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學金融的,不過我也先說我沒有做過關於日本經濟的研究。不過透過我的一些了解,大致說說我對日本經濟這20多年來發展停滯的一些看法。
1.國民投資的提前透支。 很多人談到日本經濟這二十年的狀況,很自然地就會提到「泡沫經濟」與「廣場協定」,但是這種看法大體正確但是沒有切中問題的要害。「泡沫經濟」對日本經濟最大的傷害並不是90年代初的不動產價格迅速下降,而是在於之前的房價地價飆升提前透支了大量國民投資。日本的國民儲蓄率一直很高,到了20世紀80年末,日本的房地產市場就如同擊鼓傳花的「博傻遊戲」,地價的飆升讓當時的日本企業和居民認為與其投資於其他行業,投資於坐地升值的房地產豈不是更好,投資於房地產用於長期對外出租則更受大型企業和金融機構青睞。再加上廣場協定和日元升值,大量的外匯占款倒逼流動性,因此20世紀80年代末日本的地價房價很自然就漲上天了。 到了泡沫破裂之後問題就來了,林毅夫就說過東京的房子之前公允價值值5000萬日元的,泡沫破裂後就只值1000萬日元了,通俗點說就是貸款了20年薪資的錢去年好不容易買了個房,結果今年這房只要3-5年薪資就可以買了,相當於有15-18年的薪資收入被提前透支了 ,日本的銀行體系消化了泡沫破裂的沖擊,但是代價就是投資的提前透支,日本銀行體系的貨幣衍生能力(或者叫再融資能力)受到了限制。
2.日本的主辦銀行制度與日本特色的流動性陷阱。 首先介紹一下日本的主辦銀行制度,大致來說就是日本各大商業銀行由財閥控股,同時財閥又控股實業企業,而財閥間又相互持股,最後日本政府又對財閥入股或者加以實質控制,從而形成一個高度組織化、政策性強的銀行體系,其宏觀調控的職能和天朝的情況類似。 除此以外日本銀行體系還有一大特點,就是銀行傾向於提供年限長達10年,15年甚至20年的長期貸款,還款方式通常是年金,同時日本的金融體系還衍生出了以這些年金為基礎現金流的年金化理財產品或養老保險基金,整個金融體系存在著大量以年金形式支付、以長期貸款為基礎資產的衍生工具。 日本的主辦銀行體系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日本快速工業化時期對日本的經濟增長起到了很明顯的助推作用,那就是為大量企業尤其是新興產業企業提供長期貸款,減輕企業每一個財年利息支出的負擔,有利於制造業企業的長期健康發展。但是到了泡沫破滅後問題來了,那就是日本主辦銀行制度下的銀行體系活力是有限的。 通俗的說主辦銀行制度下銀行考慮的是一個貸款計畫未來10年,20年的現金流問題,但是到了泡沫經濟破滅之後銀行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能提供長期穩定收益的投資計畫了:首先泡沫破裂後大量房產抵給銀行,這些資產就是死資產而已,不形成現金流,變現也不容易;另外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傳統的制造業已經很難有新的增長點,互聯網等新興產業又風險較大,前景柳暗花明。 因此主辦銀行制度下的日本金融體系無法如他們以前那樣找到能夠長期保持穩定現金流的計畫,高風險的計畫又不敢做(為了作為日本特色的年金化的各種金融工具的基礎現金流來源,風險規避是必須的),所以日本的商業銀行傾向於大量投資由政府信用為擔保的日本本國國債、美國國債與其他固定收益的證券。 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日本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多次「放水」「開印鈔機「效果都不好了:因為放水根本沒有放到企業裏去,商業銀行並沒有積極擴大貸款規模,而是選擇了穩妥的投資選擇,即持有國債,結果就是央行放出去的水到頭來又回到了財政賬上。這一次的「安倍經濟學」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完全解決日本商業銀行貸款衍生能力差的問題,不過這一次安倍「放水」比較徹底,包括負利率政策,加上日本國債發行的收緊,讓商業銀行體系的活力有所恢復,日本的大型跨國企業近兩年的年報比較好看。
