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漲大水,父母將唯一的救生衣給了弟弟。
他們抱著弟弟躲到頂樓,把我留在一樓,用來擋洪水。
洪水沖破了門,我被無情地卷入其中,以為自己死定了。
隱約一雙手倉促的大手抓住了我。
一道有力的男性聲音清晰地傳來:
「抓緊我,我帶你上去。」
這一抓,仿佛傾註了我半生的力量。
第一章
在我初三的那年暑假,老家遭受了幾十年未見的洪災。
我們整個村莊還未來得及撤離,洪水便已湧至家門,迅速淹沒了一樓。
「小成乖,有爸爸媽媽在,不要怕,洪水很快就會退去的。」
母親輕聲安慰著因恐懼而哭泣的弟弟,將他緊緊抱在懷中。
父親則搜遍全屋,找到家中唯一的救生衣給弟弟穿上。
「爸爸帶你去頂樓躲起來。」
話畢,他抱起弟弟向頂樓的樓梯進發,母親緊隨其後。
「爸~媽~」
我輕聲呼喚,試圖引起正忙於逃生的父母註意,他們是不是把我忘記了。
「小娣乖,你先擋著門,千萬不要讓洪水湧進來。弟弟還小,我們先帶他去樓上躲躲。」
母親雖然停下腳步,卻很快追上父親,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我的父親連一次回頭都未曾有。
難道我不是你們的孩子嗎?
我來不及悲傷,洪水已經透過門縫悄然侵入,
門框在壓力下變形,瘦小的身軀難以阻擋這股兇猛的力量。
我試圖用盡全身力氣,將大廳的木桌搬來堵門,
卻沒想到還未搬到門口,洪水便如野獸般猛烈沖入。
在我還未反應過來時,便被卷入洪水的漩渦之中,
隨即帶有泥腥味的洪水,連續灌入我的五官。
在洪水中,我失去了支撐,不斷翻滾,
甚至來不及呼喊求救,便被沖出千米開外。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和弟弟是否會為我擔心。
他們找不到我的屍體,估計我連墓碑都沒有。
甚至沒有人會記得,曾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如此渺小的我存在過。
因為我的出生僅僅是為了給弟弟鋪路。
意識開始模糊,我放棄掙紮,我想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第二章
「前面水裏有人!」
「我下去救!」
在此起彼伏的洪水中,我模糊地聽到了這些聲音。
隱約一雙倉促的手將我拉進了一個溫暖而寬闊的胸膛。
我被拖出水面,不斷地嗆水,隨後貪婪地吸吮著久違的空氣。
「抓緊我,我帶你上去。」
我耳中灌滿了臟水,男人的聲音,似乎隔著千山萬水般傳來。
在迷離與清醒之間徘徊,我終於看清楚,救我的是一名身著迷彩服的解放軍
「還有力氣嗎?」
這次我聽得清楚,我用盡剩余的力氣點點頭。
他雙手扶穩我的腰,隨後用力一提,將我托在背上,然後托交給岸上的戰友。
「快,拉她上去!」
這一刻的托舉,仿佛傾註了我半生的力量。
我被安全地傳遞到岸上,救我的那位戰士,
他的身影在我模糊的視線中逐漸清晰,成為了我後半生追隨的那道光。
「小姑娘你家在哪裏」
我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然被洪水帶到了下遊村落的河道裏。
猛然清醒過來。
「我爸爸媽媽還有弟弟,還被困在家裏。」
......
