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熊想要述说的是「请理解世上有只能这样生存的人」,想要探讨的是爱与欲望的关系。
一、内核的传承:他者的权利
回顾监督几原邦彦导演的动画,【少女革命】讲述的是「公主不再将剑递给王子,不再安心栖身于王子所构建的虚渺的‘男权城堡’。公主斩断名为王子的蜃景,从而获得真正的独立自主」这样一个关于女权的故事;紧接着的是【回转企鹅罐】,企鹅罐探讨的是"因命运的不公,许多人自诞生在这个世界起,等待他们的只有饥荒、战乱与疾病。他们应如何对待这个世界?又该如何自救?其他有幸得到命运的宠惠的人又要怎么做才好?」这样一个关于爱与公平的理念。
无论是关于女权的思想和还是关于爱与公平的理念——在作品中都通过被环境(包括人类社会或历史文化等)定义为「弱势」的群体来作为载体,叙事的内容可以都归纳为作为人的权利——如「弱势群体」本应从诞生起就拥有与"强势群体"对等的权利、权力、地位的应然与事实上并不对等的实然之间的矛盾;如为了改变现状、解决矛盾而抗争所必须的努力、代价。
所以我们尝试从中寻找百合熊岚的着手点——其中的核心当然绕不开异性恋与非异性恋(LGBT群体)的对立关系了。 作品中,「熊」与「人」是互为对立的「不同的他者」,指的是LGBT与异性恋两者,但又带着点舞台剧中一人分饰多角的性质。
若粗略的概括下,「熊」更接近于「只因生活方式‘不同’就遭受环境压迫/限制、个人权利(自由)没有保障的群体」——「熊」必须吃掉「人」,「人」得要狩猎「熊」。熊吃人是本能,人反抗亦是本能,这一彼此对立的「不同的他者」是客观存在的,但存在即意味着冲突吗? 本作的内核在于探讨这一对立关系的求同存异;在于传递「请理解世上有只能这样生存的人」的祈求。
二、「真正的喜欢」在跨越欲望之后
反复出现并随着故事发展渐进解释的「舞台演出」(兼用卡)环节是导演几原邦彦最热衷的演出手法,这些被反复提及的内容往往是作品的内核,这在剧中的体现在于:
以上内容其实最终都通往「爱与欲望的关系」。
①透明风暴与排除仪式
作品中多次出现了等式「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恶」,变得透明是变得会看气氛,是能够合群,是能够与环境融为一体。 会看氛围本应是件好事,只要它不是源自傲慢与懦弱的话。
「朋友,比一切都重要。现在身处这个教室的朋友,就是我们。否定我们感情的人是最差劲的吧?与我们格格不入的人是不可以存在的吧?无法染上我们的颜色的人是个麻烦吧?这种不合群的人,就是罪恶。泉乃纯花同学因此被熊吃掉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吧?毕竟她是罪恶的。」「氛围」虽然由绝大多数的沉默构成,却可以衍生出「明文」的规矩,规矩带来了可对他人下定义的权力。人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我们渴望被认同,我们害怕被孤立。但复杂的环境必然产生不同的社群、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想,其中不乏在自己的社群中难以理解的事物。 因此我们会认为自己所在的社群才是正义——傲慢;因此我们为了防止难以理解之物取代我们变成正义,我们诉诸暴力——懦弱。
这样的察言观色不过是把自己委身于傲慢与恐惧的本能,只是欲望的奴隶而已。 人们因傲慢与恐惧,肆意将他人定义为恶,这样的「会看氛围」怎会是好事呢。
为了不被「氛围」定义为恶,为了不被列为被害者的行列,或是率先加入加害者的百合川木乃美,或是盲目相信「公正世界理论」从而进行受害者谴责的鬼江山梨子。前者在稍纵即逝的安心过后便被毫不留情地抛弃、背叛。后者直至生命的尽头也未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成为了受害者。
这是几原邦彦式的寓言故事,但他也深谙现实与童话的区别:会畏惧遭到群体排斥而放弃个性,会害怕无人认可而放弃自我情感的流露,这是人之常情,她们虽然是囚笼的缔造者,却也是渴望自由的笼中鸟。认为只要打败某个具体的「缔造氛围的BOSS」,就可以打破名为氛围的囚笼,那只发生在过于单薄的童话故事中。所以即使银子与露露驱逐了一个又一个的排除仪式主持人,也无法阻止接踵而来的下一个主持人。如何超越个体层面,去解决机制产生的根源,使得个性得以保留;使得「你已经足够努力了,不用勉强当个好孩子也没关系」,这是后话了。
②「真正的喜欢」、断绝之壁与断绝法庭、森林女孩与月亮女孩以及朋友之门
断绝之壁的挑战即检验你的喜欢是否是「真正的喜欢」。 什么是「真正的喜欢」?是银子对红羽出自原始本能的性欲?是银子想要独占红羽的占有欲?是银子对红羽自我牺牲式的付出?这些是「真正的喜欢」,但只是「真正的喜欢」的一小部分。
红羽、银子、露露在各自的断绝法庭中都被裁定为「傲慢」。小时候的红羽许下了想让银子由熊变成人的愿望,小时候的银子也许下了想把自己由熊变成人的愿望。看似殊途同归,但红羽的愿望是傲慢——「以己度人」式的喜欢不过是一种一厢情愿,擅自认为改变「他者」的身份,使之被同化才会获得幸福,这是傲慢。同样的,银子的「自我牺牲」及其欲望也是一厢情愿的傲慢。 银子与红羽那时尚未将彼此放在对等的位置上。
几原邦彦或许想通过断绝法庭说「无论性取向为何,未将不同于自身性取向的他者放在与自身对等的位置上是傲慢。隐瞒自身取向的欺瞒是不负责任的傲慢,妄图治疗他者的性取向亦是傲慢。」而这种傲慢,在我们的社会中是令人熟悉的。
所以,「互为他者」的银子与红羽,要成为真正的朋友,要获得「真正的喜欢」,便先要互相打破镜中倒映着的自己的傲慢。镜子所映照出的自身影像是自己(受染于社会)的刻板印象与偏见,不打破镜子以通过朋友之门就擅自进入对方的世界是傲慢。唯有打破镜子,才能给予对方约定之吻。
「真正的喜欢」是超越欲望与本能的理性选择;是对傲慢、恐惧、欲望等本能的克服、战胜;是激素消散后的一贯而终;是理解自己的每一个行为其实都是自己的选择的勇气。
所以红羽最后也给出了与银子完全相同的答复:「
我已经不害怕了,只要不放弃喜欢的话,无论何时都不会独自一人,只要不放弃喜欢的话,不管失去什么都不会变得透明。所以,我要跳入暴风之中!
