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的梁添芳,怕打雷。
2024年5月的一個陰雨天,在工作園區門口,一聲悶雷,驚得她身體失衡,連人帶車摔倒,包裏的物品灑落一地。
她躺在地上,看到一個身影由遠及近,由模糊變清晰,是一名坐輪椅的男同事,快速轉動車輪奔了過來,幫她撿起散落的東西,急切詢問是否需要進一步幫助。
那一刻,梁添芳一時忘卻了狼狽和疼痛。
梁添芳也是一名殘障人士,6歲那年,她從火災死裏逃生,代價是失去了左手。
成長路上,梁添芳與王慶、唐霞等殘障夥伴們,在他人遞來的細微善意中,堅持著信心與希望。
近年來,政府、企業、社會三方持續打造平等共融的工作環境,合規向善。梁添芳們,站上了更大的人生舞台。
梁添芳大學畢業後落腳在廣州
遭遇
梁添芳小時候曾經「死過三次」,第一次是喉嚨長了一個大腫瘤,差點窒息,第二次是溺水,第三次是發生火災。
6歲那年,在廣西桂平農村,屋子最裏面的房間突然著火——梁添芳就在那個房間裏。她是留守兒童,家裏唯一的大人是嬸嬸。但嬸嬸坐在門口,誤以為哭聲是因為兄妹倆打架,便沒有理睬,耽誤了營救時機。
火災發生後,她被送到了玉林的燒傷醫院。在母親楊亞玲的記憶裏,植皮手術一共做了四次,跑了一年的醫院,花了二三十萬,女兒還是永遠失去了左手。
2000年,當梁添芳出生時,遠在1000公裏外的唐霞已經4歲了,依舊不會說話。起初,父親唐湘嶽認為女兒只是說話晚,並沒有往耳聾的方面想,結果被確診為極重度聽力障礙。
經診斷,唐霞右耳聽力90多分貝,左耳是100多分貝。這意味著,她的左耳只能辨識100分貝及以上的聲音,這種聲音大小相當於噴射式飛機起飛時的噪音。
12個月到6歲是植入人工耳蝸的最佳醫治時間,費用50萬元。這對於地裏刨食的湖南農家來說,是個天文數位,唐湘嶽放棄了。
6歲時,唐霞被送去了長沙一所盲聾啞康復學校,學習說話的能力。
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
唐霞記得,她每天早上跟著老師做口舌操,呼吸氣操,之後讀書、寫字,做各種各樣的聲音測試。老師拿著帶有拼音、字、圖案的書,一對一、手把手地教她說話。唐霞看著老師說話的口型,努力聽著對方發出的聲音,用手觸摸老師的頸部,感知鼻子發出來的振動,接著,用手靠近老師的嘴去感受氣息,一步步學說話。
回家後,母親劉帆按照老師教的方法用木板或者勺子壓住女兒的舌頭,讓她試著發出聲音。念對了一個字,就再念一個詞語,說對了一個詞語,就試著連讀三個字,不斷疊加,從簡到繁,之後再記住發音。
7歲時,唐霞終於會說話了。但她很難把句子聽完整,說話很不標準。
唐霞出生的1996年,300公裏外的王慶3歲,剛被確診為一級聽力障礙。父母這才意識到,出生8個月後的一場高燒,奪走了兒子的聽力。
6歲的王慶被送到普通小學讀書,但他聽不到聲音根本就坐不住。7歲時,他被送進了湖北鄂州的一所特教學校。在那裏,王慶學會了手語。
唐霞7歲學會說話後回到了家鄉
成長
步入初中後,梁添芳遭遇了部份同學的惡意。
「他們嘲笑我,天天說那種不好聽的話。」梁添芳說。到了夏天,有男生抓毛毛蟲放在她背後,她越是怕,對方就笑得越開心。
2006年,梁添芳燒傷躺在病床就診時,唐霞正坐在小學三年級的課堂上焦慮著。老師說的話,她經常聽不清、也聽不懂。她早於梁添芳4年,也面臨了來自部份同學的惡意。
唐霞記得,從初一開始,班上一些男同學經常模仿她說話,她慢慢意識到,對方是在嘲諷她。
直到有一次,一名男同學又學她說話,她忍不住跟對方打了起來。
唐霞說,在場的同學沒有人幫她說話,這讓她深深地感受到了傷害。接下來的幾年,這種情況偶爾出現。
那幾年,唐霞幾乎沒有朋友,變得越來越孤僻。母親劉帆記得,女兒不時偷偷地流淚,她對此也沒有什麽辦法。
唐霞沒有放棄學習,甚至一度沒有做完作業就不睡覺。她從小就明白,這是她長大後能在社會上生存的唯一途徑。2014年,唐霞中專畢業後,又考上了大專,攻讀電腦專業。
2016年,唐霞大專畢業時,梁添芳離開鄉鎮進入縣城讀高中,遠離了「問題少年」、「問題少女」後,她開始了追趕式學習,3年後的高考,考上了廣西職業師範學院電子商務專業,並於2022年成功專升本。
王慶的求學之路相對順利些,小學中學都在特殊學校,2011年考上重慶師範大學特殊教育專業,2015年本科畢業。
梁添芳用一只手捍衛生活
挫折
大學畢業後,王慶前往湖北鄂州一所特殊教育學校任教。
他自學了PS、Office等辦公軟體,還試著自己剪輯視訊,甚至學會了一手烘焙本領,頗受同事、學生們的喜歡。
為了打破與「普通人」之間的那堵墻,王慶帶著學生去商圈,將水果做成鮮榨果汁賣給行人——認識自我,勇於接受生活的挑戰,對於他們這個群體來說,是直面未來的重要一步。
