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要穿新衣服,这是个习俗。偏偏这一年,我没有新衣服穿。
看着堂姐身上的汉服袄子,我只能紧了紧身上的破袄。
老妈说得对,那样的衣服华而不实,不暖和。
可还是在正月里的某一天,我像是偷灯油的耗子,还是偷偷穿上了那件汉服袄子。
四下无人,我蹲在村口的池塘边儿上哼着姥姥教的客家童谣「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忘了待着多久,有两种相反又夹杂的感受不断拉扯着我。
冷,刺骨的寒。
烫,酌心的烧。
失去意识之前,看到母亲赶来时那张焦急、失措的脸,从心底竟然升起种报复性快感。
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正月里,我死了。
自那之后,母亲就疯了。
七月盛夏,她也穿着厚厚的破袄,疯疯癫癫念叨着:「乖,不冷了不冷了,这样就不冷了。」
1.1
亲家门前一肚塘,放的鲤鱼八尺长...
这首节奏轻快,语调明朗的童谣是外婆最爱挂在嘴边哼的。
大巴车上颠颠晃晃的,打小就晕车的弟弟又开始呕吐了。
封闭的空间里满是中午刚吃过韭菜饺子的味道,经过几小时的发酵,各种酸、苦、腥、臭交杂在一起,难以言说。
坐在最前头的几个叔叔阿姨已经开始抱怨,我妈一母当关:「谁家没个身体不适的时候?你们就一辈子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
说归说,可我们一家四口还是中途下了车。
讲道理,如果不是弟弟晕车的厉害,我妈怕没这么容易妥协。
离奶奶家没多远了,我们打算一路走过去。
山路崎岖蜿蜒,鞋底很薄,每往前踏出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指压板上,痛感最先抵达心脏,然后又传到每一寸神经,最后才反馈给脚。
我爸将弟弟抱在怀里,我和妈妈又拿又抱着一堆行李,紧紧地跟在后面。
这样的路,多走一步,脚踝就酸涨几分。
一个不留神,膝盖稍稍弯曲了下,肩上的包裹就这样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时不时的还腾空翻转几下,包裹里的衣服如同迸裂的暖壶,散落满地。
隐约间,我看到件大红色的棉袄,像是在山野间独自绽放的玫瑰,就静静地躺在碎石中央。
老妈重重拍了下我的背:「让你帮忙拿个东西笨手笨脚的,山里那么冷,现在没衣服穿了。你弟弟还那么小,冻坏了怎么办?」
说是这样说,但老妈还是从我身上接过其他的行李,扛在自己更弯曲的背上。
老爸垫着脚尖向下看了看:「家里有的是旧衣服,丢就丢了。快走吧,不然赶不上元宵节的这顿晚饭了。」他的步伐更急促了,仿佛真的在与愈发昏暗的天色赛跑。
旧衣服?
可是过年该穿新衣服的呀。
我心里满是疑惑,却只能攥着劲,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太阳快要消失在山的对面,山脚下疏疏篱落的灯火,怎么看也不像课本中等候游子归乡的信号。
1.2
村里新盖的小二楼刚刚通电,有点儿像我刚上的那所中学里的教学楼,高高大大、冷冷清清。
正厅的大门口,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像是来自荒古巨兽的一双血色瞳仁,盯得人直发慌。
我扭过脑袋,不愿直视张贴囍字的灯笼。
「你这孩子,见了爷爷奶奶也不知道问声好,哭丧个脸给谁看?」
老妈没来由的一句埋怨掺杂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诶呀,瞧给孩子冻得,怎么也不穿件衣服。」
奶奶莫名其妙的关心,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见爷爷奶奶的次数不算多,只记得在印象中他们不苟言笑,寡言少语。
她从台阶上迈着急匆匆的小碎步,从老爸手里接过了弟弟,迎着赶来围成堆群暖的爷爷就往屋里进。
爸爸和妈妈也高兴的溢于言表,他们一家五口人其乐融融。
下...下雪了?