等解放軍帶我趕到家門口時,我家兩層泥房已經被洪水圍繞,很快就要淹沒頂樓。
我看到母親緊緊抱著弟弟,爸爸在不斷的求救。
當他們被安全救下,父親的雙腿都還在哆嗦,二話不說直接上來朝著我的膝蓋踹過來。
「要你看個門都看不好,我們差點就要被淹死了,你怎麽不去死。」
我被踹到在地,疼得我縮成一團,父親想再補一腳,
被剛才救我的解放軍,一個過肩摔壓倒在了地上。
「你幹什麽?要是沒有你女兒,你們早就被洪水淹死了。」
父親疼得在地上嗷嗷直叫,母親心疼地跪下求饒。
「不敢了,不敢了。」
父親這輩子看到當官的就膽小怕事,他也不敢再當著這些解放軍的面繼續打我。
第三章
雨勢如狂獸般肆虐,洪水沖破堤壩,無情地侵蝕著土地。
解放軍們結成人墻,堅如磐石地擋住了滔天洪水。
村民們,手拉手,緊緊地抓住麻繩,有序地撤離到安全地帶。
弟弟騎在爸爸的脖子上,母親小心翼翼地扶著弟弟,
而我被遠遠的甩在人群身後,死死拽著麻繩不敢有一絲松懈。
明明是酷暑,我卻全身顫栗,
饑餓和寒冷交織著侵襲每一寸肌膚,我的意識開始模糊,腳步變得沈重,幾乎無法前行。
走我身後的大叔有點不耐煩,試圖繞過我時,
不慎將我推入了洶湧的洪流中,頃刻間我被水流吞沒。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那雙寬大的手,再次將我從洪水裏撈起。
「你怎麽樣。」
「上來,我背你過去。」
少年轉身蹲下,將我扶上他的背。
隨後他嚴厲呵斥將我推到的人
「不許插隊,有序撤離。」
我騎在少年的背上,他不需要任何的輔助,每一步都走的那麽堅定。
後來這寬闊的後背,這襲藍綠迷彩軍裝,總會在我午夜夢回時出現,晃得我眼睛生疼。
解放軍將我們護送到安全地帶,安營紮寨。
前線來電,堤壩塌陷,需要前去營救。
隨後留下了一部份人照顧我們,剩下的全去前線抗洪,他身在其中。
聽說,解放軍用自己的身軀死守長江大堤。
聽說,聽說犧牲了很多解放軍。
最終,我的家鄉做為蓄洪區,淹沒在了洪水中。
......
洪水退去後,村民們朝泥濘的街道聚集,目送著那些載滿抗洪英雄的軍車。
原本父親不讓我出來的,他要我去被洪水洗劫過的破房子裏,撿一些值錢的東西。
我哀求著他們帶我一起上街,我會幫忙照看弟弟,回來之後我會繼續找。
街道上人群竄動,我緊緊抓住弟弟的手,
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梭,努力往前擠。每當軍車緩緩駛過,
我都會伸長脖子,試圖從車上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我的心跳隨著每一輛經過的軍車而加速,那份焦急和期待交織在一起。
我只有一個簡單的願望——確認他安全無恙。
對我來說,只要他還活著,就好了。
第一輛,沒有
第二輛,沒有
......
直到倒數第二輛車緩緩停靠,我的心跳加速。
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正拒絕村民們熱情贈送的雞鴨的少年。
他的面龐雖顯疲憊,但那股堅韌的氣息仍舊明顯。
我是一個連上課站起來發言,都會膽怯到全身發抖結巴的人。
但此刻我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竟然追趕起那輛載著他的軍車。
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如果我不這麽做,我會後悔一輩子。
我此生註定會有無數遺憾,但我不要在此刻留有遺憾。
我不顧一切地跟隨那輛軍車,追了好幾裏路。
追到身後沒人,終於,他終於看到我了。
我匯聚了所有的勇氣,大聲喊出了那句「
你叫什麽名字。」
「季青山。」
他的聲音隨風傳來,簡單卻堅定。
「謝謝」
謝謝你,季青山,因為你的出現,照亮了我那貧瘠的世界。
隨著軍車漸行漸遠,最終化作天際的一點,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黯然地走回人群中,耳邊傳來他們的議論聲
「聽說這些解放軍是國防大學的高材生啊。」
「一共有兩撥人,一撥是湘城國防大學的,另一撥好像是從漢城海軍大學來的。」
這些話語在我心中激起了漣漪,同時,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在那場洪水之後,報紙刊登了一系列前線抗洪的報道和照片。
我的目光突然凝固在一張特別的照片上——
那熟悉的側臉,是季青山。
我小心翼翼地將這張照片從報紙上裁剪出來,貼上了一層透明膠帶。
我將它珍藏起來,就像守護著一份寶貴的記憶。
我們還會再見吧,季青山。
我一定會去見你的。
第四章
我們的家園毀了。
賠償了我們兩套縣城內豪華精裝修的回遷房,並給予了一筆不菲的賠款,
外加十二年的免學費政策。
這些是我父親幾輩子辛苦勞作都難以企及的。
我中考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原本父親想減輕家裏的開支,
不讓我繼續讀書,突然減免了學費,他同意我繼續上學。
我們家一夜之間,從貧瘠的小村莊搬到繁華的縣城,從貧困家庭變成了人人羨慕的暴發戶。
新家的門檻每天都會被客人踩地臟臟的,
白天有爸爸的朋友來家裏打牌,晚上鄰居阿姨們來家裏跟媽媽搓麻將。
我爸原本是山上打石頭的工人,賺的錢根本不夠一家人開銷,
我家還有一片竹林,每年還能賣點錢過渡救濟。
現在他再也不需要為了一家三口的溫飽去幹又重又累的活。
弟弟的衣櫥裏總是堆滿了各式新衣,嘴裏嚼著時下最流行的零食。
他們心情好的時候,我也能沾光吃上我弟吃剩的零食。
而我....