7年後的2022年,王慶選擇離開講台,原因簡單而現實:每月2000多元的薪資無法支撐家庭生活。他的父母沒有固定收入,2018年他與一位境況相似的女孩結婚,生下了女兒,此時正要上幼稚園。
他放下教鞭,走進工廠成為了一名力工,手掌磨出了老繭,但收入是之前的2倍。
唐霞晚王慶1年畢業,她想做平面設計類工作,但一直沒有找到。於是,她跟著村裏人去了一家超市做稱重工,之後又進了一家工廠,做過切割工、包裝工,薪資一兩千元不等,沒有社保。
母親劉帆回憶,有一次,女兒回家說她扭到了腰,很不舒服。她告訴女兒,你是女孩子,重的東西可以讓男生幫忙搬。但唐霞說她不敢,害怕別人更加嫌棄她。
2019年11月,唐霞成功應聘了唯品會華中營運中心質控專員,主要負責統計報表,工作地點在湖北鄂州。這意味著她要離開湖南,跨省打工。
唐霞說,她害怕離開家鄉,但隔天就買好了車票,「我聽力不好,找工作處處碰壁」、「殘疾人能找到像樣的工作,太難了」。
多年後,00後的梁添芳步入社會也遭遇了找工作的煩惱。
2021年9月,大二實習期間,她揣著家人給的2500塊錢,坐了25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廣西趕到杭州。
在杭州,身上的2500塊錢徹底用完之前,她一共面試過近二十家公司。最後,所有的面試都失敗了。「大都是因為我的手。」她說。
轉機出現在一次校企合作的招聘會上,對方並未發現她左手有問題,現場錄用了她。
這個機會是如此珍貴,以至於她不敢在現場告訴對方自己手的情況。為了能做好這份客服工作,她在短時間裏把26個字母在鍵盤上的位置背了下來,不看鍵盤打字,單手一分鐘能打四十多個字。
向善
2024年畢業季,梁添芳選擇去廣州發展。看到特賣電商平台招聘資訊後,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面試。
面試當天,她遇到了陌生人的善意,「面試完了出門,門衛大哥笑著祝我早日透過面試。」 7天後,她透過了面試。
梁添芳的工作是客服,她發現同事們在工作間隙,會開開玩笑,調和工作氣氛,下班後偶爾還會聚餐、出遊。有一次去深圳,主管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沒有架子,你知道嗎?她跟我玩的時候,像個孩子。」
梁添芳註意到,在唯品會工作園區,還有許多不同遭遇的殘障同事。她與他們一起參加了【殘障友好意識培訓】,得知公司已有百余名殘障同事,先後獲評了富比士中國最佳和最受員工歡迎雇主。
她「心靈上有了觸動」,開始有意識地關註中國殘疾人就業現狀,並關註到了完成職業重建的王慶,依靠福利保障透過手術重新聽見聲音的唐霞。
自從2019年來到湖北鄂州物流倉後,唐霞就免費吃住在公司,每個月薪資四五千塊錢,有社保、公積金。
她走出了孤僻與沈默。在多位同事眼中,唐霞工作認真、踏實,也很有想法。一位同事記得,某次單位征集創意想法,唐霞寫了滿滿幾頁交了上去。
一名與唐霞共事兩年的女同事主動撮合她與自己的侄子,2022年3月,倆人領證結婚了。
婚前,醫生再次建議唐霞進行人工耳蝸手術,挽救殘余聽力。
這一次,唐霞一家沒有被50萬的手術費嚇退。除了醫保、商業保險(公司繳納),公司的唯愛基金,還能報銷個人費用中的50-60%。
2022年與2024年,唐霞的雙耳先後植入了耳蝸,聽力明顯好轉,重新開始學說話,發音逐漸標準,現在已基本能正常對話了。
唐霞聽見聲音後愛上了跳舞
在唐霞重新學說話期間,王慶成為了一名物流分揀員,工作崗位距離她不足100公尺。
流水線上的分工協作,主要靠吼,但王慶聽不見聲音。倉庫內不能攜帶手機,只能用紙筆交流。有一次王慶和領班熊號談工作,兩人用了三張便簽紙、來回傳遞了七次,才讓彼此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熊號意識到紙筆交流不適用於快節奏的工作場景。於是,他利用閑暇時間觀看網站上的教學視訊,自學手語。
漸漸地,組裏的其他同事也陸續效仿熊號自學手語。溝通順暢了,王慶的工作效率逐月提升。
繼王慶之後,倉柯瑞又陸續來了4名聽障員工,分到了不同班組。於是,更多的員工自學起了手語。倉庫順勢組織了手語培訓班,邀請王慶授課,6個月內,先後有100多人自願報名,20余人學會了基礎手語。
王慶與學手語的同事們
被光照耀的人,也能成為光。
2023年的一次團建中,聽障員工尚帥的手機丟了。同事們立刻行動起來,有人檢查每一張打卡照片尋找線索,有人給遺失的手機撥打電話,3個小時後找回了手機。王慶看到,尚帥那天開心得像個孩子。
3個月後,尚帥勇奪了「一崗三能」技能標兵。
王慶們的故事傳開後,企業HR收到了更多社會人士的應聘簡歷,包容的職場和多元企業文化,綻放出了活力。
責編 翟巧紅
編輯 姜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