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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定的咨詢關系是怎樣的?

2020-11-08心靈

題主的提問,讓我頗有感觸。自2016年6月至今,我總共接受過四段心理咨詢,目前第四段一周一次的SE治療仍在繼續,而曾經的心理困擾可以說已從根本上基本解決,回望近四年前的自己,幾乎有脫胎換骨的感嘆。這四段咨詢給我帶來的體驗各不相同,有的是傷害,有的是啟發,有的是支持,有的是療愈。我目前的這段咨詢,是我確信可以命名為「穩定」的咨詢關系。

那麽,什麽是穩定的咨詢關系?我的答案是,對於來訪者而言,穩定的咨詢關系必定是有療效的咨詢關系,這裏的療效,沒有玄而又玄的解釋空間,指的就是來訪者心態與生活全方位切實的改善。

只可惜,很多時候哪怕是判斷什麽是真正的「改善」,對於來訪者而言都並非易事。基於我的經驗教訓,總結一點肺腑之言:

接受心理咨詢,本是一個找回自我的過程,但這個過程,卻同樣容易迷失自我,尤其如果你不幸遭遇了人格/專業/倫理有重大缺失的咨詢師,更可能於渾然不覺中身涉險境。初入心理咨詢的來訪,太容易把迷戀產生的亢奮誤認為是癥狀的緩解;太容易把咨詢中隱形的誘惑,誤認為是關愛備至;太容易把一步步深陷被操控,誤認為是咨訪雙方的心有靈犀;太容易把套路下的情感刺激和邊界喪失,誤認為是對無意識真相的接近……

究其根源,是因為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大部份來訪者,甚至一般人群裏的大多數,都或多或少歷經情感需求的長期壓抑,我們情緒的失調源於自幼起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始終與自己部份的真實感受隔離。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初入咨詢時的狀態大都可以被定義為vulnerable,很容易被咨詢裏的各種暗示影響乃至迷惑,在並不了解自己真實需求的情況下盲目進行所謂「自我覺察」,誤以為在進行自我探索實質卻是在迷途上漸行漸遠;又由於急切的求助心情,我們往往對咨詢師寄予極大的信任,順從又勤勉,卻幾乎完全無力看清咨詢的真正走向。

穩定的咨詢關系必定會幫助來訪者找回本真的感受,只不過來訪者在真正找到這樣的關系之前恐怕難以避免地會遭遇一些挫折和傷害。我想在此總結幾條我認為穩定的咨詢關系的特點,包括在我看來對來訪者來說特別重要的註意事項。

穩定有效的咨詢,不會是一段喧賓奪主的關系

它絕不會是你生活的中心,更不會是一個吸附你全副精力的情感漩渦;它幾乎是隱形的,每周那一個小時的咨詢裏你會安全自在,但在那一小時之外你幾乎不會想起它,它並不侵占你的生活,它只給你提供一處踏實的後援,助你更全心地投入生活。

與很多來訪者一樣,我曾經的一段視訊咨詢幾乎占據了我的整個生活,咨詢師不斷強化的暗示,是這才是自我探索的正途,但我後來終於明白,這樣的咨詢非常危險,在倫理和精神層面是具有剝削傷害性質的。如今,每每看到有來訪者描述的咨詢過程如何激情跌宕、千回百轉,在咨詢之外如何因思念咨詢師而神思不屬,或景仰咨詢師如渡苦厄的慈悲大士,我都會為她們捏一把汗。移情中的來訪者,往往勇敢樂觀、滿懷希望,她們相信奮不顧身地投入一段咨詢關系,竭盡全力去愛/被愛,會最終使自己擺脫痛苦,獲得澄明的真相。殊不知,這條所謂的「移情」之路,一旦踏上,有可能是一條飛蛾撲火的不歸路。

在(不專業的)精神分析/動力學咨詢裏,有很多術語被用來合理化不穩定且無效、甚至有害的咨詢關系,讓來訪者相信咨詢中體驗到的激蕩沖突的情緒不僅全部源於來訪者自身的固有情結,且是治療起效的必經過程。這,是一種誤導。專業有效的咨詢,不會讓來訪者反復體驗失魂落魄、神魂顛倒、跌宕起伏,這些激烈的情緒表征並不能說明你在經歷「無意識內容意識化」,相反,大機率情況下,它只說明你因心理邊界被粗暴侵犯正經受強烈的情感刺激甚至創傷,你尚存的健康應激機制正為了保護你而奮力反抗。