父親說
「賠錢貨遲早是別人家的,能供你上學已經算是不錯了。
你看看我姐的女兒們,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現在每月還能寄錢回家。」
「她要是兒子,老子還能再賠一套房子,還能賠更多錢。
沒有用的東西,老子還得好吃好喝供著她。」
言畢,他寵溺地摸了摸我弟的頭,滿是驕傲地誇贊
「還是兒子好,給老子賺到了一套房子。」
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他能讓我繼續讀書就好。
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一定要靠讀書走出這個家。
因為需要在家中照顧弟弟,做農活,我錯過了讀幼稚園的年齡。
直接上的小學,我們鎮上的學校,無論是小學還是初中,
學習氛圍都不算濃厚,大多數學生的目標僅僅是中專或者「三加二」專科學校。
競爭力相對較弱,所以我只要稍稍努力就能考很好的成績。
中考時,我超常發揮,成為了我們學校唯一一
位考入縣城重點高中的學生。
我的學習成績成了親戚們聚會時,父母唯一而自豪的談資。
然而,高一期末考試,我的自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我竟然跌到了年級倒數50名。
成績公布的那一刻,我幾乎懷疑是不是老師改錯了我的試卷。
我從眾星捧月的好學生變成了別人眼中「死讀書」的差生,
直接擊碎了我的學習自信心,甚至懷疑自己不是讀書的料。
當父母得知我成績的時候,換來的是春節前的一頓毒打。
因為我的成績嚴重下滑,我媽大幅削減了我的生活費。
她說:
「你看張阿姨的女兒上高中的時候,只有你一半的生活費,
人家照樣活下去,還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我認為問題出在你手頭的錢太多,導致你失去了學習的動力。」
成績擺在眼前,我無力反駁。
但是,張阿姨的女兒上大學的事情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而現在物價正以驚人的速度上漲。
我媽給我的這點生活費,連基本的一天三頓都沒辦法滿足。
為了節省往返學校的交通費用,我申請了學校提供的免費住宿。
每個周末回到家,我還要洗盡一家四口一周積攢下來的衣物、打掃衛生,和做飯。
回校前我會去山上挖很多野生的折耳根用腌辣椒涼拌,
再煮一大袋的馬鈴薯和番薯,帶回學校當作一周的晚餐。
這些熟物冬天還能勉強存放一周,夏天兩天就開始發餿,但我還是照常吃,因為太餓了。
饑腸轆轆的時候,我的註意力根本無法集中。
我拼了命的讀書,成績也勉強徘徊在年級中遊。
而我的同學張旭正好與我相反,我跟他做了三年的同桌。
我除去吃飯上廁所,幾乎都在伏案埋頭刷題,而張旭不是在補覺,
就是在打球的路上,高中三年他的成績始終保持在年級前三。
追求他的女生很多,他嫌煩。
他願意跟我做同桌,是因為我從來不打擾他。
同桌三年我們對話寥寥無幾:
「老師講到哪了?」
「今天作業是什麽?」
「讓一下。」
......
我以為這種疏離而平靜的關系會一直持續到高考結束。
然而一模結束,班會時班主任讓我們寫下自己的理想大學,
並將其貼在教室後面的心願墻上。
張旭問我
「你填哪裏的大學。」
我說
「漢城海軍大學」
他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好。」
事後,
班主任單獨叫我到辦公室,建議我參加杭城示範大學的提前招生,以增加我上本科的機會。
但我拒絕了。
我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我誌向是漢城海軍大學,如果今年我沒有考上,那我明年復讀重新考,直到我考上為止。」
回到教室後,我久久不能平息內心的激動。
就在我沈浸在自己世界時,張旭突然開口道
「你的成績考軍校,有點吃力。」
「嗯?」
「你的薄弱點是英語和物理。這是高中三年所有重點和經典案列的筆記。」
然後,他竟然將自己三年來積累的英語和物理筆記帥氣地扔給我。
雖甚至他都沒有正眼看我,但這份意外的關心卻讓我感到暖意。
「謝謝。」
「有不懂的可以問我。」
從此,每當他看到我在學習上遇到難題時,
他總會半開玩笑地斥責我「笨死了」,接著耐心地為我解答疑惑。
在他的幫助下,我的成績在二模中有了顯著的提升。
但這個成績,離考軍校還是差一點。
我以為自己可以參加高考,順利上大學。
直到某天傍晚,父親來學校給我辦理退學手續
......
