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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古風故事:翠花

2024-12-09心靈

如侵即刪!

寧遠侯府的世子李長平的癡病意外痊愈,全府上下都沈浸在喜悅之中,領取了賞金。

然而,我,照顧了李長平七年的貼身侍女,卻主動請求離開侯府。

這一切都源於未來世子夫人的一句擔憂:

「翠花這個丫頭,太過狡猾,留下恐怕會是個麻煩。」

而一旁的李長平則將她擁入懷中,柔聲安慰:

「不過是個侍女,到時候就讓她離開侯府。」

那一刻,我便明白,

那個總是念叨著「翠花,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的小傻子,已經真的消失了。

後來,在我與夫君的婚禮當天,李長平從千裏之外匆匆趕來,眼眶紅腫。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已經斷裂的木簪遞到我面前,手微微顫抖著說:

「翠花,你怎麽違背了承諾?」

01

隨著寒霜的消退,天空依舊灰暗。

寧遠侯府卻燈火輝煌,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

連門口的石獅子都掛上了新的紅綢。

「你偏偏選這個時候離開,是想顯示你的清高嗎?」

在偏院裏,晴初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斜眼看著我收拾行李。

我沒有回應。

晴初和我一樣,都是侯府中的一等侍女。

她在老侯爺的院子裏伺候,而我則在世子的院子裏伺候。

由於老侯爺對自己癡傻的嫡子心生厭惡,甚至不願在人前提及他。

因此,我和晴初本應沒有太多交集。

但由於我們都是由管事李嬤嬤撫養長大的,所以我們總是在暗中較勁。

半個月前。

世子因觸怒老侯爺,被禁足在小佛堂三日。

風寒侵襲,藥石無醫。

主母甚至已經準備好了棺材。

然而就在這時,府中突然來了一個跛腳的遊醫,他討水喝。

自稱不僅能治風寒,還能治愈世子的離魂之癥。

主母本不信,但事已至此,只好讓他一試。

誰知他真的治好了世子。

清醒後的世子,舉止得體,文采飛揚。

加上他本就異常俊美的容貌,一雙眼睛如同寒潭中的星星。

因此,老侯爺遲到多年的父愛仿佛被喚醒,恨不得將世間至寶都送到世子院中。

而一向端莊溫和的侯門主母,也第一次在人前失態,拿起帕子輕輕擦拭眼角的濕潤。

隨後,她賞賜了全府的侍從。

特別是那些在世子院中伺候的人,賞金更是多了一倍不止。

眼看著即將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時刻,我卻主動請求離開侯府。

晴初覺得我瘋了。

「誰不知道你是世子的心腹?如果你不走,說不定將來也能成為半個主人。」

晴初見我不回答,冷哼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酸意。

這時,門口的簾子被掀開。

一股冷風夾雜著霜粒吹了進來,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到處找不到你這個小丫頭,原來你在這裏偷懶。」

李嬤嬤板著臉走進來,上前就揪住晴初的耳朵:「侯爺半小時後要喝茶,你還不趕緊去院裏等著?」

晴初的臉漲得通紅,趕緊求饒:「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饒了我這次吧!」

李嬤嬤這才放開手。

晴初趁機將一個荷包扔進我懷裏,然後匆匆小跑離開。

我楞了楞。

拿起那個荷包,只見紫色的緞面上繡著一只白色的鳥。

柔軟的羽毛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翅高飛。

這等繡工,想必是晴初親手繡制的。

荷包微微鼓起,我開啟一看,裏面放著一對紅玉耳墜。

雖然不貴重,但勝在晶瑩剔透,精致小巧。

我心裏一軟。

「晴初那丫頭啊,就是嘴上不饒你,心裏還是希望你好的。」

李嬤嬤嘆了口氣,坐到我身邊。

然後,她將手上的翠青玉鐲摘下,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頓了頓,才說:「翠花,你是個聰明丫頭。現在離開,是對的。」

02

府中的形勢,李嬤嬤比晴初看得更透徹。

如果我只是李長平院子裏的一個普通侍女,反而能沾光這喜事。

但偏偏。

曾經癡傻的李長平,只肯與我一人親近。

甚至曾在自己母親面前,拉著我的衣角,認真地說:

「我要和翠花在一起,其他人我都不要。」

當時的主母並未生氣,反而稱贊我服侍得盡心,才能得到世子如此對待。

但現在,李長平已經恢復了理智。

那身邊再有一個纏結不清的侍女,就不合適了。

所以當我請求離開侯府時,一向待我不錯的侯府主母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深不可測。

「翠花,你盡心服侍世子多年,如今世子康復,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勞,為何要在這時離開?」

主母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這看似挽留的話,卻讓我感到一陣寒意。

「世子本是才華橫溢之人。如今恢復清醒,既是上天的恩賜,也是侯爺和夫人的功德,奴婢不敢居功。」

我表面上顯得惶恐,磕了個頭,繼續說:

「奴婢自入侯府,得夫人擡愛,本應一生侍奉。

但前些日子,家中來信,說奴婢的母親身體已不大好了,所以逢府中大喜,

便鬥膽請求夫人開恩,放奴婢回家,送母親最後一程。」

我自八歲被父母賣給人販子後,就再也沒有得到過父母的訊息。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主母的眼中已經容不下我,但她也不能立刻處置我。

否則傳出去,侯府多少會落下個苛待忠仆的名聲。

所以,我必須主動給出這個台階。

否則——

想到主母之前的一些手段,我忍不住在心裏打了個寒戰。

「你既然有這片孝心,就準了你吧。」

果然,聽完我的話,主母的臉色恢復了往日的和藹。

她讓人拿來我的身契和三百兩銀票。

「你入府多年,也是個得力的,這些銀錢就留著傍身,也算是全了這麽多年的主仆之情。」

話裏話外,都是拿了錢趕緊走人的意思。

所以我也並未推辭,而是直接磕頭謝恩。

這時,一直陪在主母身邊未曾說話的沈蘭心,高高在上地瞥了我一眼。

然後摟著主母的胳膊,撒嬌道:

「姨母,我就說這丫頭是府裏最伶俐識事的吧。」

「能入了你的眼,自然是不差的。」

主母點了點她的額頭,繼而打趣道:

「只是如今你陪在我身邊做什麽?那觀雲軒不是有人在等你嗎?」

觀雲軒,就是世子李長平的院子。

沈蘭心聞言,俏臉一紅。

我則不敢多看,低頭識趣地退下了。

03

偏院裏,寒風再次吹了進來。

褪色的翠竹門簾微微卷起,拉回了我的思緒。

我從櫃子裏拿出一副縫好的護膝,雙手遞給了李嬤嬤。

「嬤嬤,快入冬了。聽說今年要比往年還冷上幾分,

我便在護膝裏加了兩層野兔毛,您記得戴,不然晚上又容易疼醒了。」

李嬤嬤聞言,眼角頓時濕潤了,嘴唇微顫,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

可最後只哽咽道了聲:「好。」

我背起收拾好的行囊,鄭重地給她磕了三個頭。

然後便離開了這個我待了近八年的小院。

此時正值酉時三刻,侯府眾人正忙。

我特地選了一條僻靜的路,前往後門。

果然一路上都沒遇上什麽人。

正當我微微松了口氣時。

卻見後門側邊的竹林裏,站著一個人。

雖處在陰影中,也能見其身形修長,如竹挺拔。

我腳步微頓。

只見那年輕男子嘴角微勾,似譏似諷地開了口:

「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嬌貴,倒是一點重話都聽不得。」

李長平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仿佛寒玉掉進深潭中,又沈又冷。

我頓在原地,想了想,他應該是在說前日的事。

李長平自從恢復理智後,便下意識地避開我。

內院的活兒都不肯用我,於是我只好繼續去負責外院的花草修剪。

那日我去管事處領完新進的花草,經過回廊時,正好撞上了他和沈蘭心。

侯府的奇花甚多,哪怕深秋,也開得熱烈。

沈蘭心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裙擺輕輕飄揚。

李長平帶著微笑註視著她,然後彎腰輕輕地為她拂去肩上的花瓣。

從遠處看,兩人宛如畫中走出的人物。

他們自幼便訂下婚約。

只是由於李長平的病癥,婚事一直被擱置。

如今他病愈,婚禮自然被提上日程。

「長平哥哥,其他一切都好。

但你身邊那個叫翠花的侍女,我雖未與她有過太多交集,

但對她的行事風格也有所耳聞,

她極為機智狡猾,一有機會便要攀附權貴。

「恐怕她會利用這些年照顧你的情分,滋生其他念頭,反而成為隱患。」

沈蘭心的聲音平胡而理性,即使在指責他人時,也是一個公正無私。

旁邊的長平沒有反駁,而是親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輕笑道:「不過是個侍女,若不合規矩就讓她離開——」

說到此處,他突然皺眉,銳利的目光投向回廊方向,喝問:「誰在那裏?」

而那時,我已經躲到了回廊盡頭的拱門後。

我以為他沒有看到我。

但現在看他這樣,我才意識到。

心中暗自嘆息,都怪那時手上的花盆太重,讓我行動遲緩。

這才讓他抓住了把柄。

「世子言重了,奴婢絕無此意。」

我行禮,表情真誠。

雖然我已拿到身契,但在這個時候惹怒他,實在不值得。

看到我這樣,周子安收起了笑容,眼神變得更加深沈。

他冷冷地問我:「翠花,當年你來到我的院子,是真心實意,還是別有用心?」

夜幕漸漸降臨。

風吹過竹林,連同影子也搖擺不定。

我想了想,那時的我,的確不是完全出於真心。

04

我進入侯府的那一年,是元和五年。

那時我只有八歲,青州遭遇了嚴重的旱災,

連續五個月沒有下雨,土地幹裂,草木不生。

遠在京城的皇帝日夜祈求神明降雨,

卻似乎並不關心賑災的糧食和錢財是否真正到達了災民手中。

我們全家餓了整整五天。

最終,為了保住兩個弟弟,父母含淚將我賣給了人牙子。

換來的只是三吊錢和一袋摻雜著沙子的小米。

我還來不及再看父母一眼,就被人牙子用麻繩套住手,帶走了。

那時,除了我,還有七八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娃子,她們也都是被父母賣來換取糧食的。

我們被綁在一根麻繩上,跌跌撞撞地前行,然後被塞進一輛破舊的馬車。

在搖晃的馬車上,每天都充斥著女孩們的哭泣聲。

只有我睜大眼睛,不哭不鬧。

人牙子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看到我這樣,以為我要逃跑,便警告我:

「小姑娘,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斷你的腿!」

我乖巧地點了點頭:「我不會跑的,跑了也會餓死。」

人牙子噎了一下,然後惡狠狠地問:「她們都哭,你為什麽不哭?」

那人牙子臉上有一道疤痕,看起來非常嚇人。

但我並沒有被嚇倒,而是誠實地回答:

「我也哭過一次,伯伯您沒看到。但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不能哭。」

人牙子因為我叫他「伯伯」,臉色有些不自然。

聽到我說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好奇地問:「你能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我得給自己找個好買家,伯伯,您到時候能幫我一起看看嗎?」

那人牙子沈默了。

接下來幾天,陸續有買家來,車上的女孩也一個接一個地減少。

等到了京城,只剩下三個,其中之一就是我。

我們被帶到一個角落的院子裏。

院子裏有二十多個女孩,都在等待被高價買走。

第二天,那人牙子給我送飯時,突然有意無意地說:

「今天要來買丫頭的,是寧遠侯府的管事嬤嬤。

如果能得她青睞,以後的日子可能會好過一些。」

他沒有看我,但我知道這話是對我說的。

05

那日秋風蕭瑟,落葉紛飛,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李嬤嬤。

她穿著灰紫色的對襟上衣,面容嚴肅,嘴角微微下垂。

冷厲的眼神掃過院子裏所有的女孩。

人牙子陪著笑臉,站在一旁,卻不敢像對待之前的客人那樣誇誇其談。

女孩們都蜷縮在角落裏,臉色蒼白地等待自己的命運。

李嬤嬤看了一圈,似乎都不太滿意,發出「嘖」的一聲,轉身準備離開。

我見狀,趕緊小跑追上去,跪在她面前:

「嬤嬤,求您買下我。」

李嬤嬤先是一驚,然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看到我面黃肌瘦的樣子,她有些嫌棄地說:「買你做什麽?你這副小身板能做什麽?別給我添亂。」

「嬤嬤,我力氣很大的!」

我急切地向她展示自己,甚至當場舉起了院子裏比我高半個頭的水缸。

李嬤嬤見我這麽忙活,覺得有些好笑,但也沒有松口。

直到我輕輕拉住她的衣袖,仰起小臉,認真地說:

「嬤嬤,您買下我吧,以後我給您養老。」

李嬤嬤楞住了。

06

李嬤嬤最終還是買下了我。

被帶回寧遠侯府的路上,我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讓李嬤嬤改變主意。

從侯府的偏門進入後,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才到達西南角專門給丫鬟住的院子。

我心裏驚嘆不已。

這寧遠侯府比傳說中的更加大。

連丫鬟住的地方,都比我們村子裏最富有的老爺的房子好上幾倍。

正當我低頭局促不安,不知手腳該如何擺放時,李嬤嬤嚴厲的聲音響起:

「侯府的規矩就是各人做好自己的分內事,不要多聽、多看,明白了嗎?」

我趕緊點了點頭,大聲回答:「明白了!」

李嬤嬤:「……不用這麽大聲,我還沒老到耳朵不好使。」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對李嬤嬤一笑。

從那天起,侯府後院就多了一個打雜的丫頭。

每天負責外院的打掃和花草修剪。

我想我可能真的有點天賦,無論什麽花草在我手裏都長得特別好。

有一次,連路過的李嬤嬤都忍不住誇了兩句。

那天,我修剪完花枝,正拿著長嘴銅噴壺在花圃澆水時。

一個身著青色雲緞的年輕婦人經過,朗聲道:「聽說李嬤嬤說,後院來了一個擺弄花草的好手,夫人新得了玉山紅的種子,種進土裏怎麽也發不出,你要不要試試?」

自從進入侯府後,我一直在外院,從未見過內院的人。

現在看著這位婦人的氣派,我一時不敢回答。

幸好這時,李嬤嬤來了。

「不過是前些日子隨口說了兩句,倒讓你特意跑一趟。」李嬤嬤還未走近,就笑著打趣那位婦人,又指著我說,「這丫頭照顧外院這些花花草草也就罷了,你那些名貴的花種可別給她糟蹋了。」

那婦人低聲說:「我也是沒辦法,找了幾個花匠,就是不見動靜。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株玉山紅是夫人請來給世子祈福的,要是一直……」

婦人話沒說完,李嬤嬤也懂了她的意思。

但還是委婉拒絕:「這丫頭年紀小,要是不小心得罪了夫人,就不好了。實在不行再去外面找些花匠?」

那婦人嘆了口氣:「好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夫人最愛罕見的花草,因此這上京那些好的花匠,哪個沒來過府裏?都不成事,我也是沒辦法了……」

李嬤嬤還是猶豫不決。

那婦人便說:「這樣吧,如果成了,功勞算這丫頭的。如果不成,夫人也不會知道此事,怎麽樣?」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嬤嬤實在無法拒絕了。

07

那婦人是侯府主母的陪嫁丫鬟,名叫蓮青,是夫人身邊最得力的。

連李嬤嬤都不好駁了她的面子。

本來嬤嬤擔心我種不出玉山紅,因此得罪夫人。

現在得到了蓮青的承諾,也稍微放心了一些。

但在我去夫人的院子前,她還是反復叮囑我:「萬事都要小心謹慎,不可多聽多看,更不要多問。」

我都一一答應了,說:「嬤嬤放心,我只管低頭種花。」

從這以後,我白天就去內院,忙到晚上再回外院。

活兒其實更少了,但心裏總像懸著一塊大石頭。

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落下砸了腳。

一連七天,我試了各種種植方法,那玉山紅埋進土中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回外院的時間,卻越來越晚。

這天夜裏,月亮高懸。

我回到住處時,幾個丫頭正竊竊私語著什麽。

見我進來,臉上都露出隱隱的期待和不懷好意的笑容。

坐在她們中間的少女瞥了我一眼,諷刺道:

「喲,我當這是誰呢?攀上了內院的,現在還要回來嗎?」

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晴初。

她是所有小丫鬟中長得最出眾的,今年九歲,只比我大一歲。

臉上已褪去孩童的稚嫩,容貌已有了少女的俏麗。

我剛進侯府,她就看我不順眼。

當著我的面,就罵我是蓮藕心腸,還常常將我的吃食換成殘羹冷炙。

她以為我會羞惱,可我卻捧著碗吃得一幹二凈。

見狀,她便又罵我:「你是餓死鬼托生的嗎?這也吃得下?」

她不知道,就在不久前,我餓得連樹皮和土都吃,更何況現在冷掉的飯菜呢。

後來她捉弄了我幾次後,覺得沒趣,便也歇了心思。

但現在見我入府不過三月,竟然就有了進內院的資格,她又不痛快起來。

但我當下實在太累了,沒力氣再與她爭辯。

便沒理會她,徑直走向床鋪。

結果掀開被子一看,我的手便頓住了。

只見飯菜湯水的,囫圇撒了一床。

不遠處的晴初沖我揚了揚下巴,挑釁道:「特地給你留的晚飯,不用謝我。」

旁邊的丫頭們聞言再也忍不住,都放聲笑了起來。

旁邊的女孩們聽到這番話,終於忍不住,爆發出陣陣笑聲。

我深呼吸了一下,松開手中的被子,大步流星地走到晴初的床邊。

接著,我一躍而上,從床頭到床尾,來回使勁踩踏。

我剛剛從花園回來,鞋底還沾著泥土。

不多久,晴初的床單上就布滿了泥印。

「啊!!——」晴初一開始楞住了,反應過來後,尖叫起來,「你!你瘋了嗎?你這是在做什麽?!」

我雙手叉腰站在她的床上,模仿著她的姿態,揚起下巴:

「我看你的床鋪太單調了,特意給你添點圖案,不用客氣!」

晴初氣得指著我,胸口劇烈起伏,好像隨時都會喘不過氣來。

其他的女孩們也驚呆了。

她們沒想到我會反擊,畢竟之前晴初做得更過分時,我都是默默忍受。

直到後來,我和晴初的關系有所改善。

她曾私下問我,為什麽那天突然就不忍了?

