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鄭州百榮世貿商城的一位批發商稱，正遭遇一種「易貨」商業陷阱。他告訴第一財經，自己把滯銷的零食易貨給當地一家易貨公司，但隨後拿著易貨卡到門店選貨時卻發現，店裏的產品，很多連生產廠家都沒有。
「我把我的正常貨給了你，結果你店裏擺的全是‘垃圾’，價格還那麽高，這不是騙我嗎？」這名批發商生氣地說，從那以後，自己的零食就算低價打折、送給下遊的客戶，也不願再參與易貨了。
易貨是一種古已有之的交易模式，近年被一些人稱為新風口。
記者以「易貨」為關鍵詞查詢發現，僅天眼查平台上就有1.79萬家公司正在或曾經從事與易貨相關的業務。
艾媒咨詢的一份數據則顯示，早在2018年，國內易貨交易平台實物貿易市場規模已達1181.5億元。
今年9月22日閉幕的2024中國（諸暨）國際易貨貿易博覽會上，先後有來自英國、澳洲、俄羅斯等20多個境外國家參展商和國內100多個企業或品牌參展，成為全球易貨貿易企業新的供需對接平台。
伴隨易貨行業的發展，白酒換大米、電梯換房子，甚至實物換剪發卡、健身卡、美容卡等品類，都開始出現在易貨名單上。
第一財經發現，行業發展的表面之下，泥沙俱下，借易貨之名行商業欺詐的故事屢見不鮮，有人掛羊頭賣狗肉，有人以次充好。
商業模式
創業失敗的張曉林，正在為滿屋子沒賣出去的貨發愁，有人卻願意以翻一番的價格收下這些。
鄭州一家易貨公司的經理王建告訴張曉林，雖然這貨品的價值只有兩三萬元，但他願意以6萬元的價格接收，「你把這些貨拉到我們（易貨公司）倉庫，我給你一張6萬積分的易貨卡」，卡內的積分可以在易貨公司店內進行等額消費，1積分相當於1元。同時，張曉林需要支付按貨品估值的10%，即6000元的服務費。王建稱，這就是易貨模式。
張曉林接受了這筆交易，但不久，他後悔了。張曉林說，自己拿著易貨卡到易貨公司的門店去提貨時發現，店裏大部份都是一些沒聽過的小牌子；貨物價格也明顯虛高，比如一個網上售價七八元的帆布袋得花100個積分，相當於100元；一些稍微有點名氣的產品，則不僅要支付積分，還得再付現金。
張曉林痛悔不叠，王建卻樂此不疲。
「（易貨）這行業你幹習慣以後，別的啥生意你可能都看不上了。」讓王建感覺洋洋自得的，正是目前所謂易貨行業通行的商業模式——按照貨品的估值收取服務費。根據不同品類、保質期長短，分別向客戶收取6%至35%的服務費。這意味著，客戶的滯銷品估值越高，易貨公司能收到的服務費就越高。也因此，張曉林雖然已經明白告訴王建，自己的貨物實際貨值2萬多元，但王建主動提出按照6萬元估值計算。
類似的場景也曾發生在山東德州的張女士身上。她的一批庫存燈具，原本的市場價值為5萬元，但當地一家易貨公司主動提出，將總貨值提高到19萬元。
王建甚至連「垃圾」也同意易貨。王建說，去年易貨的一批假花，從倉庫拉出來後，他直接找個地方當垃圾扔掉了。「那東西你給誰，都沒人要。」對方為了能讓這批假花易貨成功，向王建的易貨公司支付了30%的服務費。「他為啥還願意成交，因為他也知道，那東西本身賣廢品都沒人要，你處理，還得給人家（固廢處理站）錢。」
在行業資深從業者付海賓看來，諸如此類的所謂易貨行為，已經超出了易貨本身的範疇。但這類掛著易貨的名頭卻不看重貨品，只在意服務費的所謂易貨模式大量充斥於市場，破壞了商業規則，也對真正的易貨行業帶來傷害。
已經在易貨行業摸爬滾打了8年的付海賓發現，參與易貨行為的客戶，第一類是正常經營的工廠、倉庫，可能因為市場銷路不暢或者款式被淘汰，導致一些貨品滯銷，於是就有了易貨需求。「這部份客戶，其實是真正的優質使用者，人家拿的是正常東西。」付海賓說，這些客戶的目的也是想用貨品換一些自己需要的。