第五章
那天傍晚,正值暴雨如註之際。
張旭剛打完球回來,濕漉漉地跑過來告訴我,教室門外有人在找我。
在平常日子裏,我幾乎沒有什麽朋友,更別說有人會特地來找我了。
帶著一絲好奇,我走出教室,只見我爸站在教室門口。
「爸,你怎麽來了?」
我爸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被雨水浸濕,整個人略顯窘迫。
「爸爸來城裏辦點事,剛好在這附近,想著來看看你,知道你讀書辛苦了。」
面對我爸突如其來的關懷,我感動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聲音哽咽地說
「不苦,等我考上大學工作賺錢孝順你。」
我爸用那雙曾經歷經風霜的手輕柔地擦去我臉頰上的淚水
「爸相信你。」
那晚,我爸帶我去了一家學校外面的飯店,這是我第一次在校園外的餐館用餐。
也是第一次我爸只帶我一個人下館子。
以前家裏窮去飯店就是一種奢侈,我們全家幾乎從來不踏足飯店,
除非親戚辦酒席,我們隨禮全家才會去。
那場洪災之後,去飯店就仿佛和自家廚房一樣平常。
我爸夾了一筷子幹鍋大腸放到我的碗裏,溫暖地說道
「來閨女,這是你最愛吃的。」
我心裏暖暖的。
「謝謝爸。」
這似乎是我記事以來,,是我爸有史以來第一次這樣主動地給我夾菜。
在家裏,這種特殊的關愛通常都是留給我弟弟的,而我幾乎從未享受過。
我將那筷子幹鍋大腸放入嘴中,盡管它並不是我特別喜愛的菜肴,
但此刻,我卻不願意立即吞咽,而是選擇細嚼慢咽,讓味道在口中久久徘徊。
我的心中不由得回想起小時候的一些場景。
我總是羨慕那些能夠騎在爸爸脖子上,在村裏小道上歡快奔跑的孩子們,
或是坐在媽媽腿上像騎馬一樣的玩耍。
我爸爸因為工作的勞累,從來沒有背過我,
那時,我以為是因為他每天勞作太累,所以我從不敢奢望。
然而,當我弟弟出生後,不論爸爸多麽疲憊,
他總會把弟弟抱在脖子上,帶著他去鄰居家玩耍,仿佛在向世界展示他的驕傲。
小時候我特別羨慕鄰居家的孩子,他們可以騎在爸爸的脖子上穿梭在村裏的小道上,
或者在媽媽的腿上騎馬兒。
我爸從來沒有背過我,我總以為是他每天上山打石頭很累,
沒有多余的力氣陪我玩,我媽總讓我體諒。
後來我弟弟出生了,無論我爸多麽疲憊,
晚飯過後他都會把弟弟抱在脖子上,帶他到鄰居家玩耍,仿佛在向世界展示他的驕傲和愛。
我爸反復給我夾菜,每次都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又止住了言語。
我率先打破了沈默
「爸,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想說。」
我爸表情復雜的開口道
「隔壁軍華叔叔的女兒小娣你還認識嗎?」
小娣,我的兒時玩伴,自從她的母親因癌癥去世後,
初三她便輟學外出打工,支撐起了整個家。從那以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系。
我內心一緊,不明白父親為何突然提及她。
「她前幾天回來了,聽說她在杭州劃船,現在一個月能賺兩萬多呢。
你看,現在大學生遍地都是,有幾個能賺這麽多錢啊,很多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
我爸的話語透露出他的考量
「她說他們單位缺人,爸給你托關系讓她帶你去西湖劃船。
你畢業了也得找工作,還不如直接上班呢。」
此刻,我終於明白了父親不顧風雨來到學校找我的真正原因。
原來,這是一場鴻門宴啊。
盡管我內心有些懦弱,通常不敢反駁我爸的決定——
在家中,他的話語就是絕對的,全家的生計都依賴於他。
但這一次,我覺得我必須要為自己的未來爭取。
「爸,我不想去,我想考大學。」
他的耐心似乎在這一刻耗盡了。
他突然拍桌而起,憤怒的聲音在室內回蕩。
「你這個死腦筋,你知道有多少人擠破腦袋也想進去,都沒機會麽。
你一個女孩子讀這麽多書有什麽用,以後不都是要嫁人的嗎?」
「反正我不管,我就是要考大學。」
在眼淚還沒落下來前,我起身打算跑回學校。
當我走到門口時,卻發現有四個男人站在那裏,
我一眼就認出他們——都是經常和我爸爸一起打牌的朋友。
。。。。。。
父親將我鎖在家中,我對著門不停地敲打,哀求他讓我重返學校的機會。
「爸爸我求求你讓我去讀書吧。以後我會把欠你的錢還給你的,會報答你跟媽媽的。
求你了,我給你磕頭了。」
就算我磕破了頭,喊啞了嗓子,我爸也未曾動搖。
絕望之下,我選擇了絕食。
我媽喊來小娣開導我。
