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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白先勇:文化斷層後,中國人對情與美失去信心,感情表露也手腳無措了

2024-08-28心靈

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文學就是講,一個人一生多麽地艱難,目標還沒有求到,在半路已經失敗的故事,這也就是【紅樓夢】寫的故事。

作家白先勇解讀【紅樓夢】,從中國人的生命歷史開始講起,他將人的一生,青年、中年、老年分別對應上儒家、道家與佛家: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是入世哲學,儒家那一套,要求功名利祿;到了中年,大概受了挫折,於是道家來了;到了最後,要超脫人生境界的時候,佛家就來了。「中國人既出世又入世的態度,常常造成文化的一種緊張,也就是說,我們的人生態度在這之間常常有一種徘徊遲疑,我想,這就是文學的起因。」白先勇寫道。

白先勇從【紅樓夢】中讀出了中國人的人生處境,也提醒讀者讀者註意【紅樓夢】所代表的中國小說成就。西方文學偉大的作家諸如杜斯妥也夫斯基或是普魯斯特,都善於長篇累牘地敘述分析,寫得非常深刻,而中國小說大部份都是利用對話來推展情節,用對話來刻畫人物。什麽人講什麽話,語氣口吻與內容都重要,而【紅樓夢】他認為是對話寫得最好的小說。

近年來,小說家白先勇致力於昆曲的復興與【紅樓夢】程乙本的重讀與推廣,先後出版【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白先勇細說牡丹亭】。在他看來,對於傳統小說、戲曲的推崇,是在救贖近現代中國人「情與美」的失落。

白先勇,生於1937年,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劇作家。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大學創作碩士。著有短篇集【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樹猶如此】等,舞台劇劇本【遊園驚夢】,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玉卿嫂】等。

八月中,在青春版【牡丹亭】推出二十年之際,界面文化與作家白先勇連線,聽他講述對於中國人「情與美」的理解,以及對現代年輕人情感的觀察。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白先勇 著
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 2024-2

01 現代文化斷層後,中國人對情與美失去信心

界面文化:在【紅樓夢幻】及【細說紅樓夢】裏,你分析【紅樓夢】,是從中國的文化心理還有神話的角度入手的,可以講講原因嗎?

白先勇: 因為神話是一個民族的心理、文化的反射,不光中國,各國的神話都是如此。【紅樓夢】從女媧補天開始寫起,女媧是創造人類的、地母型的神,這是一個很大的文化上的開始。【紅樓夢】整個神話架構是很龐大的。我們整個民族對情的關聯很深。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神話,變成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三生情定。林黛玉下凡後要拿眼淚還債。愛情神話在我們的神話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界面文化:之前談到【牡丹亭】的時候,你提出現代的中國人有一種「情與美的失落」,失落是從何而來的?

白先勇: 這個失落跟中國傳統文化的斷層很有關系。19世紀以來我們中國文化遭受了斷層的危機,社會政治歷史的原因很多,我就不在這裏贅述了。傳統中國文化裏情與美的因素很重要,斷層以後,我們這個民族對中國的美學失去了信心,中國人的感情表露也手腳無措了。【牡丹亭】整部戲是愛情的神話,把情吊得最高,情真、情深、情至,情字最高,穿越生死——情是一種救贖的力量,所以我說昆曲是以最美的形式表現中國人最深的感情,要把情與美兩個因素流傳下來。

我做青春版【牡丹亭】的兩岸三地很多地方,是從來沒有見過昆曲的,那些大學生也反應激烈極了,那就是勾動了傳統文化本來就有的情與美,勾動了文化基因。青春版【牡丹亭】已經二十周年了。九月份我們在北大又要演出。之前在北大演過四次,那裏講堂很大,以前也都是滿座。

界面文化:剛才講到了北大,北大是「五四」的發生地,你在【紅樓夢】序言中說,寫這本書是有感於「五四」後的文科教育的衰落。

白先勇: 沒錯,「五四」以來教育上有一個很大的問題,中國大陸和 台地區都是如此,重理工、偏人文,現在更加厲害,因為大家了解到理工科容易找工作。但是人文的底子很要緊,如果沒有人文做根基,很容易失去方向,AI來了也被牽著鼻子走。「五四」以來的教育的確是偏廢,尤其是傳統文化方面,中國傳統繪畫、山水花鳥這麽了不起的傳統,在學校裏不重視,要學西洋畫、畫素描。昆曲這麽豐富,兩千多個曲牌,這樣的音樂遺產,它的音樂性怎麽沒有被大量研究,都被排除在教育課程的外面了。(這樣做)對自己的文化認同傷害很大的。

