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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麗娜決定不放棄

2024-09-12心靈

「這個遊戲的名字叫‘我可以……’」

「我會隨機地把話筒遞給一個小朋友,拿到話筒的人要站起來,大聲說,‘我可以幹什麽’。」

今年5月,退休已滿一年的前女足運動員趙麗娜,站在廣西平果第六小學的教室裏,正給學生們進行破冰。投屏上,趙麗娜給出範例,「我可以踢足球,我可以成為更好的自己」。

教室裏一陣燥熱的寂靜。話筒一個個遞出去,言語間,學生們更改了詞匯。「我可以」變成「我想」。

趙麗娜和廣西平果市果化鎮中心小學的學生們 / 圖源:趙麗娜微博

詞語流露著孩子們的無意識。想象一個超我,比認可一個超我更易接受。趙麗娜沒有出言更正,只是對學生們表達的每一個期許,都開心地給予鼓勵。

在內心深處,她似乎和這些孩子們共享著同一種靈魂,渴望著機會,又回避直言渴望。她自述自己是一個習慣性退縮的人,但足球給了她另一種能力。

站在球場上,她發現,自己可以抓住,倒下,再抓住。在無數次屏息凝神的瞬間,她認可了自己的力量。

這是一種珍貴的時刻。她要把這股力量保存下去。在退休後,趙麗娜同步開啟了「星球計劃」。她希望讓更多學生有機會站上球場,讓這些珍貴的時刻在學生身上發生。

愛踢球的人在哪裏

一個瘦小的男孩在球場上奔跑。

比賽結束後,他和別的孩子摟在一起,歡呼著慶祝。但細看之下,這個孩子臉上的表情略顯僵硬。他的足球教練告訴趙麗娜,6歲時,他曾不小心掉入家裏的饢坑,全身大面積燒傷。

不踢球的時候,男孩在球隊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臉上留下的疤痕讓他習慣了遠離人群,在安靜的地方默默觀察。但這份安靜很快會被打破。訓練開始男孩會回過神來,飛快地跑向等待他的隊伍。

這是趙麗娜第一次走進鄉村小學。2022年7月,她應邀請,來到新疆喀什一所小學普及足球知識。

那一年,她和國家隊成員一起,捧起時隔16年的亞洲杯冠軍獎杯。但榮譽背後,是訓練二十余年累積的傷病。作為門將,常年與地面對抗,趙麗娜的腰椎、頸椎都承受著巨大壓力,無法預測病痛什麽時候會發作。一次次突然變得僵硬的身體,停訓,追趕,都讓她慢慢意識到,踢球不可能是一輩子的職業。

2022年2月6日,在印度孟買舉行的女足亞洲杯決賽中,中國隊以3比2戰勝南韓隊,奪得冠軍 / 新華社發(賈韋德·達爾攝)

當這條路碰到天花板、不得不離開時,自己的下一個選擇是什麽?退休之後的去處問題,在榮譽之後到來。

人生前三十年,她大部份的生活都是踢球,對圈外的世界非常陌生。想到未來,她有些遺失了在球場上的確定性。

那陣子,趙麗娜做了一檔節目,「麗娜叨叨叨」,頻繁地采訪隊友們的足球人生。隊友們的經歷有些共性,許多人是在被動地接觸了足球,糊裏糊塗踢起來後,發現自己被足球所接納。對她們而言,如果沒有一開始教練來學校尋找苗子、家人帶著她們踢球等偶然的機緣,也許就會錯過與足球的一系列故事。

男孩踢球時舒展的表情,總讓趙麗娜想起和朋友們的對話。小學時,她同樣因為教練偶然看中自己個子高,而獲得了接觸足球的機會。被看見和被選中,讓她開啟了一段和班裏別的孩子不同的生活。但在接觸更多學生後,她發現,只要有機會站到球場上,甚至只要腳下有一顆足球,孩子們對足球的興趣就會發生,甚至展現天賦。