我不甘心,只差一步,幾乎就要逃離這片讓人窒息的土地,去追尋我的夢想。
我吃了這麽多的苦,讓我放棄怎麽可以。
某天晚上,我媽哭腫了雙眼來到我的房間,終於將真相告訴了我。
原來,我爸在外面賭博輸了很多錢。聽信別人的話,放高利貸給同村,
在外打工的叔叔支持他創業,說計畫保證不虧,虧了算他的,賺到錢還我爸雙倍的錢。
我爸貪財信以為真,把所有賠款都拿出來借給了他,
甚至還把我弟的房子也抵押給了銀行,沒想到那個叔叔去外地之後,
就把我爸刪掉了,再也聯系此人。
後來我爸從別人那裏聽到這個叔叔是詐騙集團的小頭頭。
我爸報警了,也拿不回來錢。
當我得知家裏的真相時,我的心情無法平靜。
但憑什麽要犧牲我,來救全家人。
無奈之下,我趁機跑去村委,決定尋求村書記的幫助。
我爸平時就喜歡做書書記的小尾巴,對他唯命是從。
村書記看著我長大,對我的處境感到同情。
他決定出面勸說我父親,讓我把高中讀完,反正也不需要學費。
萬一考上了大學,我算我們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
給村裏也長臉,到時候會給我爸發一個「優秀家庭」表彰。
無奈之下,我爸最終同意讓我繼續讀書。
第六章
來之不易的學習生活讓我更加珍惜,我比以前更加拼了命的學習。
之前我會不好意思打擾張旭,現在他課外打球,
我都會在邊上等他中場幾分鐘休息的時候追問他數學題。
好幾次他惱了,我就哄哄他,然後繼續追問。
一股強烈的內心驅動力支持著我——我渴望向更廣闊的天地邁進。
驚蟄,立夏,芒種......
我終於拿起那張高考試卷,神聖的寫下我的名字——何歡。
成績公布的那一天,我在天蒙蒙亮時就起床,為家人準備好早餐,洗好衣服,
打理好家務,然後搭乘第一班公交車趕往學校。
由於我沒有手機,只能請老師幫忙查詢成績。
最終,我的成績不僅比模擬考試高出一百四十多分,
更是超過漢城海軍大學醫學院的錄取線八十多分,順利被錄取。
我離校正值中午分時,烈日炎炎,陽光炙烤著大地,刺得我幾乎無法睜開眼。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自豪,眼淚不自覺地滑落下我的面頰。
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醫學院,學校為我免除了學費。
我是幸運的,我又是不幸的。
當我離家即將踏上大學的那一晚,我的父母遞給我一本賬單——
他們給我算了一筆賬從我出生,他們栽培我花了每一分錢,
以及利息和他們以後的養老錢,一共80萬。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面對這筆我生平未曾見過的巨款,我陷入了深深的無助。
如果我不接受這個條件,他們就不會允許我離家上大學。
大學四年,我幾乎用所有非上課的時間去做兼職,
以至於我的室友們調侃我,與我同住四年,他們幾乎看不到我的人影。
我只能苦笑以對。
這四年中,我一次也沒回過家。
只要有假期,我都會接各自兼職。
過年室友都回去了,我一個人住在宿舍,甚至我覺得比自己家裏更溫馨舒適。
盡管偶爾會想念家人,每當我撥通家的電話,
話題總是圍繞著家裏的經濟需求,不論是弟弟的補習費,還是他們對我的其他經濟期待。
偶爾離家久了也會想他們,每次給他們打電話。
都會跟我說家裏哪裏需要用錢,弟弟補習班要多少錢一節課。
明裏暗裏都是想掏空我的口袋。
甚至他們覺得以後弟弟結婚的彩禮錢也要我賺錢準備,
因為我是姐姐,他們從小就給我洗腦說要照顧弟弟,家裏所有一切都是我弟的。
小時候我覺得爸媽辛苦,我應該幫忙,減輕家裏的負擔,
但直到弟弟出生,對我一丁點愛都沒有,為什麽要犧牲我的一生,去給我弟鋪路,我不能理解。
卻無力反抗,唯一的解脫似乎就是盡可能地遠離這一切。
每個月15號,我的手機鈴聲準時響。
我爸的話語,雖然聽起來關心,卻讓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生疏。
「閨女,下班了嗎?」
「我已經把這個月的錢轉到你們卡上了。」
「怎麽這個月就這麽點錢?」
「我現在開始在醫院實習了,沒時間做其他兼職了。」
「你弟弟馬上要高考了,我們想給他報一個補習班,一節課300塊呢。」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知道我的弟弟根本就不是學習的材料,再昂貴的補習班也改變不了什麽。
我心裏不禁想到那段連飯都吃不飽的日子,那已是一去不復返的往事。
