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建國,1957年出生在江南小縣城石橋鎮的陳家村。說起我這個名字啊,那可是有來歷的。我爹說,那會兒正趕上大家夥兒都憋著一股子勁要把咱們的祖國建設得更好,所以就給我取了這麽個充滿時代氣息的名字。
要說我這個人吧,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名字的緣故,從小就憨厚老實,村裏人都說我跟我這名字一樣「正」。可是這麽個「正」人,偏偏讓我碰上了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這事兒說來可就有點兒意思了。
1984年的春天,我在縣自來水公司當技術工人。那會兒,我們縣城正好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候,到處都在搞建設。我們自來水公司的活兒特別多,幾乎天天都有新的任務。
記得那是三月底的一天,春寒料峭,細雨綿綿。我正在公司院子裏擺弄工具,老王頭突然過來拍我肩膀:「建國啊,縣師範學校女生宿舍那邊的水管出問題了,你去看看。」
一聽說是女生宿舍,我心裏咯噔一下。這事兒說來也怪,我這麽大把年紀的人了,提起女生宿舍還心慌。倒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那個地方,就是因為那個人——趙秋月。
「老王,要不讓別人去吧?」我有點兒支支吾吾地說。
「哎呀,你小子今天是咋了?平常搶著幹活兒的主兒,今兒個咋婆婆媽媽的?再說了,就你技術最好,這活兒非你莫屬!」
沒辦法,我只好收拾工具,騎上我那輛永久牌自由車,頂著毛毛細雨往縣師範學校騎去。一路上,我的心情就跟這天氣似的,濕漉漉的,說不出的難受。
說起我和趙秋月的故事,得從1977年說起。那會兒,我和秋月都在石橋中學讀高中。秋月是我們村小學校長的閨女,我呢,是村裏有名的窮光蛋陳老四的兒子。
要說秋月這個姑娘吧,那真是村裏有名的美人胚子。她走起路來,就跟普都擺動似的,輕盈飄逸。她那雙大眼睛,要是看誰一眼啊,準能把人的魂兒給勾走。偏偏這麽個水靈的姑娘,從小就跟我玩在一起。
那時候,我們常常一起去田埂上放風箏,去小河邊摸魚。她總是穿著一條碎花裙子,頭上紮著兩個羊角辮,笑起來露出兩個甜甜的小酒窩。每次我偷偷看她的時候,心裏就像是灌了蜜似的甜。
可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1979年,高考恢復後的第三年,我們一起參加高考。秋月考上了省城的師範學院,我卻名落孫山。那時候,我爹剛剛被拖拉機軋斷了腿,家裏一貧如洗。我知道,我和秋月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記得是在秋月臨走前的那個晚上,我約她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見面。月光如水,槐花香氣四溢。我擡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硬生生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建國,等我畢業了就回來,到時候。」
我沒等她說完,就擺擺手:「秋月,你以後的路還長著呢,別為了我這個窮小子耽誤了自己。」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你要好好念書,別想那些有的沒的。」說完,我轉身就走,生怕多待一秒,就會舍不得放手。
那天晚上,我躲在村口的楊樹林裏,看著秋月站在老槐樹下哭。我的心像是被人用刀子一下下地剜著,疼得厲害。可是我不敢出去,我怕自己一看到她的眼淚,就會心軟。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秋月。聽說她去了省城讀書,後來留在了省城工作。我呢,去技校學了點手藝,進了縣自來水公司,成了個修水管的。
這些年,我一直不敢打聽她的訊息。我總覺得,像秋月那樣的姑娘,肯定早就嫁給了城裏的知識分子,過上了好日子。可是沒想到,今天這個活兒,竟然把我又帶到了她的身邊。
我騎著自由車來到縣師範學校門口,遠遠地就看見那棟灰白色的女生宿舍樓。春天的細雨中,樓房顯得有些模糊,就像是蒙著一層輕紗。
「同誌,你是來修水管的吧?」門衛老大爺喊住了我。
「是啊,大爺。水管在哪兒壞了,您知道不?」
「在後面的水管房,舍管已經在那等著了。」
我推著車往後院走去,心裏莫名其妙地打起鼓來。這水管房我來過幾次,都是修理總閥門。可是今天,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就像是要發生什麽事情似的。
走到水管房門口,我看見一個穿著藏青色工作服的女人正在門口張望。她背對著我,身材依然纖細,只是好像比以前略微豐腴了一些。
「請問是。」我話還沒說完,她轉過身來。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停了。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趙秋月!
