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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人贩子」余华英被审判的日子|封面深镜

2024-10-13新闻
封面新闻记者 林珏瑶 贵州贵阳报道
从河北邯郸到贵州贵阳,最快的高铁也要开近7个小时才能抵达。从三年前寻亲成功至今,杨妞花已经在这条路上往返数次。路的一头,是她从5岁被拐至今生活了近30年的地方;另一头,有她儿时生活的老家和家人。如今,当年拐卖她的「人贩子」余华英,在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受审。
去年至今,每一次余华英案开庭前,杨妞花都会提前两三天赶来。她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接受媒体采访、联系其他被害人的家属、帮他们安排住宿……她一着急就容易上火,这两次到了贵阳,看到嘴唇起了泡,额头上冒出痘痘,爱美的她照着镜子有些无奈。
作为案件的被害人,也是将余华英送上法庭的人,杨妞花迫切地希望余华英能早一点得到法律的制裁,给自己、早逝的父母以及其他被拐家庭一个交代。
2024年10月11日,余华英拐卖儿童案重审一审在贵阳中院开庭。贵阳市人民检察院指控,余华英曾拐卖17名儿童。因案情重大,该案择期宣判。
10月11日,杨妞花走出法院 林珏瑶 摄
等待宣判
2023年7月14日,一审开庭;2023年11月28日,二审开庭;2024年1月8日,宣布判决结果……每次提起案件的时间节点,杨妞花总是能快速又准确地回忆起来。
1995年冬天,5岁的杨妞花和父母、姐姐在贵阳生活,被邻居余华英拐卖到河北邯郸一户聋哑人家。在新的家庭里长大、结婚、生子后,杨妞花决定寻亲。2021年6月,她找到了自己的家。与此同时,她得知父母因自己被拐伤心过度已经去世。
她决心把当年拐卖自己的「人贩子」余华英告上法庭。2022年,杨妞花向贵阳警方报案,一个月后,余华英被抓。随后,余华英被以拐卖儿童罪提起公诉。2023年,余华英被贵州省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二审法院以原判漏罪等为由,裁定发回重审。
从案件二审宣布裁定发回重审至今9个月,她几乎是数着天数过日子。心里焦急的时候,她把和案件相关的工作人员都问个遍。问公安,问检察院,问律师,「到底到哪儿了?到底咋回事?怎么还没弄清楚?」她一遍遍追问着案件的进展,希望导致她家破人亡的「人贩子」余华英能被重判。
实际上,余华英将受到的处罚已昭然若揭:2023年,贵州省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对余华英以拐卖儿童罪判处死刑。
在贵州高院二审以原判漏罪等为由,裁定发回重审后,2024年10月11日,该案重审一审在贵阳中院开庭。贵阳市人民检察院指控,余华英为谋取非法利益,自1993年至2003年期间伙同另外两人,在贵州、云南、重庆等地流窜,物色合适的儿童进行拐卖,余华英共拐卖17名儿童。
这意味着,在一审和二审认定的拐卖11名儿童的犯罪事实基础上,余华英被指控的拐卖儿童数量又增加了6名。在这种情况下,她几乎不可能被轻判。
杨妞花回忆,在该案一审、二审、重审一审庭审中,公诉机关对余华英的量刑建议均为判决死刑。因案情重大,这次重审一审当庭未宣判。
杨妞花希望对余华英的判决来得越快越好。她想给去世的父母一个交代,也想放下这桩事。至于余华英,她在一审开庭见过一面后,就不愿意再面对。她也曾经想象过,等到这个案子执行完,她不会再提起这个令她痛恨的名字。
「希望下一次宣判的时候,能真正地拿到结果。」走出法庭的杨妞花说。
做回杨妞花
「杨妞花」这个名字,成为父母留给杨妞花为数不多的念想。
但自从5岁那年被余华英拐到河北邯郸农村之后,她便失去了这个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称呼——「李素燕」。在没找到家的日子里,这个名字被写在身份证、户口本上,伴随着她和奶奶、聋哑养父的生活,成为了她被拐这26年里唯一的身份标识。
在记忆深处,她一直记得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杨妞花」,小名「杨妞妞」。她迫切地想要改回来。认亲之后,她为了改名这件事多次找过相关部门。但对方告知,必须要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她曾经叫作「杨妞花」。直到去年拿到余华英案的判决书,上面载明,「李素燕」原名叫「杨妞花」,她才能去申请。
从提交申请到拿到身份证,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今年6月,杨妞花从快递站拿到新办好的身份证。回到自己经营的美容店里,杨妞花看着手中的身份证一边流泪。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姐姐桑英。
「你看,我跟你一样姓杨了。」
「哎呀,恭喜你」「爸爸得多高兴啊,」桑英说。
看到姐姐的回复,杨妞花发了一个小孩在地上打滚的表情。
改名之前,杨妞花想的是保留「李素燕」这个现用名,在这个名字后打括号,写上曾用名「杨妞花」。之所以这样做,是她担心名字不同会给生活带来不便——在她生活的河北邯郸,家人朋友都习惯她叫「李素燕」,很多重要的信息登记也是这个名字。