我抬头看向浓墨色的夜幕,点点白絮飘飘洒洒,毫无章法的凌乱,凭空生出种破碎的凄美感。
元宵节了,这年的正月,似乎格外冷。
1.3
我们是最晚到的一家人,大伯、二伯和三姑姑都早到了。
他们有的三五成群打着麻将,有的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谈论着什么,仿佛过年真的是一种规则,不笑就是会被罚的。
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合群些,站在镜子前,练习着让嘴角摆出适当的弧度,迎合着大人们的审美,戴着他们的面具。
在客厅里瘫坐在沙发上的堂姐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真的好漂亮。
一双眼睛水灵灵心无旁骛的盯着手机,额前的空气刘海弯曲的像柳树垂涎在湖面,脸蛋粉粉嫩嫩的像刚成熟的果子。
最关键的是,堂姐穿得一身桃红色的衣服。
这样的衣服,我听班里几个有钱的同学说起过,叫汉服袄子。
衣服是开合式的款式,脖领、手腕处绕着一圈圈的白色绒毛,袄子上印着不知哪个朝代的铜币。
看上去,真有种电视里古代富家千金的样子。
似是感受到我炙热的目光,堂姐的眸子向我投来,轻轻点了下头,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1.4
客厅里足够大,满满当当摆了整整三桌,老辈男人一桌、年轻辈男人一桌,女人带着小孩儿一桌。
我们这桌有些拥挤,老妈不管其他人动没动筷,自顾自的往我碗里塞着几块肘子、几只大虾,压得结结实实的,让我端着碗去沙发上吃。
这些东西向来是她爱,我不爱的。塞进肚子里会反胃,可老妈又不允许剩饭。
主家的爷爷要讲话,所以电视只能空放着画面,没有声音。
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看默剧,难道不会觉得有种窒息的感觉吗?
如今,反而觉得失去声音的张力,表演反而更具有遐想空间。
爷爷酒杯举起一饮而尽,几位叔叔伯伯次之,哥哥姐夫们紧随其后,女人小孩儿们也举起饮料凑着热闹。
没人注意到我手里的果粒橙,我象征性的举起,又放下。
算了,太甜,不想喝。
「这是我们搬到新房子的第一场家宴,首先给谢谢祖宗福泽庇佑,其次给感谢一下老大出钱,老二出力。」
大伯、二伯已经喝的满面红光,被点名表扬后更是笑着摆两下手,嘴上谦虚推托,可眼底傲然的神色呼之欲出。
老爸讪讪的赔笑,还在自责自己没用,未能帮上什么忙。
老妈神色尴尬,小声唠叨埋怨了几句,却引来其他几位伯母的冷嘲热讽。
这会儿,堂姐端着满满一碗饭坐到了我旁边,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了几分,既不会让那面侃侃而谈的长辈们听到,又不至于像是看默剧。
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鸡爪:「一个人,不闷吗?」
我摇摇头:「不闷。」
说是不闷,其实是习惯了。
「姐,你的衣服真好看。」
堂姐怔了下,随即绽开轻松明快的笑容:「我也这么觉得。」
1.5
聚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老爸才微醺的回到房间,吵醒了本就有些反胃的我。
我睡觉有个习惯,总是喜欢把两只手伸到外面,然后用胳膊夹着被子,侧躺着。
可到了老家却行不通,只要又一寸肌肤是裸露在外面的,就会有种僵硬的生痛感,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在一寸寸割裂着皮肤。
母亲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抱怨着该死的天气。
父亲低语:「房子才刚修好,等明年装了空调,就好了。」
「还有明年?明年回来干嘛!你爸妈有多喜欢老大老二你看不出来吗?明年还来自取其辱吗?」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连个车也没有,你女儿的脚都磨出泡了。再回你自己有一个人回,我们才不陪你折腾。」
「你有完没完...」
两个人喋喋不休,吵得声音越来越大,我却并不在意。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小孩子们都有新衣服穿,以往我也是每年都有的。
我想着明年会不会有新的衣服,那衣服会不会像堂姐的那么好看,是不是也是件汉服袄子?
越想越激动,人心里有光的时候,往往还没睡着,就开始做梦了。
1.6
东边的山崖上,一缕金光炸裂开来,赤红渲染着大半天空,步步紧逼着不肯下场的那轮下弦月。
山野间的晨光更显灼烫,半梦半醒间仿佛已经闻到了新衣服的味道。
房间也就几平大,弟弟还在酣睡,爸妈已经为新年的第一天开始做准备了。
老爸换上压箱底的皮夹克,老妈也翻出了穿过好几年的新裙子。
弟弟那套在县城就买好的衣服也整齐的摆在床头。
环顾四周,别说那套出现在梦里的汉服袄,就是连一件普通的新衣也没有。
「妈妈,我今天穿什么呀?」
不敢明目张胆的索要,只能绕个弯的恻隐隐提醒着。
「哦,对!」
老妈恍然大悟的神色让我有些心安,我就说嘛,大过年的,怎么可能没新衣服呢?