「星球計劃」006號陽光球場上踢球的孩子們 / 圖源:趙麗娜微博

一面是孩子們接觸足球的機會並不公平,另一面則是關於國足後備力量不足的長久討論。趙麗娜逐漸覺得,退休後,自己可以做點什麽。

自從「鏗鏘玫瑰」的1999年落下帷幕,足球這門與其他球類相比難以登頂的運動,受到的關註逐漸減少。零散的氛圍和培養體系,讓女足球員們總活在比較之下,她們出現在輿論場時,或被用來追憶曾經的榮光,或被用來嘲諷中國男足。

趙麗娜希望足球被看見,女足被看見。這並不容易。

今年三月,水慶霞曾表示,就女足來說,全國職業聯賽在中國足協註冊人數不超過1.5萬人。此外,從U17女足國少、U20女足國青,到女足國家隊,中國女足隊員超八成來自16個重點城市及重點城市所在省份的女足隊伍。這意味著,在頂端隊伍缺少人才的同時,基數龐大的鄉村學生,幾乎處於足球真空領域。

在不能打比賽的未來,她想做的,是在機會更少的鄉村推廣足球。「先讓更多偏遠鄉村的孩子們有球可踢,讓他們知道愛踢球的人在哪裏,慢慢地,隊伍也能有人可選。」

在下決定前,趙麗娜找到了水慶霞教練,和她提及自己對未來的打算,希望讓足球進入一百所鄉村小學。

「我感覺她的眼眶紅了。」趙麗娜說。原本,面對幾乎未知的公益計畫運作,她並不確定自己能否做下去,但水指導的反應,讓她得到了很多鼓勵。

「如果沒人做這件事,中國足球的球員儲備越來越少,就越來越沒人踢球了。」趙麗娜說。

被看見的力量

在趙麗娜的規劃中,「星球計劃」第一步很簡單,主要做足球在鄉村「從0到1」的推廣,用三五年的時間,將足球場,或足球物資、足球課帶進一百所鄉村小學。從操作角度看,這是一個比較容易起步的規劃,起步的人力和資金無需太多,重點在於播下足球夢的種子。

比起加強後期的青訓、在更有經濟實力的城市中進行足球普及,趙麗娜更在意平衡鄉村學生接觸足球的機會。在這些孩子身上,她總能看到些自己的影子。

在關於趙麗娜的采訪中,「被看見」總是一個高頻詞匯。從7歲開始足球訓練後,趙麗娜長年住校。教練的關註被分散到幾十人身上,她很小就學會了捕捉他人細微的目光,從目光中感受到肯定。

這樣的目光,在她初中進入上海女足後,一度很稀缺。那時,她是隊裏最年輕的學生,因身體仍在生長,她無法像別的隊員一樣做猛烈的力量訓練。力量不足,讓她接不住球、撲不到球。趙麗娜發覺,自己從原本學校的尖子生,變成了球隊最差的5號門將。

趙麗娜

盡管身處上海一隊,但外出比賽時,她常常連球場都上不了。4個門將排在趙麗娜前面,要成為主力門將,意味著她要把她們都「熬走」。踢了8年足球,她忽覺自己沒有了踢下去的意義。

趙麗娜紮進了搖滾樂裏,在訓練結束後給自己加練打鼓,是喜歡,是發泄,也是逃避。她習慣性地想要退縮,離開足球,或者當個爆裂鼓手,或者成為「酷girl」,放棄這條似乎無法出頭的道路。

鼓手趙麗娜

但掙紮幾個月,她忽然得到了一個機會。全運會有一個青年組的比賽,正好是趙麗娜的年齡段。球場對她的需要,讓她重新獲得了待在隊伍裏的意義。那場四年一度的全運會,趙麗娜所在的隊伍獲得了亞軍。比賽和比賽的勝利,沖淡了一切日常重復訓練的虛無感,被肯定的目光,回來了。