」这是获得了「真正的喜欢」的银子与红羽做出的选择,是她们对世界的小小革命。
③有罪之熊露露
露露作为背负着傲慢之罪的第三位主角,为了与银子一同跨过断绝之壁,在「亲吻」与「喜欢」之间放弃了「亲吻」,选择了「喜欢」。
「被告熊百合咲露露,请回答我,你要放弃喜欢吗?还是说要放弃亲吻呢?」「我无法放弃喜欢,我放弃亲吻。请让我变成人类的女孩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和银子去墙的对面。」
「这样做的话,你将会永远失去亲吻。」
「我的亲吻已经失去了,再也见不到了,但是银子还没有失去,一定可以代替我实现约定之吻。」
「也就是要把自己的无法实现的愿望托付给百合城银子对吧,企图以此实现愿望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而已,这是傲慢,是罪。」
「没关系,因为我就是罪熊。」
露露的傲慢不同于作为镜像相辉映的银子与红花的傲慢。露露在跨越断绝之壁之前就做出了跨越欲望的选择。露露的傲慢是指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的人,希冀着通过帮助他人来减轻罪恶感的行为。这种自我满足的赎罪是傲慢,因为事后对受害人(如已经死去的熊王子米伦)而言,这一过错已经无法通过任何行动去弥补、挽回了。但断绝法庭对露露的傲慢持正面回应,是予以认可的—— 有着这份傲慢又如何呢,除了这份傲慢之外还能够做到什么呢?这是对露露自我救赎的肯定。
三、渴望被发现并被需要的「熊」
人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我们渴望被认同,我们害怕被孤立。关于不被任何人所爱、不被任何人所需要的人的救赎,是企鹅罐的重要内容,也是少女革命中关于独立意志的传承。在百合熊里由银子及由理香来担当这一角色。
被抛弃的由理香,渴望着被人找到,希望着被人需要。这时她身边出现了「他」(虽然是女性角色但在作品中用的是'他(彼)'、‘かれ’这样的男性称呼)。「他」找到了由理香。安心下来的由理香即使被当作没有独立人格的「箱中之物」,即使成为一个换装玩偶,她也觉得十分幸福。
为了不被抛弃,努力成为「他」喜欢的形象;为了不被抛弃,努力的成为「他」认为有价值的事物。 可是,在这样的关系中,主动权由始至终都在「他」身上,毕竟这一关系并非建立在爱的基础上。一旦「他」找到下一个更纯洁的存在,那么再度被抛弃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几原邦彦的作品十分强调「完全依附于他人的不对等关系是不可持续的,自身的价值不应只由他人而决定,每个人值得被爱仅因他是他自身」 ,但很遗憾由理香并没能够如此理解。被不安全感侵蚀的由理香为了填满这份不安,认定「重要的存在必须放进箱子」,当这一份思绪拼命发酵膨胀后,就会开始影响到外部的世界,由一出悲剧连锁到下一出悲剧。
这些没有任何人看见却又渴望被看见的孩子,无时无刻存在着。但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看不见不代表他们不会成长,看不见不代表他们不会被利用。他们或许连意识到「什么是正确的,这么做会带来什么后果」的机会都没有就步入了成年,这是令人遗憾的。也许我们也可以成为像红羽一样的「有在寻找之人」,无论是「找到」还是「被找到」,其实都像奇迹一样令人值得珍惜。
四、寄语
在故事的最后,世界并没有因银子与红羽打破镜子的小小革命而发生什么重大改变,透明风暴与排除仪式也依然存在,但有人因此苏醒,因此变得不再透明了。或许只是一步,但也更向着「请理解世上有只能这样生存的人」这样的求同存异的世界前进了吧。
所以,几原邦彦在终幕时留下了他的祝福:「女孩们要去的地方谁都不知道,但是,那样就好,因为世界会因你的喜欢而苏醒,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