老妈走出房间许久后,才眉头紧锁的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件深褐色,破破烂烂的棉袄马甲。
老妈的嘴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整日里不是埋怨这个,就是厌恶这个。
一通唠叨挤满了这小小的房间,我的眼睛紧紧盯着母亲手中的物件,心却越来越沉。
「妈,我的新衣服呢?」
「哪儿有什么新衣服,新衣服不是让你丢下去了么!你都多大了,还要穿新衣服。再说现在没衣服穿怨谁?还不是怨你昨天把包丢了。」
老妈心烦意乱的将棉服丢到我跟前,嘴里还喋喋不休念叨着,我却好像双耳失聪,与外世隔绝。
面前那件皱皱巴巴、打满补丁的衣服,就是我今年的新衣服吗?
1.7
我在老妈的催促声中,鼻尖泛酸的套着这件破袄,贴在薄薄的秋衣上时,反而有种裸露的窘迫。
好像那个一无是处的我,被扒光了丢在舞台上,任人嘲弄。
我扭捏的站在房门口,始终不愿往前踏出半步。
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倒映出我拘束的模样,有点儿可怜。
「别逼我大年初一就揍你,快点儿给我出来!」
母亲严厉的呵斥声,令我下意识的松开门框,脚尖轻轻触地,一点点往外腾挪。
再想抓回门框的时候,就被母亲提着领子扔了出去:「快点儿!」
「回趟老家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天到晚找不自在。」
母亲骂骂咧咧,把这几天心中的烦闷全都一口气撒到了我身上。
大厅里的人彼此相互恭喜着「恭喜发财」「身体健康」之类的话,只有我躲在楼梯的拐角,不敢露头。
过年没穿新衣服,跟裸着也没什么不同。
奶奶这件衣服虽然厚实,可越穿心却越冷,掉入冰窖里的那一刻,是我看见堂姐的时候。
她又换了身衣服,依旧是汉服袄子,却是大红色、枣红色的。
堂姐怎么有那么多衣服穿啊!
堂姐挑眉看看我,神色不解:「你过年就穿这个?」
我揉搓着衣角,脚趾也不自觉的往回扣了扣,将头沉的很低,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1.8
大年初一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小辈们要轮番跪拜长辈,排着队领取压岁钱,换作以往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可今年,我却巴不得舍弃这个环节。
反正到手的红包再多,最后也落不到自己手上,还要抛头露面。
可规矩就是规矩,眼看着前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跪地,磕头,领红包。
客厅里两块蒲团都要跪出印儿,马上就要轮到我了,莫名有种要上台表演的紧张与生涩。
还没走到蒲团前就听见两声刺耳的笑声,身子僵在原地。
周遭的人窃窃私语,像是在讽刺我。
他们一个个笑得很开心,应该是在嘲笑我。
身上这件深褐色的马甲,活脱脱变成一件锁住我的盘头枷。
扑通一声,跪在爷爷奶奶面前,小脸却憋得通红。
「祝爷爷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字字诚恳,可听在他们耳中,似乎有些消沉的意思。
总之,跪下去的那一刻,厅里不再像原先那般热闹。
他们都察觉到反常,我用余光扫过母亲,她的脸色果然又黑了几分。
爷爷笑呵呵的将我搀起,塞着两个红包在我手中,操着一口晦涩难明的方言:「我娃怎么不高兴啊?是不是你爹你娘又训你了,爷爷替你出气。」
「没有,谢谢爷爷。」
手中的红包沉甸甸的,我越握越紧,试图将它捏碎。
1.9
「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从昨天开始就跨起这张脸,今天是大年初一,所以人都在过年,就你搞特殊是吧,就你有不开心的事儿是吧?我看平时真是惯的你了,你要是不开心,以后过年你就自己一个人在家,再也别出来了!」
老妈将我拖拽到隐蔽的角落里,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
「不出就不出!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受委屈吗?我过年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没有,难道我就不委屈?」
「你堂姐那样的衣服有什么好的,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眼睛都长到人家身上了,那样的衣服华而不实。」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和我娘太像了,尤其是既要委曲求全,又偏偏满腹牢骚的性格。
就像不断给气球的打气,表层从一张伸缩有度的橡胶渐渐撑成一张薄膜,然后「砰」的一声,破掉。
气体消散后,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那声爆裂是实实在在的,而且破碎满地的气球碎片,也证明着有些伤害一旦形成,将无法弥补。
