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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女子圖鑒第二話:飛越歌樂山的女人

2019-08-06汽車

我在老王的修車店裏消磨時間,她走了進來。

她很高,但眼神像個小孩。她先看我,再看男人們,眼神閃縮著又回到我的臉上,我只得說:「你好。」她竟有些感激,仿佛不知所措的自己並非白白拋撒出去,而被什麽伸手接住了。

她領來的是一輛支離破碎的川崎Z250,看樣子是連續翻了幾個狠跟頭的。

「師傅,能修嗎?」

「修是能修,但修好不如再買一輛了。」

「能修就行,那麻煩您了。謝謝師傅。謝謝您。」

她留下姓名電話和錢,娟秀字型寫的「舒曼」。

再見到舒曼是兩個月後,老王通知她來取車,我聽聞便早早蹲守在店裏,實在是忍不住好奇這個嬌弱無力的女孩要怎麽把車騎走。那天舒曼穿了緊身牛仔褲,跑步鞋,格子襯衫紮進腰裏,她應該沒有其它更挺闊硬朗的衣服了。只見她跨上車,按下點火開關,發動機的綿密聲浪漲潮似的滿出來,驚了她一記。她回頭左右張望,仍是那種孩子般的目光,我只得再次迎上去:

「怎麽了?」

「奇怪,掛不上檔。」

「……離合!你沒捏離合啊!」

我至今仍想不起來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也許是不忍心看她再把Z250撞成一只無骨雞爪,或僅單純地無法拒絕,我答應陪舒曼練車。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記憶已經從歌樂山山腳重新開始了。

「就你這樣的水平還跑山?城北那兒有條斷頭路,我帶你去。」我幾乎跳起來。

「你知道嗎?重慶那麽多山,我就喜歡歌樂山。」她顯然聽到了我,也顯然忽略了我,「曾經有人跟我說,歌樂山的山路騎起來像飛一樣。人能飛啊!是怎樣的感覺呢?」她擡頭望天空,眼睛裏閃著碎光。

我心想:等你飛下山就知道了。

陪舒曼跑山不是一件省心的事,騎前面怕弄丟了她,騎後面怕對向車鏟飛了她。新買的騎行服漿得梆梆硬,把她架成個木偶人,拐左彎的時候右肩吊起,拐右彎的時候左肩吊起,即便駛上大直路,脊梁骨也挺出了英勇就義的味道。她騎車的神態可以用去炸碉堡,也可以用去交試卷,還可以用去殺雞宰豬。

只要看到停車帶我就示意她停下,跟她講哪哪拐大了,又或哪哪檔位高了。舒曼有很清澈的眼睛,我能在那裏找到手舞足蹈的自己:「剛才轉不過來了吧,嚇得我呀,想飛你咋不上天?我是看透了,不讓你摔一跤是不行的,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墻不回頭,不見兔子不撒鷹……」

她被一連串的排比句逗彎了眼睛,這麽敏感一個人,怎麽會嗅不到別人粗魯包裹的關心。「我錯了。」她收起笑,鼓鼓嘴,目光順著我的眼神溜,輕輕三個字就把我醞釀了半天的激昂發言打回肚子裏。

不知道她從哪兒摸出來一根口紅,在擋風玻璃內側畫了一條左向的彎道,又在旁邊畫了一條右向的彎道。「進左彎是外-中-中,進右彎是外-內-中,對嗎?」她朝我嬉了下眼睛,再在兩條彎道裏添兩根帶三個箭頭的細線,「我聰明吧?」

我下巴一沈,漏出一個無聲的「啊?」兩人隨即瘋笑起來,笑得太陽穴擠著頭盔發漲發疼。「好好好,你就盯著擋風玻璃看,撞鼻子了也別擡頭。」我說。

我們繼續往山上走,舒曼已經放松了許多,走線也漸得要領,我便退到後面讓她自由發揮。現下正是山裏植被抽條的季節,舒曼駛著一抹按耐不住的綠色劃破地表,比成千上萬棵樹更向往著天空。

行至一處盲彎,彎不急,我思量著舒曼可以應付,突然對向車道一輛麵包車探出個頭。在山路上,這算是極其溫柔的照面了,麵包車開不快,借道壓了一點點線,但有足夠富裕的空間讓她透過。可就在同時,舒曼的背影猛得一拎,緊接著一塌,摩托車便在她身下發起狂來。我知道救不回來了,只求她不要傷得太重。

當我把她的頭盔摘掉,胡亂翻完她的雙手雙腳膝蓋胳膊肘,舒曼打散的目光仍未能凝回一個焦點。「好像沒什麽大礙,你起來活動活動,有沒有哪裏痛?」我要急死了,她卻還在神遊,「你倒是說話呀!」她這才開始把眼珠轉向我的臉,她看我,看得那樣真切,仿佛穿透我的腦門、穿透時空、穿透邏輯,與人類未知的生靈以不合語法規則的訊號進行交流。