現在的年輕學生對文化認同不完整,感到很茫然,就是因為教育偏廢了傳統文化。不是說不應該學西洋文化,西洋文化很偉大,可是要了解自己的傳統文化,再去接受非常復雜的西方文化。現在很粗淺地去學習西方的繪畫和音樂,這只是表面的,更深層、幽遠的傳統沒法學,所以不如把自己的文化先紮根。

我在加州大學教書的時候,他們一年級的學生都要上一門通識課叫【西方文明】,教材是很厚很大的一本書,從希臘羅馬一直講下來的,這樣大學生起碼對西方的文明傳統有基礎的了解。我主張中國大學生也應該有一本完整的中華文明史,應該組織很多專家來編寫這本教材。文明史的教育很重要,我們缺了這一課。

界面文化:按照「五四」很多學者的觀點,恰恰是中國文字太難、文明太深,造成了文化階層和大眾階層彼此不太溝通,沒有那麽容易普及?

白先勇: 沒錯,那是「五四」時代說的,因為那時候要急功近利,救亡圖存,中國處在很大的危機當中,要很快很短時間就要見效。現在講起來中國文字難,學英文外語不是更難嗎?中國戲曲很難,聽外國的歌劇還不是一句不懂?義大利文哪裏懂呢?還不是照樣……我們覺得學文學很難,微積分、物理還是很難啊。難不能當成一個借口,大學教育就是要克服困難。湯顯祖的那些詩很深的,美得不得了,我們在編的時候,只刪不改,按原文唱的。那些年輕人半懂不懂,也被迷住了。

界面文化:說到音樂和繪畫的失落,那麽白話小說、明清小說傳統在現代也失落了嗎?

白先勇: 「五四」運動以後,章回小說都一律排斥,說它們思想陳舊,「五四」以後外來轉譯的(成為主流),我反而覺得轉譯的語言不一定有很好的影響。轉譯的文筆反而不順、不通。其實像【紅樓夢】【儒林外史】還有晚清的【兒女英雄傳】的白話已經非常純粹了,這個傳統不應該斷掉、丟掉。我自己是學西方文學的,可是我覺得自己寫作的時候,也盡量避免西化的句子。中文有自己的邏輯。

1966年 白先勇 美國柏克萊 圖片來源:理想國

界面文化:回想當初在台大學習的時候,老師是怎麽上文學課的?

白先勇: 我們在台大雖然念外文系,常常去中文系聽課,聽葉嘉瑩的詩選還有讀詩,鄭騫先生的詞,王叔瑉先生的【莊子】,有意無意,西方傳統與中國傳統融合起來。

02 青年人看起來對於愛情比較現實隨便,實際上還是渴望天長地久

界面文化:討論【紅樓夢】或【牡丹亭】,都常常提到情。情有什麽魔力嗎?

白先勇: 中國人對情這個字很重視,情幾乎是宇宙的原動力。我在美國教書的時候,用英文轉譯「情」還翻不出來。我們說「情根」,「情根一點,是無生債」,這是【牡丹亭】裏的。好像情一旦生根,一生一世還不完的債。我們相信情對我們的巨大影響。

界面文化:情的中國文化內涵是什麽呢?

白先勇: 中國人的情不光是男女之情,對自然、對宇宙、對人倫,是無所不在的,是無限大的,所以英文很難傳達。盎格魯撒克遜人是比較理性的,美國也是,理重於情,英文不放縱情的。中國不管儒家道家佛家都有相當復雜的含義。中國人相信前世今生,前世欠的債,今世來還。動了情之後一輩子也還不完。人海茫茫,為什麽對這個人特別動情呢?好像有的人一動情就是一輩子,有的人來來往往都不知道情根所在,這是很復雜的。青春版【牡丹亭】演了五百多場,我跟著兩百場,學校裏頭像是北大、北師大,那些學生對【牡丹亭】的反應熱烈出於我的意料。

界面文化:從年輕人對【牡丹亭】的反應來看,現在年輕人是情深還是情淺呢?

