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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張元英爆紅,她們為何如此亢奮

2024-12-19心靈

「糖,香料,還有美好的味道,這些就是被用來制造完美小女孩的必要成分。可是尤教授不小心在他調變的配方裏多加了一種成分:化學物X。因此飛天小女警就這麽誕生了!」


這段經典的旁白,出自千禧年前後風靡一時的美國系列動畫【飛天小女警】開場,如要將其對應到當下的公共視野中,打造「完美女孩」的配方,或授權以替換成減脂沙拉和酸奶燕麥碗、瑜伽、美白美容……當然還有最不能缺的「化學物X」,也就是異常強大的內核跟執行力。

【飛天小女警】劇照

在這點上,三次元世界有一個最近躥紅的代言人:南韓IVE組合成員張元英。14歲出道的她,年僅20歲就在Instagram上坐擁1300萬粉絲,精通多國語言,堅持淩晨起床健身……不僅如此,每次出席活動都能做好教科書級別的表情和儀態管理,上半年更為全網貢獻了「轉圈扭胯」的舞台名場面,引得無數人線上復刻。

從偶像工業的角度來看,這是個100%勵誌的故事:一個老天賞飯吃、站在金字塔尖的新生代愛豆,永遠以「勞模」狀態營業。在TikTok上,網友們為其創造了#wonyoungism#(元英主義)的標簽,專指在偶像的啟發下保持自律,向上,拒絕一切擺爛和躺平行為。

張元英/圖源:視覺中國

「元英主義」貌似是個新近的概念,但拆開來看,當中很多具體的指導和做法,不難讓人想到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的南韓人圖鑒:冰美式和健身房是標配,不睡覺,愛進補。與之掛鉤的,還有海內外一水內建發光人設的「高能量」博主。作為個例的張元英,只是恰好集合頂流女團與人氣Top的雙重buff,繼而釘選了人們眼中「完美女孩」的樣版。

在販賣焦慮成為一門「顯學」的今天,打擊口號式的「上進」宣傳,早不再是什麽新鮮事。但要思考的是,為何大多數人總是一邊嘴上說不,一邊難敵被拿捏的誘惑?當我們羨慕以張元英為代表的「高能量者」時,我們到底在羨慕什麽?在無腦跟風和自我隔離之間,是否存在更科學、變通的第三條路?

成為最好,而不僅是優秀

如果說「元英主義」的出圈是個偶然,那麽加速其傳播、沖擊人們視線的,則是K-pop在海外建立起的強悍影響力。

在面向南韓流行文化的研究中,K-pop無疑是熱度最高的「座上賓」。伴隨其席卷全球的態勢,學界開始密切關註到這個龐大產業鏈背後的經濟和思想發展脈絡,並試圖運用符號學、性別話語、後殖民等相關理論,對K-pop現象進行多個維度的剖析和總結。

任教於賓州錢尼大學的教授金久用(Gooyoung Kim)曾在2018年撰文指出:「K-pop產業的管理與生產方式與勞動密集型產業幾乎一致,都是組織形式上的高度中央集權等級制,並出於生產成本和交易成本的考量采取上下遊聯合的方式……本該作為文化產業最核心的創新創意力並不在南韓本土,南韓只是為K-pop提供相對廉價且持續供應的頂尖藝人,由他們演繹從海外購買的曲目和編舞,可以說,K-pop偶像是南韓高度集中化的生產方式的又一次成功實踐。


換言之,K-pop愛豆在鮮亮的外表下,和普通人一樣都背負著勞碌的「牛馬命」。長期關註K-pop的老粉都知道,南韓幾大「造星工廠」對旗下練習生的發掘、選拔和培訓嚴苛到何種程度。即便和二代團的拼命相比,如今崛起的五代團常因資質和人氣不匹配飽受詬病,但每個出頭者仍是外界眼中的「卷王」代表。