「沒事,我掛了。」
我爸套我話
「好好工作,別辜負了學校對你的栽培。等你轉正了,聽說能有幾萬一個月呢?」
「如果你們再這樣影響我,我連畢業都成問題。我掛了。」
我心中湧起一陣煩躁,恨不得立即掛斷電話。
電話那頭,我爸以為我已經掛了,隨即爆發出一陣粗暴的咒罵
「那個小賤人,當初就不該讓她讀大學。現在翅膀硬了,以後想要束縛住她更難了。」
這些話,對我來說已經不再是新鮮事,偽裝的父愛和女兒的孝順,
似乎只存在於每月匯款的那一刻。
大四畢業後,我選擇留在漢城的海軍醫院工作。
不久,領導找到我,帶來了一個意外的訊息——
醫院有一個外省升職的名額,醫院領導投票選擇推薦我。
這本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但我卻選擇拒絕,決定繼續留在漢城。
領導勸我不要急於做出決定,建議我回去再考慮一段時間,然後再告訴他我的決定。
這四年裏,我從未停止追尋季青山的蹤影。
我翻閱了無數的學校畢業生名單,走遍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卻始終沒有找到關於他的任何線索。
這讓我開始懷疑,是不是當初選擇的城市就錯了。
為了找到他,我甚至利用大二和大三的暑假,以學術交流的名義去了湘城國防大學,但那裏也沒有他的任何訊息。
季青山仿佛是一個從未在這個世界留下足跡的人。
如果不是我的家人仍舊居住在拆遷房裏,我幾乎會懷疑,
那場改變了我們命運的洪水,只是我一個人的夢境。
在我心中,他漸漸變成了一個夢,一個永遠抓不住的影子。
這段尋找似乎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份,既是一種執著,也是對過去無法釋懷的一種表達。
第七章
淩晨五點,夜班的尾聲終於落下,我踏入寂靜而昏暗的出租屋。
這裏的隔斷房隔音效果極差,幾乎能聽清隔壁情侶每一個細微的聲音。
我無奈地笑了笑,他們的激情仿佛永不知疲倦。
我本想輕手輕腳回到自己的房間,不想叨擾小情侶的興致。
然而我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我掏出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我父親。
就在我按下接聽鍵的瞬間,隔壁的聲音戛然而止。
「餵。」
「小歡啊,你媽她不行了,你趕緊回一趟家吧。」
是我爸。
我心頭一緊
「什麽不行了,你說清楚一點。」
「你媽半年前就總是感到身體不適,後來去醫院檢查,發現竟然是癌癥晚期。
她怕你擔心,一直沒有讓我告訴你。」
「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靠著藥物和化療勉強支撐。沒想到今天早晨她突然暈倒,
再也沒能起來。」
聽到這些,我感到一陣暈眩。
我立刻上網訂了晚上七點的高鐵票,決心盡快趕回家。
在匆忙的路途中,我給醫院打電話請了假。
五年未曾回過家,隨著高鐵緩緩靠近那熟悉的縣城,心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
那是一種混合了陌生與熟悉的感覺,像是穿越時空的回聲。
我想起我母親的這一生——
我爺爺奶奶去世早,我媽懷我的時候,都是她一個人帶著我,下田幹活。
因為頭胎生的是女兒 ,我爸從來沒有關心過她,她也沒有做過月子。
生下我當天,還要自己起來洗內褲,給我爸燒飯。
第二胎生了兒子,我爸開心就伺候了她一周。
一周之後她不僅要帶我,還要給我弟餵奶,還要繼續伺候我爸。
小時候我總是看著她偷偷在田間抹眼淚,自言自語說著羨慕那些有婆婆伺候,公公扶持的女人。
我媽沒有讀過書,一生都被困在父親的大男子主義陰影下,沒有自己的主見。
她的世界觀被局限在那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中。
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那年,她首次違背了我父親的意願,在深夜偷偷開啟我的房門,讓我去尋求書記的援助。
若非她當晚的決定,也許我的人生不會有今天的轉機。
那晚的對話,依舊清晰如昨。
那晚是我絕食的第七天,我的身體已經虛弱到極點,
癱在床上絕望地面對這個世界,準備認命。
我媽端來了一碗我最愛吃的豬油加醬油拌飯,哀求我吃一口飯。
但我不領情,還是一口不吃。
她坐在我的床邊,無聲地抹著眼淚。
