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布式光伏，這項一度在全國掀起開發熱潮，被冠以「低風險的固定收益產品」頭銜的新能源計畫，如今風向正在發生明顯轉變。
這兩周，黃明（化名）密集拜訪了全國多地的分布式光伏開發同行，以求解分布式光伏的種種困惑，而現在他決心撤出此前投資的相關業務。這個決定並不突兀，因為在近一年的時間裏他經常感覺快扛不住了。「如果三年前有朋友要給我介紹分布式光伏計畫，我會舉雙手歡迎。但是放到現在，如果還有人打著‘最適合普通人投身新能源的計畫’的名義吸引投資，那我第一反應肯定是勸退」。
促使他最終下定決心放棄計畫開發的是一紙檔。10月上旬，國家能源局印發【分布式光伏發電開發建設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下稱「新規意見稿」），從分布式光伏的備案、開發建設、電網接入、執行管理等方面作出細化管理要求。其中引發業界強烈關註的一條是「大型工商業分布式光伏必須選擇全部自發自用模式，計畫投資主體應透過配置防逆流裝置實作發電量全部自發自用」。
這無疑是對躊躇的投資者澆了一盆冷水。一般來說，分布式光伏上網模式包括「全額上網、全部自發自用、自發自用余電上網」三種。當上電網的難度越來越高，回歸到自發自用為主的分布式光伏，沒有了電網兜底的穩定收益，高度依賴企業自身的用電需求和守約情況，因此難以再成為金融角度的固收投資。
「分布式光伏市場正在去金融內容，轉而回歸到基於實用的電力內容。雖然從投資的角度來說少了一類好的標的，但是對於建設新型電力系統整體而言卻又是不得不做的。」一位光伏資深從業人士對第一財經評價道。
「
蜜月期」後，資方撤出
對於黃明和他的同行而言，影響分布式光伏投資信心的原因在於，享受了裝機規模爆發的三年「蜜月」之後，其中的門檻越來越難以邁過。
一個分布式計畫開發前期的正常流程，可以分為開發、備案、設計施工和並網驗收四個階段。其中備案和並網是被「卡脖子」的「重災區」。
今年8月，海南省屯昌縣發改委釋出關於暫緩分布式光伏計畫備案的通知，稱要結合當前當地分布式光伏發電計畫建設規模與省級下達建設規模指標匹配情況，暫緩屯昌縣域內分布式光伏計畫的申報和備案工作。同月，海南省瓊中黎族苗族自治縣也官宣暫緩縣域內分布式光伏計畫申報，此舉是為「統籌縣域內分布式光伏有序發展，合理安排分布式光伏布局、建設時序等，進一步摸清我縣的分布式光伏計畫建設和並網情況」。
「說到底,就是消納能力不夠了。」一位地方能源局人士對第一財經記者稱。值得註意的是，限制分布式光伏備案的地區不僅是那些公開宣布暫緩備案的地區，還有更大範圍的電網承載力紅區，業界通常簡稱其為「紅區」。
在【分布式電源接入電網承載力評估導則】中，電網的承載能力被分為紅、黃、綠三個區域。紅色區域表示因分布式電源導致向220千伏及以上電網反送電，評估等級為紅色，這意味著在承載力得到有效改善前，暫停新增分布式電源計畫接入。據第一財經不完全統計，2023年迄今接網難題已經席卷了全國超過10個省份，近400個縣先後出現低壓承載力紅色區域。
「現在河北、河南、山東等中部大省的容量都所剩無幾，紅區太多。雪上加霜的是，因為種種原因，資方現在對河南的放款也更嚴了，原來是只要備案接入就能下款，現在必須並網才能放款，這也導致很多以融資為主的投資計畫都沒法投了，因為墊資量太大。」河南千家邦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創始人範惠麗對第一財經記者稱。
面對多地分布式光伏備案難的「急轉彎」，市場敏銳地嗅到了其中的風險。多位行業人士告訴記者，半年前開始，不少資方陸續撤出，「屋頂上的銀行」遠不復以往火熱。