那時,我正在小廚房為趙長安制作桂花糖蒸栗粉糕。

一邊用木杵搗碎桂花,一邊回答:「因為你糟蹋糧食啊。」

晴初聽後,冷哼一聲:「那其他人也有份,為什麽只針對我?」

「因為我不能一下子得罪所有人。只有抓住最囂張的那個,既能震懾其他人,又不會讓你們聯合起來對付我。你看,當時沒人幫你,對吧?」

晴初的白眼幾乎要翻到天上:「我就說嘛,你這人的心思比秋天的蓮藕還要多,可嬤嬤就是不信,偏偏最寵你。」

當然,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了。

08

在這之後,同住一院的小丫頭們都變得規矩了許多。

晴初也只是偶爾瞪我一眼,但每當我的目光與她相對時,她又迅速移開視線。

似乎擔心我會再次發怒。

於是,我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那顆玉山紅的種子上。

在大周,玉山紅被譽為神花。

盛開時,顏色如火,質地似玉,花蕊閃爍,香氣淡雅。

即使摘下後,也能長久不雕。

但這種花極為罕見,很少有人真正見過,因此人們多認為它只存在於傳說之中。

主母出身名門,也是偶然得到花種,並特別請了京城最有名的清徽道人為其加持。

據說花開之時,所求所願皆能成真。

「如果實在不行,就算了。」

這天,剛吃過午飯,蓮青看到我蹲在墻角,緊皺眉頭盯著手中的花盆,覺得有些好笑。

玉山紅一直沒有動靜,她雖然有些失望,但本身也只是抱著嘗試的心態。

看到我這副樣子,她反而有些過意不去,便出聲安慰我:

「你這孩子真是個實心眼,這些天連飯都顧不上吃,就只顧著看這盆花。就算是神明見了,也會覺得你心誠。」

聽到這話,我突然擡頭,問她:「蓮青姑姑,神明座下是什麽?」

蓮青一楞,「什麽?……你這孩子,別是瘋了吧?」

我捧著花盆站起來,向外跑去,邊跑邊回頭:

「神明座下是三炷香!我想到辦法了!姑姑,您再等我七天可以嗎?」

蓮青見我突然興奮起來,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說:「七天就七天,你跑慢點!」

然後在心裏嘀咕:「……這孩子怎麽神神叨叨的,別是見花不開,反倒生了心魔。」

暫且不提這邊,另一邊我已經去管事處領了所需之物。

七天後。

那玉山紅的種子,果然破土而出。

這花真是奇花,發芽後,一夜之間便長到尺許。

莖幹赤紅如血,花瓣有九層,艷麗無比,越靠近蕊心的,越是晶瑩剔透。

更有一股香氣,淡雅而不散,令人難忘。

我捧著這花到蓮青面前時,她也是一驚,圍著玉山紅看了幾圈,才贊嘆道:

「這可真是神仙才能看見的花兒,竟然真的被你種出來了。

「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我進去向夫人稟報一聲。」

09

大約一炷香後,蓮青帶著滿面笑容回來了。

她說:「你的好運來了,跟我進去領賞吧。」

之前因為種玉山紅,我雖然進了內院,但也只是在東南角,從未見過主母。

現在,我跟著蓮青穿過幾條回廊,經過影壁,再繞過一扇屏風,終於進入了內室。

只見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端坐在上位。

身著紫色雲紋錦緞對襟長袍,眉眼溫和,手裏拿著一串檀木念珠,宛如廟裏供奉的菩薩。

在她左手邊則坐著一個錦衣小公子,十歲左右的年紀,長得俊朗清秀。

只是眼神空洞,呆呆地盯著一處看。

我趕緊跪下行了一禮,道:「奴婢翠花,見過主母和世子,主母世子萬福。」

主母微微一笑,揚了揚手:「起來吧,聽蓮青說,這玉山紅是你種出來的,你是如何想到用香爐為器,香灰為壤的?」

大概因為我從未見過神明,在瀕臨餓死時,也未得到其救助,所以並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神明。

那為何這玉山紅,偏偏被稱為神明座下的花呢?

我能看見的神明,只有世人為其所塑的神像。

而那神像座下,供奉的香爐和香灰,與普通花盆和土壤外形相似。

便試了試,果然成功了。

想來那第一個種出玉山紅的人,也是心懷不軌。

這花種本就難得,還不告訴世人真正的養法,非要加些神啊鬼啊,搞些噱頭出來。

不過,我自然不敢在主母面前表現出對神明的不敬,因為我知道主母信。

凡人有所求,必有所執。

於是我清脆地回答:「是一個白胡子道人告訴我的。」

主母本閑閑撥著念珠的手微頓:「白胡子道人?」

我回答:

「是的,奴婢前些日子做了個夢,夢到一個白胡子道長,他對我說:‘你這蠢物,玉山紅乃是神明賜福,機緣之至,世所難得,怎可用尋常器具盛之?’

「那道人見我年紀尚小,還算虔誠,便發了善心告訴我,要用金絲香爐為器,香灰為壤,才能培育出這株玉山紅。」

主母聞言大喜,上前拉住我的手:「竟有這等事?好孩子,你也是個有福氣的。」

一旁的蓮青也笑著道:「夫人您不知,這小丫頭啊,為了種出玉山紅,這幾日連飯都顧不上吃了。」

主母聽了,趕忙叫人賜了幾道菜送去我的住處,又賞了我兩匹雲錦並幾粒金錁子。

我不敢受,便想推辭。

蓮青笑著點了點我的眉心,道:「你這小丫頭,得夫人賞賜,是你的福分,受著便是,推推搡搡地反倒矯情了。」

聞言,我臉一紅,趕緊謝了主母的賞。

主母則是嗔怪地看了蓮青一眼:「她才幾歲?你好好說,快別用那些話嚇她了。」

雖是責怪的話,但不難看出這主仆二人情誼不淺。

我再未多言,向二人行了一禮,便領著主母的賞賜回住處了。

就在這時。

一直盯著另一處的小世子李長平,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來。

直楞楞地盯著我的背影。

他擡手指著檀木案幾上那株玉山紅,又指了指我,磕磕絆絆道:

「宛——翠——花」

10

關於這位小世子,府裏的人都不敢多言。

主母出身名門,侯爺先輩也是世代功勛,兩人年少時也曾被譽為上京城一對璧人。

成親數年後,才得一子,也承襲了兩人的容貌,生得玉雪可愛。

但不久後,漸漸發現不對勁了。

李長平不像別的孩子,會鬧會笑。

他總是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呆呆地看著某處。

年紀尚小時,眾人還只為世子是性子沈靜,不敢往別處想。

直到李長平三歲時。

有一日,侯爺半蹲下跟他說話,他還是眼神呆滯,神情麻木,沒有任何回應。

那日正逢侯爺赴宴吃了酒,些許也聽了些閑話,性子上來了,便忍不住打了他一巴掌,罵道:

「連話都不會說,本侯怎麽會有你這麽個傻兒子呢?」

年幼的李長平,被扇得側過臉去。

白皙如玉的臉上,瞬間有了五個紅色指印。

但他卻沒有喊痛,過了會兒,才慢慢轉過頭,終於正眼看著自己的父親。

這是李長平第一次對外界有了反應。

侯爺來不及高興,就對上自家兒子空洞漆黑的眼神,心裏正忍不住發毛。

就在這時,李長平突然「啊」地大叫一聲,上前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死活不松口。

侯爺疼得大叫,用手想扯開他,卻怎麽也扯不開。

等聞聲而來的下人們趕到,費了好大勁才將二人分開時。

侯爺右側的耳朵已經缺了一角,血流了一地。

從那以後,侯爺再也不肯見李長平。

甚至別人提起,他都要發怒。

和主母也隔閡漸深。

但不知為何,侯爺也沒有再納妾。

府中一直只有李長平一個孩子。

這些年來,主母尋了很多名醫,都看不出李長平是患了何疾,最後只好寄希望於神明。

「夫人是最慈悲和善的,若是在她面前,你要愈發恭敬謹慎些。」

那日蓮青尋我去內院種玉山紅時,李嬤嬤不放心,曾私下叮囑了我一番。

她在侯府數十年,其中秘辛多少都了解些。

生怕我不小心沖撞了貴人落了責罰,因此我在夫人內院幾日,她便提心吊膽了幾日。

如今見我全須全尾地回來,還得了賞,多少松了口氣。

李嬤嬤道:「回來就好。」

我蹦蹦跳跳地走到她面前,將那三粒金錁子還有一罐親手做的手脂塞進她懷中:

「嬤嬤,這金錁子您幫我收著。還有這手脂,您記得塗。

11

來人正是蓮青。

她環顧了一圈屋內,疑惑道:「這是發生何事了?」

「沒什麽要緊的,這丫頭不小心打破了我的東西,我正在教導她。」

李嬤嬤笑著對蓮青說,隨即轉頭對晴初斥責:「還杵在這裏做什麽?快去洗把臉。」

晴初聽後,便默默起身離開了屋子。

我見蓮青似乎有話要與李嬤嬤說,便打算離開,將空間留給她們。

卻被蓮青攔下:「翠花,你別急著走,我要說的事與你有關。」

李嬤嬤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詢問蓮青:「可是這孩子哪裏做得不好,惹夫人不悅了?她年紀還小,尚未滿九歲,做事……」

蓮青卻擺了擺手,笑著打斷她:「嬤嬤,你多慮了,這次是好事。這孩子頗得夫人喜愛,夫人想讓她去小世子的院子伺候,你意下如何?」

李嬤嬤的笑容有些僵硬:「這孩子年幼,又笨手笨腳,在外院做些雜活還湊合,小世子何等尊貴,恐怕……」

「嬤嬤,你過於謹慎了,經過你調教的孩子,定能勝任。罷了,這事本不應征詢你的意見。」

蓮青沒有等李嬤嬤說完,轉而笑著看向我:「翠花,你有何想法?是否願意去小世子院中伺候?」

我瞥了一眼李嬤嬤,然後低頭回答:「奴婢願意。」

雖然我年紀尚小,但也明白蓮青深夜來訪,定是奉了夫人之命。

我能想到這一層,李嬤嬤自然也能,但她仍想為我爭取。

我心中感激,但也清楚夫人的決定不易更改,不願讓她為難。

更何況,人總是往高處走的。

我想要盡快攢夠銀子,將來能為自己置辦一個小家。

因此,與侯爺和夫人相比,小世子或許是我最好的選擇。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最大膽心細的,比你嬤嬤強。」

蓮青聽到我的回答,滿意地笑了。

待她離開後,我看到李嬤嬤眉頭緊鎖,便將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訴她。

李嬤嬤聽後沈默了一會兒,才嘆道:「你這孩子啊!也罷,小世子雖然與眾不同,但進入他的院子未必是壞事,只是……」

李嬤嬤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我知道,她在擔心晴初。

有時候,身處低位,過於美麗的容貌未必是好事。

12

觀雲軒中的仆人不多,只有五六個。

且只能待在外院,不得進入內室。

據說曾有仆人無意中走進去,正好遇到李長平,導致他當場受到刺激。

連續三天,不肯進食。

後來那名仆人被夫人打了三十大板,發賣出府。

我第一天去觀雲軒當值,是夫人親內建我進去的。

那時李長平正坐在一棵百年烏桕樹下。

那樹的葉片,色彩斑斕,深淺不一,仿佛是深秋給人間的最後一抹色彩。

而李長平就那麽靜靜地坐著,手裏拿著一把小銀刀,雕刻一塊拳頭大小的木頭。

見我進來,也只是擡頭看了我一眼。

俊秀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

然後又低頭繼續雕刻木頭。

即便如此,夫人也極為高興,拉著我的手說:「你這孩子,果然是個有福之人。」

當時我不明白,這怎能算是有福。

後來才知道,我是第一個靠近李長平而不被他排斥的人。

從那以後,我就成了李長平的貼身侍女。

比之前輕松,月錢卻翻了三倍。

李長平不說話,所以也不會有什麽要求。

一時間,我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還算不錯。

這天,我正在樹下低頭編織時,一個東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下意識地擡頭,便看到李長平正抿著嘴看著我。

這些天,我忙完內室的事務後,就坐在樹下做針線活。

李長平坐在樹的另一邊。

我們互不打擾。

但現在——

見我沒有接過他遞過來的東西,李長平一貫面無表情的臉,突然皺成了一團。

他揚了揚手中的物品,吐出一個字:「給!」

我才反應過來,趕緊雙手接過。

只見這是一個用木頭雕刻的小像。

或者說,勉強能看出這是一個小像。

圓滾滾的身材、高低不一的雙髻、比盤子還大的臉上是歪歪斜斜的眼睛……

雕刻技藝一般,線條生硬,甚至可以說醜陋。

但我還是露出一張笑臉,問道:「這是我?」

李長平矜持地點了點頭。

……天哪。

但還是要繼續微笑:「謝謝世子,這雕刻技藝真好,奴婢看著就像照鏡子一樣。」

李長平還是沒什麽表情,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好像更開心了一些。

他將那根醜木頭塞進了自己的衣袖中。

然後從另一邊衣袖裏,又掏出一根未經雕刻的圓木。

接著坐在我旁邊,繼續雕刻新的木頭。

……

第二個木頭雕像明顯耗時更長。

李長平每動一次刻刀,都要思考很久。

有時在樹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等完成時,李長平的十二歲生辰也將至。

「唉,怎麽又要到了那個日子啊?」

「去年是秋水,前年是若月,今年不知又會輪到誰呢?唉……」

這日晚,我回到偏院,只聽幾個丫頭們正在屋中抱怨。

見我進來,碧雲便拉住我,提醒我道:「翠花,你最需要小心。」

13

最近十分奇怪,院子裏的丫頭們待我比往常親近了許多。

起初,我還以為是因為我升為一等丫鬟的緣故。

但晴初也升為一等丫鬟,其他人卻似乎故意冷落她,待她反而不如以往親熱。

我本就有些不解,如今看碧雲如此親昵地挽住我的手臂,我便順勢做出懵懵懂懂的模樣,問道:

「碧雲姐姐,為何這麽說?」

碧雲今年十四歲,是我們這群小丫鬟中最年長的。

見我這般依賴的姿態,她似乎很滿意,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告訴了我原因。

原來李長平的生辰,對府中下人來說,是一場災難。

主母每年這個時候,都會請和尚道士來府中念經打醮,期盼自己的兒子在神明的庇佑下,能早日恢復理智。

而侯爺則覺得有這麽一個兒子,簡直是丟人現眼,恨不得別人都不知道有這個兒子的存在。

但兩人自恃身份,從未在明面起過沖突。

只是底下做事的人不免跟著遭殃。

「翠花,你如今在世子跟前伺候,本就不易。到了那日可千萬要更加小心,別像之前秋水若月她們一樣,被趕出府可就不好了。」

碧雲擺出一副大姐姐的模樣,繼續道:「你進府時間雖不長,卻是憑自己的本事才做了一等丫鬟,不像有的人……」

她話音未落,門外便走進來一人。

正是晴初。

她的手上正拿著一枚玉石扇墜,不用問也知道定是侯爺賞的。

自從她去了侯爺院中,隔三岔五地都會得到些賞賜。

有時是藍田玉做的筆,有時是一克千金的群青藍、赤金紅等寶石顏料。

晴初進屋後,看到被碧雲挽住的我,頓時冷笑一聲:

「喲,我竟不知,你們何時成了好姐妹呢?

「也不知是誰,前些日子還在背著人說,那世子院中的一等丫鬟,也只是面上瞧著風光罷了。」

碧雲聞言,訕訕地放開我,瞪了一眼晴初:「你少胡說。」

我心下頓時有了數。

碧雲她們之所以突然同我更親近,是因為她們覺得李長平的院子,實在算不得好去處。

在她們眼中,李長平不僅性格古怪,還神誌不清。

而且在他的院子裏,做得不好會被主母罰。

做得好了,像李長平那般,也斷給不了賞。

不像晴初,去了侯爺院中。

侯爺寬厚,賞賜更是多,她們便眼紅了。

更別論,碧雲送了幾年東西去侯爺院中,都沒被留下。

而晴初只去了一次,就直接升了一等丫鬟。

這叫碧雲如何咽得下這口氣,便聯合著其他丫鬟們一起孤立晴初。

而一向和晴初不對付的我,自然也在她的拉攏之列。

另一邊。

晴初將扇墜放進一個螺鈿盒子裏,同侯爺之前賞給她的筆墨顏料一處。

嘴上繼續爭辯:「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心裏有數。」

碧雲看到她那盒子,更加氣憤:「侯爺不過是隨意賞賜了些玩意兒,你就這麽得意忘形。」

晴初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揚:「你倒是也想得意,可惜你沒那個機會。」

碧雲立刻氣得滿臉通紅。

其他女孩們也看不順眼晴初那副自滿的樣子,譏諷道:

「你又不會書法繪畫,那些賞賜對你來說有什麽用,你有什麽好驕傲的?」

晴初驕傲地擡起頭,就像春天枝頭的小鳥:

「你們懂什麽?侯爺他答應會親自教我——算了,跟你們說這些也是多余。」

其他人見她這般趾高氣揚,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場面即將失控時。

我在一旁輕聲說道:「我好像聽到李嬤嬤的腳步聲了。」

大家都知道我的聽覺特別敏銳,聽到這話立刻都安靜下來。

大家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人來,以為我聽錯了,但也擔心再鬧下去真的會引來李嬤嬤,於是各自整理一下便去休息了。

我的床靠近窗戶。

月光透過輕薄的窗紗照進來。

我躺在床上。

回想起白天,李長平把他雕刻的第二個木雕像拿給我看。

這個雕像他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

依然不怎麽好看。

只有那雙眼睛,比第一個雕像要生動一些。

14

在侯府中,丫鬟們每三個月有一天假期。

這天恰逢我的休息日,李嬤嬤邀請我一同外出采購。

自從我一年前從青州來到京城,除了人販子的院子和侯府,我還未曾見過外面的世界。

於是我立刻點頭,拉著李嬤嬤的手出發了。

京城的街道比我小時候在村裏聽說書人口中的還要熱鬧。

一路上,各式各樣的攤位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讓我目不暇接。

李嬤嬤給我買了一個糖制的小兔子,讓我邊走邊吃。

今天我們主要的任務是采購一些布料和其他日用品。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我們來到了天錦布莊。