良久,她開口道
「小歡,對不起,我是個沒用的媽媽。我這輩子只敢躲在你父親身後,每次他打你,我都不敢幫你多說一句話。」
「我從未期待過你將來必須孝順我,你小時候總是問我,為什麽我總偏愛你弟弟。」
「我也沒有辦法。在農村生不出兒子這輩子被別人看不起,死後連人送終的都沒有。」
我虛弱的試圖起身拭去她臉頰的淚水。
「媽媽,弟弟能做到的,我同樣能做到。為什麽您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麽,都無法改變她的心意。
最終,她開啟了門。
「以後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
......
當我匆匆趕回家時,我媽媽正和鄰居阿姨們悠閑地搓著麻將,笑聲不斷。
從她輕松的神態中,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生病的跡象。
「媽?」我疑惑地喊了她一聲。
我媽看到我時,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怎麽空手回來了?」
這時,我爸爸從內屋走出,輕松地解散了麻將局。
讓我進屋休息,打發我媽去廚房燒飯。
隨後,他撥打了一通電話「小歡已經到家了。」
「都辦妥了。」
「你過來吧。」
沒多時候,我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當年救過我的那位書記。
我心中對他充滿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他站在門口,對我輕輕地打了個招呼
「小歡回來了」
但他似乎並沒有進屋的打算。
他和我爸爸在門口低聲交談,似乎在密謀著什麽,
他們的目光不時穿過開著的門,落在屋內的我身上。
多年未見,我弟弟已經長高了許多。
這個正處於叛逆期的小家夥,簡單地和我打了聲招呼之後,便閃身回自己的房間。
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玩手機。
我爸笑嘻嘻地坐我身旁。
「閨女,爸爸跟你商量個事,想給你說門婚事。物件是陳書記的兒子,陳晨。」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陳書記以前幫過咱們家,他們對你有恩,這份情我們不能忘。」
陳書記順勢坐到我的另一邊,笑著說道
「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沒有什麽見外的。」
話音剛落,他似乎打算借機表示親昵,伸手想要摸我的背。
這一舉動瞬間激起了我心中的警覺,我突然站起身,靈巧地躲過了他那不懷好意的手。
我突然站起來,憤怒地喊道
「爸,結婚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一點都沒跟我商量就決定了?我不會接受這門婚事的。」
陳晨是陳書記的獨生子,是我初中同學,從小不愛讀書,讀書的時候就經常拉幫結派,欺負別人,毆打同學。
初中畢業後,他沒有繼續讀書,而是依仗著他父親村書記的身份,在縣城四處闖禍,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社會混混。他沈迷於打架鬥毆,甚至還嫖娼。
前幾年因為一個小太妹,打殘了別人一條腿,吃了三年勞改,才從監獄裏放出來。
陳書記勢在必得地說
「你爸收了我18萬多的彩禮錢,這場婚姻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我心裏一沈,沒想到我爸為了18萬彩禮錢就把我賣給了一個曾經的勞改犯。
陳書記補充道
「你作為村裏唯一的大學生,我希望你能幫我們陳家改善下一代的基因。」
突然之間,一切都明了了——
他曾經的幫助,支持我讀書、考大學,不過是長遠的計劃,為的就是今天能讓我成為他兒子的媳婦。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潑向我,我以為他是好人。
曾經把他視為恩人,內心滿是感激,想著將來一定要報酬他。
我強硬回應
「你們這麽做是違法的,我要報警。」
我已經不是曾經那個懵懂的小女孩,可我低估了他們的黑暗和這個小鎮對法律的漠視。
他們不顧我的反抗和哭喊,強行將我拖進房間。
在兩個壯漢面前,我像只無助的羔羊,毫無反抗之力。
