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周菊 「神秘人」曾毓群终于坐不住了。2023年年底至2024年年初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宁德时代分别与赛力斯、东风猛士、江汽集团、滴滴出行等多家公司签署了合作协议。从这些合作签署仪式现场的画面看，无论合作对方的行业地位高低，宁德时代董事长曾毓群均一一亲自出席。这位从前「排队都难见上一面」的人，如今在寻求合作的路上马不停蹄。
从去年开始，曾毓群就频频现身行业公开论坛，在发言中不忘「向车企示好」。除了展示宁德时代产品技术先进，还指出电池成本也已大幅度下降，更强调科技平权和服务大众。宁德时代的定位不断向帮助车企发展的供应商角色转移，不再如两年前市值破万亿的时候一样，被诟病借垄断地位与车企签署「霸王条款」。
2021年5月，是宁德时代这家从福建闽东县崛起的企业，创立十年来最为辉煌的时刻。彼时，宁德时代市值一举突破万亿元，此后最高飙升至1.83万亿元。由于在新能源动力电池行业手握超过半壁江山的市场份额，加上作为多家整车企业合作伙伴的身份，宁德时代在当时成为A股市场「众星捧月」般的明星企业。
然而，好景不长。如今的宁德时代，告别万亿市值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宁德时代最后一次站上市值超万亿元，是在2023年9月6日，此后的4个多月里，其市值一路下滑。截至2月2日午盘，宁德时代股价报144.61元/股，总市值为6361亿元。由此计算，宁德时代当前的市值距离最高点已蒸发了超过10000亿元，跌幅超60%。曾毓群本人的「身价」也随之大幅缩水。胡润富豪榜显示，曾毓群2023年身价为2243亿元，比起2022年的3348.2亿元跌去1105.2亿元。
不过，从2023年动力电池市场份额和公司业绩看，宁德时代均交出了不错的成绩。根据中国动力电池产业创新联盟数据，2023年全年，中国动力电池累计装车量387.7GWh，同比增长32.6%，其中宁德时代以167.1GWh的装车量第一，市占率为43.1%。
根据宁德时代发布的2023年业绩预告，公司预计2023年归属上市股东的净利润达425亿—455亿元，同比增长38.31%—48.07%；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后的净利润为385亿—415亿元，同比增长36.46%—47.09%，日均净赚超1亿元。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宁德时代从「万亿神坛」跌落？明明仍是无可争议的动力电池行业龙头，却守不住万亿市值。明明可以日赚亿元，却要疲于奔波搞合作。宁德时代有困惑，更有焦虑。
罗兰贝格全球高级合伙人、大中华区副总裁郑赟对经济观察报记者表示：「最近这一年资本市场特别萎靡尤其是新能源板块，宁德时代也难独善其身。」
全联车商投资管理（北京）有限公司总裁曹鹤则表示：「市占率下降、其他车企布局动力电池产能、自身股价透支、大盘震荡下行都对宁德时代的市值有一些影响。」其指出，目前资本市场普遍对宁德时代缺乏信心。
从「霸王条款」到放低姿态
宁德时代成立于2011年，彼时曾毓群将ATL（中国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的汽车动力部门剥离出来，在福建省宁德市成立了这家电池制造企业。2012年，宁德时代拿下宝马首款高端纯电动车「之诺1E」的电池订单，赚到第一桶金。此后，中国推出了「动力电池白名单」，将三星、LG等外国电池厂商排除在外。在这一背景下，押对了三元锂电池技术路线的宁德时代进入飞速发展期，逐步成长为国内最大及全球知名的动力电池生产商。
过往的公司业绩报告显示，从2014年到2022年，宁德时代的营业总收入从8.67亿元增长至3285.94亿元；利润总额6243万元攀升至366.73亿元。在这个过程中，宁德时代于2018年6月登陆A股创业板，市值一路水涨船高。
尤其自2020年以来，由于新能源汽车进入爆发式增长期，行业对于动力电池的需求高涨，宁德时代一时间被被车企「踏破门槛」。即便当时动力电池价格高企，也挡不住车企急于稳定货源的热情。
业内盛传的一则故事是，2021年年中，小鹏汽车CEO何小鹏曾为了从宁德时代顺利「拿货」，不得不赴宁德时代驻守一周「蹲点」，期间曾毓群与何小鹏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更有甚者，曾毓群曾要求企业必须拿钱并承诺产销量波动稳定，才愿意与车企签署供货协议。这些被认为是宁德时代对车企提出的「霸王条款」。