「剛才真險,對吧。」她擠出一個笑,安慰我似的。

「唔,小心點啊。」我悶著聲,她越是輕描淡寫,我越是不好追問。

沈默了半晌,她先開口了:「走吧,去你說的斷頭路。」我問:「不上山頂啦?」

她頷首:「今天可以了,謝謝你陪我。」頓了頓,又說:「下次來的時候,一定能一口氣上去。」

從那以後,我和舒曼常漫無目的地四處溜達,有時近郊短途小跑,有時找塊空地繞一下午8字。喊她去摩友聚會卻從來推辭,借口也是五花八門:我水平差不好出去獻醜;我這車太臟了得洗洗;我車壞了轉向燈短路。我問轉向燈怎麽短路的,她說:「不是車臟嘛,洗車進了水。」

其實舒曼只需往那一站,俱樂部一幫光棍就能樂開花。

某天我們練完車涮火鍋,她突然鄭重其事地宣布:「我想我準備好了。」

「太好了,你終於決定去聚會了!」

「是跑山,我們再去一次歌樂山吧。」

時隔數月,山上的野花全敗了,楓香、黃櫨、青榨槭葉子紅得像火燒,風一吹鋪滿一地火星子。第一次來的時候,舒曼就說喜歡歌樂山。她必須讓自己「喜歡」上它,必須用「喜歡」來代表一大堆混亂不堪的情緒,否則其他更強烈的且並不寬仁的意識將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寧。不過知道這些是之後的事情了。

現在我倆剛剛騎到山腳,正不約而同停下車。我扭過身看她,她推開鏡片沖我點點頭。今天她領我跑。

地平線一圈圈環繞上升,天也升上去。我跟在舒曼身後,像她車尾系的一盞風箏,她扯,我上下翻飛;她放,我迎風起舞。過去舒曼把自己藏在禮貌性的羞澀,知分寸的快樂以及沈重的騎行裝備裏,今天她偏要不管不顧抵著風,那風把殘留在她意識中的混沌、踟躕、舊思想一個一個奪去,反倒給了她勇氣。她更輕盈了,蜷曲的身體逐漸伸展開來,當中有顆心在跳,如同車尾那只發了瘋飛舞的風箏一樣,要是沒有線,她能飛盡了,飛竭了,毫無遺憾地隨風遠去。

她摁了兩下喇叭,打轉向燈靠邊停車。山頂的風景不算絕美,但是她期待許久的。

她跨下車,但忘了放腳撐,車子泄氣一般躺下,像完成任務的退場。

她不回頭,也不管,走到圍欄邊,肩膀不知是冷還是興奮地微微顫栗。

她喊:「你說像飛一樣,就是這樣嗎——」

山谷回她:「這樣嗎——嗎——嗎——」

她追問:「是不是這樣啊——」

山谷回她:「是這樣啊——這樣啊——啊——」

她轉向我,嘴角在笑,下唇卻在抖,我這才註意到她滿臉的淚。

「它說就是這樣啊,我終於也感受到了呢。」

要不是遇見那個借道超車的司機,舒曼的男朋友這會兒正接上她往車行去。

前幾天他宣布要把Z250換成本田甲魚的時候,舒曼是反對的。她從沒不讓他騎車,剛認識的時候就知道他有這麽個愛好。她是個知分寸的女孩,懂得先來後到,更懂得換位思考。可擔憂總歸是有的,偶爾幾個不安的眼神被他捕捉了去,他便記在心裏。

「阿強他們又該取笑你了,一年時間從1000降到100,女朋友是拴著還是摳著。」她向來說不過他,只能逗他。

「一群損友,他們懂啥。」他裝作義憤填膺的樣子,憋不住了又笑出來:「甲魚多好啊,女朋友能載,買菜能裝,以後結婚了我每天給你馱20斤米回家,它馬桶有那麽大。」他左手右手圍個圈,比劃給舒曼看,舒曼一縮身鉆進他手臂的圈圈裏,抱著他的脖子說:「這求婚真爛,不算數。」

她仍在約定的地方等。他早上出門的時候說再去歌樂山轉轉,跑完最後一次就來接她一起把車送去車行。過會兒再勸勸他吧,舒曼想。他從不遲到,這回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讓她空等了一上午。

舒曼一見那支離破碎的車,頓時明白它的意味。它將代替溫柔開朗的男朋友伴她度過余生。它將給她實在的、具體的,但不再是活生生的陪伴。它陪伴著她並不重要的一部份,而她最重要的那部份,將在孤寂中裸露,直到死。

我看著舒曼的側臉有一種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陽中睡了個午覺,醒來只覺得口幹。

「以後呢,還騎車嗎?」我問。

「忘了他就不騎了。珍愛生命,安全第一。」她笑著說。

後來,舒曼在當地摩友圈子裏出了名,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在歌樂山偶遇過這個女孩。一開始是每周,漸漸的變成隔三差五,甚至有一回連續兩天去跑山的兩撥人都來向我打聽。我也不和他們多說,要是我說這女孩在飛,又有誰相信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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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文中均為化名,配圖非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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