我的尖叫聲驚動了母親和弟弟
「媽,救我!小翼,快報警。」
但他們在父親的威壓下,沒有任何行動。
我被鎖了起來,隔著門縫聽見書記在打電話
「小晨,何歡回來了。她在反抗,但今晚你就過來,等生米煮成熟飯,她就無路可逃了。」
我的心跳加速,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蔓延至全身。
在這個絕望的時刻,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夜色漸濃,四周原本的喧囂聲逐漸消失。
就在這寂靜中,我突然聽到房門被人慢慢開啟的聲音。
緊接著,一個醉意濃重的身影闖入我的視線,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令人幾乎窒息。
是陳晨。
他左臉頰有一條很深的疤,像蜈蚣一樣依附著。這是他跟社會混混打架,被砍的。
「呸~大學生啊,試試跟外面的有什麽不一樣。」
他一邊吐著口水,一邊滿臉不屑地嘲諷。
隨即,他如同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向我撲來。
我本能地想要逃避,卻已無處可逃,被他壓在了床上。
恐懼和無助在我心中蔓延開來。
「放開我!否則我報警!」
我試圖以堅定的聲音威脅他。
但他那充滿惡意的笑容,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刺入了我的心臟。
「報警?你認為那會有用嗎?」
隨著衣物被粗暴地撕裂,我拼命掙紮,聲嘶力竭地呼救,但都無濟於事。
眼淚止不住地流下,我哀求他停手,卻換來了更加殘忍的對待。
我被打得頭暈目眩,最終無力抵抗,沈淪在這無盡的黑暗與絕望中。
多年來,我努力擺脫這個家的枷鎖,夢想著能有一天徹底逃脫。
但現在,我深深地感到了無力和悲哀——
我所有的努力,最終還是敵不過我親生父親的淪陷。
在這絕望的時刻,我多麽希望,那個曾在我心中構築的蓋世英雄能夠出現。
像童話中的王子一樣,駕著七彩祥雲來救我,帶我飛離這一切的痛苦與恐懼。
但現實殘酷,童話遙遠。
「砰~」
突然那只邪惡的手停下了動作,陳晨整個人攤在我身上。
我望向他身後——是弟弟。
「姐,你沒事吧?」
我弟手持裏拿著玻璃瓶,滿是擔憂地看著我。
「小翼。」
我緊緊抱住他,恐懼與安心交織在一起。
他輕聲安撫著我,拉起我
「沒事了,姐。我帶你逃。」
「爸媽呢?」
我心中忐忑。
「他們跟陳書記去喝酒,媽媽拖著他們,讓我來救你。」
我弟騎著電瓶車一路把我帶到火車站,他靈巧地穿梭在人群中,為我買到了前往漢城的車票。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他已經長大成人,不再是那個總需要我照顧的小弟弟了。
幸運的是,他沒有受到爸爸那種六親不認的影響。
在我登上車廂的那一刻,他目光裏藏著無盡的不舍與決絕。
「姐,這輩子,我欠你的太多了。你走吧,逃到遠遠的地方,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了。」
然後,他突然跪下,給我磕了一個頭。
車門緩緩關閉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的身影在車窗外逐漸模糊。
不久後,我爸爸和陳書記竟然追蹤到了漢城,他們找到了我的工作地點,
在醫院大肆鬧事,引起了極大的混亂和不滿。
無奈之下,我再次找到領導,希望領導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願意選擇去調崗去外省。
離開之前,我再次踏入那家名為「幸福面館」的小店。
店內一小片墻被五彩繽紛的便利貼覆蓋。
老板告訴我,這些便利貼都是開業初期,首批光顧的客人留下的祝福。
我在墻上輕輕撫摸著一張便利貼,上面寫著 【願這裏的面,如你人生般順遂無阻。】
下方姓名標示——季青山。
這是我在這座城市裏,唯一找到過關於他的痕跡。
字跡有力,就如我當年見他那般,一腔孤勇,毫不猶豫地紮進洪水中,與整個天地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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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