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幼握剑开始,我便知道自己会是剑道魁首。
我叫作沅松月,长于道门第一派的灵渊山。
自我五岁便开始摸剑。
八岁时,便已能横剑于身前,朝道门师祖轻笑道:「师祖,乞请赐教。」
1.
灵渊山悬于灵渊之上,是一方仙人洞天,镇守归墟。
开派祖师是太古时赫赫有名的道人。
一旦观朝露,有所悟,盍然而逝矣。
灵渊传承至六百六十六代,我是这一代的剑魁种子。
在我十六岁,某日早课结束时,一位师兄将我拦在了浴凫堂门口。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只冒出声若蚊呐的几个字:「小师妹,我……」
然而还没等我听清他说什么,另一位同门赶紧把他拉走了:「师兄你疯啦?小师妹她修的可是无情道!」
我站在原地,摸了摸后脑勺,一脸茫然。
谁说我修的是无情道?
我修的明明是太上忘情道!!
是谁?谁在以讹传讹?
2.
太上忘情和无情可不一样。
无情道,讲究的是一个「人若无情道尽通」。
观因果无情、世事无情、恩怨、死生、来去皆无情,无执无妄无欲无念,方能平等视众生万物。
十二年前,我拜山时,未满五岁。
三位师祖端坐于高坛上的神座,让师父给我递了三把剑。
三把剑,三种剑法,便是三种道。
而端坐在上首的皓鸢师祖、寂明师祖、泠风师祖。
分别是儒、释、道,三位剑首。
我并未当场给出回应,师父只是把剑收了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师祖们让我回去好好想想,慎重考虑过后再做决定。
半夜,我躺在床上,鹅毛大雪随月光一同洒进我的房中。我辗转反侧半晌,直到子时,仍是毫无头绪。
于是一个鲤鱼打挺,我起身去找了三位师祖,准备来一次雪夜问剑。
3.
我问泠风师祖。
「师祖,您说,圣人之道,必须不为情所动吗?」
泠风师祖与皓鸢师祖对弈灯下,端的是好一副仙姿佚貌。
只见她悠然落子,不紧不慢道:
「【世说】有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我似有所悟,实则半懵半懂点了点头。
懂情忘情,道教本义。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
皓鸢师祖笑了,她抚摸着怀里的白鹤,灯火下笑容很是慈悲:「忘情不是无情道,无情何必生斯世。」
4.
我又转看向皓鸢师祖。
心有疑惑,便诚恳发问了:「那么,皓鸢师祖,您所修的太清剑诀,又是怎样一条道呢?」
皓鸢师祖刚截杀泠风师祖一枚黑玉棋子。
她闻言轻笑道:「执要究理之道、顺应自然之道。」
我又点了点头。
她又说:「太清剑诀分为无极、无为两重境界。
「太清,即天道。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道无极。于是太清一道,也可以用「无极」来形容。
「追随天道,代替其执掌要务、穷尽道理,这是圣人之道;
「然而太清道有两部剑诀,天道无极、执要穷理,乃是其一。」
于是我追根究底道:「那么请教皓鸢师祖,何谓太清无为?」
「天理有道,堪破世事,可妄为而不为,是为无为。」
天道堪破万象,却从不多加干涉。可妄为而不为,这便是师祖的太清之道。
我点了点头,暗暗记下。打算回去后再仔细揣摩。
5.
太清剑诀追求大道至简,并擅长以一点,破万面。
拜山前,我就听师父说了。
这两位师祖,可都是奇女子。
皓鸢师祖年少时,曾以一把君子剑,迎战蓬莱海上祸世作乱的蛟龙。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灵潭斩龙子。
那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屠龙一战,就这样,从蓬莱一路战到灵渊底下的归墟。
而彼时入道不过廿载的皓鸢师祖,仅仅出了九九八十一剑。
据师父说,他也是听我太师爷说的。
他说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瑰丽的一剑。
那一天,那一剑,以无双之姿劈开弱水、裂荡冥河、斩尽碧落。
师祖前八十剑,都是虚剑,只为把恶蛟逼入灵渊,衬托出最后一剑。
最后一剑斩落蛟首,皓鸢师祖也从此中领悟出了太清剑意。
可妄为、而不为。
从此,一道鹤影,绝艳天下。
6.
过后,我看向坐在一旁寂修冥想的寂明师祖。
寂明师祖,乃是世间释道第一的剑首佛子。门下所修剑诀,叫做「太虚」,也是变化最多、路子最广的一种道。
他好似知道我要问什么,直接答道:「太虚剑诀,四象,无形、无相、无穷、无妄。」
「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无相之相,方为实相。」
「堪破灵魂、皮肉、骨骼、筋脉、经络、有相无相并无区别,万相皆是一种相,皆是妄相。」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话落,他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又捻着佛珠坐地寂修了起来。
我:「……」
我抱拳:「弟子领教。」
不愧是寂明师祖,虽然有一种知识如风暴般快速在颅内走了一遭的感觉。
7.