「很多人原來是利用金融的特性來投資分布式光伏，一是加杠桿，二是走流水，讓公司迅速上市。但是當金融內容被逐漸去除以後，分布式光伏既面臨限電又有分時調整，電網不再進行全額收購而是保障性收購，參與電力市場交易導致光伏發電的電量減少，電價收益變得極不穩定。最近這半年，河南原來想投分布式光伏的資方大部份都撤出了，現在還留在行業裏的這些人也是在夾縫裏求生存。」範惠麗說。
分布式光伏投資熱情式微，既與開發政策收緊有關，也與央國企下場的動力減退有關。
國家能源局公布的數據顯示，截至今年7月，全國累計發電裝機容量約31億千瓦，其中，太陽能發電裝機容量約7.4億千瓦，風電裝機容量約4.7億千瓦。風電、太陽能裝機合計達到12.1億千瓦。這意味著，中國提前約六年半實作2030年風電和太陽能總發電裝機達到12億千瓦的目標。
一位光伏資深行業人士告訴記者，目前大多數央國企的分布式光伏開發任務都已提前完成，接下來的工作重心，將更多放在集中式風電場、抽水蓄能等收益穩定的計畫投資上。「分布式光伏開發本來就涉及到不同型別的電力使用者，溝通成本較高，本來就不太適合央國企來做。現在指標完成了，更沒有理由為難自己，現在有的簽了的計畫都不做了。」
並網受限，路在何方
由於分布式光伏的計畫大多被卡在了備案和並網環節，越來越多的從業者開始探索跳出電網、自發自用的新路子。
「我們做的分布式光伏計畫主要是自發自用，以工商業使用者為主。當初設想的投資報酬情況很好，合約簽得也順利。但是實際做下來一個讓人‘心梗’的點在於，當企業經營不善或者倒閉了，電費就收不上來，原來的投資模型就完全失效了，而這種情況幾乎是前期不可預計的。」在經歷了疫情期間多家企業違約之後，黃明因投資「踩雷」元氣大傷。
黃明的遭遇並不是一個孤例，而是許多投資人面臨的普遍而棘手的困境。「以自發自用為主的工商業分布式光伏，過於依賴企業自身的經營和用電情況，因此對投資方來說收益不穩定，這個問題業界也沒有特別周全的解決方式。可以建議的是，資方在電站投資回本之後，抓緊把電站送給業主及時抽身，這可能是一個規避風險的比較現實的辦法。」山東省太陽能行業協會秘書長張曉斌對第一財經分析稱。
範惠麗也認為，與之前以資方為主導不同的是，今後由工商業電力使用者主導的分布式光伏投資模式將會越來越普遍，這類企業通常滿足白天用電需求大、用電曲線與光伏匹配度較高、對產品碳足跡或綠電存在客觀需求等特點。「不同主體的投資心理會有明顯的區別，比如資方驅動下，它希望投資的規模自然是越大越好，但是電力使用者為主導的計畫中，它會考慮自身的實際用電需求，以需定量，通常會少裝一些。這的確會給電網減輕負擔。」
值得註意的是，目前仍處在征求意見階段的管理辦法並沒有「蓋棺定論」，業界亦對大型分布式光伏能否上網的規定持有不同觀點。
中國新能源電力投融資聯盟秘書長彭澎認為，大型工商業分布式光伏也應保留向電網賣電的權利。「無論哪家電力使用者都不能保證自己能夠穩定持續地用電25年（光伏電站使用壽命），而電網是保障計畫收益‘保命’的根本。所以我們認為，電網可以制定一個靈活的價格體系，可以接受市場化電價，但是不可以把向電網賣電的門徹底關上。這也符合可再生能源法關於保價保量收購電量的有關規定。」
在分布式光伏能否並網的爭論之外，一個「折中」的方法也正在全國多地提上日程，即配置儲能。
今年以來，河南、江蘇、浙江、山東、河北、湖南等多地出台分布式光伏計畫配儲具體要求，配儲比例在裝機容量的5%到30%之間。以河南為例，當地要求根據不同變電站的承載力評估結果，黃色區域需要配儲15%×2小時，紅色區域需要配儲20%×2小時。山東棗莊、德州兩地則要求分布式光伏計畫儲能配置比例不少於15%。
第一財經記者註意到，多地對於配儲的表述已經從過去的鼓勵到強制全面推進。在分布式光伏井噴式發展與接入電網承載力不足的矛盾下，配儲成為「兩害相權取其輕」的中間方案。盡管這項政策也面臨加重投資負擔且儲能使用率低的爭議，但共識在於，度過迅速成長期的分布式光伏是時候承擔起更多系統執行的成本了。
(本文來自第一財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