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我媽媽的身體狀況一直比爸爸好,爸爸是屬於經常吃藥那一類人,今天胃不舒服了,吃幾顆金奧康,過幾天又頭痛了,又吃幾顆感冒藥,去醫院檢查,身體也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問題,所以爸爸平時經常跟媽媽開玩笑,說自己肯定長壽不了。 媽媽的身體向來不錯,尤其是開店那幾年,雖然很忙,但是皮膚白皙、頭發烏黑,加上外婆很長壽,所以我們都說我媽媽的基因好,將來肯定長命百歲。 但是你知道,老天是要跟我們開玩笑的,而且想不到這次玩笑開得那麽大。 去年正月,我媽媽因為頭暈去人民醫院進行體檢,三天下來,醫生說可能是肝癌,讓我們去外面的醫院確認下。爸爸通知我時,我正在上班,腦袋嗡的就炸開了,趕往醫院的路上,眼淚就不爭氣地下來了。到了醫院,把自己從外形到內心整理了一番,笑著對媽媽說:「醫生說沒事,就是有點血管硬化,老年人裏很常見,明天我們再去杭州檢查一下,放心一點。」 在我的印象中,肝癌被確診之後病人的生存期一般不會超過半年,一想到幾個月後媽媽就可能離我們而去,情緒如山般崩塌。 那天晚上,躲在被窩裏,我哭得跟狗一樣。 去杭州出發前,爸爸悄悄對我和樓說:「無論檢查結果如何,無論要做什麽選擇,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怪你們……」 到杭州浙二後,由於親戚的關系,很順利住院,馬上安排檢查,專家會診。 在醫院,等待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期待結果又害怕結果。 我們決定,如果結果不好,我們就瞞著媽媽,無數資料告訴我們,癌癥病人首先被擊垮的是心理,其次才是生理。所以在醫院,我們處處留意醫生的動靜,跟主治醫生交代了一次又一次,又生怕哪位護士一不小心說漏嘴了。我們還要留意自己的神情,在媽媽面前,如論如何,我們都是一副輕松的模樣。 終於,檢查單結果出來了,沒有奇跡,肝癌。 妻子拿著化驗單隔著病房的門在走廊上無聲地流淚,我走進病房,平靜地說:「媽,沒事,只是一個囊腫,醫生正在商量要不要手術拿掉。」 我們找到醫生,醫生說經過會診,我媽的腫瘤不適合手術,位置非常差,如果堅持手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除了手術,還有介入和保守治療,同樣,介入的效果也不好,而且病人很痛苦。我們提起了肝臟移植,醫生說,從現在的病例中,肝臟移植存活率基本不超過兩年。 醫生讓我們自己選擇。 這是一次豪賭,賭註是最愛自己的那個人。 在我再三追問下,醫生說,像我媽這個情況,由於不能手術,生存期一般不會超過6個月。 我們最終選擇了保守治療,因為我們不想讓媽媽在剩下的時間裏承受太多痛苦。 離開醫生辦公室,我對媽媽說:「醫生說,你這個囊腫,不做手術也可以,但是要經常吃藥防止它大變大、惡化。」媽媽聽後很開心,笑容滿面,我也跟著笑。 回到家以後,我們開始購買一種極其昂貴的藥物。 每盒藥24286元,每月吃兩盒。值得安慰的是,三個月過後,如果醫院證明藥物對你起作用,可以向紅十字會申請免費贈藥。 除了西藥,我們還找了一位金華地區比較有名氣的的老中醫,據說他治好了很多癌癥患者,還上過中央電視台。 到此為止,我覺得最難的事情是「忍」和「瞞」。 出院回家後沒多久,爸爸跟我商量,是不是先瞞著媽媽把壽墳做好,將來可以讓我們輕松點,爸爸是很理性地去考慮這個事情了,但是在做壽墳上,我很難接受,每次說起這個事情,我心裏都有一種莫名的憤怒,但是我又不知道我在憤怒什麽,向誰憤怒。 原先的意圖是落葉歸根,打算把爸媽的壽墳做在故鄉,但是我們上山下山跑了很多地方,始終找不到一個適合的位置,一想到將來媽媽要冷清地呆在長滿荊棘、泥濘遍地的山上,我就很憤怒,回到家也會向妻子找茬發脾氣,妻子很善良,當我發脾氣時她就默默坐在那裏。 在找壽墳的態度上,我是十分消極的,我總覺得墳墓跟死亡是聯系在一塊兒的,我打心眼裏排斥,我不希望媽媽和死亡靠的那麽近。 我們跑了很多地方,最終選擇了公墓,去公墓繳費的那天,負責公墓的「先生」觀察了爸爸和我的面相,說我媽媽剩下的時間不會太多。其實那個時候,西藥作用很好,媽媽能吃飯能睡覺,氣色也不差,所以我覺得他在胡扯。 不久後,公墓建好了,我和爸爸去看了下,感覺比較滿意,全大理石制作,靠近主路,前面有一個不小的池塘,無阻擋,陽光明媚,站在已經刻了名字的墓碑前,我精神很恍惚,仿佛時間已經過了很多年,我站在這裏祭奠。 在媽媽養病的期間,我和爸爸去鄉下抓了很多小魚,起因是中醫說海魚不能吃,用飼料養大的魚吃下去也不好,最好是野生魚。於是我和爸爸經常趁著雙休日去電魚,電魚晚上效果最好,在家裏早早吃過晚飯,開車半小時就到了鄉下,一直抓到晚上十一點再開車回家,5個小時也能電到五六斤,有時運氣好能超過十斤。我們把電來的魚按大小分好,大的留給媽媽,暫時吃不完的先冷凍起來,等將來天氣冷,不能下水時可以拿出來。我們一直按照醫生的囑咐給媽弄吃的:低油、低鹽、高蛋白。