拿張元英來說,人們對其好感度的直線飆升,更多源於她的敬業和專註。從2018年6月參加選秀節目【Produce 48】奪冠開始,她便開啟了高強度、連軸轉的演藝生涯。2023年底,一張其所屬經紀公司安排的通告單在網上傳開:張元英要在五天內往返三個國家,擔任兩場年末主持,錄制KBS舞台,同時完成五場簽售。

張元英在選秀節目【Produce 48】中奪冠

即便跳出演藝圈的本職,張元英也極少在自我管理和要求上松懈。

「元英主義」爆火後,不少自媒體以「張元英學習法」「張元英變美思路」等為關鍵詞,深扒藝人在社交動態、采訪中透露的邊角料資訊,將其提煉成一套旨在精準投餵的「完美女孩指南」。

作為商品化包裝的手段,這些對愛豆人格特質中「美好」部份的篩撿、拼貼和放大,固然是膚淺的,卻可以無縫銜接到另一個熟悉的論調上:制造幻夢,乃是現代偶像工業的支點所在。

尤其對於手握贏家劇本、在整個行業中位居高地的「幸運兒」來說,隨時做好滿分的榜樣,儼然是不可違抗的義務。

這種粉絲和愛豆間的雙向奔赴,或可理解為「參與式文化」的一種具體呈現。與其說以「元英主義」為代表的學習和效仿行為,是為了將自己裝進偶像的殼子,毋寧說是在攫取某種實在的身份認同。

尤其在東亞等「優績主義」(meritocracy)盛行的地區,比起身邊的「同類」,人們更需要一個高曝光度的、像頭頂啟明星般的精神寄托,來點燃奮鬥的動力。

久而久之,當偶像的力量開始從音樂、舞台等專業化場景,全方位滲透到追隨者的日常生活中,隨著親密感同步建立起來的,還有自認掌控了某種確定性的刺激和滿足。

畢竟無論普通人抑或神壇上的愛豆,本質都是血汗工廠的一員。

當個人被扔到規整、統一的秩序框架內,力爭上遊便成了最穩妥的抵抗和求生策略,即便這種觀念是外部「強加」的。

在從生存遊戲出局的不安、惶恐蔓延下,從寫字樓、自習室到24小時健身房,城市成了晝夜通明的競技場,原有的閑暇被不斷蠶食和剝奪。

這幅私人和公共邊界混淆的圖景,正應了【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提出的觀點:「在他們聯結主義的範式裏,最有價值的是為活動而活動,永遠都在做著什麽,在移動,在改變——這才能給你帶來聲望,而不是穩定,後者往往是無所作為的同義詞。」

被忽視的「情感勞動」

盡管在對24/7作息模式的批判中,強納生·克賴瑞敏銳抓住了「資本主義的擴張」這一落點,但要指出的是,當中圍繞戰後消費、電視媒介、互聯網浪潮等展開的論述,更多仍集中在傳統的「生產」領域,而非另一個在今天更加隱性、難以察覺的現象:情感的標準化和商品化。


翻開TikTok上和「元英主義」相關的貼文,一個高頻出現的副詞條為「self-motivation"(自我激勵),與之掛鉤的,則是張元英強大的情緒自控力。在被問及對網上負面評價的看法時,她表示自己的為人和他者定義無關:「你是你,我是我。」類似的還有堅信「凡事發生必有利於我」,並勸誡後輩「工作歸工作,你自己才是最珍貴的」。

對於貫徹「元英主義」的粉絲來說,張元英能夠躍升為五代團的尖子生,正是得益於其超然的「大女主」心態。即使面對魔鬼般的行程安排,她也甚少將怨氣和疲態掛在臉上。在這裏,情緒穩定、不內耗從個人品質前進演化成了一種得體的職業性要素,暗扣的價值觀則是,要想「往上爬」就得有相應的承壓能力,不能攜帶太多負能量。