無論任何時候,你的咨詢師以治療、成長、愛的名義引導你將他視為所謂的「重要客體」,放任你沈溺於咨詢關系無法自拔,這都是嚴重的失職。咨詢永遠應該服務於來訪者的現實生活,任何將重心從來訪者的現實需求轉移至咨詢關系本身的做法,本質上都是違背倫理的。如果你發現自己在咨詢之外的時間裏沈迷於不斷回想咨詢過程,每念及咨詢師便要麽繾綣愛意充盈心房,要麽感恩戴德至於涕下,這都是十分危險的訊號,這些沈迷成癮以及情感高張力的表征,都說明你可能遭遇了個人病理程度較嚴重的咨詢師,他正帶給你的,不是服務你需求的治療,而是以滿足他自己的欲求為目的的有害關系。他,正在侵蝕你的內心空間。

這樣裹挾情感風暴的關系如果真的「穩定」了,恐怕更是來訪者的災難,它可能意味著來訪者徹底在無意識層面認同了咨詢師人格施加的影響,與咨詢師融合共生,自此以後,來訪者恐怕不得不無限期持續購買這種「咨詢」服務,用以維持精神世界的「穩定」。

穩定有效的咨詢,不會是一段褻玩無意識的關系

心理治療不是對人的改造,而是應基於對人性的基本尊重;無意識機制遠比大眾想象得復雜,請無良從業者勿褻玩之。

總結我的親身經歷,我發現雖然心理的療愈確實意味著無意識結構的改變,但精神分析/動力學取向的咨詢,卻有可能並非達成這一改變的有效途徑。在我看來,精神分析雖然提供了一個非常棒的闡釋視角,但在實操層面可能存在諸多隱患。先舉個例子,看看何為精神分析治愈的原理。

精神分析理論界的無敵段子手齊澤克曾經用這樣一則黑格爾式的笑話比擬精神分析的過程:

上世紀初一個波蘭人與一個猶太人同乘列車,相向而坐。波蘭人始終局促不安地註視著猶太人,面露焦灼。終於,波蘭人再也按捺不住,向猶太人發問:「告訴我,你們猶太人是如何透過榨取他人錢財積累財富的?」猶太人答道:「好吧,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可不會白白奉告。首先,你得給我五個茲羅提(波蘭貨幣)。」收訖,猶太人繼續說道:「首先,找一條死魚,切掉魚頭,把內臟放進一杯水裏。待到月圓之夜午夜分時,你必須把這個杯子埋進墓地。」「這樣,」波蘭人貪婪地插嘴道:「如果我全部照做,我也會變富有?」「還不行,」猶太人答道,「這還不是全部步驟 ,如果你想知道余下的內容,你必須再付給我五個茲羅提!」波蘭人順從地付款,於是猶太人繼續他的講述,但很快,他再次要求波蘭人付錢,反復如是。終於,波蘭人怒不可遏地向猶太人喝道:「你這個無賴,你以為我沒有看穿你的伎倆嗎?根本就沒有什麽秘笈,你只是想榨取我的錢財!」猶太人平靜地答道:「好了,現在你知道我們猶太人是‘如何透過榨取他人錢財積累財富’的了」。

齊澤克是這麽解讀這則笑話的:首先,波蘭人用探詢的目光註視著猶太人,這已然標誌著「移情」關系的建立,因為對於波蘭人來說,猶太人被假定為是擁有致富知識的,象征著「被假定知道的主體(the subject supposed to know)」。而故事的最終時刻,正好對應了精神分析的「治愈」時刻——「移情的消解」與「穿越幻想」:當波蘭人怒斥猶太人時,標誌著他從移情中抽離,意識到猶太人的操縱與騙術;然而,緊接下來猶太人回應的時刻,則標誌著對幻想的穿越,波蘭人心心念念的致富秘笈,並不隱藏在猶太人尚未揭示的真相裏,而是已然呈現在他與猶太人的互動過程中,這個「秘笈」,正是波蘭人自己用欲望創造的幻想客體。(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英文版68-69頁)