白先勇: 不能光看表面的,好像現在的青年人對於愛情比較現實隨便,深一層看,每個人心底裏面還是渴望天長地久理想的愛情。看【牡丹亭】那麽感動,那相當於他們的夢嘛,做一個的愛情神話的夢。也許現實裏這樣的愛情輪不到他們,沒那麽容易。現在的年輕人跟古代也差不多,渴望相通的,表現的方式也許不一樣。

2006年青春版【牡丹亭】演出 圖片來源:理想國

界面文化:對於當代讀者來講,了解【紅樓夢】這樣的悲劇,有什麽樣的意義?

白先勇: 讀【紅樓夢】很大意義上是了解人生的無常,興衰無定,對世事的更加清楚。現在變化太快。科技日新又新,生命好像急流一樣,要怎麽抓住現在、怎麽應付未來,對自己的處境要了解,才不會迷失。

03 兩百多年來,中國還沒有一部小說跟【紅樓夢】並肩

界面文化:你認為【紅樓夢】如同一部象征寓言,象征著中華文明的走向:因為發展到極致只能往下走的趨勢,可以講講詩式的挽歌這樣的寫法嗎?

白先勇: 中華民族的文化到了18世紀乾隆時代已經到了極盛,只能往下走,其他的文化也是如此,所以才會產生【紅樓夢】。【紅樓夢】必須在乾隆時代產生,承接了中國文化的大傳統,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到明清的小說戲劇,哲學上儒釋道三教在乾隆時代也成熟到頂點。藝術家可能有第六感的,非常敏感地,對於未來有一種敏感的覺醒,表面上曹雪芹寫賈家的興衰,或者說曹家的興衰,在更大意義上,他感覺到中華的文明到了這個時候要衰落下去了,從這個意義上講【紅樓夢】是挽歌,而且是史詩規模的挽歌。

界面文化:在解讀【紅樓夢】時,你很細致地提到了很多種寫法,譬如說非單線的、而是復雜多面的映像式的寫法,鬼魂作為預兆出現提示結局等等。看到這些寫法,是出於自己的經驗,還是出於和西方經典的對讀?

白先勇: 我自己寫小說,所以看【紅樓夢】就會從另外一個角度想,為什麽【紅樓夢】寫得那麽好?那麽動人?每個細節是怎麽處理的?人物是怎樣的?它每個細節的手法都是非常高妙的,整個結構就像明清時代大的傳奇一樣,由幾百個折子戲一個個湊成,看起來好像瑣瑣碎碎,拼起來又是一出完整的大戲。它前面寫的,後面一定用得上。從小說技巧看,高妙得不得了,用象征,用神話,也用現實,寫實的部份寫得太真實——大家總把它當做寫實小說,寫18世紀貴族小說林林總總,其實上面還有非常宏大的神話結構。象征和寫實兩方面合起來,構成了非常龐大深奧的一本書。

界面文化:從寫作角度來講,是寫實更難,還是象征更難?

白先勇: 兩個都不容易,還要合得起來。書中超現實的部份,寶玉到太虛幻境,讓讀者以為真有這麽回事,寶玉跟著警幻仙姑,一下子又回到紅塵、現實生活裏。一上一下,上天下地,來去自如。作者寫實的本事非常厲害。

講到底,文學小說就是文字藝術,【紅樓夢】不僅集合了詩詞歌賦還有戲曲,散文敘述也用得非常好。對話再巧妙不過了,小說的對話很要緊。大大小小人物那麽多,每個人一開口就是他的個性,我說這是撒豆成兵,吹口氣就有生命了。現代文學有科幻小說,也是超現實,【紅樓夢】寫神仙、太虛幻境,老早就是科幻了。寫實主義來講,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到它的地步。兩百多年來,中國還沒有一部小說跟它並肩。

界面文化:也有學者認為【金瓶梅】的成就也很高,並不比【紅樓夢】弱。

白先勇: 【金瓶梅】也高的。【金瓶梅】是晚明時代出現的,比【紅樓夢】早兩百多年。晚明時期興起一種哲學,頌揚情的解放,還出現了王陽明的心學。一方面出了【牡丹亭】,一方面出了【金瓶梅】,都是在書寫人的感情跟人的肉體的大解放。