雖然這樣,媽媽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其實我們都知道,如論我們怎麽做,那一絲希望就像飄散在空中的那縷煙,隨時都會消失,不管我們怎麽努力,都永遠抓不住它。 很多人說到失去後才懂得的珍惜是讓人痛苦的,其實看到最愛你的那個人在你面前慢慢消失才是最痛苦。你見到過沼澤吞噬人的過程嗎?從一開始徒勞的掙紮,到後來絕望地放棄,慢慢下陷,黑色的淤泥慢慢沒過胸口、沒過脖子、沒過嘴巴……到最後只剩一雙眼睛無助地看著岸上的你,你站在岸邊,卻毫無辦法。 我們一直都是瞞著媽媽的,一年來我們不知道撒了多少謊,修改了多少檢查單。很多人都認為我們這樣做很辛苦,很孝順,至少將來不會留下遺憾。但我認為如果為了不留遺憾而孝順是一種很自私的行為,孝順父母是沒有任何目的的,孝順父母不是給別人看,它應該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一種行為。 我從小就十分黏媽媽,十四歲之前,幾乎天天在一起,後來去外地讀書,參加了工作,自己成家立業。也慢慢覺得自己已經獨立,不在是那個整天圍著媽媽轉的小孩了,想不到媽媽的病讓我知道了,無論我多大,無論在哪裏,我都只是那個拉著媽媽的手圍著她轉的娃娃而已。 時間如白駒過隙,很快就一年過去了。 在這一年裏,我們有過了太多擔心,也承受了太多傷心。前段時間,媽媽出現了低燒和黃疸現象,我知道,這是肝癌晚期的表現,媽媽不知道自己病情,要求我們帶她去醫院檢查下,檢查那天,我提早跟醫生交代了媽媽的病情,醫生一聲嘆息。最終,在醫生幾句安慰的話語中,我們回到了家,媽媽看上去非常失落。到家後,媽媽悄悄對我說:「為什麽每次她想去醫院檢查,爸爸總是顯得心不在焉,一副可有可無的模樣?」 當天下午,我跟爸說:「跟媽說實情吧!」 那天傍晚,我在廚房間炒菜,在油煙機嗡嗡的聲響中,我聽到了爸爸媽媽在房間裏小聲地談話以及媽媽的抽泣聲。期間我聽到媽媽說:「……我見不到佳怡將來嫁人的模樣了……」 我把油煙機開到最大一檔,很用力地炒著菜,我不會讓他們也聽到我流淚的聲音。 當生命開始倒計時,我們能做的只有陪伴和等待。 當一切都明白之後,媽給我們講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她說我們孝順,說我們瞞著她都是為了她好。只是,親愛的媽媽,我們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 有一件事情我會後悔,我後悔沒有帶媽媽天南海北去遊玩。我媽是一個喜歡旅遊的人,但是她以前一直忙著開店賺錢,一整年只有正月裏有限的幾天才算真正地休息。後來又忙著為了我們帶孩子,忙於家事。每次我講起帶她出去玩,她總說等空下來再去,等天氣好起來再去……而我也總覺得,將來時間還長得很,不急。我爸爸在退休前經常說起,等他退休,就帶著媽媽走遍全國的東南西北,想不到在離爸爸退休前的幾個月,媽媽就生病了。 等待,是後悔的根源。 好像總是這樣,當我們有了自己的世界,親情需要被隨時提醒,看見身邊的人生病才感嘆健康的重要,看到周圍有人離去,才了解生命的唯一,看到一篇文章、聽到一首歌,才會幡然醒悟家人才是身邊最重要的人。 我們不要等真正失去才悵然。 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我外婆一直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從我記事起,她都按時去教堂做禮拜,她時常跟我提起上帝的種種,我年幼,不懂得她在說什麽,但在她去世前的那段時間,我明白外婆心裏是平靜的,她深信,上帝會帶她去天堂。 一直以來,我們都在哄著媽媽,我們在她面前總是積極向上的心態,我們總說,等她好起來,等她給我們做那可口的飯菜。 當我們沒有任何希望時,信仰給你最坦然的心態。前幾天,我們跟媽媽談起了命運,一直以來,我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但是我現在希望命運是存在的,輪回是存在的,媽媽太善良,我不願意譴責上天的安排,我只祈禱媽媽將來不要受太多痛苦。 