站在村小中講課,趙麗娜總能看見和曾經的自己相似的目光。學生們的父母多在外工作,孩子們很早就學會了獨立。老師的關註同樣也被分散到幾十個學生身上,早早懂事的學生往往沈默而乖順,她們喜歡被認可、被需要,但很少直言。

球場不需要過多解釋,站到隊伍裏,在一同爭取勝利的時刻,孩子們能迅速感受到被接納。

「星球計劃」計畫校湖南興隆小學的校長楊長炳告訴我,學校曾有一位頻繁輟學的孩子陽陽,母親在給她整理衣服時,翻出了一封遺書。

陽陽的父母關系不算好,家中氛圍緊張,她便將學校關系看得更重。一度,她將學校的感情看作生活的一切,朋友間的情誼,老師的態度,都能輕易牽動她的心。當感受到外界對她的疏遠,她便以為被放棄。無法解決這一感受,陽陽只能選擇逃避。

老師們將陽陽勸回來,試著讓她參加了學校課後的足球社。楊長炳留意著她,一個月左右,陽陽沒有再離開學校,她也不再總是一個人行動。

無論是趙麗娜,還是進行足球訓練的老師們,都很難詳盡地解釋,具體是什麽讓球場上的學生變得快樂。他們只是提起足球,語調就會自然地高揚。

楊長炳剛到興隆小學任職時,學校只有一個沒建好的砂石球場,無法踢球。一進校門,他就撞見學生們拿著一個裝滿水的水瓶,在籃球場上亂踢。他將球場簡單地整理後,學生們每到課間便沖去場上。時遇下雨,球場積水半個月,孩子們便在水地裏踢球,渾身是泥地回到教室。他留意著這些學生,發現他們每天都快快樂樂。

廣西平果市果化鎮中心小學,孩子們在球場上奔跑 / 圖源:趙麗娜微博

當老師二十多年,楊長炳苦惱於如今學生抑郁傾向增多。他曾專門做了一個課題研究,發現校內情緒低落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兒童。他們容易被手機網住,將情緒、生活都困在自己和螢幕之間,自此逐漸疏遠集體。

他索性在學校裏開辦足球社團課,三到六年級的孩子每周一節足球課,每班一支足球隊,定期舉行校內的足球比賽。他並不刻意追求成績,只是希望將學生們拉到戶外,一起曬曬太陽。

在興隆小學校園內,最醒目的一句標語是:踢快樂足球,享陽光生活。楊長炳比較自豪的是,興隆小學自此沒有輟學的學生,他這個不太追求成績的校長,給孩子們在小學階段,培養了一個很壯實的「底盤」。

眾行者遠

當足球被引入校園,和其他許多興趣課一樣,它要面對一場事關「作用」的考驗。盡管了解足球對學生心態的許多積極影響,但家長和老師難免疑問,與學業相比,足球能帶學生走多遠?

在趙麗娜看來,比起獲得實際的成績,對更多參與運動的學生而言,他們首先獲得的是成就自己的勇氣。

涼山布拖小學的校長阿涼子拉記得,自己學校的女足球隊第一次參加州內的比賽時,學生們緊張得甚至微微發抖。由於縣城內只有布拖小學練習足球,孩子們從前沒有能比賽的對手。這是她們第一次經歷正式的對抗。

阿良子拉(左一)與布托女足 / 圖源:央視新聞

那場比賽,布拖小學沒有出線。「兩勝一平一負。」阿涼子拉脫口而出每一場比賽的成績。

下場後,學生們自然而然地哭了,但阿涼子拉並不擔心。他清晰地看見這些曾經靦腆內向的孩子,在場上一次次沖刺,截斷,射門,撲球。輸球的傷痛很快會過去,學生們需要的只是下一場比賽,再下一場比賽。