老妈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从惊愕到茫然,再到愤怒,五官渐渐扭曲。
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后,老妈愤懑的声音嘶哑又不得不尽力压低着,显得格外凄惨:「你就是为了件衣服?我养你这么多年,就为了一件衣服,非要在过年的时候甩脸子?」
2.1
整个下午,我都被锁在这件小房子里。
窗外阳光妩媚,冻枝儿上竟然飞来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咿呀咿呀的叫唤着。
天地间的万物,似乎都在迎接着农历新年。
左脸上依然有种火辣辣的痛,可心里似乎愈发的冷静。
不憎恨、不埋怨,也没有任何的起伏。
情绪在一瞬间的迸发后,将会用很长一段时间慢慢修复因崩溃而撕裂的伤口。
如果说此时此刻真想做点儿什么,或许我想试试堂姐的汉服袄子。
窗外飘来饭菜香味的时候,肚子也在咕咕的叫了。
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堂姐端着一碗菜进来,上面还盖着两块鸡翅。
「吵架了?」
堂姐永远是这么风轻云淡,好像连天塌下来,也是件不足为道的小事儿。
「嗯。」
她用筷子夹走一块鸡翅,把剩下的放到我面前,没有询问吵架的原因,也没有安慰我,就静悄悄的啃着鸡翅。
我嘴唇张了张,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又悻悻的闭上了。
她啃完后,便起身要离开,临走的时候在桌角上放下一个很薄的红包:「把这个单独放起来,开学了当做自己的零花钱。」
堂姐走的时候没有把门锁死,只是轻轻掩上了。
这间房里的灯是坏的,又背阴。
天色昏沉时,一切显得落寞、孤寂。
那道穿越门缝的光,在墙壁上形成一道立体的光柱,似乎在告诉我,这是最后的救赎。
2.2
客厅里人声鼎沸,推杯换盏间满是欢声笑语,他们已经开心一整天了,我在二楼都能闻见酒味。
堂姐的屋子在走廊靠西,我垫着脚尖,轻提着步子一点点挪过去。
她的屋子很整洁,或该用清冷来形容。
房间里的那束白光被打开,像柄无法让人直视的刀剑,从头顶散开,落在四周的白墙上,折射如同冰雕打造出的房子。
那几件汉服袄子就挂在单薄、简易的衣架上,那架子的两根空心塑料管向右倾斜的很厉害,连接处更是强弩之末,随时就有折断的风险。
一件、两件、三件、四件,我站在门口,光着脚丫一件件数着,袄子、裙子…
堂姐真的有好多衣服啊,摆在门口的两个大行李箱沉甸甸的,似乎还有很多没拿出来的东西。
我偷偷试着将汉服袄子穿在身上,有些大了,到处都是漏风的地方,而且也没有奶奶的棉服暖和,但我想应该是很好看的。
四处张望,想找一面镜子,可想想只有客厅才有。
没关系,过年就是要穿新衣服啊。
2.3
以往过年有了新衣服,总是要第一时间给外婆看看的,合不合身,外婆都会亲手用针线改的。
今年外婆不在了,偷来的汉服袄子都不知道给谁看。
想起外婆常哼着童谣的月光光,或许在池塘边,可以让外婆看见。
凭着昨晚进村的印象,记得在村口处有一个小池塘,和外婆家里的很像,都是周遭的青草冻出寒霜,池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
从家里那所新宅走到池塘的时候,双脚已经冻得发紫,起初还能感到丝丝冷气如开过刃匕首般割裂的疼痛,可走的时间长了,也就没了知觉。
乡野间是一条早年间就修缮好的小路,这几日走的人有些多,路面就多了些细小杂碎的物件,扎进脚底也没察觉。
走过的地方,像是条扭曲爬行的赤练小蛇,浓如朱砂般墨痕的血迹从家门口延伸至池塘边儿。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前一肚塘,
放的鲤鱼八尺长。」
外婆教给我的童谣再次响起,伴着寒风吹过枯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显得格外寂寥。
突然觉得早已麻木的身体里有股暖流游走在四肢与五脏六腑之间,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种燥热的感觉。
解开胸口处的衣领,嗖嗖冷风吹进去,才觉得舒服点儿。
迷迷糊糊之间,就躺在塘边儿,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被外婆哄着睡的时候。
尤其是盛夏傍晚,她皱皱巴巴的手举着蒲扇,缓缓起风的时候总会调整角度方向,让舒适的轻风偏袒我些。
想着外婆,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的神情。
意识模糊间,看到老妈老爸神色慌张,一路连滚带爬,满汉热泪的样子,我心里竟然升起一种报复性快感。
2.4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扰得我没法好好睡觉,上次被吵醒,还是在姥姥的葬礼上。
那天我整宿没睡着,不明白怎么活生生的人,眨眼间就变成小小一个木头盒子。
捧在怀里沉,放在桌子上又怕凉,没人看的时候就总是会把姥姥垫在手上。
天光乍现时,目光昏昏沉沉,才听见家里号丧的声音。
这会儿又为何哭泣啊?
