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數學界第一位女院士、復旦大學教授胡和生身上有一種反差強烈的氣質。她出身藝術世家,外表溫柔甜美,有著受英語老師贊美的「beautiful voice」(美麗的聲音),然而接近她的人卻很容易感覺到,她內心強大異常。
胡和生曾師從著名數學家蘇步青,與谷超豪是一對被數學界傳為佳話的院士夫妻。2012年,相伴相知一生的丈夫先她而去。
2024年2月2日,96歲的胡和生也去世了。「谷超豪星」畔又多了一顆星,雙子星閃耀在數學群星之中。
胡和生在上課(1997年)。圖/【數學家的智慧——胡和生文集】
「大松博文」式訓練
1950年秋,胡和生大學畢業,投考研究生,被北京大學和浙江大學同時錄取。由於擔心不適應北方氣候,又聽說蘇步青是幾何大家,她選擇了浙大。
浙大有一個以蘇步青和陳建功為中心的「陳蘇學派」。兩人都曾留學日本東北帝國大學理學院並獲博士學位,相約學成後一起回家鄉,花20年時間將浙江大學數學系辦成世界一流院系。從蘇步青來到浙大的1931年(陳建功稍早),至1952年院系調整,浙大數學系有畢業生100多人,其中多人成為數學界骨幹,5人當選中科院院士。二人首創的「數學討論班」獨具特色,名聞遐邇。
一進校,胡和生就為這裏濃厚的學術空氣所感染。系裏老師認真教學之余,大都有自己的研究方向和課題,經常發表論文。這種氛圍是她以前從未感受過的。
那年蘇步青招了包括胡和生在內的三名女研究生,一進校就要求她們參加討論班,閱讀義大利數學家的一本數學名著並作報告。蘇步青是有名的嚴師,不但要求學生將推理和推導過程準確復述出來,還要求他們用簡明扼要的語言將作者的思路概括出來。學生作報告時,他總是步步緊逼,不斷追問,答不出就當場訓斥,甚至責令其停止報告,稱為「掛黑板」。
胡和生畢業於教會辦的清心女中(後改名為上海第八中學),英語底子紮實,讀大學時也常閱讀英語參考書,對閱讀英語文獻並不感到困難,但她害怕被掛黑板,準備得格外充分,報告清楚詳盡,有問必答。連以挑剔聞名的蘇步青都點頭微笑,稱贊她「講得很好」。
胡和生第一次報告之後,蘇步青根據她的水平,指定她閱讀國際數學刊物上的最新論文並報告。此後,每周增加了一次報告論文的討論班,只有她們三個一年級研究生參加,每次都由胡和生作報告。這些論文有英文、德文、法文和俄文的,從二三十頁到上百頁不等。當時沒有影印機,單單把這些論文抄下來也得花許多時間。她要硬著頭皮復習德文,自學俄文,終日演算和推導,常常熬到深夜。
有一次,她為了準備報告熬到下半夜,實在撐不住,伏案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被咚咚咚的猛烈敲門聲驚醒,才意識到已過了上課時間。一開門,憤怒的蘇步青沖了進來。看到滿桌的論文、辭典和講稿,他才消了怒氣,但要求她馬上回到課堂開始報告。
這是一種「大松博文」式的訓練,體弱多病的胡和生只能拼了,另兩位研究生唯讀了一學期就退學了。經過這樣的訓練,胡和生學會了如何準確而高效地閱讀論文,也體會到要研究前沿課題必須閱讀最新論文。
浙大數學系呈現出前所未有之盛況。除原有的徐瑞雲、白正國等教授外,浙大早期畢業生盧慶駿、張素誠、曹錫華等學成歸國,谷超豪、張鳴鏞等幾位青年助教成為數學界新秀,研究生們迅速成長。陳建功和蘇步青當年所設想的中國現代數學研究重鎮初具規模。
1952年,院系調整,蘇步青、陳建功等調入復旦大學,其他成員分別調到浙江師範學院、南京大學、廈門大學、華東師範大學,或留在浙大擔負工科數學教學。蘇步青對這樣的調整並不認同,認為損失太大了,但只能服從分配,重新創業。
調整後的復旦大學數學系群星雲集,有來自浙江大學的蘇步青、陳建功、盧慶駿等教授,來自同濟大學的楊武之教授,加上原復旦大學數理系數學組的陳傳璋、周慕溪、李銳夫、周懷衡、黃緣芳、崔明奇等教授……這些學校數學系的本科生、研究生一同並入,胡和生也在其中。
