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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過違反餐廳禮儀而不自知的情況嗎?

2021-06-15心靈

我曾經有過一個藏族女朋友,她是我了解藏族文化的視窗,是她帶我真正進入了這個異族文化的核心部份,去除掉一切偏見和誤解,克制住所有輕慢和視而不見,真正觸碰到最內核最精華的部份。

她是唯一一個我拿刀口對著她,卻對我微笑的人。

我喜歡去她那裏吃藏餐,最好的藏餐,餐館裏是做不出來的,拉薩最早的「贊普宴」做不出來,現在流行的那種網紅風的店子也做不出來,必須是要愛你的人才能做出來。

至於就餐環境,那實在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我們會跑去樹林裏吃午餐,然後爬山,等爬到山頂的時候剛好夕陽會上演它一天一次的壯麗演出,把一大團變幻著通紅色彩的雲推向我們,仿佛整個天地都在為我們運轉。

不不不,她不是你想象的「牧羊姑娘」,她是個工程師,學歷比大多數人都要高。

但是她管我叫「雅」,牦牛的意思,因為我那時候蠢得像一頭牦牛,冒冒失失而不自知,只知道低頭吃草,受了驚就會像塊石頭一樣跑起來。

我管她叫「放牛的」。

放牛的教會了我很多關於西藏的一切,比如爬山,比如追著狐貍擼,比如去大草原上淘氣,比如吃藏餐。

作為一個漢族人,我剛開始根本吃不慣那玩意兒,認識她以後她拉著我去吃,我腦袋搖得都快拖影了。

她卻笑起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捏住我耳朵說你這個犟牛。我不吃藏餐是因為受不了酥油味道,那玩意兒在當時的我看來有一股可怕的味兒,可以阻止你吞下任何東西。她說你別管,你先給我吃,吃過再說。

她就用一個木碗給我捏糌粑。

先是放進青稞面,一點點糖末,然後是一塊金黃色的酥油。

她洗幹凈手給我捏糌粑,我提心吊膽看著,她一直在憋笑,我知道她在笑話我,笑話我吃個糌粑就跟上刑一樣。你女朋友給你做吃的就是這樣,你敢不吃她就敢打你,你捏著鼻子吃下去她又會笑話你,女朋友真是個莫名其妙的生物。

她的手指在木碗裏飛舞,不得不說很好看,手指細長綿軟,白凈勻稱,然而它卻在捏某種可怕的東西。

很快就捏出了一塊糌粑。

到我把它吃下去的時候了…

我臉上帶著受刑的表情把那東西塞進嘴裏,卻是一股意外的清香,混合著青稞的芬芳和一股奇妙的奶香味,青稞面在嘴裏散開,很快整個口腔到胃裏都是暖融融的牛奶味道。

她笑得不行,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拿著木碗捏糌粑的手卻沒有停,直到我把一碗糌粑全部吃下去。

我說你這不是酥油嘛。

她說你以前吃的都是不好的酥油,嚇唬你們這些甲米措的,真正好的酥油,用來給心愛的人吃的那種,就是這樣的。最新鮮的,早上打出來的,最好的牦牛奶打的,比這個還要好吃,比這個好吃多了。

我說那是什麽味道?

她說,你再努力等等,加油,你就吃到了。說完拿眼睛盯著我,像是一汪雪山下的湖。

作為一個漢族人我當然也不懂藏族的餐桌禮儀,她的話說就是跑進餐廳的牦牛。事實上那時候我對西藏、對藏族文化也沒什麽興趣,只知道有這麽個存在,卻不知道這個存在意味著什麽,像所有淺薄自負的人一樣自以為是又漫不經心。

她說我就是一頭傻牦牛。

我確實那時候黑黑壯壯的跟個牦牛一樣,跟她一起爬山,搞出高原反應的反而是她,回來我就笑話她,你藏族人還沒我漢族人能爬山。她就打我,說你也不看看你老家海拔多少?你就不是山上長大的?

