙玉是個很有閑情逸致的人,也許只有她才會有功夫給賈母吃什麽舊年蠲的雨水。
賈母說她不吃六安茶。這一點,在櫳翠庵的妙玉居然也知道。
這六安茶是何種茶葉?歷來很有爭議,但賈母說不吃六安茶,可能只是因為這種六安茶,茶性涼。賈母剛吃了酒肉,再吃點性涼的茶葉,容易引起通瀉,她年歲大經不起的。
也許這種老君眉,類似於普洱吧,更適於飯後飲用。
在賈母面前,妙玉自會收起她那過潔世同嫌的脾氣。在賈母面前高傲如妙玉也一樣,低眉順眼,極力討好,這就是人生。
劉姥姥
劉姥姥將茶水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
這笑聲恐怕多著的是嘲笑的意味。在劉姥姥這個村婦的眼中,茶水便是用來解渴的。平日裏為生計奔波勞碌,哪有空去細細品,慢慢飲茶呀!
劉姥姥這種村婦,更欣賞的美是花團錦簇。喜的是濃厚而熱烈。那淡雅的茶香,只怕不及酒肉的滋味。
妙玉無論是成窯五彩小蓋鐘,還是官窯脫胎填白的蓋碗等等茶具在劉姥姥面前炫富都沒有用!因為她老人家根本看不懂這些玩意兒。
妙玉看不起的便是這位劉姥姥。可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既文章。劉姥姥的為人處事能力。怎是妙玉這種大小姐能比得上的!
劉姥姥在榮國府不惜以自嘲扮醜的方式逗這些貴婦小姐們開心,來獲得資助。而貴婦們在玩過了,笑過了之後,也有著對這位農村老婦的關懷與體恤,理解她的人生不易!
當榮國府大廈傾頹,樹倒猢猻散的那一天。這麽多的公子小姐的生存能力,居然比不上一個老村婦。可憐的巧姐兒,要靠一個老太太去救贖,豈不可嘆,可悲。
舊年蠲的雨水與梅花上的雪水
要是論矯情,大觀園中任何一位姑娘也比不上這位妙玉。
縱然是如榮國府這樣的公侯府第。這些個豪門貴婦們平時吃茶也許就是吃的普通井水。
便是富貴如榮國府,也沒有丫鬟仆婦們去收集什麽清晨的露珠,黃梅的雨;七夕的雨水,冬至的雪。
這舊年蠲的雨水也好,這梅花上的雪水也罷,美是美了,有情趣是有情趣了,可這些這些儀式感極強的飲茶,於日常生活中真的有什麽作用嗎?
林黛玉這種大小姐尚喝不出舊年蠲的雨水和梅花上的雪水有什麽區別?可見區別其實是不大的。
妙玉只為這種高級感,不過是要填補內心的空虛罷了。妙玉的人,妙玉的心,妙玉的才情,都被困在櫳翠庵這四角天空中。
妙玉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往來。也許只有她才有足夠的空閑時間去研究那些於生活中沒有用的事情。
也只有妙玉才會真的去在乎,舊年蠲的雨水和梅花上的雪水,哪一個更清淳?
便是寫【茶經】的陸羽,寫出的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也遠比妙玉這姑娘更貼近生活,更有實實在在的煙火氣息。
(分瓜)瓟斝與點犀(喬皿)
(分瓜)瓟斝,大概就是「用匏類範成斝式的茶具。是用斝形的模具套在小葫蘆上,逐漸成型,之後脫模風幹,成了斝形。這東西勝於清代,"晉王愷珍玩"的可能性不大。
點犀(喬皿):
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
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元豐:宋神宗年號。當時蘇軾被貶黃州。這點犀喬皿必然是假貨。
妙玉把這假葫蘆給寶釵用,把假牛角給黛玉!還就獨給寶玉用的綠玉鬥是真貨。
也許這就是人生吧!把自己壓在禮教的這個模具下,生生壓變形了的薛寶釵,不會有幸福。
而渴望著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林黛玉啊,一樣會被生活所欺騙。一切都是那麽的無奈。
而那只綠玉鬥,也許就象征著妙玉身上僅存的一絲青春的氣息和活力。也只有那只綠玉鬥,才是真的。
薛寶釵、林黛玉與妙玉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隨後跟了來。
妙玉自向風爐上扇了滾水,另泡一壺茶。這茶請的是薛寶釵與林黛玉。寶玉是自己跟來的,並不是妙玉請來的。
寶釵與黛玉才是能讓妙玉青眼的二位姑娘。能幹的探春,豪爽的史湘雲,都不在妙玉的朋友圈內。
妙玉的交友是隨性的。寶釵與黛玉,在榮國府其實不過都是寄居者。放著賈府的少奶奶和真正賈府的姑娘們,妙玉不去結交,而去結交她們二人。妙玉內心的孤傲可見一斑。
薛寶釵和林黛玉是紅樓夢中的兩個女主角。寶釵選擇了入世,而黛玉更加出塵。不過這都不影響二者是十二釵中最優秀的姑娘。
畫重點,妙玉根本算不得是什麽尼姑,她只是一個帶發修行的姑娘。在她的眼中,自己仍是個閨閣中人。
在妙玉的眼中也只有薛寶釵和林黛玉的眼界,是自己一流,可以同自己相交。
什麽身體不好,入廟修行,那些不過是托詞罷了。定是家族蒙難,住廟修行,不過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手段。
無論是妙玉茶品梅花雪,還是訪妙玉乞紅梅,妙玉的梅花,寶玉都得了。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梅花有著高風勁節的情操;梅花有著美麗和傲骨,能欺霜傲雪!
可梅花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
妙玉惜茶,怕糟蹋了這茶;便如同黛玉惜花,去葬花一般。可這些不過是姑娘們的癡心罷了。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葬花,可也清醒。總是無奈他年是誰來葬自己呢?
可憐的妙玉,今日她怕人糟蹋了這茶,他年可有人,會怕憐惜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