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长大的那条狼青,已经死了吧?
……
照片上的我歪戴着一顶小草帽,站在童年的院子里,背后是花花绿绿的塑料门帘。妈妈的手真巧啊,用冰棍儿纸和曲别针一点一点的组合起来,进进出出总是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香椿树在雨后显得湿润,我的狗在旁边昂着头,眼睛炯炯有神。
……
它是条 狼青 ,长得也就很像一头狼,我4岁那年父亲抱到家里来的。
不过,如果你在动物园里见过狼,就能看到那些可怜的家伙在笼子里夹着尾巴转圈,哪里比得上我的狗?
我的狗如果放在黑背里,就好比石头里混入了一块玛瑙,我的狗如果放在狼窝里,也会是一只招子发亮的「警察」。
它叫「三儿」,这个名字太俗了。不过父亲说:「赖名好养活」,所以它虽然「英俊潇洒」,但还是以「三儿」为名长大了。
它很聪明,也很懂事,家里来了客人从来不咬不叫,但陌生人哪怕碰一下大门它也会狂吠。
从记事起,我们就形影不离。那时候北京的四环路还没有修建起来,家门口还是土路。幼儿园前面有一片很大的苗圃,满地的绿草和不知道名字的树与花。
爸爸烧融废旧自行车胎上的胶皮,做了黏杆。我们常常一起去草地里粘蜻蜓,「三儿」跟在我屁股后面跑,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那时候的夏天,感觉总是很长。太姥姥没有在电饭煲里放水,于是烧坏了,妈妈听了只是笑笑,转身从自来水池里捞出两毛钱一斤的西瓜。
我们坐在院里吃香菇炖鸡,「三儿」就得到最大的一块骨头,不过有时候又怕鸡骨头太尖了,我就伸手从它嘴里掏出来,重新检查一遍,省得扎到这家伙的肚子。
它也不咬。
……
我上小学了,学校距离家就500米。父母开始忙起来,再也不在香椿树下吵架了。有些夜晚,四下无人,我被噩梦惊醒,看到「三儿」安静的在旁边趴着,就又睡过去。
我的恐惧,我的快乐、悲伤,以及那爱上层楼般的忧愁,都会偷偷地讲给它听。
那年夏天,周围的房子慢慢空了,旁边菜园里光秃秃的,小时候常去抓蝌蚪的那条水渠也不见了,幼儿园前面的苗圃被夷为平地,很多同学都搬走了,黄色的巨型卡车载着幼儿园的转椅消失在路面腾起的尘烟里。
「三儿」学会了开院门,开始偶尔的失踪,白天总是不见它的身影,夜里听到院门响,我们就知道它回来了。有时不知它去哪了,站在门口叫一声它那傻名,过一会儿它就又出现在街角了。
1997年香港回归,我收到了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开始住校。舅妈送了我一本【十七岁不哭】,我读了常常怀疑那时候的「三儿」可能是偷摸出去「谈恋爱」了,不过事情无法验证,也就成为了一桩悬案。
还有一件悬案:来年夏天,香椿树忽然死掉了。
父亲见我不高兴,带我顺着工人们施工的木梯子爬上了新修的花乡桥看风景。梯子不够高,我有点怕。父亲叼着烟,趿着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抬头瞧着我,坚定的说:「跳吧!」我于是纵身一跃,坐在了立交桥的护栏上。
天蓝而高远,风把父亲艺术家似的长发吹的乱飞,他说:现在北京在「打狗」,「三儿」被抓到肯定活不了,不如先送到太姥姥家养一阵子吧。我无法反驳,因为我们马上就要搬到楼房去住了。
……
后来在葛优演的【卡拉是条狗】里,我回忆起了那时的日子,总是很恐惧,不知道「三儿」怎么适应新的生活。
我转学了,新学校在河北省一个偏僻的村镇里,两排上下铺并拢在一起,门板露着风。我把洽洽瓜子分给「同床」的同学,回来剩下的瓜子就全不见了。洁癖的妈妈抱着我的新被子坐在床上,气哭了。
那段时光的我却很开心,山里的夜空真美啊,总是蓝中泛紫,星星摇摇欲坠,让我真正懂了什么是「手可摘星辰」。
只是饭菜吃不惯,我们常常怀疑食堂的阿姨不会烙馅饼,总有股怪味。舅老爷走了几十里山路来镇上卖山货,一共卖了100块钱,塞到我手里50,说是太姥姥交代的:让我买点好吃的。
家里现在还有几个太姥姥去世前拿旧衣服缝的坐垫,花色十分复杂。我常想这么厚的坐垫,缝起来大概很难吧。那之后我从来不扔旧衣服,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旧衣服兜里摸出来太姥姥塞的钱,都是十块的。
太姥姥曾在乡下院子的篱笆下,为我种了几从草莓。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回去吃上一回,一个老人却照料了四季。
忘记是哪一天了,总之是在草莓熟的季节。母亲懒得做晚饭,于是带着放假的我去吃涮羊肉,父亲忽然说:「三儿」回来了,但楼房不让养大型犬,就送人了。
「嗯。」我应了一声,看着铜锅里飘起的浮沫:「这的羊肉也越来越不行了。」
「不过有时在街上偶尔遇见了朋友带着它,叫它名字,还是会巴巴儿望过来,还认得。」父亲接着说。
……
2001的夏天,四环路竣工了,但还没通车,傍晚我在桥上散步,终于又遇到了它。
「三儿」不可遏止的老了,胡子都白了,往日的精神全不见了。它瘦的脱相,佝偻着背,腿脚也不太灵便。
狗的年岁和人可比不了,那时它得「80岁」了吧?眼角挂着黏液,再也透不出我的影子。空旷的柏油路上,它夹着尾巴,完全就是一只路边的野狗,丧家犬的模样。
我叫它的名字,它看向我,显然认出了我,却不再像从前一样冲我狂奔过来。我一遍一遍叫着它,可它只是偶尔抬头看我一眼。我追过去想摸摸它,可它不让,躲着我的手,跑远了。
桥两侧的土地被切割成一块块的,裸露着,荒芜着,全无记忆里的痕迹。沙尘将天空染的晕黄,我就那么坐在马路牙子上,哭的一塌糊涂。
我再也没有养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