這不僅在偶像行業是如此,各大社交平台上以「高能量」「底層逆襲」「斜杠青年」等為標簽的博主,往往都有著超高人氣,當中還劃分出了護膚、搞錢、知識類(讀書)、情感療愈等垂直的賽道。從使用者角度來看,聆聽這些博主的經驗分享是一種「代償」,正因自身心力有限,才需要蹭下別人溢位的拼勁。

問題在於,就像市面上很多保健類產品只起到安慰性的作用,「高能量博主」們精心設計的視訊和文案,極易將命運之玄妙莫測覆寫成單邊的因果鏈推論,類似「堅持自律,你就能過上開掛的人生」。

在這些5~10分鐘的內容中,結局總是被渲染得無比甜美,進而淡化、遮蔽了背後的墊腳石,比如一個相對健康的原生家庭,一線城市對眼界的培育,發達的人脈和資源檢索能力等等,還有各種低調的品牌方植入。

這讓人想到美國社會學家阿莉·霍克希爾德在其名著【心靈的整飾:人類情感的商業化】中提到的觀點,情感勞動者擅於「為觀眾創造一種幻象,而觀眾也將之作為禮物接受下來」。一個更能讓人代入的例子,就是「情緒價值」作為一個積極心理學的衍生概念,近兩年在網上的廣泛覆蓋和使用。無論你是否贊同它底層的敘事動機,都不能否認把情緒標註成可量化的分數,已成為當前愈演愈烈的趨勢。

在一些講求績效至上、高執行力的行業,用人單位會采用問卷、量表等形式,將「情緒穩定性」納入面試和考核機制。而當涉及需要分工配合的計畫時,和「低能量」原罪相襯托的,恰恰是那些擁有「高能量」天賦的人,他們就像團隊裏的磁鐵,總能帶動起辦公室的氣氛,並且可以看似毫不費力地協調工作跟生活,即所謂的WLB(work-life balance)。

【裝腔啟示錄】劇照

在某大廠負責內容營運、27歲的阿玲,對此深有感觸。身為一個天性敏感、耗能高的人,她在今年被調到新的組之後,發現身邊同事都有花不完的精力:有的會利用每天早起後幾小時的空檔,在家自學小語種;有的會卡著飯點去公司的健身房;有的哪怕家事纏身,也很少在人前被打垮,還在周末連報了遊泳班和普拉提班。

處在這樣被「現充」包圍的環境,她總感到有些格格不入,「和同事們比起來,我好像花了太多時間來處理自己那些不知名、沒來由的情緒。每當他們規劃下次去哪兒玩,學什麽東西時,我都插不上什麽話,只能躲起來給自己充電」。

【我的解放日誌】劇照

像她這樣被動邊緣化、難以融入某個特定社群的例子,反射出的是情緒的「馬太效應」:高能量的人相互吸引和抱團,至於那些心態波動較大的人,指望他人來理解、共情自己並提供有效的解決方案,註定是奢侈的。

誠然,具備「高能量」特點的人,未必都要被扣上「精致利己主義」的帽子。不過當心理層面長期性的修復和改造,在媒體助推下成為一種輕描淡寫的共識,維系情緒的成本和勞動代價被過度遏抑,其最終很可能釀成山體滑坡般的悲劇。前些年南韓演藝圈大規模的藝人抑郁、輕生事件,便是最好的例證。

看見懦弱,一種稀缺的美德

現在,回到開頭丟擲的那個問題:為何大家都知道焦慮傷身,亢進打雞血不可取,「躺平學」「擺爛學」也早就得到了正名,但所謂的「高能量崇拜」卻能一直走在市場前端,成為流量密碼的集中地?