第二年再逢州行內賽,有了比賽經驗的布拖小學8:0零封對手。隊內年齡合適的學生,在比賽中被看見,被選到成都就讀體校。

類似的故事,趙麗娜在不同的學校中常有聽見。

她總想起自己剛進國家隊那年,隨隊和美國女足打的一場友誼賽。當時,美國隊在FIFA(國際足聯)排名第一,此前22年,中國隊從未贏過美國隊。

那場比賽以中國隊1:0的比分獲得勝利。在活動的人群都散場後,時任中國女足總教練布魯諾·比尼將隊員們帶回了球場。他對大家說:「你們要記住現在的感受

這個絕對不是你們人生中第一次贏這樣的強隊,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你們要把這種感覺記住,你們以後才可以戰勝更多這樣的對手。

在趙麗娜心裏,這些學生們第一次站在賽場上的緊張感,和自己當初在美國主場的緊張感沒有很大不同。但競技體育的魅力也在於,當站在場上,人們會獲得和對手一較高下的勇氣,隨後在一場場比賽中,確認自己上場的能力。「從小經歷這些,你會覺得輸贏沒什麽大不了的。輸了就下次贏她們。」

如今,星球計劃已資助了近70所鄉村小學,每到一地,趙麗娜都會向當地幾所學校的校長了解校內足球狀況。公益人的身份,讓她看到了一幅更完整的足球教育圖景。她也發現,許多暫時沒有發展足球的鄉村學校,背後可能是一個區域整體的無奈。

趙麗娜曾認識一位校長,在發展校園足球的第三年,因看不到成績,希望暫停這個計畫。村內土地有限,學校球場可能被改建為村民停車場,校長每年都要打報告爭取保留。只在市區舉行的足球比賽,也需要老師們調課送學生參賽。盡管學校從上至下,都喜歡著足球,但每年要為足球訓練付出的額外經費、精力,以及缺乏量化指標,讓校長失去了耐心。

除了開荒艱苦,面對足球更長遠的發展問題,老師們也難有解答。

前國腳楊旭曾談及日本的足球青訓現狀,在一個上海長寧區大小的區域,有700多支青少年足球隊,在足球體系上,從業余隊,到校園隊、青訓隊和職業隊,每個環節都有成熟的隊伍承接。學生即使某次選拔掉隊,也有在別處繼續踢職業足球的可能。

楊旭和學員們 / 圖源:楊旭微博

一位球隊教練曾告訴楊旭,日本足球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相比之下,國內更多地區的學生,面對的是一條充滿未知的道路。「小學踢完後,初中去哪踢?初中踢完後,高中去哪踢?」當每一步都需要機緣,這些人生的可能性,會逐漸被磨滅。更多接受了啟蒙的學生選擇「12歲退休」,走上那條光滑而唯一的道路。

在理想的情況下,足球、音樂、種種興趣,共同織起一張可能性之網,承托起各式學生,而非用篩選將人群不斷丟擲,最後留下一小撮勝者,其余人被定義為平庸。

「星球計劃」希望牽起的,是這張網在鄉村的開端。趙麗娜表示,每到一地,星球計劃團隊會探訪地方的10所計畫校,聯系專業教練對學校體育老師開展培訓,並鼓勵校隊之間開展比賽。當比賽形成氣候,學生和老師的付出,就會有更明確的、可量化的意義。

趙麗娜在鄉村小學開展「星球計劃」 / 受訪者供圖

踢球24年,她相信著足球能帶來的價值,也期望更多孩子能擁有嘗試的機會。「就當學習一份技能,不用投入100%的精力。」

人生的下半場,趙麗娜仍然在渴望著關註,但這一次,是為了學生。「我希望未來能有一條清晰的道路告訴孩子們,你能從小學開始踢球,一直踢到大學。」這不是單一的星球計劃能完成的事,但在這條路上,她並不孤獨。

本文先發於【南風窗】雜誌第18期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王晴

發自廣州

編輯 | 黃茗婷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排版 | 起起 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