悠悠转转睁眼后,看见家里一众人都在客厅里丧个身子,愁眉苦脸,而母亲蹲在墙角不停地啜泣。
他们念叨些什么,已经听不太清,但话里话外好像十分埋怨。
这次罕见的没有一出闹剧,睡醒后老爸老妈围上来紧紧抱着我哭作一团。
旁人也有些被感染到,各个都是泪眼婆娑红了一圈又一圈的眼睛。
没有殴打,没有责骂。
老妈少了唠叨,只是颤抖着手把我的棉被一圈圈裹着更紧些。
「傻孩子,不就是件新衣服的事儿,买,买啥,妈都给你买。」
老爸也在一边儿帮衬着:「买,都买。」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爸老妈突然对我关怀备至,但我很受用,此时的温暖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感觉。
2.5
莫名其妙的温情转瞬即逝,老妈又开始习惯性的唠叨几句,被老爸使了个眼色打住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又把奶奶那件破袄拿过来,塞在了我身上。
老妈拿着针线,开始将破袄实实在在走着线脚,如同榫卯般死死的嵌在里面的秋衣上。
破袄厚实的包裹凭空抽走心里为数不多的安全感,说不上来因何,就是隐约间觉得这件缝上去的破袄如同黑白无常的锁链,死死卡住命运的咽喉。
天又暗了,与昨晚相比,从窗檐门缝中窜进来的死死阵阵凉风,反而能带给我一丝舒畅的感觉。
太热了,实在是太热了。
我揪了揪老妈沉重的衣角:「妈,我好热呀。」
她的眼皮耷拉像初夏时的柳叶,嘴唇里蹦跶出几个狭小又急促的音节:「睡着就不热了,你别折腾。」
老妈说得对,那样的衣服华而不实,奶奶的破袄才真正暖和。
老爸双臂环着我的腰,扣得有些紧,越是挣扎,仿佛就越是紧实了几分。
我只能贪婪的呼吸着从夹缝中透进来的空气,可这细小微弱的气流越来越少,直到察觉不到有新的冷气递进来。
窒息,第一次体会到窒息的感觉。
身边似乎有两只蚕蛹在不断吐丝结茧,一圈又一圈绕着我的身体,直到将我封闭在半透明的茧中,透进来的光亮也逐渐变得昏暗。
从挣扎到消沉,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用力推托父亲的双臂,却无济于事。
3.1(堂姐视角)
堂妹的葬礼仓促、简陋,如她并不光亮的人生一般,草草收场。
从池塘边将她捡回家的那天晚上,她被闷死在她父亲怀里。
说来讽刺,没在村口冻死,反而在家里被活活热死。
我没敢笑,因为所有人都哭得很伤心。
尤其是奶奶,那天晚上她心疼孙女全身被冻到青紫,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在杂物间里翻出一个火盆,又不知从哪儿搞了些焦炭,就这么放在卧室门口。
结果三叔三婶后半夜被生生呛醒,那个时候,堂妹已经死了,可她的身体依然温热,甚至是滚烫。
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正月,起初人们彼此寒暄着外面的生活,后来又谈论起对于这场悲剧的看法。
「真是造孽哦,这孩子就是个不省心的主,大冬天一个人跑到池塘边儿上,就为了件新衣服。」
「谁说不是呢,爹妈养了十几年,养出个仇人。」
「幸好,家里还有个小的,要不这两口日子可怎么过哦。」
他们操着一口方言,不像是在惋惜,而是趾高气昂的评价,或者说…自以为是的审判。
3.2
三婶在灵堂前哭昏过去,又醒了,醒了接着哭,然后继续昏过去。
直到哭不动了,呆呆地坐在蒲团上丢了魂,大厅里才安静了几分。