布莊門口有個賣貓的小攤,李嬤嬤見我總是往那邊看,便笑著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

「你就在這裏等我,不要走遠,記住了嗎?」

我聽後立刻笑了,連忙點頭。

李嬤嬤進入布莊後,我便跑到了那個賣貓的攤位前。

攤位不大,擺放著六個竹編的籠子。

每個籠子裏都有一只小貓,或坐或躺,看起來都非常可愛。

我手裏拿著還沒吃完的糖畫,眼睛卻盯著中間那只灰白相間的小貓。

它也睜著圓圓的眼睛,歪著頭看著我。

我忍不住將手放在它的籠子前。

就在這時,那只小貓也張開粉色的爪子,隔著籠子與我掌心相對。

我的心中突然充滿了溫暖。

攤主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看起來非常樸實。

看到我這樣,他索性把那只小貓抱出來遞給我:

「來,小姑娘,摸摸它,它的毛手感很好。」

我連忙道謝,然後小心翼翼地接過小貓。

小貓非常溫順地蜷縮在我懷裏,任由我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它光滑的皮毛。

就在這時,街道盡頭傳來了鼓樂聲,越來越近。

兩邊的酒樓也變得熱鬧起來,有人站在高處遠望,有人掀開窗簾觀看。

我探頭一看,只見領頭的人騎著高頭大馬。

身穿大紅袍,頭戴金花烏紗帽,胸前掛著繡球。

我問攤主:「大哥,這是哪家的新郎啊?」

這陣勢真大,我心裏暗自驚嘆。

沒想到攤主聽後,哈哈大笑:

「你這小姑娘,竟然連他都不知道?這是新科狀元,十六歲就連續高中三元,是我朝最年輕的狀元。

「說起來他也姓李,我也姓李,說不定幾百年前我們還是一家人呢哈哈哈。」

看著攤主自豪的樣子,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原來這就是狀元遊街,以前在村裏只是聽說。

但那些說的人自己也沒有親眼見過,沒想到今天我竟然有幸目睹。

周圍的歡呼聲越來越高,那騎在馬上的人也越來越近。

只見那年輕男子容貌俊美,紅衣襯托下,更顯得他氣質非凡,如松間清風,如水中明月,風華絕代。

我抱著小貓站在一旁,心中贊嘆:這狀元郎真是英俊。

就在這時。

空氣中突然傳來輕微的呼嘯聲,我下意識地朝對面二樓看去。

只見一道黑影迅速閃回木窗後。

當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時,那狀元郎的馬突然擡起頭,發出了淒厲的嘶鳴聲。

緊接著,馬兒狂奔起來。

15

原本圍看狀元遊街的眾人,頓時驚聲尖叫著四散奔逃。

而那匹馬朝著我疾馳而來,速度奇快,我根本來不及躲避。

手中的兔子糖畫「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就在我以為自己要命喪於此的時候。

那狀元郎緊緊拉住韁繩,那即將踏在我身上的馬蹄,猛地高高揚起。

他順勢俯身,將我和貍奴一並撈起,待回到馬背上後,左掌如電,猛擊馬頸一側。

「轟」的一聲。

馬瞬間倒地,揚起地上的灰塵。

狀元郎縱身躍下,把我穩穩地放在布莊台階前。

他瞧了一眼地上被踩碎的糖畫,又看看我,滿是歉意地說道:

「小姑娘,不好意思啊,哥哥一會兒再給你買一個,行不行?」

我還在發楞,只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狀元郎檢查了一下,見我沒受傷,便摸了摸我的頭,溫和地說:「那你現在在這兒等著我。」

說罷,他走向那匹發狂引發騷亂的馬。

眾人在驚慌之余,心中也都很詫異,沒想到這狀元郎竟然會武藝,而且身手不凡。

原本在布莊裏的李嬤嬤聽到動靜,匆忙從裏面跑了出來。

見我臉上沾了灰,嚇得魂不守舍,趕忙摟住我,急切地問:「翠花丫頭,你怎麽樣?有沒有哪裏受傷?」

我回過神來,趕忙安慰李嬤嬤:「嬤嬤,我沒事。」

突然,我感覺懷裏空了,四處張望。

只見那只小貍奴受了驚嚇,跳到了狀元郎懷裏。

它的爪子緊緊鉤住狀元郎胸前的衣服。

狀元郎倒也不介意。

他一手抱著貍奴,一邊低頭檢視那匹馬。

只見馬的右眼插著一根銀針,鮮血直流。

想必就是因為這個,馬才會發狂。

狀元郎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目光投向對面的酒樓。

這時,隨行的官差才氣喘籲籲地從後面趕了上來,說道:「李大人,您沒事吧?」

要是有事,還等你來問?

我雖年紀小,但也覺得這話很是虛偽。

被稱作李大人的狀元郎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沒事。」

那為首的官差看到他胸口的袍服被貍奴抓出了痕跡,便裝作好心地提醒道:「大人,您這狀元袍是聖上親賜的,現在被一只畜生抓壞了,這恐怕是對聖上不敬啊。」

接著又環顧四周,打著官腔說:「這畜生是誰家的?竟敢沖撞本朝狀元,損壞禦賜之物,該當何罪?還不趕緊出來領罰?」

賣貍奴的一聽,臉色慘白,急忙上前跪下:「小的有罪!求大人饒命啊!」

明明是有人搞鬼,卻怪罪到一只貍奴身上。

真是荒唐。

況且攤主是好心,見我喜歡這貍奴才抱給我,現在卻無辜受牽連。

我有些憤憤不平,想上前理論,卻被李嬤嬤一把拉住。

「你別亂來!別惹麻煩!」

李嬤嬤看著眼前的場景,神色從未如此凝重。

就在這時,狀元郎從袖中拿出兩塊碎銀遞給攤主:

「這只貍奴我買下了,它現在是我家的,和你沒關系了,起來吧。」

攤主聽了,如蒙大赦,不停地磕頭道謝。

周圍的人紛紛稱贊,說這狀元心地善良,將來肯定是個好官。

聽到這話,為首的官差臉色更難看了。

本來狀元遊街出狀況,人們就會懷疑狀元是不是德行有虧,才遭遇此禍。

而這個官差,是受了上面貴人的指使,配合制造混亂之人的。

沒想到計劃落空,還讓狀元郎博得了好名聲。

他心裏又驚又怕,只盼著傷馬之人別被抓住。

不然貴人肯定不會放過他們。

這時,我掙脫了李嬤嬤的手,走上前去。

向狀元郎行了個禮,清脆地說道:「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狀元郎突然看到一個只到他腰間的小姑娘一本正經地行禮,覺得有些好笑。

但他還是鄭重地回了一禮。

趁他俯身之際,我在他耳邊輕聲說:「大人,射出銀針的人在醉仙樓二層,穿著黑色衣服。」

16

回侯府的路上,李嬤嬤特意叮囑我,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訴任何人。

我聽話地點點頭。

申時三刻,回到府中,就看到蓮青在垂花門前焦急地等著。

一見到我們,她就拍著手說:「可算回來了,快跟我走。」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拉著,幾乎是小跑著到了觀雲軒。

原來是李長平今天見我不在,就不肯吃飯,一直等到現在。

「行了,現在可以吃了吧?我的小祖宗!」

蓮青把我帶到李長平面前,無奈地說道。

李長平原本面無表情地坐在紫檀木桌前,看到我進來,就指著桌上的一碗桂花糖蒸酥酪說:

「這個,給你。」

我有些詫異。

夫人以前賞過我一些吃食,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道桂花糖蒸酥酪。

我還專門去廚房問過做法呢。

他怎麽會知道?

是巧合嗎?

不管怎樣,看到他特意等到現在,就為了把酥酪留給我,我的心裏還是微微一暖。

以前在家裏,吃食都是先緊著弟弟們。

只有他們吃剩下了才輪到我。

沒想到現在,竟然有人會把我喜歡的吃食記在心上,專門留給我。

這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

等李長平吃完飯,蓮青才松了口氣。

送蓮青出觀雲軒的時候,我鄭重地向她道謝:「今天的事,多謝蓮青姑姑。」

我知道,如果李長平因為我不在就不肯吃飯這件事傳到主母耳朵裏。

我肯定會受罰,輕的是挨幾下板子,重的話就要扣月錢了。

蓮青點了點我的頭,嘆氣道:

「你也是運氣好,今天夫人去禮佛了,把府裏的事交給我了,不然我也幫不了你。

「這內院不像外院,時時刻刻都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

「世子這裏又比較特殊,你既然在他院裏當差,就沒有休息的時候了。」

聽到這些,那碗酥酪帶來的感動頓時消失了。

我還是早點攢夠銀子,為自己贖身吧。

17

三月初七,是李長平十二歲的生辰。

一大早,府裏來了一群道士和尚,在前院誦經祈福。

特意避開了侯爺的院子,免得侯爺生氣。

主母來到了觀雲軒。

還帶來了一個和李長平年紀差不多的青衣姑娘。

那姑娘容貌秀麗,雖然比不上晴初漂亮,但比同齡人多了一份優雅穩重。

她就是主母的外甥女,沈蘭心。

「長平,這是你心蘭妹妹,還記得嗎?」

主母拉著姑娘的手,問世子。

最近世子的情況比以前好了些,不再總是悶著,偶爾也會說話。

主母就借著生辰宴這個機會,把沈蘭心帶到了觀雲軒。

「長平哥哥好。」

沈蘭心行禮,舉止大方得體。

主母看在眼裏,對她越發滿意。

而李長平坐在桌前,沒有動靜。

要是以前,觀雲軒裏來了陌生人,世子都會大喊大叫。

現在看他沒反應,主母很高興,就拉著沈蘭心向他走去。

沒想到剛要坐下,李長平動了。

他拿起桌上的雲青瓷杯,用力摔在沈蘭心腳下,吐出一個字:「走!」

碎瓷片飛濺,有小半杯茶水濺到了沈蘭心的裙擺上。

主母的臉色立刻變了,斥責他:「長平,你怎麽能這麽沒禮貌?」

「我不要什麽妹妹!我只要翠花!」

一直在旁邊伺候的我,突然被李長平拉住衣袖,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宣告著。

我趕忙跪下。

地上的一塊碎瓷片紮進了我的膝蓋,一陣刺痛傳來。

但比起這疼痛,我內心更多的是恐懼。

沈蘭心不僅是主母的外甥女,據說和李長平還有娃娃親呢。

只是因為李長平的癡病,兩家的態度才一直不明確。

但不管怎樣,這趟渾水我可不能蹚。

主母看著自己這個半癡半瘋的兒子,又氣又無奈。

只能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怒道:「你這個逆子!」

一旁的沈蘭心,原本白皙的臉微微泛紅。

但她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憤怒和不滿,反而輕聲勸主母:

「姨母別生氣,今天是我不好。長平哥哥本來就不喜歡陌生人靠近,我和他又多年沒見,生疏是正常的。」

主母聽了,更加內疚:「都怪我太心急了,委屈你了。你現在全家都搬到上京了,要是你願意,就常來侯府陪陪姨母吧。」

沈蘭心答應了,臨走前還向李長平行了禮。

雖然李長平沒有看她,只是拼命拉著我的胳膊讓我起來。

但主母沒發話,我還是筆直地跪在地上。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主母像是突然想起了跪著的我,嘆了口氣說:

「起來吧。能得到世子這樣的對待,看來你平時確實很用心。」

18

回下房的時候,比平時早了兩個時辰。

我卻從未像現在這樣疲憊不堪。

膝蓋上的碎瓷片紮得不深,我找了個鑷子把它夾了出來。

正當我在屋裏給傷口上藥的時候。

晴初突然披散著半濕的頭發進了屋。

四目相對,我們都楞住了。

這個時候,丫鬟們都應該在各個院子裏幹活呢。

而晴初卻好像剛洗完澡,眼眶有些紅。

看到我在屋裏,她的臉色變得有些不自然,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

我裝作沒看到她微微敞開的領口處那曖昧的紅痕。

低下頭,繼續塗藥。

晴初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然後從櫃子裏拿出她平時專門放侯爺賞賜的螺鈿盒子。

盒子裏原本的筆墨顏料都沒了,換成了幾個小瓷瓶。

晴初默默地拿出一個精致的白瓷瓶,放在我面前。

「用這個藥吧,不會留疤。」

她的聲音還有些鼻音。

我沒有拒絕,說了聲謝謝。

然後屋裏又安靜了下來。

平時我和晴初碰到一起,總是吵個不停。

而現在,屋裏一片寂靜,只有屋外鳥兒的幾聲啼叫。

那一天,我們好像都帶著滿心的心事,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19

春風吹綠了枝頭的葉子,人間已是四月天。

世子還是喜歡做木雕娃娃,雖然他的雕工進步很慢。

但總歸還是有進步的,至少嘴巴不歪了,眼睛也不斜了。

他每雕完一個,就會拿給我看。

我面無表情地把誇他的話說完後,他才會滿意地把木雕娃娃放在院子裏那棵巨大的烏桕樹下。

這一天,天氣晴朗。

我坐在樹下,看著手上破了個小洞的羽金青錦裘,有些發愁。

這是主母前幾天才派人送來的,說是博羅國的貢品,非常名貴。

可世子才穿了半天,不知在哪裏刮到了,就破了個洞。

我好不容易找到顏色相近的絲線,可這料子太脆弱珍貴了,我的繡工不太好,一時不敢動手修補。

所以,當李長平把他新做的木雕娃娃遞給我看的時候。

我一心想著錦裘的事,沒經思考,就下意識地說了那些誇獎的話。

「說過了。」

世子的語氣沒什麽起伏,我擡起頭,看到他逆著光,雪白的臉上似乎有一絲委屈。

什麽?

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李長平見我一臉茫然,彎下腰,盯著我的眼睛,又說了一遍:「說過了。」

這時我才反應過來。

我一時無語。

原來是說我剛才誇他的話之前說過了。

難道他不僅要別人誇,還不能重復?

……

我看著那個越來越像我的木頭雕像,又想到這個月漲了的月錢。

最後還是露出笑臉,用不同的語句重新誇了一遍。

李長平這才滿意,把木頭雕像收進了袖子裏。

晚上,我把那件羽金青錦裘帶回住處,想趁著晚上再試著補補。

剛到門口,就聽到裏面傳來一陣笑聲。

「你們猜,晴初那小丫頭什麽時候爬上主子床的?」

「會不會是世子生辰那天?那天我去前院給那些大和尚送飯,正好看到她從侯爺院子裏出來,腳步不穩,臉色潮紅,身上還沾著那些金貴的顏料呢,真是丟人。」

「我早就看出來她不是個好東西,年紀輕輕就想著勾引男人,呸!」

……

我面無表情地推開門。

看到我來了,正在帶頭說閑話的碧雲拉住我,說:「翠花,你還不知道吧?晴初那個丫頭……」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碧雲姐姐,你前幾天才因為亂說話被李嬤嬤罰了,這麽快就忘了?」

我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碧雲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辯解道:

「怎麽,她自己不要臉,做出這種下賤的事,我還不能說了?」

不要臉?你怎麽知道她是自願的?

一個是高高在上的侯爺,一個是生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丫鬟。

地位相差這麽大,哪有什麽自願不自願?

我心裏莫名有些悲涼。

「你要是這麽想說,就去李嬤嬤或者侯爺面前說,讓他們看看碧雲姐姐你是個多麽高尚的人。」

碧雲沒想到我會這麽說,一時語塞。

其他小丫鬟面面相覷,想到我現在是世子院裏的紅人,不敢得罪我,都假裝有事,各自散開了。

子時三刻,夜色朦朧。

月光灑在院子裏,像玉一樣皎潔清冷。

大家都已經睡熟了,我坐在院子裏縫補那件羽金青錦裘。

這時,一個人從屋裏走了出來。

「你這針腳也太差了,我來吧。」

晴初坐到我身邊,又恢復了往日的尖牙利嘴。

我也沒客氣,把羽金青錦裘遞給她:「那你來。」

晴初的繡工是整個侯府最好的。

用李嬤嬤的話說,就是人雖不機靈,但有一雙巧手,就算以後被趕出府,也不愁沒飯吃。

晴初見我這麽識趣,傲嬌地哼了一聲。

她接過羽金青錦裘,拆掉我原來的針線,對著月光,拿起針,在破洞處縫了起來。

大概過了一刻鐘,她收了線,說:「好了。」

我接過來,仔細看了幾遍,都找不到原來破洞的地方。

我由衷地贊嘆道:「難怪嬤嬤說,整個上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樣手藝好的人。」

晴初先是仰頭一笑,驕傲地說:「那是當然。」

真是一點都不謙虛。

但奇怪的是,現在卻不覺得她討厭了。

春天的夜晚,還是有些寒意的。

她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回屋。

走了兩步,她突然停下,說:「今天的事,謝謝你。」

她沒有回頭,聲音仿佛從風中傳來。

我看著她單薄瘦弱的背影,知道今晚碧雲她們說的話,她都聽到了。

20

日子宛如琴弦上彈奏的旋律,轉瞬即逝。

轉眼間,我已快至十五歲。

這些年裏,上京城裏發生了一件大事。

多年後,人們仍在茶余飯後對此事津津樂道。

據說那少年得誌、深受聖寵的狀元郎,曾直言不諱地進諫,言聖上只問鬼神,不見蒼生。

這幾乎是把「昏君」二字,直接甩到了聖上跟前。

聖上因此大發雷霆,在朝堂之上拔劍相向。

而那狀元郎毫無畏懼,即便劍尖在眼前,面色依舊不改:

「為臣者,當為君分憂;為官者,當為民請命;生死相較於二者,微不足道。」

最後,是太子在殿前跪地求情,才讓聖上饒了狀元郎一命。

此事過後,狀元郎被貶離上京。

太子也因受牽連,被禁足於東宮三月。

自那以後,太子似乎失去了聖上的寵愛。

而寧遠侯府,看似並無波瀾。

侯爺院裏的小丫鬟換了一批又一批。

只有晴初,依舊穩坐一等丫鬟之位。

據說院裏的大小事務,下人們都會先詢問她。

碧雲則因辦事不力,被逐出府,從此沒了音信。

有小丫鬟瞧見,她在被趕出府的前一晚,還跑到主母院子裏哀求開恩。

可主母連面都不見,直接命人剪了她的舌頭,將她扔出府去。

世子院裏,一如既往地平靜。

只是有一回,主母的外甥,也就是沈蘭心的哥哥沈鴻成,在府中喝醉了酒。

誤打誤撞地來到了觀雲軒前的假山旁。

那時我剛從花房返回,被他一把拽進了假山的夾道中。

沈家是皇商,雖不比公侯之家尊貴,但家境殷實。

這沈大公子才華橫溢,所作詩賦能讓上京的紙張價格上漲。

雖說因皇商身份不能入朝為官,卻因一手好文章,在勛貴子弟中頗受歡迎。

老侯爺喜愛文人墨客的風流才情,常常找些借口在自己院裏設雅宴。

這沈鴻成很合他的胃口,所以常被邀請。

主母雖未明言,但對這個才名遠揚的外甥,似乎頗為滿意。

然而此刻,這個渾身酒氣、撕扯我衣裳的男子,全然沒了傳聞中的風雅,顯得粗俗又可怕。

「小美人兒,陪爺快活一下。」

沈鴻成將我壓在假山上,喘著粗氣調笑道。

「沈公子,我是世子院中的人,您喝醉了,我讓人送您回去吧。」

我強忍著胃裏的惡心,拼命推開他,小聲說道。

我不敢大聲呼救,若是被人發現,我必死無疑,只能擡出世子。

可誰知,沈鴻成聽到世子,反而更加張狂:

「什麽世子?不過是個傻子罷了!你陪我一晚,爺明日就向姨母要了你,以後就不用再伺候人了。」

沈鴻成的酒氣噴在我脖頸,手在我身上肆意遊走。

剎那間,憤怒和惡心充斥著我的胸膛,我幾近作嘔。

就在我以為自己在劫難逃,要被這畜生玷汙的時候。

突然「嘭」的一聲。

沈鴻成的身子一軟,滑落在地。

我擡頭看去,只見李長平站在那裏,手中拿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棍。

他眼神漆黑,面無表情地望著我,一言不發。

沈鴻成躺在地上,像是昏死過去了。

突然,李長平眼珠微微轉動,又拎起木棍,狠狠朝他身上打去。

狹長的夾道裏,滿是鈍物擊打肉體的聲音。

見他一下比一下用力,我趕忙上前抱住他的手臂:「世子,別打了。打死了連累你不值得。」

21

我好不容易勸住了打紅了眼的李長平,將他送回觀雲軒。

另一邊,路過的下人們發現了被打暈的沈鴻成。

主母急忙派人找來大夫。

沈鴻成的傷勢看似嚴重,但並無性命之憂。

醒來後被問起緣由,他只說自己喝醉了酒,不小心走到觀雲軒前,正巧碰到李長平。

他故意省略了自己欺負、調戲府中丫鬟的部份,把責任都推到了李長平身上。

畢竟眾人皆知,李長平患有癡病,發病時會傷人。

這件事很快傳到了侯爺耳中。

因沈鴻成是自己邀請來赴宴的,又想起曾被這個兒子咬掉半個耳朵的經歷,侯爺怒不可遏。

他當著下人們的面,斥責主母:「你生的好兒子!都瘋成這樣了,直接打死算了!省得丟人現眼!」

主母顏面盡失,來到觀雲軒。

或許是李長平打傷娘家親外甥的事讓她怒不可遏,又或許是她一直期望兒子恢復神智,成為像沈鴻成那樣文采斐然的人,好為自己爭光。

這些年,她一邊拜佛求神,一邊四處求醫。

可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多年的期待徹底破滅了。

看著已經十七歲卻仍一臉懵懂茫然的兒子,主母眼中閃過一絲怨恨,說道:「真是個孽障!要不是生你時傷了身子……」

一旁靜默的蓮青聽到這話,趕忙打斷:「夫人,莫要生氣。」

而李長平只是沈默地坐在桌旁,眼神漆黑空洞,不知是否聽懂了。

後來,主母把他關進小佛堂,三天三夜不許人送吃的。

我趁著夜色,提著食盒,翻墻進入小佛堂。

佛堂裏,燭火長明。

李長平跪在蒲團上,頭頂是從未眷顧過他的神明。

我心中泛起一絲酸澀,走上前去。

聽到動靜,李長平回過頭。

見到是我,他從懷裏拿出一根桃木簪:「及笄,給你。」

女子十五及笄,因沈蘭心母親早逝,她的及笄禮是主母操辦的。

那年,李長平去主母院裏時,聽到下人們談論沈蘭心的笄禮,回來問我:「翠花,什麽是及笄?」

我想了想,回答:「就是用簪子把頭發挽起來,然後就可以嫁人了。」

當時我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李長平竟記在了心裏。

我垂眸看著手中那根雕著紅蓮和魚的桃木簪,心中似有蝴蝶輕舞。

李長平問我:「翠花,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佛堂靜謐,菩薩低眉,風吹動燭火。

從不信佛的我,在這一刻,回答:「好。」

世間若真有神明,請讓此刻成為永恒。

22

可惜,這世間並無神明。

只有淒清的月色,和陰森的竹影。

「怎麽,當年到我院裏,是真心還是算計,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李長平見我遲遲不答,聲音冷若冰霜,眼中帶著一絲嘲諷。

我看著眼前這個俊秀清冷的男子,只覺陌生。

真奇怪。

明明是同一副面容,我卻在此時才真正看清。

那個習慣坐在我身邊安靜雕刻木頭小像、喜歡吃我做的桂花糖蒸栗子糕、說要永遠和我在一起的小傻子,真的消失了。

也許在李長平恢復神智後,將那棵烏桕樹下所有木頭雕像都燒毀的時候,我就該明白。

是我太貪戀這八年相伴的時光,一直在自欺欺人。

而如今,當真相如巨石般砸下,我的心卻莫名輕松起來。

我擡頭直視李長平的眼睛,問道:「世子是真的在意這個答案,還是只是需要一個借口,來讓自己心安?」

他每次見到我,就會想起曾經那個患癡病的自己。

被下人在背後嘲笑,被親生父母嫌棄。

過去的他沒有感覺,但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我,卻目睹了這一切。

所以他清醒後,便把我趕到了外院。

我並非不清楚,只是不想拆穿罷了。

李長平聞言,頓時語塞。

然而不等他再說話,我卻笑道:「當初去世子院子,確實談不上真心,只是因為月錢多。」

這並非賭氣之言。

畢竟我一個無權無勢的丫鬟,若只捧著所謂的真心在這世間行走,與找死無異。

李長平聽完,臉色愈發陰沈。

但我已把話說盡,情分也早已耗盡。

於是我背起包袱,繼續向前走去。

前方約十步遠,便是角門。

八年前,我從這道門進入侯府。

那時的我一無所有,連飯都吃不飽。

如今,我也從這道門離開。

帶著這些年攢下的銀錢,也不算虧。

李長平從後面追上來,拉住我的胳膊,臉色陰沈,似乎還想說什麽。

這時,一道聲音響起。

「哎喲,我的世子,到處找不到您,原來在這兒呢。快隨我去夫人院裏。

「自從您和蘭心小姐婚期定下後,夫人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她本來就有胃疾,您快去勸勸她吧,這府裏夫人最聽您的話了。」

來人是蓮青。

她仿佛沒看到李長平胡我的纏結,自顧自地說道。

李長平聞言,緩緩放下抓住我的手。

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後,沒再說話,朝主母院子走去。

蓮青沒有立刻跟上,而是看向我,輕聲道:「保重。」

在府中多年,除了李嬤嬤,她也對我多有照顧。

我知道今日一別,或許此生都不會再見。

於是我鄭重地向她行了一禮,說道:「姑姑也多保重。」

23

出了侯府,我租了一輛馬車,向南而行。

打算去臨縣安家,然後開個小鋪子,自己當老板。

李嬤嬤曾說她老家在臨縣,那裏是真正的江南水鄉。

有粉墻黛瓦、山水橋影,還有悠揚的小調。

吃食多種多樣,不僅美味,而且精致。

那時我就心動不已。

走了大概三個月,終於到了臨縣與平縣的交界處。

這天天氣晴朗,萬裏無雲。

路過一個茶水攤,我便停下來休息。

隔壁桌坐著幾個漢子,聊得熱火朝天。

「聽說了嗎?臨縣清平街李嬸家的二丫頭,前幾天來平縣探親,後來就沒訊息了,八成是失蹤了。」

一個紮著頭巾、穿著布衣短袍的漢子嘆氣說道。

對面的闊臉漢子聽了,吃了一驚:

「什麽?又丟了?這都第幾個了?你們平縣的縣官老爺都不管嗎?」

紮頭巾的漢子嘖了一聲:「你當這兒是你們臨縣啊?有李大人在,丟只雞都能找回來。」

闊臉漢子是臨縣人,對本縣的李大人極為信任和推崇,聞言說道:

「要是我們臨縣的姑娘丟了,李大人肯定不會不管。」

這時,桌上一個長著細長鼠眼、胸前掛著一枚吊墜的漢子冷笑一聲:

「你還真把那李翊當神仙了?再厲害不也是個被貶的官,還能管我們平縣的事?在平縣,是三靈神說了算!」

我眼角余光掃到他的吊墜,微微一頓。

那枚墜子是一個小小的青色銅像,面目猙獰如惡鬼,讓人看一眼就心生不適。

而此時,闊臉漢子一聽有人當面貶低他敬仰的李大人,不樂意了,挽起袖子罵道:「老秦頭,你是不是找茬?」

被稱作老秦頭的鼠眼漢子也瞪起眼:「我還怕你不成?」

紮頭巾的漢子見狀,趕忙拉住兩人,費了好大勁才勸住,沒讓桌子被掀翻。

只是那老秦頭似乎余氣未消,沖茶水攤打雜的夥計喝道:

「齊秀才,還不給爺加碗茶?這麽沒眼力見兒,難怪考了二十多年還是個窮秀才。」

那被稱作齊秀才的中年男人正在給另一桌添茶,聞言臉漲得通紅。

但他沒有發作,而是立刻小跑過去給老秦頭倒茶,嘴裏不停地說著:「對不住,對不住。」

待他轉身離開時,老秦頭卻伸腳一絆,齊秀才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老秦頭調侃道:「齊秀才中狀元啦,高興得都站不穩咯。」

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少數沒笑的,似乎也見怪不怪,沒人上前幫齊秀才。

齊秀才也不生氣,漲紅著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繼續忙活。

看到這一幕,我放下手中的茶杯。

臨走前,在茶杯下壓了兩枚銅板。

其他的,我也無能為力。

然後我繼續趕路。

原本見馬兒疲憊,想在此處多停留一晚,明日再進城。

但從那些漢子的交談中,我感覺此地不宜久留。

相比平縣的三靈神,我更願意相信臨縣有血有肉的李大人。

24

日暮西垂,夕陽漸起。

我策馬疾馳,想在天黑前趕到臨縣。

駛入一片竹林時,與一行人擦肩而過。

他們的馬蹄聲與眾不同,更加整齊輕盈。

仿佛經過特殊訓練。

為首的男子白衣玉簪,眉如墨畫,格外引人註目。

甚至有一絲熟悉感。

我的目光忍不住多停留了一瞬,但很快又收回,繼續趕路。

竹林靜謐,風聲蕭蕭。

此時,我距離臨縣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

就在我以為不會再有意外時。

一個摔倒在路中央的老嫗攔住了我的去路。

那老嫗白發蒼蒼,像是腿部受傷,看到我便哀聲求救:

「好心的姑娘,能捎我一程嗎?」

聲音沙啞,十分可憐。

只可惜,我並非善良之人。

相比善良,疑心才是我的本能。

想起那些漢子提到的失蹤女子,再加上這老嫗在這荒郊野外摔倒,身邊又沒有行李,我很難相信她。

所以我沒有理會她,想繞過去。

可路太窄,老嫗躺在中間,馬車根本繞不開。

老嫗見我冷漠,哀求聲愈發淒慘。

這時,我的馬不知為何突然發狂。

幾次差點把我甩下去,我知道情況不妙。

便往口中塞了一粒藥丸,然後跳下馬車。

我剛落地,那摔倒的老嫗卻突然起身,趁我不備,從背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只覺眼前白光一閃。

失去意識前,我似乎聽到竹林盡頭那一行整齊輕盈的馬蹄聲。

25

再次醒來,我發現自己在一間昏暗的密室裏,手腳都被捆住。

身上的衣服被換成了鮮紅的嫁衣。

我將手舉到胸前,扯開嫁衣領口檢視。

還好,裏衣沒換。

縫在裏衣內的四百兩銀票還在!

我松了口氣,擡起頭向前望去。

只見密室中間擺放著一座猙獰的青色惡鬼像。

它瞪著銅牛般的大眼睛,眼珠仿佛要瞪出來,長長的彎曲獠牙從鮮紅的嘴唇伸出。

和老秦頭胸口的吊墜有七八分相似。

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惡鬼像周圍擺放著五個骷髏。

每個骷髏的頭骨中間,都插著一根燃燒的紅燭。

環顧四周,發現密室裏除了我,還有四個昏迷的年輕女子。

她們也都身著如血般鮮紅的嫁衣。

在燭火映照下,整個場景詭異陰森。

我知道是之前服下的神清丸起了作用。

不然此刻我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失去意識。

我強壓心中的恐懼,輕跺右腳。

鞋尖處立刻彈出一把小小的利刃。

這是我出發前特意客製的,以防路上遭遇不測。

沒想到真派上用場了。

雖然花了二兩銀子,現在看來也算值得。

我用利刃割開手腳上的麻繩,走到惡鬼像前,隨意選了一個骷髏,從中抽出一根紅燭。

然後舉著紅燭在密室裏尋找脫身之法。

我的銀錢還沒花完,可不能就這樣死在這裏,否則我死不瞑目。

密室的墻壁是灰色磚石砌成,沒有任何壁畫可供尋找線索。

我繞了一圈,也沒發現墻壁有異常凸起的地方。

於是我回到那座可怖的惡鬼像前。

伸手推了推,沒推動。

我雙手順勢一轉,惡鬼像動了!

只聽「砰」的一聲。

不遠處兩塊地磚向下塌陷,露出一截台階。

我俯身看去,原來密室下面還有一層。

地下那層擺著大約十幾口木箱,裏面裝滿了銀錠和珠寶。

還沒等我驚訝,就聽到遠處傳來腳步聲。

我迅速將神像恢復原位。

然後撿起地上的麻繩,在手腳上虛綁了個活結。

接著倒下,假裝昏迷。

不一會兒,沈重的石門從外面開啟。

聽腳步聲,大概有六人。

我微微瞇眼。

只見為首的正是迷暈我的老嫗。

她身後跟著五個戴著黑色面具的男人。

「把這些祭品送到祭台,三靈神大人已經等很久了。」

老嫗嘶啞的聲音在封閉的密室裏響起。

我心中的懷疑得到證實,原來這惡鬼像就是三靈神?

不知那老秦頭要是知道自己信奉的三靈神是女子失蹤的罪魁禍首,會作何感想?

老嫗下達指令後,她身後一個戴面具的男人向我走來。

我閉著眼睛,努力讓呼吸平穩。

三步、兩步、一步……

那男人俯身時,似乎微微停頓了一下。

我心頭一緊,難道被發現了?

禍不單行,這時腳上的繩結松開了。

我的呼吸一滯。

正要亮出靴子前的刀鋒時,那黑衣男子趁俯身之際,將松掉的繩結藏進袖中。

然後給我使了個眼色。

什麽情況?

眼前的男子和三靈神不是一夥的?

我將信將疑,卻也沒有輕舉妄動。

繼續閉眼裝死。

那男子也穩穩地抱起了我,仿佛什麽異常都沒有。

26

經過大約一炷香的行程,我們終於抵達了老婦人所提及的祭壇。

沿途中,我們穿越了三道隱蔽的門,透過了四重守衛。

最終,我們進入了一個巨大的殿堂,四周布滿了嶙峋的怪石。

老婦人口中的三靈神從地下緩緩升起。

他身穿血色符文的長袍,面戴青銅面具,低聲念著某種咒語。

抱著我的男子突然低聲說:「找個地方躲起來。」

然後他將我放下,拔出腰間的軟劍,向祭壇飛奔而去。

他一動,其他同行的男子也紛紛拔出武器。

我一落地,便四處張望,看到不遠處有一尊銅像。

也顧不得其猙獰的面容,迅速躲在了後面。

「哪裏來的無知小兒,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祭壇上的三靈神戴著青銅面具,雖然看不清表情,但聲音卻異常嘶啞。

只見他一揮手,一群黑衣人從天而降。

面具男輕蔑一笑:「一個見不得光的鼠輩,躲在暗處裝神弄鬼,真是可憐又可笑。」

說話間,他手中的劍卻沒有停下,幾名黑衣人慘叫著倒在他的腳下。

三靈神聽後,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李翊李大人啊?既然你特地來送死,那你這條命本座收下了。」

李翊?

聽到這個名字,我躲在一邊,心中一動。

原來他就是那個廣受尊敬的臨縣知縣李翊。

我還來不及感嘆這位知縣大人的勇敢,另一個疑問湧上心頭。

為何這平縣的三靈神,僅憑一句話,就能認出臨縣的知縣李翊?

難道他們是舊識?