「你。」我張了張嘴,楞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秋月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陳建國,你咋還是這麽傻?」
這句話說得我心裏一緊。是啊,我是傻,可不就是傻嗎?當年要不是我傻,也不會放她走,也不會讓我們錯過這麽多年。
「你。你不是在省城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回來兩年了。」她轉身走進水管房,「進來吧,漏水的地方在這兒。」
我跟著她進去,看見角落裏的水管確實在漏水。可是此時此刻,我的註意力根本不在水管上。我看著秋月的背影,發現她的頭發已經剪短了,不再是當年的長發飄飄。
「怎麽不修了?」秋月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哦,這就修。」我慌忙蹲下身來,開始檢查漏水的管道。
水管房裏很安靜,只有水滴答滴答的聲音。我能感覺到秋月就站在我身後,可是我不敢回頭看她。
「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她突然問道。
我的手抖了一下,扳手差點掉在地上:「還行吧,就是在自來水公司修修水管。你呢?」
「我啊,」她笑了笑,「在省城待了幾年,覺得沒意思,就回來了。現在在這當舍管,每天看著這些年輕姑娘,覺得挺好的。」
我聽出她話裏有話,可是我不敢往深處想。修水管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全是往事,手上的動作都變得不利索起來。
「你知道嗎,」秋月繼續說,「每次看到那些學生談戀愛,我就想起我們以前。」
「秋月,」我打斷她的話,「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怎麽?你結婚了?」
「沒。」
「我也沒有。」
這句話讓我的心猛地顫了一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看著她。秋月還是那麽好看,歲月好像沒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眼角多了幾分滄桑。
「你知道我為什麽回來嗎?」她盯著我的眼睛。
我搖搖頭,不敢說話。
「因為我覺得,有些人,有些事,值得等待。」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可是我沒想到,有些人真的是傻得可以,這麽多年了,連看都不敢來看我一眼。」
我的眼睛開始發酸:「秋月,對不起。」
「你知道我在省城的時候,每次看到修水管的師傅,都會多看兩眼嗎?」她笑著擦了擦眼角,「就想著,萬一哪天在那兒碰見你呢?」
我的心被她這句話狠狠地揪住了。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想念,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等待。只是我們都太傻,都以為對方已經把自己忘了。
「秋月。」
「行了,」她打斷我的話,「水管修好了嗎?」
我低頭看看已經修好的水管:「修好了。」
「那你走吧。」她轉身就要出去。
「等等!」我鼓起勇氣叫住她,「秋月,要不。要不我請你吃頓飯?」
她站住了,沒有回頭:「你說呢?」
我聽出她話裏的笑意,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暖流:「那。我晚上來接你?」
「行,」她往外走去,「記得帶傘,最近總下雨。」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春雨中,我的心裏突然湧起一股久違的感覺。這感覺就像是當年在田埂上放風箏時的心情,既忐忑又甜蜜。
收拾好工具,我騎上自由車往回走。路過縣醫院的時候,我特意繞進去看了看我爹。這些年,他的腿雖然好了,但總是不太利索。
「建國啊,」我爹坐在病房裏,笑瞇瞇地看著我,「今天咋有空來看我?」
「爹,」我搓著手,「我想問問你,我要是。」
「要是啥?」
「要是,要是我想找個物件,你覺得咋樣?」
我爹楞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好啊!我等這句話都等多少年了!是不是有相中的姑娘了?」
「嗯,」我點點頭,「就是。」
「就是咋了?」
「就是趙秋月。」
我爹的笑容僵在臉上:「趙秋月?趙校長的閨女?」
「嗯。」
「她不是在省城嗎?」
「回來了,在師範學校當舍管。」
我爹沈默了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建國啊,你是不是還忘不了她?」
「爹,」我擡起頭,「我這輩子就喜歡過她一個。」
「可是。」
「爹,我知道您擔心啥。可是這些年,我在自來水公司也算是個技術能手了。雖然比不上什麽大學生,但是養家糊口還是沒問題的。」
我爹看著我,眼裏閃著淚光:「傻小子,爹不是這個意思。爹是怕。」
「怕啥?」
「怕你又受傷。當年你為了照顧我,放棄了那麽多機會。爹心裏一直過意不去。」
「爹,」我握住他的手,「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就想知道,您支持我不?」
我爹用力地點點頭:「支持,當然支持!只要是你自己的選擇,爹都支持!」
從醫院出來,我看看表,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我騎著車子去縣城最大的百貨商店,買了一把花格子的雨傘。
傍晚的時候,我早早地來到師範學校門口。春雨還在下,把整個世界都染成了水墨畫的顏色。我站在門口,撐著那把新買的花格子傘,心跳得厲害。
「這麽早就來了?」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轉過身,看見秋月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頭發略微有些濕潤。
「我怕你等急了。」我把傘遞過去。
她接過傘,看了看花格子的圖案,笑了:「你的審美還是這麽差。」
「要不我明天再去換一把?」
「不用,」她說,「就這把挺好的。」
我們並肩走在雨中,共撐一把傘。她的肩膀時不時地碰到我的胳膊,讓我的心砰砰直跳。
「你還記得咱們上學那會兒嗎?」秋月突然問道。
「記得,」我笑了,「你那會兒可厲害了,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