蘇步青被任命為復旦大學教務長。雖然行政工作繁忙,他還是繼續舉行微分幾何討論班,從不間斷。這種舉辦討論班之風從浙大數學系被帶到了復旦,被學校推廣開來,在全國都產生了影響。
1953年,到北京俄文專修學校學俄文的谷超豪也到了復旦。他和胡和生都是蘇步青討論班的骨幹,浙大建立的微分幾何學派在復旦生機復現。
胡和生與谷超豪的「結婚照」 (1957年夏)。圖/【奮鬥的歷程——谷超豪文選】
解決了「60年沒有解決的重大問題」
蘇步青自己的專長是仿射微分幾何,但由於微分幾何的不斷發展,他為研究生和青年教師開設的卻是黎曼幾何、李群等更現代化的課程,自己邊學邊講,逐句將很前沿又很艱深的名著一絲不茍地轉譯出來,讓學生們自己去鉆研和體會,從中吸收思想和方法。
有一次,他在查文獻時看到蘇聯院士雅寧柯的兩本著作【高維空間超曲面的變形理論】和【子流形的變形理論】,要胡和生好好讀一讀。她由此對變形理論發生了興趣,寫出了幾篇關於黎曼空間超曲面變形的論文,引起國際學術界的註意,陳省身在美國的【數學評論】中介紹了這些成果。她開始嶄露頭角。
然而,1958年興起了一股否定、批判基礎研究的「左傾」思潮。在復旦大學數學系,陳建功和胡和生成了批判物件,受到「理論脫離實際」的攻擊。批判來勢兇猛,很多人都不敢跟胡和生講話了,只有陳建功偷偷對她說:「彼此彼此。」
她始終相信,基礎數學研究是國家所需要的。正好蘇步青在討論班上介紹了黎曼空間運動群的空隙性問題,她感到這是一個好課題。
廣義相對論產生以來,黎曼幾何獲得了蓬勃的發展。黎曼空間運動群的空隙性問題是義大利著名數學家福比尼提出的,他1903年首先發現,黎曼流形運動群的參數數目有空隙。這成了微分幾何研究的新熱點,60多年來很多數學家投入其中,確定了第一和第二空隙,但第二空隙要在空間維數大於248時才能得到證明。
胡和生多方查閱文獻,利用李群等前沿理論和工具,終於給出了一個最佳公式,建立了確定空隙的一般方法,由此可得出黎曼空間運動群的所有空隙。
這是一個突破性的研究成果。蘇步青非常興奮,打破一貫的嚴肅,大加贊賞。
蘇步青後來曾感嘆,1952年自己給了胡和生一本新出版的俄文數學書,「很難哩,硬要她看下去,看下去!」就是在這一基礎上,胡和生搞了七八年,到1960年終於解決了微分幾何中「一個60年沒有解決的重大問題」。
然而正當胡和生處於出更大成果的黃金時期,「文革」來了,她的科研工作被迫停止。進入70年代後,隨著楊振寧等美籍華裔科學家來訪,基礎科研有所緩慢恢復。
楊振寧從事的是規範場論研究,而規範場與微分幾何有著密切關系。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是復旦大學數學系教授,楊振寧由此了解到,復旦大學在微分幾何領域有很強的實力。1974年6月,他存取復旦大學,作了規範場理論報告,並建議與復旦師生共同開展這方面研究。
復旦大學成立了一個由數學和物理方面的骨幹組成的科研小組,谷超豪為組長,胡和生是成員之一。合作持續了幾年,完成了一系列合作論文。
改革開放後,國際交流的環境開始形成。1979年,胡和生存取美國,她在品質規範場方面的研究引起了重視。美國著名物理學家史坦利·迪塞爾在其論文和寫給楊振寧的信中提到,她的成果具有首創性,十分有意義。
1983年,中國派出了以蘇步青為首、王元與胡和生為成員的代表團去參加日本數學會年會。隨後胡和生又多次參加國際學術交流,十多次在國際學術會議上作大會特邀報告。1990年,中國首次正式參加世界數學聯盟代表大會,她是中國數學會代表團的三位成員之一。
1991年,胡和生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成為中國數學界第一位女院士。蘇步青在推薦時稱她為自己的「接班人」,並說:「我畢生效力的微分幾何方向長期以來靠她來主持。」他還說,她這次當選為學部委員名副其實,中科院數理學部數學組的學部委員們都贊成。
院士伉儷
在數學組的學部委員中,就有胡和生的丈夫谷超豪。多年後,他依然記得與胡和生的初見。