另一邊。

「大言不慚!」與李翊一同前來的男子忍不住罵道。

然後他飛身至李翊身邊,說道:「大人,這裏交給我。」

李翊微微點頭,摘下面具甩向阻攔的黑衣人,劍鋒直指祭壇上的三靈神。

原本高高在上的三靈神,見自己的手下竟然都不是對手,一時有些慌亂,

將面前的方桌推出,企圖抵擋李翊的攻擊。

卻被李翊一劍劈開,木屑四濺。

三靈神想要逃跑,卻被李翊一劍挑開面具,露出了一張平凡至極的中年男子的臉。

我從銅像後探出頭,匆匆一瞥,又迅速縮回。

心中卻是一驚。

這所謂的三靈神,竟然是那茶水攤的夥計——齊秀才。

齊秀才原名齊申,從十四歲開始參加科舉。

一直到三十歲才中了個秀才,之後多年也未曾中舉。

如今面具落地,齊申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他趴在地上,身體顫抖,卻還是伸手想要去夠那個沾滿灰塵的面具。

「齊秀才?竟然是你在裝神弄鬼!」

與李翊一同前來的人中,有人似乎與他相識,見狀怒斥道。

齊申聽到「齊秀才」三個字,突然激動起來,口中喃喃道:

「我不是什麽齊秀才!我是無所不能的三靈神!」

在場少數還未倒下的黑衣人,也都傻了眼。

原本一直信奉的神明,竟然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窮酸秀才。

這時,一群官兵從門口湧入,將這些黑衣人全部逮捕。

為首的官兵面色凝重,對李翊說道:「大人,屬下無能,並未找到這廝搜刮的財物。」

齊申借三靈神之名,大肆斂財。

又以祭祀為名,讓手下搜羅年輕女子,供他享樂。

等他玩膩了,就將女子殺害,用其頭骨制作法器,再賣給達官貴人。

李翊聽後,面色未變,只是將橫在齊申頸側的劍往裏送了一分,簡潔地說道:「說。」

齊申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變得驚恐,嘴裏卻說:「我花光了。」

李緒唇角微勾,眼神冰冷:「若是真花光了,你背後那人豈能饒你?」

齊申像是絕望中生出了勇氣,一口咬定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這事就是我一人所為。」

「李翊,我不如你運氣好,當過狀元,享受過高高在上的感覺。而我,卻倒黴了二十多年,連個舉人都沒考中。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那我就偏要這些人跪在我面前,來求我保佑他們!」

李緒聞言眉心微蹙,似乎覺得眼前這人的血,都臟了自己的劍。

「你還真是會為自己的無恥找借口。那些被你侮辱殺害的女子呢?她們大多甚至都不認識你。」

齊申聞言,卻更加激動:「那些女人就該死!獨自出行又拋頭露面,難道不是為了勾引男人嗎?沒準兒她們心裏都是願意的!」

聽到這裏,我從銅像後面探出了個頭,說道:「要不再去密室那裏看看呢?」

27

官兵從密室的地下一層擡出了所有的木箱。

其中十箱是整齊排列的銀錠,其余的都是珍貴的珠寶。

被擄來的女子們也都服了解藥,陸續蘇醒過來,與來接她們的家人相擁而泣。

而我則在那被堆在角落裏,像小山一樣的雜物堆裏。

費力地翻找我的小包袱。

裏面的碎銀子和衣物倒是小事,主要是還有晴初和李嬤嬤她們送我的東西。

等我哼哧哼哧找了一遍後,終於看到了那熟悉的紫色一角。

心中大喜。

我將包袱背在身後,準備離開這個邪神窟時。

卻被人攔住了。

「姑娘,等一下。」

循聲望去,只見李翊站在三步外,不知看了我多久。

「大人,這確實是我的包袱,裏面還有我的身契。」

我以為這位知縣大人是在懷疑我,便趕緊解釋道。

李翊聞言,先是一楞,繼而笑了起來。

衣袍隨風飄動,俊雅清絕的面容,猶如玉山照人。

他笑著向我走來,溫聲解釋道:「姑娘誤會了——」

然而他話音未落。

我的口中突然泛起一股腥甜。

「噗——」

我吐出了一大口黑血,盡數噴在了李翊的衣袍上。

還有一些星星點點的,濺到了他白皙如玉的面頰上。

我覺得頗為對不住他,還想說些什麽,卻身子一軟。

最後的意識,是李翊驚愕的臉。

以及一個帶著松木香氣的溫暖懷抱。

28

「喵——」

什麽聲音?

我強忍著身體的疼痛,睜開眼。

循聲望去,只見床邊站著一個須發潔白的老人。

懷中還抱著一只黑白相間、圓滾滾的貍奴。

見我醒來,那貓叫得更歡了,似乎還想向我撲來。

卻被老人按住。

那老人盯著我看了一圈,

口中嘖嘖道:「小姑娘,你這是得罪了誰?連這極為罕見的血蝕引都用上了。」

我微微抿唇,道:「老人家,我……是中毒了嗎?」

那老人點了點頭:「還不是普通的毒。」

從他口中,我才得知,我所中的血蝕引是世間奇毒。

此毒不會立刻發作,而是會藏於體內數月。

待與血液完全融合之時,便會如萬蠱鉆心,痛苦而死。

這個毒發時間,以及這等手段。

除了寧遠侯府,我想不到還有其他可能。

只是不知,下毒的究竟是主母,還是沈蘭?

我按下心緒,又問道:「老人家,我這是在哪裏?您又是何人?」

「老夫姓薛,一介遊醫罷了。此處是我那不肖徒弟的宅子,你也是他丟給老夫的。」

說到這,薛老捋了捋胡子,嘟囔了一句:「原本還以為那小子開竅了,抱了個新娘子回來,結果白高興一場。」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低頭,只見身上還穿著那件紅色嫁衣。

一時也有些尷尬。

但我如今都要死了,還尷尬個什麽勁啊?

我索性直接問道:「薛老,我這個情況,大約還有多少日子?」

我看看,還來不來得及回上京,一把火燒了那寧遠侯府。

謹小慎微盡心侍奉了那麽多年,最後還落得這個下場。

我怕就這樣死了,會變成怨靈擾民,得拉著害我之人陪我下去。

薛老:「一般來說,只剩一月。」

聞言,我的心徹底涼了。

來不及找要害死我的人了。

我瞬間坐起身,就要下床。

薛老見狀,嚇了一跳,道:「你這是要幹嘛?」

我深吸了一口氣,擲地有聲道:「出門花錢!」

一個月,我肯定趕不回上京了。

要是連銀子都沒花完,我這輩子算是白忙活了。

這時。

門口處傳來「吱呀——」一聲輕響。

李翊白衣如雪,墨發垂肩。

手裏端著一碗湯,逆著光而來。

29

「師傅,您就別再嚇她了。」

李翊手中那碗湯的香氣愈發濃郁,隨著他的走近,那股鮮美之氣也撲鼻而來。

我不由自主地嗅了嗅。

薛老似乎也被那香氣吸引,伸手想要接過湯碗,嘴裏念叨著:「好徒弟,你終於親自下廚了。這是燉的雞湯吧,這香氣……」

卻被李翊巧妙地避開了。

薛老露出疑惑的表情。

李翊望著眼前這位童心未泯的師傅,耐心說道:「廚房裏還有,師傅能否先讓給病人?」

薛老不滿地吹了吹胡子,但還是轉身去了廚房。

我呆呆地接過那碗雞湯。

湯面上浮著翠綠的蔥花,點綴著幾顆透亮的枸杞。

嘗一口,濃郁的鮮香立刻在舌尖擴散。

實在是美味至極。

沒幾下,我就喝光了。

心中的焦躁也隨之平息了一些。

我握著空碗,望向眼中似有笑意的李翊,問道:

「李大人,您剛才的意思,是說我中的毒還有救嗎?」

李翊輕輕點頭,溫和地回答:「有救。」

他簡潔的回答讓我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如果後來不是為了解除我體內的毒,薛老的藥園裏的珍稀藥材幾乎被挖光。

而李翊也為了驅除我體內的毒素,連續三個夜晚不眠不休,將他的內力輸送到我體內。

我還真以為這毒能輕易解除。

30

一月之後。

我除了臉色略顯蒼白,其余已與常人無異。

站在薛老那幾近荒蕪的藥圃前,我舉著李翊帶給我的兔子糖畫,看向臉色比我還白的李翊,問道:

「大人,您為何不惜代價為我解毒?」

此時的李翊剛處理完公務歸來。

正從袖中掏出炸好的小黃魚幹,餵懷裏那圓滾滾的小魚球——他養的貍奴。

說真的,當我初次聽到「小魚球」這三個字從李翊口中說出時,著實吃了一驚。

小魚球吃得正香,吧唧著嘴。

李翊輕撫它的毛,笑著回應我:「若不為你解毒,那之前兩次救你不就白費了?」

兩次?邪神窟那次是一次,另一次是何時?

我望著眼前場景,陷入沈思。

這黑白相間的貍奴、初見就莫名熟悉的李翊,再加上齊申提到李翊曾是狀元郎……

難道?

我試探著開口:「大人,您可是元和六年的狀元郎?小魚球,是不是大人您在上京城朱雀街買下的?」

李翊聞言,嘴角輕揚,眸中似有一泓溫柔的琥珀之光。

他把懷裏的貍奴舉到我眼前,打趣道:「小魚球,姐姐認出你啦!」

竟然真的是他!

那個曾在馬蹄下救我的少年狀元郎。

後來在侯府聽聞他被貶出上京,我還暗自惋惜呢。

沒想到如今竟再次相遇。

緣分啊,真是奇妙又不可思議。

我從李翊手中接過小魚球,親昵地蹭了兩下。

難怪這小貓一點不認生,原來是我當年一眼相中的小家夥啊,我們之間可還有擊掌為約的情誼呢!

待激動的心情稍緩,我誠摯地對李翊說:

「大人,我雖身份低微,但日後若您有需要,我定當全力相助。」

我這一生,說過無數漂亮話,可唯有這一句,是發自肺腑。

李翊臉上笑意不減,聽到我的話後,緩緩說道:

「翠花,即便你只是臨縣的普通百姓,我也會竭盡全力救你。

「所以,不要讓自己背負太重的負擔。你的人生還長,輕松前行吧。」

31

在李翊的住處又調養了幾日,我的臉色終於恢復紅潤。

也不知是不是李翊廚藝太精湛,我感覺腰間的衣裳都有些緊了。

這幾日,我常在臨縣的東西二街閑逛。

不久,我便盤下了東街一家鋪子,取名為翠花坊。

我打算售賣用花草制成的胭脂香粉和養膚膏之類的東西。

以前在侯府時,我就常擺弄這些。

府裏的小丫頭們都很喜愛。

就連總和我鬥嘴的晴初,在我研制出新款桃花胭脂時,也會主動與我言和。

翠花坊的後院不僅能住人,還有個院子。

剛好可以種些花草,我對此十分滿意。

從李翊住處搬走時,李翊並無特別反應。

薛師父卻一臉苦相,仿佛天要塌下來一般。

自從我幫他種活了好幾株珍稀藥草後,他就兩眼放光,恨不得當場認我做義女,還是李翊出面阻攔了。

如今見薛師父這模樣,我安慰他道:

「薛師父,日後若有需要我種的藥草,盡管到翠花坊找我,離這兒不遠,我隨叫隨到。」

薛老聽了,臉色緩和了些。

可看到一旁神色淡然的李翊,又無奈地長嘆一聲,轉身離開。

我正有些疑惑,小魚球卻扯著我的裙角叫起來。

我蹲下身子,抱起它:「姐姐要出門賺錢給你買小魚幹,好不好?」

小魚球嗚嗚叫著,也不知是否聽懂。

說實話,我真舍不得它。

可我又不好意思向李翊討要。

只能狠下心,把小魚球放回李翊懷裏。

李翊接過魚球,沈默片刻後,看著我說道:

「若遇到麻煩,就來告訴我,我會幫你解決。」

他的眼神依舊溫柔,只是其中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又或許,只是我的錯覺。

我的心莫名慌亂起來,卻不知緣由。

只好故作輕松地擺擺手,開玩笑道:

「那是自然。有知縣大人在,什麽麻煩我都不怕。」

32

翠花坊開業第一天,生意頗為冷清。

路過的女子只是瞥一眼,便轉身去了熟悉的脂粉鋪子。

我從櫃裏走到門口,思索著如何打響翠花坊的名聲。

這時,隔壁茶館傳來說書人的聲音。

話說那寧遠侯世子李長平,自幼患有離魂之癥,癡癡傻傻,不能言語。

「然而半年前,竟得一機緣,不僅神智恢復,且儀表不凡,有龍鳳之姿。詩詞文章、朝廷政事,無不精通。三皇子見其風采,引為知己。

「誰能想到,這位昔日遭人輕視的寧遠侯府世子,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上京城的風雲人物。

「再看他的姻緣,在上京也是一段佳話。與他自幼有婚約的沈氏蘭心,端莊守禮,賢良淑德。在他患病期間,堅守婚約,不離不棄。世子清醒後,感恩不已,以一城珍寶為聘,迎娶沈家姑娘……」

說書人手中折扇開合之間,故事講得繪聲繪色。

我倚在門邊,聽得入神。

難怪隔壁茶館生意興隆,有這樣的活招牌,客人怎會不蜂擁而至?

可我的招牌,要如何才能打響呢?

正琢磨著,衣角被人扯住。

低頭一看,是個三四歲虎頭虎腦的小男孩。

他咬著手指,歪著頭,奶聲奶氣地說:「新娘子。」

我滿心疑惑。

這時,隔壁茶館走出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婦人,正是茶館老板雲瓊。

雲瓊上前抓住小男孩,呵斥道:「你亂跑什麽?」

小男孩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指向我,對雲瓊說:「娘,哥哥的新娘子醒啦。」

雲瓊聽了,輕拍了一下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笑道:「妹子是翠花吧?不好意思啊。我家虎子前幾天在門口玩耍,正巧看到李大人匆忙帶你回府,你當時像是受了傷,又穿著一身紅……沒想到這孩子記住了……」

想必是我中毒那天的事。

見她一臉歉意,我趕忙擺手:「沒事的。」

雲瓊把虎子送回茶館後,又回來了。

她看了看我這冷清的店鋪,問道:「妹子,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大家以後都是鄰居,別客氣。」

我想了想,還真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33

我在門口立了一塊牌子。

上面寫著:開張吉日,前五位貴客,免費上妝。

「翠花,你這主意沒準真行。」

雲瓊性格直爽,又經營茶館多年。

所以即便坐在鋪子前讓我為她上妝,也沒有絲毫扭捏。

路過的行人沒見過這般當眾上妝的場景,都覺得新奇,紛紛圍了過來。

我先用珍珠霜在雲瓊臉上輕敷一層。

再用細軟毛刷將能均勻膚色的玉容散在她臉上塗開。

才到這一步,人群中就傳來輕微的驚嘆聲。

因為敷了玉容散後,在陽光照耀下,雲瓊的肌膚細膩光滑,宛如美玉。

我趁機介紹:「這玉容散,是由靈岐、決明子等藥材與珍珠研磨而成,不僅能提亮膚色,長期使用還能使膚質更加細膩光滑。」

聽到這兒,就有女子迫不及待地詢問價格。

我一邊回答,一邊繼續為雲瓊上妝。

用桃花胭脂輕掃臉頰,頓時增添幾分韻致。

青竹黛幾筆勾勒,眉毛便似輕煙籠罩。

玫瑰金箔唇脂輕點,雙唇就如春花般嬌艷。

……

不到半刻鐘,妝容完成。

我把銅鏡遞給雲瓊。

雲瓊看了一眼鏡子,臉頰更紅了。

她感嘆道:「沒想到老娘我也有這麽美的時候。可惜我家那口子沒這福氣,看不到了。」

我在選址時,就大致了解了附近幾家鋪子的情況。

雲瓊的丈夫多年前因病去世,只留下年幼的孩子。

聽到她這樣說,我輕輕握住她的手。

此時,言語顯得如此蒼白。

雲瓊卻沒有沈浸在悲傷中,回握住我的手,笑道:「翠花妹子,我掐指一算,你今天要開張大吉。」

只見周圍的姑娘們已經把剩下的四張上妝牌搶光了。

沒搶到的人也不願離開,都等著看其他人上完妝的效果。

我一口氣為四位客人畫完妝,卻絲毫不覺得累。

因為此時,翠花坊內擠滿了客人。

大多是女子,也有少數面容清秀的男子。

「掌櫃的,這玉容散我要兩份!」

「掌櫃的,一份桃花胭脂、三份玉容散、一份青竹黛!」

「掌櫃的,兩份珍珠膏,四份玫瑰金箔口脂,幫我包起來!」

……

這一聲聲「掌櫃的」,讓我嘴角忍不住上揚。

見生意如此之好,我單獨包了一份送給雲瓊。

到晚上關門時,東西所剩無幾。

我粗略一算,除去成本,今日凈賺二兩銀子。

李翊抱著小魚球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我抱著賬本傻笑的模樣。

他眉毛一挑:「看來掌櫃的今日生意興隆啊。」

我笑得眉眼彎彎,從他懷裏接過魚球,自豪地說:「那是。」

圓滾滾的魚球似乎也感受到這份喜悅,舉起右爪,「喵」了一聲。

明亮的燭火映照下,不遠處的李翊笑容愈發溫和。

那一晚,我做了一整晚天上掉銀子的美夢。

34

翠花坊的招牌算是打響了。

我開始研制新產品。

一個鋪子若要持續吸引顧客,除了要保住招牌的品質,還需要一些新鮮感。

於是我向薛師父請教,了解哪些花草除了有香氣外,還有其他功效。

很快,我就研制出了香露和香膏。

和市面上普通的香露、香膏不同,我制作的不僅有花草的芬芳,還有不同的功效。

比如有的能安神,有的則可醒神。

此外,我在包裝上也做了區分。

裝在普通瓷瓶瓷罐裏的,價格便宜些。

而用精致雕花銀瓶銀罐包裝的,則要貴上許多。

所以,當新產品擺上貨架後,很快便售空。

而且雕花銀質包裝的產品,賣得更快。

如今翠花坊開業不過兩個月,生意已經供不應求。

可我還沒來得及多高興,就遇到了麻煩。

這天巳時,我剛開啟店門,就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鋪子前,大聲對過往的客人喊道:

「大家快來看看,我媳婦用了這家黑心鋪子的東西,臉都爛得不成樣子了。」

在他身旁,站著一個瘦弱且戴著面紗的女人。

像是為了配合男人,女人摘下了面紗。

露出一張紅腫生瘡的臉,十分嚇人。

眾人都被嚇了一跳。

原本打算進翠花坊的人也停下腳步,遲疑地看著我。

不一會兒,人越聚越多,譴責我的聲音也此起彼伏。

「你這小娘子,心腸怎麽這麽黑?把人家的臉弄成這樣,還不趕緊關門賠錢?」

「怎麽辦?我也用了玉容散,我的臉會不會也爛掉?」

「這種黑心掌櫃,應該抓去報官,讓李大人為我們主持公道!」

……

見輿論開始一邊倒,鬧事的男人得意起來,叫囂道:

「小娘子,看你一個人開鋪子也不容易。你要是今天就關掉翠花坊,再賠我一千兩銀子給我媳婦當醫藥費,這事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那你還是繼續計較吧。

我等到人聚得差不多了,才開口:「於二哥,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你家娘子是用了我鋪子裏的東西才爛臉生瘡的?」

那魁梧男人聽到我喊他「於二哥」,楞了一下,半晌才問:「……你認識我?」

我微微一笑,提高聲音說道:「我不僅認識你,還知道你哥哥於德誠。他不是在西街開了一家胭脂水粉鋪子嗎?」

我的話讓原本譴責我的眾人議論紛紛。

「自家大哥開胭脂鋪,他媳婦卻來別家買,這有點奇怪……」

「難道是故意來找茬的?自從翠花坊開業,西街那家生意冷清了不少,我都不怎麽去了。」

……

於二聽到這些議論,急得滿臉通紅,拿出一個白瓷瓶舉到眾人面前。

「我媳婦就是用了她家的玉容散,臉才爛的!」

他媳婦在一旁哭起來:「就是用了這個破玩意兒,我的臉才毀了。」

這時,隔壁茶館開門了,雲瓊走了出來,朝那女人啐了一口:

「大清早就來我門口哭哭啼啼,晦氣!這玉容散我用了兩個月,臉好好的,怎麽就你爛了?」

於二媳婦哭得更兇了:「你是翠花坊的托兒,臉當然不會爛。」

看著這對夫妻,我覺得他們真該去唱戲。

我問:「於二哥,你能把那個白瓷瓶給我看看嗎?」

於二冷哼一聲,把白瓷瓶扔給我。

在他看來,玉容散用的白瓷瓶都差不多,不會有什麽差別。

我接過瓶子,摸了摸瓶底,然後說:「這不是我鋪子裏的東西。」

於二瞪大雙眼:「你說不是就不是?」

我把瓷瓶底部朝上,向眾人解釋:

「這個白瓷瓶底部什麽都沒有。而我們玉容散用的白瓷瓶,底部刻有一個極小的【玉】字。不信在場各位可以到店內檢視,或者回去看看自己買過的,一看便知。」

這時,人群中有個原本在看熱鬧的姑娘,從荷包裏拿出前幾日買的玉容散看了看,說:

「這掌櫃沒說謊,我這瓶上確實有個【玉】字。」

雲瓊也從翠花坊貨架上拿了幾瓶在售的玉容散,展示給眾人:

「各位官人小姐請看仔細了,我這妹子實在,不會做這種缺德事。」

有了證據,眾人紛紛指責於二和他妻子。

於二見勢不妙,漲紅著臉,拉著妻子想跑。

這時,前方傳來一聲:「本官收到檢舉,說此處有人犯訛詐之罪,可有此事?」

35

來者正是李翊。

他面容如玉,神色嚴肅。

青色官服穿在他身上,仿佛就是大周律令的化身。

於二看到他,不敢再跑,連忙說:「李大人,這是誤會,誤會啊。」

作為當事人,我在一旁說道:「於二哥,你剛才還讓我賠你一千兩銀子呢。這要是誤會,可真是個天大的誤會,我的生意都差點做不下去了。」

圍觀的眾人也附和道:「就是,這於二肯定是見自家生意不如翠花坊,故意來搗亂的!」

「還好掌櫃的聰明,沒上他的當!」

……

李翊聽了眾人的話,看向於二妻子那腫脹的臉,先是上前為她把脈。

片刻後,看向於二:「於二,你可知依據大周律例,犯訛詐罪,輕者三十杖,重者流放。一開口就要一千兩銀子,你是準備現在就去寒州服苦役嗎?」

於二一聽,楞住了,趕忙求饒:「大人饒命,小民不敢了!」

李翊又說:「你為了誣陷別人,竟敢讓你妻子服用青舌蘭?」

青舌蘭是生長在深山的一種藥草,性寒,可治心熱之癥。

若將其碾碎成汁再煮沸,會使人面部紅腫,嚴重的還會生瘡。

這是我聽薛師父說過的。

但於二妻子出現時,我竟沒往這方面想。

幸虧於二吝嗇,想陷害我卻不舍得花錢買真的玉容散。

另一邊,於二聽了李翊的話,磕頭如搗蒜:「我一時糊塗,被豬油蒙了心,請大人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饒了我吧。」

李翊沒有回應饒不饒他,只是直視他的眼睛問:「在服用青舌蘭之前,你知道你妻子已經有一個月身孕了嗎?」

於二磕頭的動作停住了,也不再求饒,呆呆地擡起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問:

「……大人,您說的是真的?」

李翊沒有回答。

於二這才反應過來,起身扶住妻子,流著淚說:「是我不好。」

他原本是想為哥哥出口氣,和妻子商量了這個辦法。

特意選了無毒的青舌蘭,沒想到妻子有了身孕,而青舌蘭性寒。

他後悔不已。

於二妻子聽到懷孕的訊息也楞住了,臉色蒼白地問李翊:「李大人,我的孩子會不會……」

後面的話,她不敢再說下去。

李翊說:「我剛探了你的脈,目前應該沒大礙。但回去後還是要找大夫開個方子,好好養胎。」

於二妻子的臉色這才好轉。

於二則「撲通」一聲又跪下了:

「小民該死,請大人責罰!」

這一次,他是真心悔過。

李翊說:「訛詐一千兩銀子,按律當流放寒州;不過,若能得到被訛詐方的諒解,可從輕處罰。」

於二聞言,轉向我,額頭貼地。

「咚」的一聲,砸在我腳下的地磚上。

唬得我趕緊跳到一旁。

只聽於二悔聲道:「掌櫃的,今日之事我犯渾,實在對你不住,要打要罵隨你。還請能看在我媳婦有了身孕的分上,讓我不用與她分離。」

「打罵就算了。」我眼珠轉了轉,繼續道,「這樣吧,你在我鋪子門口,大喊三聲我翠花坊的東西是最好用的。須喊得真情實意,此事我就不與你計較了。」

圍觀的眾人聽到這裏,都忍不住笑了。

不遠處的李翊,也唇角微揚,眸中帶笑。

那於二也不矯情,爬起來一口氣喊了好幾遍:「翠花坊的東西是最好用的!買了不後悔!不買是吃虧!」

最後喊得我的耳朵都快聾了,才不得不制止他。

最後,那於二感恩戴德地去衙門領了十杖。

此事便揭過了。

眾人見事情了結,也心滿意足地散去。

只剩我和李翊二人。

李翊挑眉,笑著看我:「掌櫃的,真是人美心善啊。」

我拱了拱手,眉眼彎彎:「李大人,也是治縣有方啊。」

36

經由於二這一鬧,翠花坊的生意是愈發好了起來。

常常才過晌午,貨架就被一掃而空。

這日下午,我坐在靠近店鋪門前碾花汁。

只見隔壁,雲瓊一臉無奈地將一個鬢戴紅花的中年婦人推出了茶館,嘴裏道:

「姑母,別再給我給我介紹男人了。我這輩子,就只認我家那死鬼,他死了,我也只認他,您快別白費工夫了。」

那中年婦人正是臨縣最有名的媒人陳氏,也是雲瓊的親姑母。

陳氏聽雲瓊這樣說,眼睛一瞪:「你姑母是這臨縣最好的媒人,做過的媒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結果自己的親侄女,卻一直沒個伴兒,你說這像話嗎?」

雲瓊聽得愈發頭疼,但她和這個姑母的感情又還不錯,一時間,這二人竟在原地僵住了。

平日的雲瓊,帶著虎子經營一家生意很好的茶館,長袖善舞。

難得見她這副無奈憋屈的模樣,我便探出了頭去瞧。

正好被那陳氏看見。

陳氏頓時眼睛一亮,放開了雲瓊的手,來到我面前,抓著我的手親切道:

「這就是翠花吧,常聽雲瓊說起你,年紀輕輕,就如此能幹,生得也好,可有相中的人啊?」

雲瓊也跟了上來,扯住陳氏的衣袖就要把她往外拉,頭疼道:「翠花今年才十六,不急著找夫君,你這樣她會不好意思的,姑母您還是快些走吧。」

陳氏「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對我道:「翠花,你別聽那丫頭的,這夫君得早些挑,才有時間好好挑。不要害羞,跟姨說說,你想找個什麽樣的夫君?」

我抿了抿唇,問道:「姨,你帶紙和筆了嗎?」

陳氏一楞:「什麽?」

我:「有點長,我怕您記不住。要不我先說說看?」

陳氏:「……你說。」

我:「我想找的夫君,模樣絕不可醜,要俊些,不然每日對著,心裏頭煩;性子要溫柔些,不要像話本子裏那樣,動不動就冷笑發怒,這樣的人不能一起過日子;要會賺些錢,不用太多,能養活自己就行;要通些文墨……」

陳氏聽著聽著,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僵硬。

雲瓊也睜大了眼睛,望著我。

「最後,要是喜歡做些吃食就更好了。」

隨著我最後一句話說完。

陳氏慢慢抽回了手,站起了身:「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做飯了。」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雲瓊見狀,在一旁鼓了鼓掌,嘆道:

「翠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姑母這般落荒而逃的樣子。」

晚上關門時。

李翊來了。

身上還穿著官服,似乎剛從衙門處理完公務就直接來了。

他問我:「翠花,聽說你在招夫君,你看我行不?」

37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

還真行。

李翊模樣生得好,性子也好。

做的飯也特別好吃。

而且,我們還有一個孩子。

喔不,一只貍奴。

所以我經過縝密的權衡之後,便點點頭,對李翊道:「行!」

第一個知道我要和李翊成親的,是雲瓊。

但她卻一點都不驚訝。

她道:「李大人是難得的好官,翠花你也是極好的女子,每次見到你們站在一起,都覺得很是相配。」

雲瓊告訴我,三年前她夫君去後,她那偏心小叔子的婆母就將她和虎子趕了出來,只為將夫君留下的家財給小叔子,是李翊還了她公道。

所以她一直感激李翊。

半年前,她見到李翊將受傷的我帶回臨縣,臉上是罕見的慌亂之色,便猜測我同他關系不一般。

後來我的鋪子正好開在了她隔壁,所以她便總有意無意地幫我。

聽到這,我便輕捶了雲瓊一下,故作氣惱:「我還以為你是對我一見如故呢。」

雲瓊也笑了:「那不是一開始嗎。後來我確實是喜歡你,我倆性子就是投緣,就該成為朋友。」

是的,有些人就該成為朋友。

比如晴初。比如雲瓊。

成親之事,我本打算寫信告訴李嬤嬤和晴初。

可想到我之前中的毒,便又作罷了。

一旦被侯府中人發現她們與我還有聯系。

那她們在那裏的日子,會更不好過。

如今,只要兩下相安,便已是幸事。

38

成親之事,總是繁雜得很。

我跟李翊說,要不我們就簡單擺一兩桌,請薛師父雲瓊他們吃個喜酒就行。

但是一貫很好說話的李翊,卻堅決不肯。

甚至連一個流程都不願省。

他告訴我,所有事宜他來準備。

我只管試嫁衣,到日子上花轎就行。

最後,他還特地貼心地補充了一句:「絕不會耽誤翠花你做生意的。」

要不說,做官的心眼子多呢。

這都被他猜到了。

我只好答應下來。

成親前三天,李翊的住處來了一個貴人。

二十多歲,身著織金黑袍,氣度非凡。

舉手投足間,有種渾然天成的王者氣息。

那時的我,正在院中幫薛師父種他新得的珍貴藥草。

而李翊,還在正堂處理政務。

倒是薛師父見到那年輕貴人,哼了一聲,也不理。

那年輕貴人見狀,無奈地笑道:「薛師父還在生氣呢?」

薛師父捋了捋胡子,陰陽怪氣道:「老夫哪敢生氣啊?是老夫自己醫術不精,入不了聖上的眼,才被趕出上京的。」

我聽得似懂非懂。

聖上?眼前這位莫非是?

「太子殿下,你怎麽來了?」

李翊許是聽了差人的來報,趕了回來,見到人後,也有些驚訝。

聽到這裏,我才確定,眼前的年輕貴人,是當今太子。

也就是當年在金極殿上,不惜觸怒聖上,也要保下李翊的人。

太子聽了李翊的話,笑著道:「這麽多年,持之你終於要成親了。孤真的十分好奇,是什麽樣的女子能讓你傾心,當然要親自來看看。」

李翊唇角也帶著溫和的笑意,將一旁默默鏟土的我拉起來,替我撣了撣裙角。

在我耳邊輕聲道:「翠花,送賀禮的來了。」

我雖有茫然,還是端正地行了一禮:「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免了我的禮,然後將一個紫檀木盒子放到我的手中,道:「這是孤的賀禮,便交與翠花你了。」

片刻後,似乎又有些惋惜道:「只可惜,孤不便參加你們的婚宴了。」

李翊笑道:「殿下的禮到了就行。」

太子聞言,做了一個和他身份極為不般配的事——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

39

太子殿下稍坐了片刻,便離去了。

近些日子,上京城暗流湧動,連遠在臨縣的我都略有耳聞。

據說朝中支持三皇子的朝臣越來越多。

其中就包括寧遠侯府。

太子本就失了聖心,如今處境愈發艱難。

然而就在這種情況下,他竟還是親自來送這份賀禮。

我開啟他給的檀木盒子,只見裏面躺著一對東珠。

色澤瑩潤,如雞蛋般大小,名貴非常。

40

十月初七,黃道吉日,宜嫁娶。

李翊身著一襲紅衣,高坐於馬背之上。

街道兩旁滿是前來圍觀慶賀的百姓。

一路上,鑼鼓震天,鞭炮炸響。

此情此景,宛如多年前我在上京朱雀街初見他時一般。

只是這一次,他是為我而來。

我坐在紅轎之中,從翠花坊出發。

途經清平街,走過三灣橋,最終穩穩地停在李翊的府邸前。

一只修長、指節分明宛如美玉的手,輕輕撩起轎簾,向我伸來。

「翠花,莫怕,我牽你走。」

李翊溫柔的嗓音中,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握住那只溫暖且幹燥的手,跨過火盆,朝裏走去。

廳中燈光璀璨,人聲鼎沸,入眼之處皆是喜慶的紅色。

薛師父坐在高堂之上,懷中抱著魚球。

魚球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乖乖地坐著,脖子上還系著一根紅繩,掛著個金鈴鐺。

道喜聲、祝福聲與院子裏的鞭炮聲交織在一處。

李翊藏在袖中的手,輕輕握住我的,不知是他擔心我緊張,還是自己緊張。

不遠處的雲瓊正摟著虎子看新人,見狀便笑著調侃:「李大人,您這是怕新娘子跑了呀?吉時快到了,還不松手呢。」

周圍的人聽了,都哄笑起來。

李翊仍握著我的手,也不反駁。

反倒是蓋頭下的我,雙頰羞紅。

就在這時,伴隨著一聲鑼鼓響。

禮生高聲喊道:「吉時到!一拜天地——」

李翊這才松開我的手,與我一同叩拜天地。

「二拜高堂——」

我們轉身,向堂上的薛師父行禮。

「夫妻——」

禮生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只聽門口突然傳來一聲馬兒淒厲的嘶鳴,接著有一人腳步匆匆地闖了進來。

「翠花!」

一道略顯沙啞的聲音響起。

我身體微微一顫。

周圍的人一時楞住,喧鬧聲漸漸消失。

我掀起蓋頭,擡眸看去。

只見李長平一身落魄,像是疾馳而來,衣袍一角沾染著灰塵。

在看到我的面容那一刻,他有些失神。

李翊向前一步,擋在我身前。

向來溫和的他,此時聲音冷若冰霜。

「今日是我與夫人的大喜之日,世子這般行徑,不像是來賀喜的。既如此,請離開!」

李長平近一年在上京風頭正盛,根本沒把李翊放在眼裏,他冷笑一聲:

「你不過是個小小知縣,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又能怎樣?」

周圍的人一聽,頓時怒了。

「不管你是誰,敢在李大人的喜宴上搗亂,就該把你打出去!」

性子急的人已經挽起了袖子。

卻被李翊微微擡手制止。

而虎子是個孩子,不懂這些,把手中咬了一半的果子朝李長平扔去。

奶聲奶氣地罵道:「壞蛋!」

果子的汁液在李長平胸口留下汙漬,他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我深吸一口氣。

扯了扯李翊的衣袖,輕聲說道:「夫君,你站到我身後,讓我來。」

李翊原本正冷冷地盯著李長平。

聽到我喚他「夫君」,立刻轉頭看向我。

他的臉上仿佛冰面被暖風吹過,嘴角上揚,卻又帶著幾分委屈:

「那夫人可得為我做主啊。」

說完,便乖乖站到了我身後。

我不禁撇了撇嘴。

以前總覺得他就像松風水月般,高雅又正直。

相處久了才發現,他就像那碧綠的茶湯,有著別樣的一面。

李長平看到我和李翊的模樣,眼眶泛紅。

他咬牙道:「翠花,你是故意氣我、讓我吃醋的,對不對?」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直言道:「世子,我夫君是個文雅之人,說話比較委婉,那我就直說了,你走!」

李長平聞言,腳步有些踉蹌。

他呆呆地看著我,眼神迷茫又空洞。

那一瞬間,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總是坐在烏桕樹下,默默雕刻木頭小像的小傻子。

我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

但李長平很快回過神,從袖中拿出一根桃木簪。

他的手微微顫抖,將簪子遞到我面前,眼眶通紅地問我:

「翠花,你曾說要永遠和我在一起,為何食言?」

41

這根桃木簪,是李長平送我的及笄之禮。

是他親手所雕,比他雕刻的其他物件都要精美。

上面的紅魚栩栩如生,蓮花仿若生香。

然而在離開侯府的前三日,我親手折斷了它。

那天,我在外院又遇到了沈鴻成。

確切地說,他得知我被李長平趕出內院且遭冷落,是特地來等我的。

他嬉皮笑臉地拉我的手,說道:「翠花,世子不疼你,我來疼你啊。」

說著,就要湊上來親吻。

他那被色欲沖昏頭腦的惡心模樣,讓人很難相信,他就是上京有名的才子,那些富有風骨和遠見的詩詞文章竟出自他手。

那時的我,不知為何,突然湧起魚死網破的念頭。

我拔下頭上的桃木簪,就要刺向沈鴻成的眼睛。

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

「哥哥?」

我循聲望去,只見面露驚訝的沈蘭心,和她身旁神色冰冷的李長平。

沈鴻成似乎有些懼怕他這個妹妹,立刻松開我,對沈蘭心訕笑。

沈蘭心看都沒看我,只是上前拉住沈鴻成,斥責道:「哥哥,你什麽時候能改掉這個毛病?前些日子才被一個小丫鬟迷惑,擡她做了姨娘,如今又來招惹這個?你長點心吧!」

你瞧,有些人的高明之處在於,雖未直接責罵你,卻已將臟水潑到你身上。

沈鴻成聽了妹妹的訓斥,討好地說:「好妹妹,哥哥聽你的。是這丫頭見我獨自一人,故意來勾引我,下次我不會再上當了。」

說完,還不忘向旁邊的李長平拱手,厚著臉皮笑道:「讓妹夫見笑了!」

沈蘭心聽到「妹夫」二字,頓時嬌羞地跺腳,嗔道:「哥哥,你又在胡說什麽呢?」

沈鴻成道:「我哪有胡說,這不是遲早的事嘛。」

李長平全程一言不發,算是預設了。

我就站在那裏,即便被潑了臟水,也無需辯解。

因為沒有主子會在意一個丫鬟的話。

待沈蘭心和沈鴻成離開後。

仍在原地的李長平,對我說了他清醒後第一句話:

「你就這麽急著攀附他人往上爬嗎?」

那天,在回下院的路上,我折斷了這根桃木簪,丟在路邊的花叢裏。

也是在那一天,我徹底舍棄了心中因那個單純的小傻子而產生的幻想。

42

沒想到李長平竟把折斷的簪子撿了回去。

還在斷口處鑲銀雕花,讓它看起來更加精致。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簪子原本就是這樣。

但我知道,那斷痕永遠存在。

我緩緩伸手,從李長平手中接過這根簪子。

他的眼睛瞬間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嘴唇微動,似要開口。

然而還沒等他說話。

「哢嗒——」

空氣中傳來一聲清脆的斷裂聲。

我再次折斷了簪子,扔在地上。

「世子,斷了的東西作賀禮不吉利,我不能收。」

那一刻,李長平的眼眸變得黯淡無光,仿佛最後一絲希望的星光也徹底熄滅。

傲慢、震驚、委屈等神色從他臉上消失。

他沒有說話,默默地彎下腰。

撿起那再次斷成兩截的木簪,放入懷中。

然後,轉身離開。

驕傲又敏感的他,被我當眾如此羞辱,應該不會再纏結。

我知道,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

43

夜色漸濃,明月爬上柳梢。

屋內紅燭高照,映出一對儷影。

喝合巹酒時,我突然說道:

「今日因我的緣故耽誤了吉時,實在抱歉。」

這話有些沒話找話。

但我確實不知該如何開口,卻又覺得應該說點什麽。

沒想到李翊聽後笑了起來。

燭光映照下,他身著紅衣,容顏似玉,俊美得如同下凡的仙人。

「剛才就見你一臉凝重,像是在腹中構思錦繡文章呢,結果就憋出這麽一句?」

我臉一紅,心中卻輕松了許多。

李翊接著說道:「只要夫人嫁給我,任何時候都是吉時。而且你我已是夫妻,夫妻之間哪有什麽抱歉不抱歉的。」

我聽了這話,不禁在心中感嘆。

怪不得當年他能成為狀元呢,真會說話。

於是我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道:「你說得對。」

寧遠侯府的事,我從未和李翊提及,並非有意隱瞞,只是覺得沒必要。

沒想到今日李長平會從千裏之外趕來大鬧一場。

我本心懷愧疚,聽了李翊的話後,卻釋然了。

我的夫君他不要我的愧疚,他要的是我。

燭光搖曳,滿室溫馨。

我看著眼前的人,他也深情地望著我,彼此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到笑意。

「劈啪——」

隨著燈花的一聲輕爆,我的身體突然懸空。

當我落在柔軟的床鋪時,李翊帶著我進入了一場如夢似幻的奇妙之境。

先是輕柔的撫摸,似有紅蓮輕顫,盈盈花露浸濕花蕊。

而後畫面不斷變換,時而如黑夜行船,時而像紅燭傾倒。

唯有那嬌柔婉轉的嚶嚀聲,斷斷續續,卻從未停歇。

月色似也嬌羞,我們幾番纏綿。

在巫山雲雨的夢幻之間,我仿佛在雲端飄蕩,似生似死,如夢如幻。

直至天光大亮,我才從這奇妙之境回到人間。

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我揉著酸痛的腰,忍不住在心裏埋怨。

說好不耽誤我做生意的!

李翊這個大騙子!

44

成親已過了一個多月。

除了因為某人不知節制,讓我常常腰酸腿痛之外。

其他方面都還不錯。

由於翠花坊生意興隆,我特地雇了兩個夥計幫忙。

如此一來,我輕松了不少。

我開始習慣,甚至享受有李翊的生活。

他公務繁忙,但仍會時常下廚做飯。

那些不過是尋常菜肴,像芙蓉雞湯、肉釀茄子、筍瓜豆腐羹……

可經他手做出來,卻異常美味。

每次只要是他做的飯菜,我都能多吃半碗。

此外,我們還經常一起餵魚球。

時常會有這樣的對話。

我:「夫君,你看我們的魚球是不是瘦了?」

李翊:「好像是呢,等我明日忙完公務,就去西街多買點小魚幹,夫人你喜歡的桂花蜜藕也在那兒,我一並買回來。」

我:「好呀。」

正巧薛師父路過。

他聽了後,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大罵道:

「這貓都胖成球了!你們倆要是眼神不好,我來給你們治治。」

……

後來,薛師父突然離開了。

走得很匆忙。

他只留下一張字條,說要雲遊四方,治病救人。

李翊悄悄告訴我,薛師父去了上京。

因為之前太子來的時候,曾有意無意地提到,當今聖上的身體愈發糟糕了,還驚厥過兩次。

我有些驚訝地問:「薛師父當年是被聖上趕出上京的,如今聽到他生病,竟如此著急?」

薛師父曾是宮中太醫,可聖上迷信玄術,身體不適只服丹藥。

薛師父性格執拗,說話直率。

其他太醫都清楚自己在聖上眼中只是擺設。

每天按時點卯,領俸祿就行。

但薛師父膽子很大,幾乎是直言不諱:「聖上,您想長生不老是不可能的,那些道士都在騙您,您卻還在盲目吃丹藥。」

這話傳到聖上耳中,聖上氣得寫了「醫術不精」四個大字。

連夜讓人送給薛師父,然後將他逐出了上京。

想到這裏,我問李翊:「當今聖上,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以前我只覺得他是個昏君。

百姓都食不果腹了,他卻不管不顧。

整日只做著成仙的美夢。

可又奇怪,像薛師父這樣直言犯上的人,他也沒殺。

李翊聽後,沈默片刻,說道:「其實我也不清楚。」

45

成親一年後。

這天不知為何,我覺得胸口悶得慌。

吃下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翠花坊的夥計嚇了一跳,趕忙扶我回住處。

李翊從縣衙回來,見我無精打采的樣子。

急忙為我把脈,隨後楞住了。

過了會兒,他才說道:「翠花,我們有孩子了。」

我先是一呆,等反應過來,看向李翊。

卻發現他神色凝重。

我覺得不對勁,問道:「怎麽了?」

李翊閉眼,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卷軸。

這是他今日收到的密旨。

上面僅有六個字——【攜太蒼,速入京。】

還蓋著當今聖上的玉璽印。

李翊的書房裏,常年掛著一把青銅古劍。

劍身鋥亮,上面有符文。

未出鞘,便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淩厲之氣。

我之前沒多問,以為只是他眾多藏品之一。

沒想到這把劍竟是太蒼。

太蒼劍,是大周開國皇帝蕭太宗所用之劍。

蕭太宗駕崩前,將它作為大周的尚方寶劍。

賜給每一朝忠誠正直之臣。

此劍可上斬昏君,下誅奸臣。

正因它威力巨大,後來的皇帝很少將其賜予臣子。

沒想到當今聖上,竟把太蒼劍賜給了李翊。

李翊見我滿臉驚訝,緩緩講起當年的事。

「元和九年,會州和寧州兩地連月降雨,剛建三年的堤壩被洪水沖垮,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數。

「而朝中貪汙腐敗成風,積弊已久,賑災的錢糧到百姓手中時,不足一成。

「聖上知道這些情況,卻不聞不問,在太和殿專心修煉玄學。

「那時的我,年輕氣盛,又承蒙君恩,悲憤交加之下,便在朝堂上指出聖上的過錯。

「聖上大怒,拔出太蒼劍架在我脖子上。我當時已抱必死之心,所以毫無畏懼。

「一時間局面僵持,其他朝臣和皇子都屏息靜觀,只有太子跪地,聲嘶力竭地為我求情。

「聖上最後饒我一命,將我貶到臨縣。

「然而——」

李翊停頓許久,才繼續說道:「在我離開上京前一晚,聖上卻派貼身太監劉公公,將這把太蒼劍賜給了我。」

我靜靜地聽著。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狀元郎,經歷對朝局的悲憤、對君王的失望,在滿心絕望之時,又收到太蒼劍時的迷茫。

片刻後,我說道:「你去吧。」

這個時候,聖上下這道密旨,說明上京城中定有大事發生。

無論是出於君臣之情,還是與太子的兄弟之義。

我知道,李翊是想去的。

那便去吧。

李翊聽我這麽說,楞住了。

他握住我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我接著說:「但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不然,我就給孩子找個新爹。」

李翊笑了,一把將我擁入懷中,說道:「放心,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在回抱他的時候,我裝作沒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淚花。

46

李翊離開後,三個月都音信全無。

他這次進京是以京察的名義,縣中的事務都交給縣丞處理。

所以並未引起他人懷疑。

我依舊像往常一樣去翠花坊照看生意。

雲瓊知道我有身孕後,每天都念叨孕婦的各種禁忌。

按她的說法,這都是她曾經的慘痛教訓。

但我明白,她是擔心我獨自面對懷胎的日子。

所以找借口陪著我,讓我開心。

轉眼間,又過了三個月。

這期間,我只收到李翊的一封信,上面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夫人安心,待我歸來。】

此後,便再沒了訊息。

這天,我如往常一樣前往翠花坊。

上午還是晴空萬裏,到了下午,卻烏雲壓頂。

天地之間一片混沌,像是一場大雨即將傾盆而下。

不知為何,我的心突然一陣抽痛。

這時,隔壁茶館來了一群客人。

他們從上京而來,帶來一個訊息。

當今聖上大限將至。

三皇子借助以寧遠侯為首的朝臣支持,勢頭遠遠超過了太子。

這麽多年,聖上雖未廢太子,但似乎也不喜歡他。

如今太子勢單力薄,似乎在劫難逃。

我聽後,心中忐忑不安,卻不敢在臉上表露分毫。

47

一月之後,訊息如巨石投湖,在上京城那看似密不透風的氛圍中炸開,旋即驚濤駭浪般席卷全國。

當今聖上駕崩,太子登基。

而三皇子在聖上駕崩前一夜,竟率十萬甲兵妄圖逼宮謀反,事敗後被賜死,與他一同作亂的臣子也未能逃脫罪責。

其中,率領先鋒叛軍的寧遠侯世子,在城墻之上被亂箭射殺。

聽聞此訊時,我正在院子裏澆花。

手中的長嘴銅噴壺陡然墜地,水花四濺,驚得在我腳邊打轉的魚球「嗷嗚」一聲逃竄到一旁。

我這才回過神來。想到仍在侯府的李嬤嬤和晴初,我心急如焚,扶著隆起的肚子,想去茶館尋雲瓊。

她人脈廣泛、訊息靈通,或許能幫我打探嬤嬤和晴初的情況。若她們被發賣,我定要將她們贖回來。

如今我也攢了不少銀錢,無論代價幾何,都要讓她們回到我身邊。念及此,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行至門口,卻見一輛馬車緩緩停駐,車簾掀起,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容。我不禁驚聲喚道:「嬤嬤?」

48

三年不見,李嬤嬤的鬢發大半已白,歲月的滄桑盡顯。望著她衰老的模樣,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傻孩子,懷著身孕呢,莫要哭。」李嬤嬤溫柔地為我拭淚。

與嬤嬤相擁撒嬌好一會兒後,我詢問她如何知曉我在此處。

畢竟當年得知自己在侯府被人下毒後,我便切斷了與她們的聯系,唯恐牽連她們。

李嬤嬤沈默片刻,緩緩說道:「是世子告訴我的。

三個月前,正值太子和三皇子爭鬥最激烈之時,他放了我的身契,將我送出上京。」

「翠花,世子他……讓我把這個給你。」李嬤嬤從身後包袱中取出一個檀木匣子。

我輕輕開啟,匣中是一個木雕女子像,身著嫁衣,人物的面容神情、鬢間發絲乃至衣裳褶皺都雕琢得極為逼真細致,正是婚宴上的我。

這木雕比曾經那個總在烏桕樹下的小傻子所雕的所有作品都要精美,可我卻再無喜愛之情。

我合上匣子,轉頭問嬤嬤:「嬤嬤,晴初怎麽樣了?她在哪裏?我們去把她接來。」嬤嬤聽言,眼眶泛紅:「晴初她……不在了。」

49

夜色如墨,不見絲毫月光。安置好李嬤嬤後,我回到房中,在燭火下凝視著一個泛舊的荷包。

這是我離開侯府那年,晴初親手繡給我的,精致的紫緞上,一只白色鳥兒栩栩如生。

「你走之後,約半年,晴初被主母灌了毒。」白日裏,我不停追問,嬤嬤無奈之下才告知於我。

那時晴初有了身孕,被蓮青察覺。嬤嬤未詳述更多細節,怕我動了胎氣,

只是提及主母和蓮青時,眼中滿是恨意:「她們都該遭報應!」來此途中,嬤嬤也聽聞了寧遠侯府之事。

世子李長平死後,侯府男子皆被流放,女眷沒入奴籍。

主母不堪為奴,服毒自盡,蓮青也隨主母而去。

在我的記憶裏,李嬤嬤雖嚴厲,卻心地善良,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強烈的恨意與悲痛。

見她不過四十出頭,鬢發卻已大半花白,便能想象晴初離世時是何等淒慘。

屋外秋風呼嘯,吹得窗戶哐當作響。恍惚間,十一歲的晴初仿佛重現眼前。也是這樣一個秋夜,我們並肩坐在院子裏賞月,憧憬著看似遙不可及的未來。

「將來若能出府,我定要開家鋪子,自己當東家。」

那時我攢了三兩銀子,自覺是筆不小的財富,意氣風發地指著月亮起誓。

晴初在旁笑話我:「你又犯傻了。」過了會兒,她輕聲說:「那我就開家繡品鋪子,在你鋪子旁邊,咱們作伴。」

後來,有一次我回府早,撞見晴初正在燒熱水沐浴。

我本納悶她為何白日沐浴,待看到她滿身用筆墨寫就的淫詞、大片盛開的牡丹圖案,其間夾雜著咬痕和瘀青,我頓時楞在原地。

回過神後,我才明白過來。難怪老侯爺賞賜給晴初的都是些金貴顏料筆墨。

晴初見我,也有些僵住,片刻後輕聲道:「你來了正好,今日顏料用得多,不好擦,你幫幫我。」

我強忍著淚水上前幫忙。晴初雖比同齡人早熟,但畢竟才十一歲。

看著她纖弱身體上的累累傷痕,我輕聲說:「要不我去求主母,讓你換個院子伺候?」

那時我因照顧世子得力,常得主母誇贊賞賜,便以為能為晴初求情。晴初卻搖頭:「我就待在侯爺院子裏,我喜歡他。」

我十分不解,質問她:「你怎會喜歡侯爺?」

初入府時我不清楚狀況,不久便知曉侯爺看似仁厚,實則是個下作之人,在院子裏養了一批年幼丫鬟供其享樂,丫鬟年滿十四便被攆出。

主母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侯爺不納妾、無其他子嗣便好。

晴初見我激動,只是輕聲說:「若不喜歡侯爺,我便活不下去了。」

那時的我並不理解,許久之後才明白,

十一歲的晴初只有不斷告訴自己喜歡那個淩辱她的男人,才能有勇氣活下去。

可最終,她還是在十六歲的春天香消玉殞。

屋外秋風愈發凜冽,今夜月色隱匿。

我緊緊攥著荷包,淚水滴落在振翅欲飛的鳥兒上。

原來,那只純凈的鳥兒到底還是被禁錮在散發著腐朽氣息的華美錦緞中,沒能飛出那個春天。

50

李翊依舊杳無音信,托人在上京尋找,也是一無所獲。此時我臨近分娩。

「夫人脈象似有阻滯之象,需保持心境平胡,切不可憂思過度,否則恐有難產之險。」

大夫每次診脈都會如此叮囑。

都說女人生子如同一只腳踏入鬼門關,我心中本就懼怕,又牽掛李翊,越想平靜,卻越心煩意亂、焦慮難安。

直至最後,我忍不住怒罵:「李翊這個騙子!再不回來,我讓孩子認別人作爹!」這才稍稍舒緩了些情緒。

初雪飄落之際,我忽感腹部一陣劇痛。李嬤嬤見狀,知曉我要生產,趕忙去叫產婆。因算著我臨盆的日子將近,產婆前幾日便已在府中住下。

我躺在床上,劇痛使額頭布滿細密汗珠,卻不敢大聲呼喊,怕過早耗盡力氣。李嬤嬤見我這般,心疼不已,一會兒為我擦汗,輕聲安慰;一會兒在屋中踱步,口中念念有詞,祈求各路神靈保佑我。

我生產了兩個時辰仍未成功。那劇痛如蘸了鹽水的鋼刷,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著我。

一直默默忍受的我,最後實在難以忍受,對著半空罵道:「李翊是個渾蛋!肚子裏這個也是!」

就在這時,一陣嘹亮的啼哭聲傳來。產婆欣喜地喊道:「生啦!恭喜夫人!是個漂亮的小公子!」

此時的我幾近虛脫,無力地躺在床上。產婆滿臉喜色,將繈褓中的孩子抱給我看。我睜眼一瞧,小家夥皺巴巴的,像個醜猴子,和「漂亮」毫無關聯。我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