三种道,彼此相通,本源却又有所不同。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太上忘情之道。
不为什么。
因为,帅——
泠风师祖只伸手点在我额间,在我识海中授了我一剑。
太上剑诀第一式很是简洁。
只是透过那一道剑意,我仿佛看到了天地初辟,鸿蒙太古——
圣人一剑挥开天地,天清地浊,道始分明。
透过那一剑,我仿佛看到了我的道。
——剑尖所指,一往无前。
8.
待雪停时,夜已过半。
临走时,泠风师祖叫住我。
她嘱咐道:「从即刻起,此后每三年,后山泠水溪,我传授你一招。」
「你回去,将每次我所传授的剑招练上三年,不出十二年,必成剑道魁首。」
于是,我便过上了每日跟随师父晨起早课、寂修、打水、练功;
正午站桩、锻体、跑步、与同辈过招;
下午采药、敲钟、晚课、论道、寂修;
并每隔三年便去向师祖验收修炼成果,不对,确切来说,是挨打——的社畜生涯。
9.
于是自我五岁那年,每隔三年便横剑于身前。
朝师祖恭敬问剑道:「望泠风师祖,不吝赐教」
当然,每次都能毫无意外地被师祖一剑撂倒。
又一次被撂倒后,我躺成大字倒在地上,大声道:「泠风师祖,承让啦!」
10.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晃眼我便长到了八岁。
11.
某日,我自觉学有所成,双手持剑站到师祖面前,提气说道:
「师祖,接下来这招,您可要看好了!」
为了彰显出我这些年的成长,还仿照着凡界话本子,说了一句帅气的台词:
「我这一剑……」
「是为济世、渡人、降妖、诛魔、平苦、伐难、开清平盛世!」
泠风师祖从宽大雪白的袖中伸出手指,弹了我个脑瓜崩。
她双手重新拢在衣袖中,颔首道:「小小萝卜丁,个子不高,口气不小 。」
「师祖!」
我捂住脑门,怒瞪她:「不许说我萝卜丁!」
师祖笑了。
12.
在我拜山过后的第六年,十一岁生辰当天。
师兄师姐们被派了出去,我百无聊赖,于是跑到后山碑林,教师父所收的小师弟练剑。
小师弟一剑便裂了试剑石。
我学着平时师祖的模样夸奖道:「很好,看来是块可塑之才。」
「是吗!」小师弟惊喜仰头道:「那比之师姐小时候怎么样?」
他问这话时,我正抱剑盘坐在一块高高的大青石上。
我闻言立马傲然抬头:「比之我当年嘛,那肯定还差一些意思。」
「剑意,可不是像你这么横冲直撞地乱用的,要先凝聚一点,收敛起来,再随剑身向外放出。」
「不要总是盲目地追求剑诀上的‘剑未至而石先碎’。」
「可是师姐……」
小师弟闻言摸了摸头,疑惑道:「直接用剑气把试剑石劈碎,难道不是更省事吗?」
他不解:「何况这在外行看起来多帅啊!」
我站起身,挥剑刺往那块玄陨石。
「看好了。」
数道连残影都看不清剑影过后,石上只留下四个大字,笔锋犀利,骨肉亭匀:
——一往无前。
13.
我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大作,收了剑拍拍手道:「这才叫帅。」
「凝气蕴剑,剑气外放,不过是基本功」
「你要做到的,是控制好这道剑气。」
此时,却有一道明快清亮的声音传来,遥遥打断了我们「——松月师姐!十六师弟!」
「前厅来人,师父传唤!」
一身黄衣的小师妹隔了大老远便挥手,她跑过来的,停下后气喘吁吁。
「是阿芜啊,怎么跑得这么急。」我帮她拍背顺气:「来者何人?」
「是云中来客!」
14.
云中啊……
云中,是我远在千里之遥的第二故乡。
自五岁那年测出天生剑骨后,我便从夔门被抱养到灵渊山,故而,对那里的记忆很是朦胧。
仙人问道,云集十洲三岛。
听说云中郡位于十洲中央、号称「夔门天下雄」的夔州古域的西北处,是一处双日凌空的仙境。
我的氏族便坐落在这么一片世外福地中。
族人们生性不爱踏出我们那一亩三分地,故而赶到灵渊山的待客正厅,看到来人时,我吃了一惊。
万万没想到,来者竟然是云中的神女。
只见那神女清冷地立于殿中,一袭白衣,被緅衫白纹之理,首步摇之冠,姿态高洁,仙姿佚貌。
她甫一转身对上我的视线,便温和地笑了一下。
我扑上去:「阿姊——」
15.