她愣神半响,突然想到了什么,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在沙发上啃着鸡爪的我,边破口大骂边连滚带爬的朝我走来:「都是你这个小贱种,没事穿那么好看的衣服给谁看?都是自家亲戚,你攀比个什么?要不是你,我女儿也不会死!」
她就是个疯子,堂妹在的时候,内敛的疯。
堂妹走了,就开始到处撒泼打滚,因为没人再愿意承受她没完没了的唠叨与埋怨。
她没走到我面前,就被其他人拦下。
我母亲也不是个吃素的,起初还宽慰几句,见对方越骂越难听,便不甘示弱的叉起腰当面锣对面鼓的算起账来。
「俞秀莲,你讲话不要那么难听,我们过年穿什么衣服你们管得着吗?自己舍不得给女儿买衣服,反倒赖上了别人。」
我了解母亲,顾忌的亲戚脸面,肚子里更难听的话没有讲出口。
大厅里乱作一团,我自顾自的啃着鸡爪,没理会他们打骂的声音。
太吵了,刚见面的时候吵,现在也吵。
3.3
闹剧没持续太久,奶奶忧思成疾,急火攻心,住进了医院,其他亲戚也作鸟兽散。
我明天也要回省城了,在后院隔街的一处空地上,自己燃了些篝火。
幽深的深夜中,一轮血月低低沉沉,这盏昏黄的灯高悬在天空中,朦胧却让人心里发慌。
越盯着这血月,越是觉得眼熟。
像什么呢?
想起来了,像门口那两个大红灯笼。
其他人烧给堂妹的元宝已经有很多了,我只烧了一件东西,她偷穿的这件汉服。
原本妈妈嫌晦气,就扔到家门口的垃圾桶里,我又偷偷捡了回来。
枣红色的汉服被丢进去的瞬间,火势被盖住后渐渐变小,紧接着金黄色的外焰穿透衣服,一缕黑烟随之生疼,直冲面门。
下意识躲闪退了几步,然后站在原地,看着那件汉服扭曲变形,一点点变成灰烬。
它不过是我随手在街边买的一件衣裳,有点跟风的意思,起初是有点喜欢,但后来就觉得食之无味了。
当初看表妹如此喜欢它,也想过要不要私下送一件。
可犹豫再三,总觉得有些施舍别人的意思,便打消了念头。
面前的火越烧越旺,远出传来的一声嚎哭,听着声音耳熟,应该是某位亲戚的。
3.4
三叔死了,死在进山的那处悬崖上。
听说是昨天夜里梦见堂妹一个劲的喊冷,说想穿今年过冬的新衣,结果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跑进山去找那包掉下去的衣服。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踩空了,直接从六十多米的山崖上,踩空摔死了。
好巧不巧,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就倒在那团散落的衣服旁边。
鲜红色的血液渗透进正在消融的雪地里,也浸染了那件新中式风的棉服,大红色的,我觉得比我的汉服都要好看些。
原来三叔三婶给堂妹也准备了一件好看的过年新衣,他们懒得提这件事儿,堂妹也没机会知道了。
三婶疯了,不知什么时候把那件破袄拔下来,缝到自己身上。
此后她就很少脱下来过,连七八月的盛夏,都不肯扒下来。
衣服脏了馊了,变得残破不堪、奇臭难闻,都不肯脱。
有时候长满了痱子,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红斑,她也只会隔着厚厚的破袄不停抓挠,直到抓破了,抓到流出血,也不停下。
知道内情的人心疼,可怜她,外人只认为她是个讨饭吃的疯婆子,在街上瞧见了会扔两块干巴巴的馒头,既是嘲讽,也是怜悯。
三叔家的那个弟弟,就有我们几家轮流养着,直到大一点懂事儿了,才会回去看看三婶。
又是一年寒假住在我家的时候,他就喜欢深夜坐在窗台前,戴着耳机,轻轻的哼着一首耳熟的童谣。
是这样唱的:「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前一肚塘,放的鲤鱼八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