恰在此時,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轉眼間,來人已至床邊,緊緊握住我的手。

「翠花……」只喚出這兩個字,男人便哽咽難言,「我回來了」這四個字卡在喉間。

我睜眼望去,只見李翊這個大男人,眼中竟有淚花閃爍。其實我真想責備他,但見他消瘦許多,面色蒼白,胸口繃帶滲血卻渾然不覺,

只是深深地凝視著我,眼中滿是愧疚與心疼。於是,我擡手輕撫他的臉頰,輕聲說:「你回來了。」回來就好。

【番外 1——李長平】

1

殘月如血,火光肆虐,仿若厲鬼狂舞。我身中數箭,被釘於城樓之上。

當最後一箭沒入胸口時,我卻未覺絲毫疼痛,

只聽到「哢嗒」一聲,藏在胸口的桃木簪再次斷裂。

2

都說人臨死前,一生的畫面會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浮現。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我眼前浮現的全是翠花的身影。

她在烏桕樹下編織絡子,口中哼著悅耳的小調;

她看著那些排列整齊、雕工粗糙的木頭雕像,笑得眉眼彎彎;

她在我生辰時,精心煮了一碗長壽面,然後認真地說:「世子,長壽面要一口氣吃完,不能斷哦。」

3

這些畫面,是我與她共同經歷之事,還有一些,卻是我未曾知曉的。

曾因母親責罰,我在小佛堂跪了三日,之後便陷入昏迷。

父親本就厭惡我,母親也對我不再抱有希望。

見我一病不起,他們甚至已備好棺槨。

這時,府中來了個跛腳遊醫討水喝,他稱能治好我的病。門房欲將他趕走,正巧翠花路過。

那時的她,無論多麽荒誕的方法,只要有一線生機,都願意嘗試,只為救我。

跛腳遊醫見到她,微笑著說:「我不僅能醫世子的風寒,還能治好世子的離魂癥,只是缺一味藥材,而這藥材府中就有。」

翠花忙問:「是何種藥材?」遊醫答:「青山翠。」翠花便去求母親,跪在母親腳邊,懇請讓遊醫一試。

母親冷笑:「上京最好的大夫都已束手無策,你這吃裏扒外的丫頭,莫不是和這跛腳遊醫串通,來騙這株青山翠?」

翠花不停地磕頭,額頭滲血,仍苦苦哀求母親再給一次機會。

最後,母親盯著她,冷冷道:「若你非要一試,也可以,只需答應我一個條件。

若此次仍醫不好世子,你便給世子陪葬,你可願意?」翠花毫不猶豫:「奴婢願意。」

4

患病時,我看周圍的人都如隔霧看花,面目模糊不清,唯有翠花清晰可見,所以我只願與她親近。

可恢復神智後,我卻因她是個身份低微的丫鬟,見證了我所有狼狽時刻而心生嫌惡,將她趕到外院,不願再見。

恰在此時,與我自幼有婚約的沈蘭心出現。

其實我一直記得她,患病那幾年,每次見她,我都沒好臉色,甚至有一次還將茶杯摔在她腳下。

但她從不生氣,始終溫和,看向我的眼神真摯,不像其他人,看似恭敬,眼底卻藏不住輕蔑。

沈家是皇商,每次有珍貴藥材,她都親自送到侯府。

這些年,母親給我用的滋補藥材,大半都是她送來的。因此,清醒後的我,對她心懷感激與愧疚。

在母親安排的相處中,我發現沈蘭心性葛文和且才華出眾,比她那徒有虛名的哥哥強太多。

我想,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站在我身邊。所以,當母親提及婚約之事時,我預設了。

5

再次見到翠花,是她和沈鴻成拉扯在一起。

那一刻,我怒火中燒,忍不住出言譏諷:「你就這麽急著攀附他人往上爬?」

然而她卻不辯解,像是預設了,這讓我更加惱怒。

我悄悄跟在她身後,見她將我親手雕刻的簪子扔在花叢中時,怒火達到頂點,轉身便走。

可走了幾步,又忍不住返回花叢尋找簪子。花叢枝葉繁茂,我找了許久才找到。

本想以此為借口去下院找她,此時夜色深沈,萬籟俱寂,我看見翠花獨自坐在院子裏,望著月亮默默流淚。

那一瞬間,我心中的怒氣消散殆盡,甚至還有一絲竊喜。翠花是在意我的。

6

或許是天性使然,又或許是從小遭受父親的厭惡、母親功利性的期待,我總是透過傷害別人來確認對方的真心。

可如今,卑劣如我,終將一無所有。死亡的氣息越來越近,眼前的畫面閃現得愈發快速。

三年前,翠花背著小包袱,在月色中離開侯府。

一年前,翠花身著嫁衣,擋在她夫君身前,再次折斷桃木簪。

……

最後,我似乎出現幻覺,發現自己回到小佛堂,眼前是十五歲的翠花,挎著小食籃,眼中含淚望著我。

我鬼使神差地低頭,看到手中握著一根從未斷裂的桃木簪。

我忍住哽咽,顫抖著將簪子遞給翠花,問:「翠花,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十五歲的翠花眉眼含笑:「好。」

燭火映照下,佛像慈悲而冷漠。我向前一步,想拉住翠花的手帶她逃離,然而伸手卻撲了個空。一切如夢幻泡影,翠花早已不在。

【番外 2——沈蘭心】

1

母親臨終前,拉著我的手,眼中含淚:「心兒,你那不成器的哥哥,以後就交給你了。」言罷,溘然長逝。

母親出身名門,上頭有個精明能幹的嫡姐。

她自幼與戶部侍郎之子定親,卻在及笄後愛上父親,毅然嫁給他。

大周商人地位低下,即便身為皇商,家財萬貫,稍有不慎便會成為他人俎上之肉。

但母親執意隨父親離開上京,來到合州。起初,他們確實有過幾年恩愛時光,可父親生性花心多情,在外惹下不少風流債,

母親最終心灰意冷,將全部心思放在我和哥哥沈鴻成身上。

她為我定下寧遠侯府的親事,一則因為寧遠侯府世代襲爵,

二則侯府當家主母是她親姐、我的姨母。

當然,還有第三個原因,母親雖未明言,我卻猜到了。

只有嫁給有權有勢且我能說得上話的夫家,才能更好地扶持沈鴻成。

2

沈鴻成從小就是個肆意妄為的人,鬥雞走狗,樣樣熱衷。

十歲出頭便將女人帶回屋中,樂此不疲,唯獨一見書本就頭疼。

夫子布置的課後作業,他總是求我幫忙完成,我每次都欣然答應。

並非我與他兄妹情深,相反,我厭惡他。我從小心中就有一團火,不知從何而來,只知道他越墮落,越能襯托出我的優秀,

這樣母親才會把我當作重點培養物件。

可無論他多不成器,母親還是將更多精力放在他身上。

哪怕我的文章詩賦備受夫子稱贊:「既有風骨,又具遠見。」母親仍讓我將才學「讓」給沈鴻成。

「心兒,你是女子,若讓人知曉這些文章是你所寫,會惹來麻煩。

不如對外稱是你哥哥所作,為他博個才名,日後你在娘家也更有底氣。」

母親溫柔地摟著我說道。我沒有絲毫不滿,臉上立刻露出真誠的笑容:「都聽母親的。」母親很滿意,而我心中的那團火,卻燒得更旺了。

3

母親去世後,父親很快續弦,又生了二子一女。

我和沈鴻成在家中愈發如隱形人一般。

於是,我決定借婚約之名,上京投奔姨母。

姨母見我舉止得體、進退得宜,很是喜歡我。只是,我未來的夫君寧遠侯世子李長平是個傻子,不過這並不影響我。

我要嫁的是寧遠侯世子這個身份,而非他本人。所以,我對李長平關懷備至,即便他將茶杯砸向我,弄臟了我最喜愛的天青雲錦裙,我仍能微笑著祝他生辰快樂,然後知趣地離開。

而且,一有珍貴藥材或珍寶,我都會親自送往寧遠侯府。

姨母因此愈發疼愛我。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我將成為侯府的女主人,唯一的阻礙便是李長平身邊的翠花。

4

有些人,第一眼便讓人生厭,翠花便是如此。

她看似溫順,實則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盤算,是個極為刁鉆之人,卻還裝作一副忠仆模樣,著實可惡。

我正尋思如何不著痕跡地除掉這塊絆腳石時,李長平恢復神智,還親自將她趕走,對我的態度也愈發溫和。當姨母提及我與他的婚約時,他也預設了。我試探地問:

「長平哥哥,你身邊那個翠花丫頭,我雖與她沒什麽交集,但聽府中小丫頭說,她是個刁鉆狡猾、攀附權勢之人。若她仗著照顧你多年,心生不軌,該如何是好?」

李長平清醒後對我呵護有加,一片落花都要溫柔地為我拂去。

見他這樣,我不禁臉紅。又聽到他承諾:「不過是個丫鬟,若壞了規矩,趕出府便是。」

我心中暗喜,但怕有變數,於是在翠花主動請辭離府後,我暗中派人在她茶水中下了血蝕引。

血蝕引是母親留給我的秘藥,是一種慢性奇毒。

我知道清醒後的李長平未必對翠花忘情,若等他察覺,我可能就沒機會了,所以翠花必須死,且不能死得太突然。

5

待派去的人回來告知,親眼見翠花將那茶喝下,我這才安下心來。

隨後,我如往常一般去給姨母請安。

踏入姨母院子,小丫頭上前來迎我。

見她忙得不可開交,我便笑道:「你無需如此奔波,我自去見姨母便是。」

小丫頭也笑著回應:「夫人早有吩咐,姑娘與自家人無異,快些進去吧。」

我微微點頭,臉上掛著那習慣性的笑容,朝姨母屋子走去。

然而,剛到屋前,便聽到姨母問蓮青:「事情可都處理妥當了?」

我心中一驚,知曉此時進去不妥,便止住腳步,輕輕屏住呼吸。

蓮青沈默片刻,低聲回道:「已辦妥。」

姨母見狀,問道:「怎麽?你這是在為翠花那丫頭鳴冤?」

蓮青趕忙下跪,說道:「奴婢只是擔心夫人,若翠花現在便死,世子定會生疑。

萬一他查到是夫人下毒,恐怕會與夫人產生嫌隙。」姨母扶起蓮青,輕聲一笑,說道:

「我怎會未考慮到這些?我給你的那瓶毒藥並非尋常之物,而是血蝕引。

這是一種慢性奇毒,需三個月才會發作。到那時,那丫頭早已離開侯府,不知會死在哪個偏僻角落。長平是否能知曉都未可知,又怎會怪罪到我頭上?」

站在門外的我聽到此處,嘴角不禁微微上揚。難怪母親曾說我與姨母頗為相似,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6

翠花離開侯府三個月後,我與李長平成婚。

即便他時常流露出悵然若失之態,我也並不在意。

曾經心中那一絲微妙的悸動,早已隨風消逝。

對我而言,李長平並非愛人,而是我向上攀爬的階梯。

我必須盡快誕下子嗣,穩固我在侯府中的地位,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所以,當後來我那不成器的哥哥沈鴻成在一個冬夜酒後失足落水,被打撈起來時已沒了氣息,

我心中明白,這場死亡絕非意外,而且極有可能與李長平有關。但我只是默默接受了這一切。

7

可嘆啊,命運最愛捉弄世人。即便我步步為營、費盡心思,最終仍落得如此下場。

我選錯了依靠,李長平亦是。三皇子未能登上皇位,而作為叛黨主將的他被誅殺後,侯府也遭查抄。

府中男子皆被流放,女眷則被沒入奴籍。姨母萬念俱灰,服毒自盡。

而我那一向自負風雅的公公,嚇得想死卻沒勇氣,雙腿發軟。

最終被官差套上枷鎖拖走,真是可笑至極。

最後,官差前來捉拿我時,卻停住了腳步。

因為我在屋內灑滿了火油,那自幼便在心中燃起的火焰,終於在今日化作熊熊烈火,將我和我年少時所寫的文章一同吞噬。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唯一的遺憾便是,這把火燃得太遲。

【番外 3——李翊】

1

再次見到翠花之時,我竟一眼就認出了她,連我自己都有些詫異。

細想之下,或許是因為當年不慎致使她的兔子糖畫掉落地上。

待我處理完驚馬案,想賠給她時,卻發現那小丫頭已不見蹤影,此事便一直存於我心間。

無巧不成書,再次相遇,竟是在一個案發現場。

那些被拐走充當邪神新娘的女子獲救後,都有家人陪伴在旁。

唯有她,身著鮮紅嫁衣,獨自在堆積如山的雜物中翻找著什麽。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後,她終於找到了,是一個半舊的小包袱。

她將包袱甩到肩上,擡腳便要離開。其他姑娘經歷此劫,都在家人懷中哭泣,而她卻似什麽都未曾發生一般。

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憐憫,我叫住了她。

卻見她急忙解釋道:「大人,這包袱確實是我的,裏面還有我的身契呢。」

聽到這話,不知為何,我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絲疼惜。正欲再開口時,她卻猛地噴出一大口黑血,隨即昏厥過去。

2

師父檢查後,告知我她中了血蝕引,而且劑量頗大。

「若要徹底清除她體內的毒素,不僅需要我的藥草,還需有人以內力為她疏通經脈,至少得花費一個月的時間。」

我聽聞後,當即說道:「我來。」師父捋了捋胡須,目光打量著我:「這丫頭與你有何關系?」

「多年前,曾幫過我的一個小姑娘。」

我神色鎮定,繼而又道:「即便她只是臨縣一個素不相識的普通百姓,我也會全力以赴救她。」

後來,我也將這番話告知翠花,

為的是讓她不要有心理負擔。這確實是我的真心話,只是對她,我似乎總會多幾分心疼。

3

翠花毒解之後,便離開了我的住處。吃飯時,

師父打趣道:「是不是舍不得翠花那丫頭了?」

我看著她曾坐過的空位,前些日子,那兒還坐著一個吃飯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姑娘,光是看著她吃飯,都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如此想來,還真有些舍不得。不過我也明白,她有自己的追求。

4

而且,她做得極為出色。

她似乎總有新奇的想法,翠花坊在她的經營下蒸蒸日上。

面對各種麻煩,她既勇敢又聰慧。每次看到她抱著賬本笑得開心的模樣,我也會不由自主地跟著高興。

5

沒想到這小丫頭居然要招夫君了!我趕忙向媒人陳氏打聽她的要求。

「要模樣俊俏、脾性溫和、善於賺錢、精通文墨……最關鍵的是,得會做飯,而且廚藝要好!」

陳氏滿臉無奈,說道:「這小丫頭可真敢提要求,別的不說,單說最後這一點,哪個大男人願意整日在廚房忙活?」

我心中暗忖,我倒是願意。

若不是公務繁忙,太子又總給我安排私活,我定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廚子。

至於其他條件,我似乎都能滿足。

於是,處理完手頭公務後,我便直奔翠花坊,問她:

「聽聞你在招夫君,你看我是否合適?」問這話時,我表面佯裝鎮定,心中卻罕見地有些慌亂,

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翠花。她思索片刻後,一拍桌子:「我看行。」

6

成親前三天,太子前來送賀禮。他私下告知我,李長平似乎正往臨縣趕來。

幾個月前,因翠花中了血蝕引,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秘藥。

我便寫信讓太子幫忙調查。很快,太子便給了我一封內容詳盡的回信。

太子見我並無太大反應,便開玩笑道:「持之,你就不怕新娘子被他搶走?」

我冷笑一聲:「他還有臉來?」但說實話,我心底還是有一絲緊張。

翠花與他相處近八年,萬一她心軟了怎麽辦?她即便不選我,也絕不能再選李長平。

成親當日,李長平真的來了。他這臉皮,怕是能供一縣百姓談論半月有余。

好在,翠花並未理會他。翠花選擇了我。

7

因此,在上京平亂之時,我始終銘記,她曾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我。

所以,我必須活著回去,與她共度一生。

聖上臨終前,並未召見兩位皇子,而是單獨將我喚至跟前。

「李翊,朕這兩位皇子,你更看好誰?」

我回答:「太子。」

聖上本欲笑,卻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最後,他揮了揮手,

說道:「既然你看好太子,便用手中的太蒼劍,助他登上皇位。」

8

三皇子對皇位覬覦已久,此次奪嫡之戰異常慘烈。

當最後一路叛軍被剿滅時,我已渾身是血,胸口還插著一支箭。

這是三皇子臨死前拼盡全力射出的,

想必是因我當日在平縣截了齊申為他搜刮的錢財,

如今又來破壞他的計劃,故而對我恨之入骨。

我以太蒼劍撐地,勉強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眼前的景象卻逐漸模糊。

最後,我的意識仿佛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

我靈台突然傳來一聲怒吼:「李翊你這個騙子!」我猛地睜開雙眼,只見師父站在床頭,松了一口氣,說道:

「你可算是醒了,差點砸了老夫的招牌。」

接著,他又咒罵三皇子心腸歹毒,竟在箭頭塗抹見血封喉的劇毒,

真該自己嘗嘗這毒。

我楞了一會兒,問道:「師父,現在是幾月了?」

師父回答:「十一月。」我急忙起身收拾東西。

師父見狀,呵斥道:「你傷還沒好透,這是不要命了?」

我頭也不擡:「我夫人下個月要生產了,

我得回去陪她。」師父不再言語。跟隨師父多年,

我也略通醫術,知曉自己的傷勢已恢復大半,剩下的,我可以在路上自行調養。

太子,哦不,如今的聖上聽聞我醒來,下朝後便趕了過來。

見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

聖上一臉驚愕,問道:「持之,你這是要去哪裏?

你的官職還未確定,朕剛擬了幾個,你看看喜歡哪個?」

我頭也不回:「我夫人下個月要生了,我得回去陪她。」

9

終究,我還是晚了一步。

我趕到時,翠花已經生完孩子。

看著她躺在床上,因生產的劇痛而面色蒼白、虛弱不堪的樣子,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滴落在她的床邊。

後來,她常拿此事取笑我,而我甘之如飴。

因為她的笑容,比世間一切春色都要美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