接下來我講兩個故事,故事總是虛構的,大家姑妄聽之。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落過一次水,那年村裏發大水,寬寬的河道泥水翻騰,我和小夥伴一起去河邊欣賞,可能是由於太興奮,一位夥伴不小心把我推了下去,在河水中,我抓住了一根藤條,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然後我看到爸爸抱著我,脫掉我身上的濕衣服,雙手托著快步跑到家裏,我看著他走進家門,走上樓梯,把我放在那張紅色的雕花床上,蓋好被子。 而我就站在二樓窗前看他為我做著這一切。 後來我就醒來了。
媽媽生病後,爸爸要去給媽媽「算命」,對於這些我是抱著不支持態度的,但是由於家人的堅持,我們去了諸暨一個很有名氣的算命先生那裏。那位先生等我們報了生辰八字後開始說起媽媽命運,全程我們都做了了緘口,前面幾條都很準,比如說我外公去世得早,說我媽媽今年肯定得了一場大病,不是中風就是癌癥,現在人正在醫院裏,但是我覺得不稀奇,好端端的誰都不會來算命,家裏肯定有大事不順才來找先生。直到這位先生說出了一件我們家很久以前的私事,我才感覺震撼,因為這件事情連我妻子都不知道,而且這件事情無法杜撰,也無法用模棱兩可的話語猜測。最後那位先生說,無論如何,還是要相信醫學,相信科學。從那時起,我開始考慮是不是真的有命運這麽一回事,是不是很多事情我們無法改變。 以上兩事都是故事,大家姑妄聽之,不可當真。我只想說有些事,你想通了,便是所有,一生想不通,就是一輩子的禁錮。 最近這段時間,情緒很低落,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都感覺很機械,媽媽的病情如黑雲般壓在心頭,陽光很難透進來。感謝一直幫助我們的親人,朋友,兄弟,領導,感謝之情放在心裏,彌久不忘。 最後祝大家身體健康。
以上是我當年發在QQ空間的一篇文章,在媽媽最後一段日子,我陪她在醫院住了最後的時光,以下的在醫院隨手記錄。
這裏的晚上靜悄悄
媽媽終究還是住院了,我花了十多分鐘時間向醫生介紹了媽媽的情況,醫生看了看媽媽的氣色,叫我有個心理準備,不會超過兩星期了,她說已經能聞到肝臟壞死的氣味了。得知這個,我反而很平靜,跟醫生一再強調,我的目的是為了不再讓她剩余時間有太多痛苦,沒有其他奢求。
近幾個星期以來,媽媽的病情惡化很快,先是走路覺得無力,然後不能走路,現在不能自主坐起,一切都預示著大限將至。
最傷心的時刻已經過去,或者還沒有到來,我不知道。現在坐在病床邊看著她已經枯黃的臉,消瘦的手,浮腫的雙腳,心中五味雜陳,這種心情不知道怎麽形容,有遺憾,有解脫,唯獨沒有傷心。媽媽偶爾咳嗽幾聲,我突然發現,生病以來,一直沒有變化的只有她的聲音,雖然中氣沒了,說話輕了,但還是那個最熟悉的聲音。
媽媽睜開眼睛,對我說,你怎麽還不睡?這麽遲了!我說太早了睡不著。在以前她一定反駁我幾句不愛惜身體之類的話,現在她卻只是合上雙眼,咳嗽幾聲而已。
晚飯過後的查房護士問有沒有吃過晚飯,媽媽回答說喝了一點粥湯,護士說,恩吃一點對身體好。我想,好什麽?有區別嗎?
這是一個腫瘤病區,住院的都是重病人,媽媽左邊病床的老人家已經不會說話,看上去也毫無意識。右邊病床的人剛做完化療的中年人,看上去精神不錯。
我一直在想,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心裏會在想些什麽,比如我的媽媽。想現在?回憶以前?還是頭腦一片空白。
在醫院住了11天吧,我看著媽媽一天一天衰弱下去,從有力氣說話到沒有力氣,從能坐起到沒有力氣翻身,到最後一天的去世,仿佛一盞油燈幹枯下去。我陪著她走完了最後一程,她去世的那一刻,我就在旁邊看著她,媽媽的手慢慢涼下去,我摸著她的脖子,那裏還有最後一點溫度。
我好想她。
關於諸暨的算命先生,好些朋友問我,其實去算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一種行為,我是無神論者,但是因為媽媽的緣故,我希望有天堂,有來生,因為她是這麽善良的人,我希望媽媽有一個美好的下一輩子。
那次算命,我自己沒有去,是我丈人帶我妻子他們一起去的,在諸暨南門菜場旁邊,有一個苧籮電影院前面的一個小區,小區墻壁上也有聯系方式的,是一位盲人老公公,我不是諸暨人。事情已經過去6年了,也不知道那位算命公公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