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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正在被抑郁癥「拉扯」的人真正想聽到的話是什麽?

2024-08-27心靈

以下言論受個人主觀經驗影響嚴重,觀點非傳統且激進,不適用於醫療和正式建議,僅作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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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篇回答裏面提到過我做博後第一年患上抑郁癥的感受以及毛子老板對我的開釋,我這篇回答再詳細講一下這件事。

俄羅斯人和瑞典人一樣,因為一些原因(氣候,日照,生活水平等)容易患上抑郁癥。但是俄羅斯人有個和很多中國人比較類似但又相反的地方: 他們不「認可」抑郁癥。

中國很多家長認為抑郁癥就是沒事兒找事兒,日子過太好了,沒病裝病。毛子則相反,毛子認為這是你人生的必經階段,你悟了。許多中國人認為你要透過意誌戰勝它,這純粹是心理問題,吃藥沒用,你要樂觀積極地面對生活。 毛子認為你想的就是對的,沒錯,活著就是沒意思,不用吃藥,錯的是其他所有人,想去死你就去唄。我認為這體現了俄羅斯和中國的一個共有的古典文化內核——高度強調人自身的精神力量,否認肉體(激素)對精神的控制而是強呼叫靈魂(抽象意義上)主導肉體。中國的這種文化可能源於儒家的人定勝天,俄羅斯的這種文化來源於漫長的苦難宗教氣息。

具體到我個人來說,我自己因為出來的比較早,較早接觸到了歐洲的|「精神病」文化。我在法國的時候就知道抑郁癥是一種生理性疾病,它並不代表這個人的意誌孱弱或者性格有問題,反而它與許多客觀因素有關系。

比如維生素D,可能國人對這個東西相對陌生一點,但是在歐洲「不吃維生素D」會導致心情不好基本已經成為了一種亞文化。在瑞典,冬天我們聽到某人說最近有點抑郁就會說你吃維生素D了嗎?如果還不見好就會去找「精神科醫生」,註意,並不是心理醫生,心理醫生是透過言語治療來改善你的心裏狀態,精神科醫生主要依靠藥物介入。

我當時就是這麽個情況。女朋友分手,因為疫情回國過程被打斷,找工作不順利(去研究院做了博後),多番打擊之下就像很多瑞典人一樣去精神科醫生那裏進行治療。你不能說沒有效果,在治療後我的情緒穩定了很多,不再尋死覓活,但是副作用也非常明顯——嗜睡,乏力,記憶力減退以及缺乏熱情。

理性地開始,原來的情緒就好像一個正弦函式有很低的波谷,偶爾也有很高的波峰。但是在治療後,雖然波谷沒有那麽低了,但是波峰也被奪去了,並且整體的均值仍然是很低的,整個人處於一個很低能量的狀態。

當時其實就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麽非得活著?為什麽不去死?一切都是一場空。我甚至查詢過瑞士和荷蘭的合法安樂死服務,每天熬夜到困得不能再困再睡覺,睡覺時每次都許願自己不再醒來,醒來之後又感受到萬分的虛無。

我也試過了很多其他的方法。比如做運動,因為我財務狀況還可以,當時嘗試過柔道,帆船,騎行,登山等等,買了許多很貴的裝備權當滿足自己,遊戲也是玩了不少。但是,一個共同的問題是,當你去做這些事情轉移註意力的時候確實能夠緩解,甚至能夠比較高興,但是只要當回家一個人獨處久了或者偶爾情緒一上頭,一切就都回來了,就像是緩兵之計一樣。

這種狀態至少持續了超過一年,從畢業那一年的冬天一直到第三年的早春,時好時壞,陰晴不定,痛苦萬分。我的醫生告訴我抑郁癥很難治愈,幾乎都要一生與他戰鬥,我由此也遷怒到了瑞典這個國家本身,因為我認為是我選錯了居住的地方才有此災難。總之,那會兒的精神狀態是如此糟糕。

這個過程中,我和心理醫生(治療師非精神科醫生)有個無法解開的心結,以下簡述幾次交鋒的問話過程,我用戲謔和略帶調侃的過程概括,並不是嚴格的治療過程復述,要強調,這些心理治療師還是非常專業和溫柔的。

我有個邏輯,我問我心理醫生,按你們西方的人文主義思想,人是不是百分之百擁有自己的生命?