一般情況下,人們會將其歸結為欲望本能的驅使,就像「元英主義」這股風潮,正是依附於女孩們對美貌、好心態等指標的向往,進而將「自我提升」做成了生意。從曾經攻陷世界的芭比廣告,到今天各種以「愛自己」為由頭的消費主義陷阱,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但對於多數人來說,「匱乏感」更符合他們心態的底色。尤其在下沈時代,對未來、對自我的迷茫,在以Z世代為首的人群中極為普遍。從小泡在資訊汪洋裏的他們既靈敏又脆弱,熱衷於對各種現象「祛魅」,張口就是拒絕異化、解放自我,到頭來卻發現,生活並未像通俗的美式勵誌片那樣出現反轉,於是撒完氣跺完腳,只得繼續埋頭搬磚。

這正是為什麽,在儒家文化影響深遠的東亞社會,「做自己」的口號聽來無比正確,卻掩飾不了背後的蒼白和無力。對主流人群來說,比起隨手揮霍的資本,他們更熟悉的是刻在骨子裏的「做題家思維」,和其遺留下的終身、不可逆的傷害,以至於對待照顧好自己的內心這件事,都能將其發展成縝密而嚴肅的方法論。

悖謬的是,和其他註重「積累型投資」的特長不同,每個人的大腦對於情緒的免疫力並無段位高低之分。在阿玲看來,所謂「高能量體質」更多取決於客觀的身體條件:「就像學生時代,有的人可以很輕松跑完800公尺,但對有的人來說卻是噩夢,出廠設定不一樣,自然也會影響到情緒的反應過程。」

長期被精神力缺失、低能量磁場困擾的人,大致可分為兩種:一類是幹脆接受現狀,遮蔽掉外界的評價體系,但這種占比極少;另一類則會像神農嘗百草般,為了撥開情緒的冗雜試遍各種藥方。然而在這種跟舊模式的拉扯中,任何一個謹小慎微的動作都可能被商業邏輯綁架,導致焦慮感泄洪。

「優績至上的觀念祝賀成功者,卻詆毀失敗者,即使在失敗者自己的眼中也是如此。」美國社會學家、哈佛大學教授桑德爾在【精英的傲慢】中如此描述道。擁有一個穩定、不易耗損的內核,當然意味著在牌桌上更有機會勝出,但當其反面被打壓,鍛造出虛驕的國民性格,這種社會定然是病態的。

說到底,我們可以羨慕看起來自律、松弛和強大的人,但要認清身而為人的局限性,切莫寄望於依葫蘆畫瓢,在繁忙之余開發各種業余技能和興趣,將發條擰到底。這種操作不僅透支精力,也會讓人陷入持續的緊繃狀態,被自責跟懊惱來回敲打。

【我,到點下班】劇照

此外,需要承認活力的短缺和倦乏並不總是件壞事,也並非全然無用的經驗,那代表著我們對自己和他人的困苦有著強烈、深刻的共鳴,而「共鳴」恰恰是轉化和創造的第一步。就像今年線上脫口秀節目中,選手們以雙相障礙、原生家庭、找工作難等為素材,便是在對身心的卡殼予以回擊。

這種譏謔的調侃,讓我們懂得了對抗傳統框架下的規訓,不一定非得借助狂飆宣泄式的發瘋。同樣地,渴求「自我提升」雖是人之常情,卻不該摻入太多廉價雞湯。當遊戲的規則一時無法撼動,對問題的解決只能回歸到自身,透過漸進式的重建和調適,將根脈紮向黑暗的地底,以求更靠近高處的光源。

阿玲正在經歷這個改變的過程,曾經自覺不合群的她,如今在同事們的感染下報了舞蹈班,「心態和身體上的確會有明顯的變化」。與此同時,她也在包容自己「頹」的那面。「之前一個周末都用來宅家煲劇的話,會有很強的罪惡感,但現在慢慢變得能接受了。」

聽起來,這像是一個脫離環境束縛後,終於徹悟了「無用之用」的故事。但她說,自己還在努力掙紮、學習中,「不跟別人比,只要有一點點進步就行了」。

(文中阿玲為化名)

本文先發於【南風窗】雜誌第25期

作者 | 鄒迪陽

編輯 | 祖曉謙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