我的阿姊名叫沅濯阳,大我六岁,与我一母同胞。
她如今是族中的濯阳公主,亦是父亲属意的下一代沅族族长人选。
不同于奉剑道祖师点诏,世代驻守灵渊山,且辈出剑神的沈氏。其他仙族后裔想要出一个剑魁,可谓比飞升还难。
我们这一辈的天生剑骨,据我所知,全十洲就只有我一个。
阿姊此番奉族中长辈之命来看望我,紧随身还带来了一位背着剑的金袍少年。
阿姊端坐在椅上,端着茶碗朝我笑着说:「阿月,你还记得他吗?」
于是闻言他看向我,我看回去。
少年看上去约摸十五六,比我大四五岁。
在他清冷的眸里,我看到了自己清澈懵懂的目光。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诚实道:「不记得。」
那少年一身金锦法衣,背负长剑,一头长发用玉冠高束脑后,额间一点殷红朱砂,一对如燕翅般舒展的青锋眉下,一双桃花眼如澹澹春水,漂亮的不可思议。
他闻言眉眼轩动,周身冷意涣然如春冰消释。
他说:「看来是一点儿也不认得了。」
「这是沈氏二公子云洛,族中为你钦定的未婚夫。」阿姊笑着说。
「你小时候刚学会走时,可是经常咿呀跟着人身后,叫人家云洛哥哥呢。」
16.
我只愣了一瞬,对上他的视线,又扫了下他放在膝前的那柄白玉鞘包裹着的剑,双眼蓦地亮如寒星。
不顾还在待客正厅上,师父、师弟、师妹、各大长老以及阿姊都还看着。
先是循规蹈矩地朝沈云洛礼貌地抱拳一鞠躬。
在师父响亮的喷茶声中我拔出佩剑,横于身前:「久闻沈氏剑神一族人才辈出、鼎鼎大名,恳请师兄赐教!」
没办法,谁叫我天生剑骨,遇上天赋异禀的同龄人总想比上一番。
师弟师妹看我的眼神中充满震惊和敬佩。
师父自觉脸上无光,捋了捋皓白的胡须上的茶叶。
最终决定把我赶出大殿。
17.
殿外竹海里,我与他电光火石里一过招。往来剑光犹如飞鸿点影,惊落满枝宿雪。
他立于雪地上,腕间一动朝我提剑刺来,我眼前一亮:「师兄这一剑,剑意极为汹涌澎湃,有如百万雪狮奔袭而来!」
我不确定他听闻此言是不是笑了,笑如朝露,转瞬即逝。
我一愣。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攻到眼前的寒锋剑芒。
我劈剑荡开,听见他在我耳后轻声道:「松月师妹,论剑,可要专心。」
18.
自我上山悟道以来,同辈之中还没有人能在我手下过满三十招。
至少,与沈云洛的这一战,令我很满意。
径直忽略一旁阿姊口中的「这是你未婚夫你打轻点」云云,与他打得酣畅淋漓。
最终我倒在雪中,朗声大笑。
一战过后,沈云洛留了下来。
他此番来灵渊,除了来看看我这个传闻中的同辈第一天才,便是在云中听闻了我们灵渊山将在六年后举办剑魁盟武。
届时,灵渊将在归墟幻境中摆擂,邀各大仙门世家年轻弟子生死试炼,共争剑道魁首之名。
沈云洛这段时间,将作为灵渊与沈氏的交换弟子,留在灵渊山交流六年。
19.
后来我才听说,沈云洛拜入山门的那一天,灵渊山上下大小师兄师弟都哭着抱做了一团。
带着他去认山头的路上,好几位路过的师姐师妹见着我便泫然欲泣,未语泪先流。
那一道道嗖嗖如剑光般扫向我和他的哀怨眼神,让我不禁头皮发麻。
我拿剑柄戳了戳身旁少年的手臂,纳闷道:「他们这是怎么了?」
他背负长剑,一身金袍在灵渊山如霞锦粲的桃花下灼目得不得了,闻言只是用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看我。
他笑眯眯地道:「榆木脑袋。」
我不服气了:「师祖和师父都说我天资聪颖,脑袋灵光!」
他只是接着笑,继续道:「想不到我的未婚妻是个处处留情的多情种子便罢了,竟还是个大聪明。」
「谁是你未婚妻?」我立地退出十米远:「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阿姊走时可说了,昔年族中长辈玩笑罢了,当不得真。」
阿姊的前话我倒是没放心上,毕竟她在我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印象里,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捉弄我,看我吃瘪。
这人后半句却直接令我炸毛了,不满道:「还有,你说谁是大聪明?」
20.
沈云洛最终是拜入了皓鸢师祖门下。
我领他来到三清峰上时,皓鸢师祖正垂坐在花楹下,清光寂寂,松姿鹤影。
看她的背影,好像正拿着根竹竿钓鱼,只是头一点一点的,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在认真钓鱼。
我嘴角一抽,脚步放轻快步走近,凑到皓鸢师祖小声说道:「师祖,有客到访!」
皓鸢师祖从瞌睡中惊醒,一瞬间精神抖擞:「啊,是小松月啊。」
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这年纪大了,就是容易犯困啊哈哈哈……」
我向她引荐了沈云洛。
只是一照面,皓鸢师祖便笑开了:「老天待我不薄啊。」
她喜滋滋地左右探看道:「十二年前没能收小松月为徒,十二年后又给我送来了个根骨这么好的苗子。」
「我就知道,天道不绝我太清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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