面对强势的宁德时代，整车厂不愿意「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转而投向其他动力电池厂商。伴随多家动力电池厂商开动扩产，加上部分车企宣布自己研发电池，动力电池市场的供需关系逐步得到缓解，宁德时代的市场份额不断下滑。
行业统计数据显示，2022年，宁德时代在国内动力市场的市场份额首次跌破50%。2023年9月，宁德时代的市场占有率再度失守 40%，下跌到39.41%。2023年全年，宁德时代虽然仍保持43.1%的市场占有率，但与2022年的48.2%相比，已大幅下降5.1个百分点。
对宁德时代的市场份额造成分流效应的，主要是比亚迪、中创新航、国轩高科、蜂巢能源等其动力电池厂家。尤其是比亚迪，其凭借在磷酸铁锂电池方面的强项，动力电池份额从2021年开始明显增长。2023年，比亚迪动力电池装车量105.48GWh，较2022年增长超50%，市占率达27.21%，同比提升3.76个百分点，其与宁德时代的市场份额差距缩小至15.9%。
动力电池市场的格局正在逐步告别宁德时代「一家独大」的局面，市场的话语权也逐步从宁德时代向更多元的企业转移。因此，宁德时代不得不放弃「高傲」姿态，开始主动寻求合作伙伴。
「锂矿返利」计划沉寂
宁德时代在2023年里保住了市场第一的位置，同时也取得了不错的业绩。但碳酸锂等原材料价格的大幅下探，为其后期业绩表现带来不确定性。
过去一两年中，碳酸锂等原材料价格经过了暴涨到暴跌的过程，从最高的60万元每吨到如今的不足10万元每吨。如何解决原材料价格对于下游动力电池及整车价格的影响，一直是整个新能源汽车行业的挑战。动力电池企业、整车厂都曾参与到疯狂的「抢矿大战」中。
宁德时代在2023年2月推出「锂矿返利」计划则是一个用以打破市场混乱的「妙招」。按照计划，宁德时代向部分优质客户将50%的碳酸锂原料按每吨20万元的价格结算，其余按照市价计算，差价返还主机厂。但客户需要将80%的电池订单交给宁德时代。
该计划制定时，碳酸锂的价格虽然已有下降趋势，但还维持在40多万元每吨,宁德时代的「返锂计划」将碳酸锂价格锁定在20万元每吨，相当于将价格在市场价上打了对折还要多。这项计划是宁德时代面对激烈竞争用以锁定客户的手段之一。
根据当时经济观察报记者与宁德时代内部人士的沟通，宁德时代内部对这个计划非常有信心，因此该计划只面向理想汽车、蔚来汽车、华为、极氪等战略客户发出了邀请。「我们正在推进与长期战略客户的沟通，（这个行动）不是降价，而是我们获取了一些矿产资源，不想赚取暴利，分享到长期战略客户。」曾毓群曾就「锂矿返利」计划回应称。
但这个开创性的计划迅速「流产」了。在该计划推出后，宁德时代还没来得及与企业进行谈判，碳酸锂的价格就一路下滑，如今早已跌穿了20万元每吨的价格。这意味着，宁德时代通过这个计划来锁定客户的希望破灭。
锂价的下跌，将大为削弱宁德时代的利润。实际上，从2016年至2022年，宁德时代的业务毛利率在持续下降。2016年，宁德时代的毛利率达到43.7%的高点，到 2022年仅剩20.25%，不足一半。2023年前三季度，宁德时代的毛利率小幅回升至21.92%。
从行业横向对比看，宁德时代的毛利率仍比较可观。但在动力电池降价预期之下，一场激烈的「价格战」已是风雨欲来。据媒体36氪报道，1月16日，宁德时代正向车企推广一款173Ah的VDA规格磷酸铁锂电芯，标配2.2C倍率快充，电芯价格不超过0.4元/Wh，加量不加价。另据澎湃新闻报道，比亚迪旗下弗迪电池近日在内部发布通知，敦促团队继续降本，并表示当前采购降本空间依旧巨大。在此之前，蜂巢能源也提出2024年将制造降本降低40%，采购成本加技术成本降20%。
除了原材料价格下降的因素，动力电池行业本身产能过剩的危机，也对宁德时代等动力电池厂商带来挑战。有数据统计，在电池领域，2023年国内新投建项目超150个，拟投资总额超6500亿元。预计到2025年，全球动力/储能电池需求约为2000GWh，而目前行业产能规划已经达到8000GWh，产能达到需求的4倍。
海外战略风险加大
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由于国内动力电池竞争日益成为红海，包括宁德时代在内的国内动力电池厂商纷纷将目光投向海外市场的蓝海。行业普遍认为，海外市场能够带来更好的产品单价和毛利。但这条路并非坦途。
「美国市场，宁德时代一定要进去。」曾毓群在2022年的一次投资者调研会表示，即便中美贸易关系存在诸多不确定性。宁德时代认为，美国市场作为全球第一大消费市场占据绝对的战略地位，市场潜力巨大，是车企和动力电池企业的兵家必争之地，如果不早作准备，这块市场将被日韩动力电池企业完全占领。