但在叫回「杨妞花」之后,她没有再细想过这个事。拿到新身份证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沉浸在找回名字的兴奋之中。那几个月,无论走到哪里,她都忍不住想要掏出那张崭新的身份证,向别人介绍:「我叫杨妞花。」
反击「人贩子」
如今再提到「杨妞花」,很多人会把这个名字和寻亲、打拐联系到一起。她寻亲的故事被写成书出版,也有影视公司找到她,想把她的经历改编成影视作品。
今年九月底,电影【浴火之路】在上海举办首映礼,邀请了杨妞花和另外一位寻亲成功的被拐者观影。出发前,杨妞花只知道自己被安排在观影后发言,但到了现场后,她没想到自己会被如此「隆重」地介绍——「5岁被拐的女孩」、「26年后将人贩子送上法庭」,这是现场主持人在介绍她出场时提到的关键词。
这部以打拐为题材的影片,讲述了被拐儿童父母反击「人贩子」的故事。电影里的寻亲家长,有的为了找孩子没吃没喝仍在坚持,有的家长在寻亲的过程中很乐观,却在找到孩子后发现孩子已离世,受不了打击跳桥……看到这里,杨妞花忍不住流眼泪。
电影里,穷凶极恶的「人贩子」最终下场凄惨——有的在雨夜被雷劈中,有的则被水泥淹死。
看完结局,杨妞花心里特别痛快。她觉得电影情节和现实生活很像:将她拐走的余华英,如今已经受到法律的严惩;当时在村子里为余华英提供落脚点的中间人王某付,如今已年过九旬,孤苦无依,晚景凄凉;而另外一名参与拐卖儿童的男子龚某良,也因早年的一场意外而离世。
想到自己把余华英送上法庭的经历,在分享观后感时,杨妞花把自己比喻成「可以咬人的兔子」。「在逼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就是虎和狼,可以冲破困住我们的笼子,去撕咬坏人。」
主演这部电影的演员赵丽颖在听到这句话后站了起来。她对杨妞花说,「我在抖音刷到过你的故事,我应该早点看到。」
这句话让杨妞花很感动。「我心想,她居然知道!就觉得可高兴了,这次没白来。」她说。
从寻亲者到志愿者
成为民间志愿者寻子公益网站「宝贝回家」志愿者这三年来。杨妞花经常会收到很多私信。向她求助的,大多是被拐儿童。「我可以找家吗?怎么能够让家里人不知道?会牵扯到养父母吗?」这些是他们最常问的问题。
她想到一个办法——在社交账号上发布自己和养父相处的日常。寻亲成功后,她会带着养父到姐姐家里一起过年,陪他一起去北京玩。她希望通过这些视频,告诉想找家但不敢找家的被拐儿童们:「你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找,找到(亲生父母之后),决定权在你们手里。你们只会多一个爱你们的人,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我在找到家之后,生活也没有被影响。」
一开始,杨妞花收到很多质疑和骂声。有的人不理解她的行为,骂她的养父是「买家」。但杨妞花还是坚持更新。时间久了,她发现这个方法「很管用」——有的被拐儿童看到她发的视频后,愿意主动站出来采血,和亲生父母比对DNA。
三年来,她已经帮助过十多个被拐儿童找家人。也有一些寻亲家长找到杨妞花,向她咨询维权的经验。她会把自己的代理律师王文广推荐给对方。转头她会私下问律师,「能不能不收他们钱?」
就这样,几个寻亲成功的家长在律师的援助下,得以在法庭上向「人贩子」提出赔偿。这些家长中,有的人因为找孩子欠下了上百万的外债,年过半百仍要种地还债,他们需要这笔钱。
这次到贵阳参加庭审前,杨妞花在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里放了两张照片——一张照片是年轻时候的妈妈,正如她记忆里那样,爱穿白色的衣服,把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辫;另一张照片是年轻时候的爸爸,怀里抱着小时候的她。
杨妞花父母年轻时的照片 林珏瑶 摄
有记者问,你会把照片带进庭审现场吗?她摇了摇头。她不想让父母看到「余华英那副德行」。而是希望这两张照片向大家描述「人贩子」给她带来的、那些用言语形容不出的痛苦:「孩子被拐之后,影响的不光是被拐的人,在这个家庭里的其他小孩也不幸福,父母也不幸福。」
「我的父母本来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被拐)回来之后就看到他变成了这样。」她指了指手中的照片。
10月11日,余华英拐卖儿童案重审一审开庭前后,杨妞花接受了多家来自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采访。走出法院时,她瞬间被人群包围。媒体记者的摄像机和话筒对准了她,而与此同时,寻亲的家长们则在她身后高举着孩子的信息牌,期盼能借此机会让被拐儿童的信息得以扩散。
经历了长达7个多小时的庭审,杨妞花的声音透露着疲惫。但她仍然详细地回忆庭审的每一个细节:谈及自己家庭的遭遇时,她注意到余华英正抠着手指;而当两人目光相对时,余华英常常投以凶狠的眼神;庭审过程中,还有寻亲家长情绪激动,试图冲向余华英,被工作人员及时拦下……
她也不忍心拒绝每位到访的记者,哪怕她已经把这些故事重复讲了一遍又一遍。「我就当对方没听过这个事,把他们想知道的情况再讲一次。」
她格外珍惜每一次发声的机会。尽管在社交平台上已经拥有上百万的粉丝,但她始终担心自己的力量不够。她希望通过接受采访、让更多人能够关注到拐卖儿童以及寻亲群体。正如她这次开庭前把父母的照片带到身边那样——「我想让更多人能够关注到拐卖事件,也希望判决能够震慑人贩子。」杨妞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