記者查詢發現，類似的易貨需求確實在一些企業中存在。
中國商業聯合會易貨貿易分會提供的一則案例顯示，果汁企業匯源集團，曾先後多次將自己生產的果汁產品與河南新飛電器有限公司、青島海爾集團、青島澳柯瑪集團、浙江星星集團等企業易貨為冰箱和展示櫃、空調扇和小冰箱等產品，甚至連一些汽車、轎車、叉車、電腦、燃料、服裝、沙發也都是易貨而來的。
但在付海賓看來，類似的「優質客戶」很多都被不規範的易貨公司傷過心。正是由於劣幣驅逐良幣，最終導致易貨公司收貨越來越困難，進而導致店裏的產品越來越差。
另一類願意繼續跟易貨公司合作的，則是盯上易貨bug的客戶，這也是付海賓口中的第二類客戶。這些客戶可能一方面也希望能易貨換取自己需要的貨品，但另一方面也想利用bug試圖謀取利益。這個bug正是易貨公司透過高估值收取高服務費的套路。
反噬
一些易貨公司的心思不在易貨本身，而在於收取高額服務費。這也成為另外一些人反噬易貨公司的手段。
付海賓說，一些所謂的易貨公司透過高估值，向這些客戶多收了服務費，但也給自己埋下了雷。
其中一個雷是，一些高價收上來的貨品，不僅貨不對板，甚至還可能是假冒偽劣。
十堰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就曾在2022年7月14日的一次現場檢查中發現，十堰置隆易貨貿易有限公司（下稱「十堰置隆公司」）的一批標簽為「神農峰語」的蜂蜜，是假冒產品。據查，這些標簽是當事人線上制作購買的，並未獲得商標持有人的授權。隨後，該局以違反商標法為由，對十堰置隆公司罰款人民幣30000元。
記者同樣走訪多家易貨門店發現，店內不少產品均未標註生產廠家。
第二個雷是，一些客戶知道在易貨公司的門店很難易貨到適合的貨品，所以即便拿到易貨卡，也不去選貨，而是選擇等待，等到易貨公司關門倒閉，或者已經將貨品處理給了別的易貨客戶，或被當成垃圾處理掉後，他們就開始出手了。因為當初易貨公司給這些貨物定出了高估值，還跟對方簽訂了合約，上面也白紙黑字寫明了貨值。於是，這些客戶就拿著易貨合約，到法院起訴易貨公司，要求返還貨品，或者要求賠償。此時，貨肯定是沒了，那易貨公司只能認栽，向客戶賠錢。
記者查詢裁判文書網發現，各地都曾先後出現類似訴訟，多數都以易貨公司的對手方勝訴告終。
伴隨越來越多的易貨公司被起訴，一些易貨公司也逐漸摸索出應對措施，在客戶即將起訴時，突然將公司登出，進而導致客戶失去起訴物件。
而那些還想繼續經營或尚未來得及登出公司的易貨公司的老板們也發現，自己的公司、門店，就算想關門跑路也不是那麽容易了。
當初，易貨公司為了多掙服務費，開始野蠻發展，如今卻發現當初多收的服務費，早已經變成如今的雷。
「有一天，可能它（易貨公司）不想再背這個雷了，就跑路了，但一旦跑路，這些賬面上的負債，就可能轉變成為真實的債務。」付海賓說，從金融的角度看，易貨公司發放給客戶的易貨卡，本質上是一種類貨幣行為，都需要等額的錨定物，但在實際操作中，不少易貨公司為了盡快回款，會將客戶的易貨品低價賣出，甚至一些沒有價值的貨品，還會被當成垃圾處理掉。
這也就意味著，伴隨原本應該用於易貨的貨品的消失，易貨卡對應的錨定物也不見了，而這些易貨卡轉而就成為易貨公司的負債。
王建就對記者說，他曾在去年易貨過1000件保質期還剩兩個月的啤酒，這些啤酒的市場價本是60元/件，他收上來的易貨價是80元/件，為此他向對方收取了總額20%的服務費。