3.結構性問題與錯失產業轉型時機。 日本經濟的問題,很多人都談到了人口老齡化,當然老齡化是一個問題,但是並不是主要的問題,實際上日本的人均要素生產率甚至還處於穩步提高的狀態。日本經濟結構還是高度依賴於傳統制造業,比如汽車、電子元器件、鋼鐵、機械制造這些。但是20時機90年代互聯網這波大潮來的時候,日本正好是泡沫破裂的時期,由於剛才我講到的日本銀行體系的僵化,沒有能夠為新的互聯網時代的起步提供充足的投資。 我個人認為,對日本來說,泡沫經濟破裂真不是時候。
4.經濟周期的問題。我認為日本經濟目前的情況,從某個角度來說是經濟的一個周期走向尾聲後長期沒有進入下一個周期的表現形式(個人看法)。
總的來說,我覺得日本式的經濟停滯應該說更多的和日本的財政金融領域有關,由於財政金融的問題傳導到實體經濟上的,讓日本在進入互聯網時代之前透支了太多投資。不過日本經濟基本面還是不錯的,從基礎設施、制成品的水平,核心技術來說都還是在世界上有競爭力,如果日本經濟走出了這個周期,有可能會有一些新的發展(比如安倍強調的未來日本經濟三大支柱產業:機器人、新能源、微電子)。
對於我們中國來說我倒是覺得日本的情況可以作為一個案例加以研究,但是中日兩個經濟體是很不一樣的。
一轉眼之前的回答已經快4年了,在這4年間我去了日本兩次,跟一些一些日本人也溝透過這個問題,也親身感受了日本的經濟情況,在這裏說說一些我的感性認識。
從直觀看日本經濟並沒有任何蕭條的跡象: 我在2016年6月底和2019年4月兩次去了日本,第一次去的時候是「日本崩潰論」在國內甚囂塵上的時候,不過到了日本才發現,日本的經濟情況無論從消費、不動產銷售還是工業生產上都沒有任何蕭條的跡象。到了2019年4月去的時候,我是自由行背包去的,盡量避開遊客集中路線,日本本地人消費的繁榮程度、包括不動產價格比起2016年6月又有所提升,加上當時日股新高,所以和一些普通日本人交流(酒店前台小哥,景區遇到的會英文的日本本地人)來看他們似乎對現階段情況還算樂觀(當然現在疫情過後什麽情況不一定)。從我直觀來看,這三年來日本經濟似乎趨勢上是正面為主的,和國內經濟下行伴隨的消費、薪資漲幅下滑形成了一些對比,即便日本這三年最高的GDP同比增速也才到2.5%。
日本的基礎設施和城市建設是我去過的已開發國家中最好的: 我去過美國兩次,去過歐洲法德貝意,在我去過的這些已開發國家中,日本的基礎設施是最好的,即便大部份日本基建也有20-30年以上歷史了。 比如日本的地鐵,雖然可能舊一點,但從維護水平來說完全不遜國內新建的地鐵,日本的新幹線體驗也很不錯。從城市建設直觀來看,東京的三層立交橋,1000多萬輛私家車居然市區不擁堵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當然也有東京的天際線。直觀來看,東京的城市建設並不老舊,大阪也不錯,京都則是古香古色但該有的基建還是很到位的。總的來說日本的基建很不錯,比起我在美帝國的直觀感覺好不少(在波士頓開車地上到處有坑,紐約的地鐵臟舊亂差)。
日本的阪神工業園區印象深刻:我在2016年夏天去日本的時候,坐車經過阪神工業園區,印象非常深刻,濱海綿延30公裏的工業集群,整個園區生產熱火朝天,但環境良好。 包括鋼鐵、石化、材料等重化工業,也有精密制造電子等產業,包括了三菱、東芝、日立、NEC、尼康、索尼、東麗材料、富士重工等眾多企業,當時一路下來感覺相當震撼。
透過和幾個日本人的溝通(當然是英語)和我查的數據,我對日本這30年的經濟發展又有了以下的認識。