宁德时代起初的计划是直接在美国建厂，但随着美国【通货膨胀削减法案】（InflationReductionAct，简称「IRA法案」）签署，出于对本土电池产业链的保护主义，美国提升了国外电池厂商进入本土市场的门槛，这导致宁德时代在美建厂的计划受阻。
2023年初，宁德时代宣布与美国福特汽车公司达成合作，计划在美国密歇根州建设动力电池工厂，由此曲线入美。为了规避当地政策风险，宁德时代与福特开辟了一个新的合作模式——宁德时代不涉及直接投资，只提供电池专利技术授权，福特拥有该工厂100%的权益，负责提供土地、厂房和基础设施建设。该工厂投资金额预计将达到数十亿美元，计划于2026年投产，年产能预计将达到36GWh。
不过，当宁德时代作出让步后，工厂的建设仍然波折不断。去年7月和9月，美国众议院议员分别致信福特汽车，阻挠该公司与宁德时代的合作，称上述合作可能导致美国政府针对新能源汽车行业的补贴资金回流到宁德时代。另外，美国政府去年12月发布敏感实体指南，明确由外国敏感实体制造或组装的任何电池组件的车辆，将失去享受【通胀削减法案】提供的税收抵免的资格。不过福特在1月初表示，福特汽车与宁德时代合作在美国建设的电池工厂不会受到【外国敏感实体指南】等联邦规则的影响。
曾毓群对海外市场的野心不止在美国。资料显示，宁德时代在海外计划建设多家电池厂，包括在德国图林根州阿恩施塔特的工厂、匈牙利德布勒森市的工厂，以及在北马鲁古省的工厂等。曾毓群在1月20日参加达沃斯论坛期间表示：「我们还将为欧洲、美国的许多汽车生产商甚至电池制造商提供类似（福特工厂）的服务模式，帮助它们迅速启动电池生产基地并成为全球一流的工厂。」
当前，宁德时代在匈牙利建厂的计划也到了一些阻力。据海外媒体报道，部分匈牙利当地民众反对宁德时代在当地建厂，因为担心新工厂的建设会对环境造成负面影响，例如排放污染物、噪声污染、占用大片农田以及对水资源的影响等。尽管匈牙利政府对这一「有史以来最大规模投资」表示欢迎，并承诺提供大笔补贴和优惠措施，但这些担忧仍然存在。
「宁德时代在海外拓展遇到区域保护，负面情绪下都会被放大。这些都影响着资本市场对宁德时代的信心和估值。」郑赟对经济观察报记者表示。
「守业」仍靠研发及合作
作为新能源行业的风云人物，曾毓群的身价、个人性格等也被人津津乐道。早年，曾毓群的办公室挂着一幅字画——「赌性坚强」，意思是，人必须得有足够的魄力，去干那些存在巨大风险的事情。这四个字，一定程度透露出曾毓群的商业思维，而宁德时代在短短十年内迅速崛起的事实，印证着他「赌对了」。
耐人寻味的是，现在曾毓群更改了办公室的字画内容，从「赌性坚强」变成了「溥博渊泉」。这四个字出自【中庸】，其中，「溥」意味着广大和无边，类似于海洋般宽广；「博」则指深度和厚度，表示学问或品德的深厚；而「渊泉」则是形容深不可测，就像大地深处流淌的泉水一样。办公室字画的变化，显示出曾毓群的心性的变化。
在取得行业瞩目的成就之后，宁德时代如何长久地守业，是曾毓群面临的新课题。当失去万亿市值的光环之后，其将如何领导宁德时代在「群狼环伺」的处境下保住市场老大的地位？
当前的动力电池市场，围绕市场份额的角逐异常激烈，但更核心的竞争在于研发与技术。近几年，动力电池厂家、汽车厂家纷纷推出了自己的动力电池技术品牌，如「刀片电池」、「弹匣电池」、「大禹电池」等，花样频出。新型材料电池、固态电池等也成了全新的竞争领域。
宁德时代也在打出自己的技术品牌。2023年，宁德时代推出了新一代动力电池——麒麟电池和「神行超充电池」。其中，「神行超充电池」基于磷酸铁锂材料制备，并且可实现大规模量产的4C超充。据宁德时代介绍，两款电池均可实现「充电10分钟，续航400公里」的超快充速度。此外，宁德时代还发布了单体能量密度达500Wh/kg的凝聚态电池，同时还在持续研究钠离子电池。不过，关于是否在研发固态电池等热门技术，宁德时代还没有明确做过表态。
与上下游厂商保持密切的合作关系，也是宁德时代用以保持自身竞争力的重要举措。宁德时代曾在2020年8月年抛出一项投资计划，拟围绕主业，以证券投资方式对境内外产业链上下游优质上市企业进行投资，投资总额约190.67亿元。如今，宁德时代通过投资、合资建厂等方式加强与合作伙伴的关系，且不断将触角拓展至上游原材料、储能、整车厂等领域。
例如在储能领域，宁德时代已经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布局，包括电池、系统集成、运营维护等。在换电领域，宁德时代推出了换电服务品牌EVOGO，近期又与滴滴出行就网约车换电达成合作。另外，宁德时代还进军船舶电动化领域，为船舶提供动力电池产品。
当前，宁德时代的最大收入来源仍是动力电池的主业。随着动力电池市场份额下滑、海外战略风险增大，宁德时代面临的压力与日俱增。而是否能够通过技术引领找到第二增长点，曾毓群与宁德时代都还在寻找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