然後咬著牙說,你個傻牦牛,我要把你殺了吃肉。

吃牦牛肉無疑是最開心的事情,牦牛肉的吃法很多,最好的牦牛肉可以生吃,也可以燉,可以烤,可以做牛排,但是最好吃的還是清水煮。牦牛腿肉一般來說又老又柴,別的吃法都不好吃,這時候就切成小塊,先把水燒開然後丟進去,用高壓鍋壓五分鐘就好了。撈起來剛好煮去了血水但是又還很嫩,每人用一個小刀削著吃。她煮肉,我就調辣醬,川味的,配上藏式水煮嫩牦牛肉最好吃了。

她說的,想不到你個傻牦牛還會調辣醬。

辣醬簡單得要命,辣椒油、醬油、醋、白糖、生姜和蒜剁成碎末,攪和攪和就好了。再放上香油、麻油和蔥、香菜,蘸什麽都好吃。

可是我煮不好牦牛肉。

不是太老,肉發硬,就是太嫩,還有好多血。她說我舍不得吃牦牛因為我傻得像個牦牛,我說你弄我們漢族的吃的你也不行。她說你胡說呢,你個傻牦牛去我們家肯定我媽也說你是傻牦牛,我去你們家,你要是不說我是藏族的你媽肯定發現不了。我說不可能。

她說你們端午節吃粽子,中秋節吃月餅,過年吃餃子,元宵節吃湯圓,你們四川人還要吃葉兒粑吃凍粑釀醪糟腌臘肉做香腸打糍粑,而這些,我全都會。

我眼睛瞪得跟牦牛那麽大,「不可能!」

「我學過。」

「你學這個幹什麽?」

她看著我笑,不說話。

煮得恰到好處的牦牛肉,要橫著肌肉纖維切,切下一小條然後蘸醬吃,肉嫩嫩的不塞牙,有一股讓人滿足的豐富味道。

我是個嗜肉如命的人,這麽好吃的牦牛肉會讓我吃到胃裏反酸都停不下來,連骨頭上的筋都要剔下來吃掉。吃得正歡的時候她打斷了我,說,「你還真是個跑進餐廳的牦牛。」

我不知道怎麽了。

她說,「不可以把刀口對著別人削牛肉,那是不禮貌的,刀口要對著自己往裏面切,這樣,這樣,不然別人會說你不講禮貌,脾氣不好的會罵你的。」說著她就手把著手教我,頭發就在我鼻子下面晃,一股桃花的香氣鉆進我鼻孔裏,我就用鼻尖去蹭她的頭頂。

她就打我,「我跟你說正事呢,你這樣跟我們藏族人吃飯會挨罵的!」

我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記住了。

她又把眼睛彎起來笑,摟住我的頭說,

「傻牦牛,不要說對不起,你用刀子對著我又有什麽呢?你就是用刀子割我我也願意的。」

「我愛你啊。」

後來我也沒有吃到她最好最好的酥油,她離開我遠去了,在山的那一頭的那一頭的那一頭。

我還是會跑去山頂上看日落,像以前那樣望著紅色的雲湧過來,然後趁著天黑之前趕緊跑下山去,身邊卻沒有了那個蹦蹦跳跳催著我快跑快跑的身影,天黑了看不見就下不去了,我們會跑得氣喘籲籲又止不住的放聲大笑。

她就在紅色的雲湧起來的那個地方吧,山的那頭,翻過無數的雪山,路過無數的雲,穿越無數的河流,趟過遼闊的草場,飛過望不到邊的海洋,去到遙遠的遠方。

不知道她在那裏開心不開心,能不能吃到最好吃的牦牛肉,吃到故鄉的酥油?

她的故鄉,成了我的故鄉,她的遠方,依舊是我的遠方。

我學會了無數的餐桌禮儀,懂得了無數的藏族文化,典故、書籍、禮儀、傳統,我甚至比她那時候知道的還多,卻沒有人可以傾訴了。我想告訴她,她學會的那一切,臘肉香腸粽子元宵,我也會學,我也會替她做,我也會煮嫩嫩的牦牛肉,我也會捏香香的糌粑。

她卻聽不到了。

我甚至能像個地道的藏族人一樣參與任何宴席,從三朋五友的小聚,到婚禮葬禮壽宴,都沒問題,一切禮儀都不會出問題。

然而也就索然無味了。

真正愛你的人,不會挑你的禮儀的。

你拿刀子對著她都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