雖然如此戲謔地概括精神分析的過程自然有些潦草,但它揭示了精神分析至關重要的治療機制,並非愛、慈悲、抱持這些充滿高尚道德意味又具有混淆邊界隱患的情感滋養,而是欲望與幻想結構的呈現與重構。很多時候,一些精神分析取向的咨詢在療程無限延宕的過程中,咨詢師作為知識主體的權威形象在被不斷強化,來訪者始終處於聆聽教誨的話語權弱勢,很難迎來「消解幻想」的契機。這個問題,是即使在相對規範的動力學咨詢裏都可能存在的。

在我的體會中,咨訪權力懸殊的咨詢設定本身,即為治療過程中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它很可能在不斷激化來訪者的無意識幻想張力,導致情緒的進一步失衡。而我在美國嘗試了非精神分析取向的療法後心態迅速穩定和成長,原因並不在於治療師時刻反饋給我如何深奧精微的解釋,而恰恰在於治療師營造的平等真實的咨詢關系,采用的專業幹預樸素實用,使得因創傷而紊亂的力量感與安全感很快回歸我自身。我的感觸是,治療師不應企圖充當知識真相的提供者或評判者,Ta的角色只應是一個真誠善意的服務者或技術支持者,治療的主體思路應是著眼於癥狀的改善和來訪者全面的穩定,在此基礎上,來訪者自然會在越來越穩健自主的心態下在生活中去理解、實踐、感悟。只有來訪者本人,才有資格成為自己生命的最終闡釋者,凡是在這一點上有所僭越的咨詢關系,都未能真正尊重來訪者的邊界,也將很難取得真正的治愈效果。

精神分析/動力學取向的咨詢,是一個容易激發移情幻想張力的場域,卻不是一個易於消解移情的關系模式,移情的徹底解析,亦是極難達成的,更何況不少時候,咨詢師方面太多的不良因素摻雜其中,導致無法被分析的移情不斷積累,對來訪者的傷害是非常大的。我過去的一個回答裏曾經參照過John Beebe接受精神分析的經歷。作為美國一位知名的榮格派精神分析家,他的個人分析共歷時三十年,而其中前兩段分析都只帶給他「移情性痊愈」。對於分析師的培養模式,Beebe也提出過整體性的質疑。美國分析師的資源尚且如此,那麽國內的情況又如何呢?我傾向於認為,中國普通來訪者可以購買到的所謂精神分析/動力學取向心理咨詢,咨詢師對無意識進行分析的勝任力,更是值得存疑的。

雖然稍加嘗試動力學咨詢的互動模式無疑會有啟發,但面對無意識的繁復內涵,我不會選擇不加節制地肆意侵擾之。心理困擾的解決並不等於需要對無意識內容進行長期解析,也不等於需要借助心理學的話語權力系統來規訓來訪者行為,更何況在不專業的咨詢裏,與其說咨訪雙方在煞有介事地探索無意識真相,不如說是一種畸形的情感纏結或教義訓導。只有我們每個人在咨詢以外擁有的內心能量,才能真正決定我們的生活品質,心理咨詢只是一個暫時的輔助,它不應成為決定來訪者生命內涵的意義系統。

穩定有效的咨詢,不會是一段剝奪來訪者尊嚴的關系

包括我自己在內的一部份來訪者,在不專業的咨詢裏嚴重退行,混亂無助到一度需要公開求助,這是萬分不幸的事。如果一段心理咨詢,讓來訪者情緒失控到喪失最起碼的自我保護意識,為了獲得公道不得不到網路上自我暴露,釀成如此悲劇的咨詢關系,可以說是不人道的。被尊重,是建立穩定自我邊界感的基礎;指責來訪者缺乏邊界的咨詢師,一定是在咨詢中做不到在人格層面真正尊重來訪者的咨詢師。而在咨詢中感到惶惑不安,不得不用自我攻擊/貶低的方式維持咨詢關系的來訪者,必定是遭遇了一個自身就極不穩定的咨詢師。一段穩定有效的咨詢關系,不會讓來訪者著魔般揣測咨詢師的只言片語,不會讓來訪者將咨詢師支離破碎的反饋奉為至寶;穩定有效的咨詢,不會讓來訪者理想化咨詢師群體,不會讓來訪者尊稱所有咨詢師為「老師」,不會讓來訪者轉行兼職成為咨詢師。一段穩定有效的咨詢,會讓來訪者敏銳了悟自己的需求,更自尊、更自由地去享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