那是1950年初秋,他在浙江大學數學系的圖書室裏遇到了剛進校不久的胡和生。胡和生說,蘇步青先生給了她一篇論文,有些地方她沒弄清楚,想請谷超豪幫她看一看。那篇論文很難,她已請教過多位老師,白正國教授讓她找谷超豪幫忙。
谷超豪說:好啊,論文呢?胡和生說論文在宿舍裏,說完就不顧天氣熱,氣喘籲籲地跑回去取了來。這讓谷超豪印象深刻,覺得這個小姑娘很不錯,對學問肯鉆研。在他的指點下,胡和生很快就把疑難問題都弄清楚了。
在院系調整中,他們雙雙隨蘇步青來到復旦大學。朝夕相處中,兩人走到了一起,1957年元旦,他們結婚了。王元等數學界友人在賀信中寫道:「您們是數學事業中的好戰友,今天又成為最親密的伴侶。說實在話,我們是很羨慕您們的。」
他們商定,誰也不要因家庭影響工作。別人家一般是「二保一」,他家卻是「二保二」。
他們總是想盡辦法來節省時間。就連炒個菜也要運用統籌學方法,谷超豪說做得好不好不用管,時間要緊。怕排隊耽誤時間,他們一般不去理發店,而是互相為對方剪發,谷超豪後來還學會了幫胡和生染頭發。
胡和生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名畫家,耳濡目染之下她對衣服穿搭很有眼光。谷超豪先後擔任復旦大學副校長、中科大校長,社會活動很多。每次出席重要活動,胡和生都要關心一下他的「行頭」。谷超豪滿意地說,只要給她的手這麽一弄,總是蠻精神的。2010年他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去人民大會堂參加頒獎大會,西服、襯衣和領帶都是胡和生精心挑選的。胡和生自己在正式場合也會化上淡妝。
直到晚年,他們一直共用書房,十多個大書櫃的藏書不分彼此。書房裏有兩張寫字台,谷超豪的書桌朝陽,胡和生的書桌面墻,各自伏案鉆研。胡和生另有一張活動小書桌,原是華山醫院用來給病人送飯的活動推車,她買回來當多功能書桌用,哪裏光線好,就在哪裏看書。
他們喜歡分享討論,互相提問,互相核驗,這是他們生活中最大的樂趣。谷超豪笑說,自己是X,胡和生是Y,共組了一道牢固而充滿愛意的二元一次方程式。
谷超豪經常出國參加學術活動,有時一走就是幾個月。一次生病住院的胡和生給谷超豪寄去了新鮮白參,還寫信提醒他晚上泡腳,而且要多泡一些時間。她寫道:「好好註意身體,平平安安地回到上海,我在家裏歡迎你。」
後來兩人年齡大了,住院都形影不離,守在一起看書討論。
2012年,谷超豪病逝。胡和生獨自生活了十幾年,在病床上堅持做學問,還出了書。
兩人相伴走過了55年。他們性格互補,誌趣相投。胡和生開朗健談,喜愛藝術;谷超豪溫文爾雅,能脫口成詩。
胡和生愛花,訪客登門時常會送來一些君子蘭、蝴蝶蘭、牡丹花,但她最喜歡養的是太陽花。谷超豪會幫忙照料,還為胡和生寫過一首【詠太陽花】:「偏憐人間酷暑中,朝朝新蕾化新叢。笑傾驕陽不零落,護育精華無閑空。」
1982年,谷超豪與胡和生在存取德國期間去了法國巴黎,黃昏時手牽手到鐘樓怪人附近散步,在塞納河畔的露天咖啡館小憩。就在流連忘返之時,他們竟邂逅了老師蘇步青。蘇步青是應法國數學家李翁斯之邀,在弟子李大潛陪同下來訪的。
蘇步青50年代當選為中科院首屆學部委員,谷超豪於1980年當選為改革開放後增選的首批學部委員,後來胡和生於1991年當選為學部委員,李大潛1995年當選院士,成就了數學界蘇門三代六院士的佳話(還有兩人是洪家興、陳恕行,皆為谷超豪的學生)。
為了紀念塞納河畔這意外而美麗的相聚,蘇步青即席賦詩一首【同谷超豪、胡和生、李大潛遊巴黎】。
詩曰:「萬裏西來羈旅中,朝車暮宴亦稱雄。家家塔影殘春雨,處處林嵐初夏風。杯酒真成千載遇,遠遊難得四人同。無須秉燭二更候,塞納河邊夕陽紅。」
(本文參考了【數學家的智慧——胡和生文集】【數學戰略家谷超豪傳】【一個共產黨人的數學人生:谷超豪傳】)
發於2024.3.25總第1133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胡和生:人生「幾何」
記者:宋春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