「我是說。」她停頓了一下,「放學一起走的時候。」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時候,我們總是一起走回村子。有時候下雨,我就把自己的破雨傘給她,自己淋著雨走。
「記得,」我輕聲說,「那會兒咱們經常在楊樹林裏躲雨。」
「是啊,」她笑了,「每次下雨,你都把傘讓給我,自己全身都淋濕了。」
「那時候年輕,不怕淋。」
「你現在就老了?」
「也不是,」我撓撓頭,「就是。」
「就是啥?」
「就是感覺對不起你。」我鼓起勇氣說,「當年是我太傻了。」
秋月沒說話,只是默默地走著。雨聲在我們之間流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愫。
我領著她來到縣城最好的飯館——紅星飯店。這家店是去年才開的,據說老板是從省城回來的。店裏的裝修很氣派,墻上還掛著收音機,正放著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
「沒想到你現在這麽闊氣了。」秋月打趣道。
「這不是。」我不好意思地說,「好不容易見你一面。」
服務員給我們安排了個靠窗的位置。我讓秋月點菜,她卻推給我:「你來吧,我都行。」
我翻開選單,想起她以前最愛吃的是松鼠桂魚,就點了這個。又加了幾個家常菜,還要了一瓶碳酸飲料。
「你還記得我愛吃什麽?」她有些驚訝。
「這有啥難記的。」我笑笑,「你以前上學的時候,每次看見食堂有松鼠桂魚,眼睛都亮了。」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再久也忘不了。」
菜上來了,我給她倒上碳酸飲料,自己卻只喝白開水。秋月看著我:「你不是最愛喝碳酸飲料嗎?」
「現在不能喝了,」我摸摸肚子,「去年查出來胃不好。」
她的眼神突然變得柔軟:「那你少抽煙。」
「你咋知道我抽煙?」
「你身上有煙味。」她笑了笑,「而且你手指頭都黃了。」
我不好意思地把手藏在桌子底下:「這兩年壓力大,就抽得多了點。」
「有啥壓力?」
「就是。」我斟酌著詞句,「就是老想起以前的事。」
餐廳裏放著的歌換成了【恰似你的溫柔】,秋月的眼圈突然紅了:「陳建國,你知道嗎,我這些年一直在等你。」
「啊?」我楞住了。
「在省城的時候,我談過幾次物件,可是每次看到對方,我就會想起你這個傻子。」她用筷子戳著碗裏的米飯,「後來我就想明白了,與其這樣,不如回來等你。」
我的心被她這句話狠狠地揪住了:「秋月。」
「可是你倒好,」她擡起頭,眼裏閃著淚花,「連看都不敢來看我一眼。要不是今天修水管,你是不是還要躲著我?」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就是覺得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她放下筷子,「陳建國,你說你是不是特別自私?」
我低著頭,不敢看她。
「你當年說讓我好好念書,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可是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嗎?」
「對不起。」我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知道嗎,我在省城的時候,每次聽到這首【恰似你的溫柔】,我就會想起你。」她擦了擦眼淚,「可是你呢,就知道躲,就知道說配不上。」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原來愛一個人,不是替她做決定,而是要尊重她的選擇。
「秋月,」我深吸一口氣,「要是。」
「要是什麽?」
「要是時光能倒流,我一定不會放你走。」
她破涕為笑:「傻子,時光哪有倒流的道理?」
「那現在。」我鼓起勇氣,「現在還來得及嗎?」
秋月沒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我送秋月回宿舍樓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月亮從雲層裏鉆出來,把整個校園照得明亮。
「明天還來修水管嗎?」她問。
「來,」我笑著說,「我要檢查一下今天修的管子。」
「那。」她把傘還給我,「明天見?」
「明天見。」
看著她走進宿舍樓,我的心裏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暖。騎車回家的路上,我哼著【恰似你的溫柔】,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主動請纓去師範學校檢查水管。老王頭看我這股子勁頭,笑著直搖頭:「建國啊,你小子這是咋了?這麽積極?」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騎上車就往師範學校趕。一路上,我想著昨天的事,心裏就像灌了蜜似的甜。
到了學校門口,我遠遠地就看見秋月站在那裏等我。陽光下,她穿著那件米色的風衣,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
「檢查水管?」她笑著問。
「嗯,」我點點頭,「順便。」
「順便啥?」
「順便看看你。」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走吧,水管房在後面。」
就這樣,我每天都找借口去學校檢查水管。有時候是更換墊片,有時候是緊固螺絲,反正總能找到理由。秋月也總是在那裏等我,我們一起聊天,說說各自這些年的經歷。
漸漸地,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了。每天不見到她,心裏就空落落的。我知道,我這輩子非她不可了。
終於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問她:「秋月,我們結婚吧?」
她楞了一下,然後笑了:「你確定?」
「確定,」我說,「這輩子就你了。」
「那。」她故意拖長了聲音,「讓我考慮考慮。」
「考慮啥?」我急了。
「考慮你這個傻子值不值得嫁。」
我看著她促狹的笑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輩子;可有些人,就算錯過了很多年,只要有機會重逢,就還是你的命中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