心理醫生:「是。」

我:「那為什麽我不能處置自己的生命,為什麽社會反對自殺?為什麽生病的人可以去醫院接受公費醫療,而我這樣的人不能得到公費安樂死?我一樣工作交稅。」

心理醫生:「因為這是一種糟糕的文化,如果大家因為心情不好都死了,誰來建設社會呢?」

我:「我的生命百分之百屬於我自己,我為什麽要管社會怎麽樣?而且我死了不是省了一大筆養老金和醫保?」

心理醫生:「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朋友會多難過?」

我:「對,所以我還沒去死,但哪天我太痛苦了,我也可以不管了對吧?我的生命100%屬於自己,我沒有這種強制責任。」

心理醫生:「自殺是沒有後悔藥的,興許你幾個月幾年就好了,到時候你後悔怎麽辦?」

我:「人死了怎麽還會有後悔這種東西?如果幾十年要與抑郁癥搏鬥,我恐怕會後悔沒有自殺。」

心理醫生(面露難色):「如果不介意的話,您是否有任何宗教信仰?」

我:「沒有。」

心理醫生:「你這次要加大劑量。」(這句我編的lol)

在十幾次見面後,我去的那個治療中心甚至給我換了治療師,負責人親口對我說我too educated又沒有宗教信仰讓他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棘手。我這才知道,一般的抑郁癥患者來這是說醫生我好痛苦幫幫我,開導我一下或者說醫生生命為什麽對我這麽不公平,只有我是來探討哲學問題的。。

真正的轉機就發生在我之前回答說的那段對話,這裏直接參照。

「人活這一輩子有什麽意義?」
我老板很認真的看著我對我說:「XXX,人生沒有意義。你爸媽在你生下來之前沒有問過你,你也沒有簽任何協定就出生了,你的誕生本就沒有意義,人生的意義總是人一廂情願去賦予的,任何人告訴你人生的意義在於什麽都是在TMD的糊弄你,人生就是沒有意義,發生了就是發生了(It is what it is.)。」
「那我為什麽不去自殺呢?」
「你可以去,所以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俄羅斯人這麽喜歡自殺。但對我來說,我只是想看看我的人生到底會怎麽樣。雖然活著談不上有趣,但死亡則更加無聊。我從來不認為自殺是一種可悲的結束,人選擇怎樣結束自己的生命本身就是生命自由的體現。」

我當時驚呆了,整整30多年,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對我說你可以去死,沒問題,想去就去吧,我的老板的這段話正面沖擊了我的問題, 我意識到,其實我需要的是「對苦難事實的承認」而不是答案。我發自內心的知道我的問題沒有終極答案,但是我惱怒悲憤於周圍的所有人都拒絕承認這個問題的現實,轉而用各種邏輯上不通順的答案麻痹我和哄騙我。我個人來說,我真的只需要一個人親口對我說「活著就是可能會很痛苦,受不了就去死吧。」 這番話極大的治愈了我,我一下就平靜了許多,感覺到自己確實還沒有去死的動力,自殺的糾結也被解開了,頓時舒暢了許多。

我沒有寫的是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情。

這件事之後幾個月,我老板因為計畫帶我去了俄羅斯做計畫。我跟著從彼得堡一直到烏拉爾山脈的小城兜兜轉轉,見了很多俄羅斯的鄉野風光。

在喀山的農村裏面,我老板帶我登上了一處小山,看著下著雪的俄羅斯大地,我又想起了之前對我說的那番話。

我說:「常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怪不得你們俄羅斯人自殺率這麽高。」

我老板:「我們的確是飽受苦難的民族。我們的苦難就像我們的土地一樣遼闊無垠。」(We are a suffering nation and our suffering is as vast as the land.)

我又想起了之前那番對話,我問他那你們國家不反對自殺嗎?你們明明是東正教國家,自殺要下地獄的吧?