1.名義GDP、人均GDP和薪資的增長確實有限,但卻實作了充分就業。 日本這30年失業率一直在低位。以下是日本進20年的失業率,20年日本也就是金融危機前後失業率達到了5.5%,其余年度基本在4%以下,2009年過後日本失業率還一路走低到2.5%,而且還要指出日本的失業率是全口徑失業率(包括農業), 所以日本在經濟增速持續較低的情況下,失業率還能一直壓降,甚至接近充分就業,就說明日本的經濟根本就不糟。 當然這也和日本的人口老齡化就業人口減少有關,不過結果就是日本在名義GDP增速年均1%上下的情況下,仍然實作了充分就業。
下面是日本的薪資增長了,基本呈現類似於「噪音」的波動趨勢,但基本趨勢是日本的薪資增長率基本在-2%至4%之間,薪資確實增長不多,但也沒有薪資明顯下滑。從我和酒店前台的日本小哥攀談來看,他反映現在日本人要找工作確實問題不太大,雖然他的薪資跟他老爸那陣差不多,也就年薪450萬日元的樣子,不過完全夠用。
2.某種意義上日本經歷了一個政府承接個人和企業杠桿的漫長行程,目前日本居民普遍的杠桿率極低,企業的資產負債表也經歷了最佳化。 由於泡沫破裂的緣故,日本房價相對於日本的薪資水平已經變得非常便宜了,我在前面提到了日本歷年央行放水最後轉一圈就回到了政府國債上,不過從更廣泛的宏觀意義上來看,其實際意義相當於日本社會的負債轉移到了日本政府身上,所謂失去20年,只是日本居民和企業為20年前地產泡沫漫長還債去杠桿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國債代替房地產、居民消費和企業計畫成為貨幣發行量的蓄水池。 實際上目前日本居民和企業的資產負債表最佳化後,其未來的投資、消費能力有巨大的釋放潛能。
3.持續的通貨緊縮可能一定程度扭曲了日本真實的經濟增長情況。 我在溝通中和一個日本老太聊到這30年的生活怎樣,老太這麽跟我說:「這30年,薪資停滯了,物價似乎一直沒漲,我在30年前500萬日元可以買一輛老皇冠,我去年480萬日元就買了一輛全新的皇冠」,這句話讓我這個經濟學科班出身的人回味了好一陣子,全新的皇冠從技術、裝置到配料都比30年前的老皇冠進步了至少兩代,但名義價格確實更低了,如果用名義GDP進行統計那麽單輛車創造的GDP確實下降了;引申到日本整體宏觀經濟,那就是在通貨緊縮物價持續下跌的背景下,日本整體人口老化總需求不足,那麽不僅導致名義GDP增速緩慢,而且還可能導致實際GDP的下修。 通俗來說伴隨著通縮而來的技術進步帶來的售價下降與GDP的萎靡,但技術進步本身導致的成本下降卻無法體現出來,所以我個人認為持續的通貨緊縮可能一定程度扭曲了日本真實的經濟增長情況。
4.日本產業轉型向產業鏈的根部,在日本企業放棄終端產品市場的時候,日本在材料、半導體、裝備制造業的上遊供應鏈的優勢其實進一步擴大,基礎科學領域成果也不少,結構性轉型正在進行中。 很多人覺得日本白色家電和半導體成品終端行業的結束說明日本產業的衰退,不過日韓貿易爭端日本對南韓的貿易禁運就立刻打臉了這種看法,實際上日本已經逐步把產品終端市場讓給了中國和南韓,自己更多的做產業鏈的根部和前端,反倒利潤更高。
5.互聯網經濟方面日本確實發展滯後,但原因是日本傳統第三產業高度發達。 日本在互聯網經濟方面確實是滯後的,但是這不是技術的問題,要知道二維碼和移動支付技術最早都是日本發明的,而日本軟銀其實是阿裏最早的大股東,日本的確沒有外賣、網約車也不多,但另一面卻是日本紅火的實體店面和完善的銀行支付體系,所以傳統第三產業高度發達,自然讓互聯網經濟沒有多大發展空間。
總結,透過兩次去日本,覺得應該客觀評價日本的低增長率,實際上日本這30年的低增長率本質來說就是在消化30年前巨量的房地產泡沫,在這個過程中日本的人口老齡化、勞動人口規模萎縮和社會總需求下降在我看來反倒是日本經濟的穩定劑,因為這樣日本經歷了一個漫長但是平穩的去杠桿周期,同時還基本實作了充分就業和技術轉型。用30年的衰退來看待日本是非常偏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