【金瓶梅】也是一部天才之作,能夠把人的肉體和現實完全不避諱地寫到頂,不過和【紅樓夢】還是不能比的。【金瓶梅】被困擾在寫實的、肉體的層面,【紅樓夢】超出了這一層,有了精神上的超越。我覺得【紅樓夢】要比【金瓶梅】高一頭,不過【金瓶梅】對家庭生活的寫實也很厲害。【紅樓夢】在一些地方也受過它的影響,比如刻畫人物,用穿著和飲食非常細微地寫出來,也用詩歌穿插。這兩部作品是一脈相承的。

04 完整的人格比功利的成就在某方面說更重要

界面文化:你曾提出所有中國人的生命都會經歷儒釋道的三個階段,從開頭的熱心入世,到中年可能遭遇挫折,到老年的「空」和「無常」和「命運」,這樣對生命歷程的觀察從何而來?

白先勇: 一方面是觀察而來,另一份方面是我自己的體會,我現在已經到了暮年了,看到周圍的人……中國人年輕的時候都是儒家,求功名,拼命念書找工作。年輕人都是入世的、急進的、積極的。到了中年受了一些打擊,有些丟官、坐牢,有些股票蝕本了,有些婚姻破裂了。這時候中國人另外一個課題來了。中國人不容易崩潰,道家來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儒家往前進的,道家往後退的。退一步丟開很多世俗,看得更清楚。到了晚年,對人生的體悟更深,超越紅塵了,這時候佛家來了,以前有名的文人,比如蘇東坡、王維、湯顯祖,也經過儒釋道的三步的。

界面文化:那你會覺得年輕人讀【紅樓夢】或者蘇軾、湯顯祖是讀不出來深意的,到了年紀增長才會有體會嗎?

白先勇: 我想這跟年紀的確有關系,我年輕時候看【紅樓夢】,都是看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的三角戀愛,慢慢地(看到)背後有那麽深刻的人生意義。我是勸同學們二十歲看一次、三十歲看一次、四十歲看一次、五十歲再看一次,完全不同的體驗。有了心理準備,才能面對人生的挫折。

1960年創辦【現代文學】 圖片來源:理想國

界面文化:那是有一點點悲哀,體驗更加深刻是因為中年遭受了挫折。

白先勇: 這是很多人的遭遇吧。我在美國教過二十九年的書,在台灣地區也教過書,人性差不多的,不管西方東方,人性幾乎是普世的,人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差不多。看懂了【紅樓夢】對人世、人情世故都有進一步的了解。

文學教導我們如何同情,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人們卻常常忘掉惻隱之心。文學教我們如何對所有的人,不光跟自己的親人,也包括其他人,怎麽相處,怎麽同情。有了同情,社會才不會有仇恨,仇恨是人類心中破壞性最大的力量。

界面文化:文學教育也包括對成功的教育嗎?比如對追求功名利祿的反思?

白先勇: 一個完整的人格比功利的成就在某方面說更重要。有的人不擇手段變成一個富有的人或官位很高的人,還是一個很失敗的人呀。【紅樓夢】寶玉出家,並不說是虛幻的逃避,而是對人生徹底了解後的做法。【紅樓夢】並沒有說偏向佛家,儒釋道三家都是人生的途徑,看你怎麽選擇。至於賈家的興衰,這也是人生的現象,有興必有衰,了解以後人生本來就是如此。

界面文化:從年少的時候提倡現代文學,到現在提倡中國傳統文化,這當中有聯系嗎?

白先勇: 是的,我年輕的時候非常崇拜西方文學,西方文學有偉大的成就。後來慢慢發現,自己的文化也有燦爛的成就,所以就制作【牡丹亭】,希望能帶給大家新的認識。當初二十一世紀初制作青春版【牡丹亭】的時候,很多昆曲老師都退休了,昆曲界有青黃不接的危險,我們就訓練一批青年演員,希望能把青年觀眾召回到戲院。那時候很多觀眾都昆曲無感,很疏離,【牡丹亭】就是歌頌青春、歌頌愛情的。二十年來演了五百多場,去過兩岸四地,六十多個城市、四十多所高校。演員還是原版人馬,二十多歲演到四十多歲,都到了最成熟的時候了。像我們的春香、演員沈國芳,很可愛,二十多年來形貌都沒怎麽變,還那麽嬌小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