我老板:「所以古代的俄羅斯人認為苦難就是通往天堂的必經之路,而現代的俄羅斯則想的更復雜一點。我個人認為,年輕時深思熟慮坦坦蕩蕩的自決好過幾十年後在醫院床上翻來覆去哭天喊地的求生。」(It's better to commit suicide thoughtfully at a young age than to die decades later in a hospital while begging for help.)

我對這段對話的記憶是如此深刻,以至於我打這些字的時候我老板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都記得。

再後來,我的生活狀態好起來了,我還是在吃藥,漸漸地減量,但是因為我心結解開了,我放松了很多因為我知道不必硬撐,撐不住就去結束就行了,目前權且先過著看看。越是這麽想,我就越感覺到放松,越是放松我的生活就越來越好。

再後來我找了個遠端工作,也有了現在的女朋友,家庭生活轉移了我的註意力,我想這些問題也越來越少,即使是在冬天我也不再感覺那麽絕望。去年冬天我從斯京搬家搬來哥特蘭島,取消了我堅持了快四年的心理治療,我的心理醫生(已經是第四個了)告訴我我看起來好了非常非常多,他們為我感到高興,問我是什麽讓我有這麽大的改變?我說是因為我準備好了自殺你信嗎?那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個醫生的震驚的表情,轉而又對我一笑說:「這也是一種思路,但作為醫生職業道德要求我們不能對你這麽說,因為有的人真的會聽進去的。」

我在想或許這些醫生自己也想到過這些東西吧,他們的工作有很多限制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就像上個回答裏面說的,俄羅斯人尤其是俄羅斯知識分子以杜斯妥也夫斯基為代表的虛無主義作品讓我感到著迷,因為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來說,這種問題除了使用轉移註意力的方法以外基本不可能用任何世間的信念進行填充和治療。唯一能夠真正緩解這種焦慮的我認為就是虛無主義的直面恐怖的思路,當你正視它意識到恐怖本身是可以接受且無法避免的時候,它也就不再那麽恐怖了,進而虛無主義中反而可以誕生出了存在主義。

也要強調,我絕不認可從純精神角度看待抑郁癥。我自己也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做過抑郁癥方面的一些literature review,我的結論是,抑郁癥既不是純精神的也不是純生理的,它更像是人的高等意誌和基因本能發生了沖突。基因本能驅使我們進行進食,性愛,狩獵和娛樂,從而給予我們獎勵,但是因為一些原因,理性的自由意誌從這種本能中掙脫出來,發現到了作為「人」這一精神層面存在,它的誕生和作為肉體誕生的「人」的矛盾之處和因果不連貫之處,進而產生了不協調的情緒。

具體來說就如之前所述,人的精神降臨時沒有原因的,你的父母給予你誕生是作為你肉體的原因而不是精神的原因,你所有能想到的生命的意義都是你後天自我賦予的。在這一層面上,很多人會覺得生命是荒誕的,因為肉體的刺激與歡愉是如此的短暫且不穩定,精神因為有終無始(你父母沒有經過你同意就創造了你的意識)你無法找到一個理由來貫穿你的整個生命。與此同時,肉體卻有非常穩定的基因使命——生存然後創造下一代,這種矛盾恐怕就是抑郁癥在精神層面上的一大原因。

但這種原因並不是會立即發作的,它會在外界刺激後才啟動,平時我們多數情況下註意力是不會來到這個問題的。但有時候可能是低血糖感覺無力,或者是內分泌紊亂,或者是受到外界事件的打擊就會讓我們想起這些事情。這裏面的成因非常復雜,學界也沒有完全的共識,但是吃藥和轉移註意力是絕對必要的,因為說到底我們還是激素動物。就像我心理醫生說的,有些時候是生理因素導致了暫時的抑郁,你只要采取一些外力措施,過去了,正常的東西充盈著你的大腦,你就又可以回到生物本能快樂地獎勵自己下去了。

這個回答的一句話總結其實就是,對我這個抑郁癥患者來說,最有幫助的就是「你撐不住了可以去死,但如果你還沒有那個決心,活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