但實際上，由於王建擔心這些易貨回來的啤酒過期，他根本沒易貨給別的客戶，而是轉手就以12元/件的價格，轉售給了臨期尾貨公司。
雖然王建向對方收取了1.6萬元的服務費，並折現了1.2萬元的貨款，但易貨公司的賬面上，仍留下了5.2萬元的負債。這種情況下，王建這樣的易貨商要麽選擇將易貨卡可購買的貨品價格大幅虛增，甚至以次充好；要麽便直接選擇倒閉、註冊。
付海賓說，一旦這些易貨公司關門、倒閉，這些賬面上的負債就會被法院要求向客戶返還貨款，成為真正的債務。其中，僅鄭州一家號稱當地規模前三的易貨公司，就因此產生了高達20億元的賬面負債，在業內，他們將這種負債稱為「泡沫」。
於是，一些易貨公司為了避免這些賬面負債轉化為真實債務，就想到了化解「泡沫」。方法則是，再從自己當年收取的服務費中，拿出來一部份真金白銀去低價采購一些酒水、茶葉等價格不透明的貨品，高價擺放到易貨公司的櫃台。
「10塊錢收上來的（酒水、茶葉），易貨時的價格至少能翻10倍。」付海賓說，這都不是為客戶提供服務，更不是為客戶創造價值，最終必然引起客戶反感。易貨行業的名聲因此越來越臭，新客戶的獲取變得越來越困難。
行業的未來
對於易貨行業出現的種種亂象，付海賓認為：「換個角度看，市場的爆雷，不見得是壞事，因為能把不好的企業淘汰掉。」但是，「拆東墻補西墻的遊戲，肯定是註定走不長的」。對於易貨行業面臨的問題，付海賓的最大感受，是如何修復客戶對易貨的信任。因為整個行業現在面臨的，其實不是市場需求的問題，是信任危機，而且不是某一家易貨公司失去信任，而是整個行業都在失去客戶的信任。
「我們公司現在已經不叫易貨公司了，改成置換超市了。」付海賓苦笑著說，本來，易貨這種方式，很多公司都有需求，但現在，由於行業亂象不斷，一些真正想要易貨的客戶反而避之不及，無奈之下，自己公司也只好改名，盡可能避免引起客戶反感。
同步進行的還有公司的轉型。付海賓說，以前，大多數易貨公司，都把主要精力放在供應端，目的是多收服務費，現在，伴隨易貨公司老板們對易貨卡與債務關系的重新認識，對易貨品的終端銷售也開始越來越重視。
王建告訴記者，他們公司為此還專門成立了一家本地服務公司，下一步將透過與第三方合作，在更多社群開始易貨便利商店。
記者註意到，地方政府乃至國家層面，都在積極推動易貨行業，對行業的監管與整頓也在加強。
其中，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家統計局等部委，便在2021年3月18日將易貨師確定為18個新職業之一，還在一些城市推出了易貨師資格證書考試，並將其工作內容確定為：從事非貨幣互換貨物和服務，管理易貨企業的易貨帳戶；策劃客戶需要的易貨方案；最佳化配置企業產、供、銷資源；使用各類易貨交易平台完成易貨交易；評估企業易貨的商品；透過易貨方式為企業解債。
位於浙江紹興的諸暨市，與中國商業聯合會連續兩年聯合舉辦中國第一個以易貨貿易為主題的國際易貨貿易博覽會，還率先在國內成立了國際數位易貨貿易示範園區，以吸引更多易貨企業入駐。
河南省濟源市則針對一些易貨企業商家跑路、兌換物品價格虛高等問題，展開對全市易貨類市場主體的專項整治，並提高信用監管等級，將易貨類市場主體按照D類信用等級（高風險企業）實施監管。
在付海賓看來，易貨行業如果能規範做，其實是大有市場的，尤其在當下的經濟環境下，「易貨行業是有未來的」。
（文中張曉林、王建為化名）
(本文來自第一財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