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的白月光被休,无处可去,来我家暂住。
她哭哭啼啼,说从前夫君只叫她阿清。
我儿吕思清也牵她的手,嫌我不配。
名字拿走,儿子也偏心。
干脆,这个家我全送给她。
谁知,两年后。
我一身钗环华服,在街头被那对父子哭着拦下:「阿娘,我是思清啊,别再丢下我了。」
闻言,我身边的半大小子蹭地举起拳头,恶狠狠地:「什么思清思浑,阿娘就我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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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吕长慕不肯和离。
他看着我手里的和离书,俊雅的脸上怒意渐生。
「鹿清,你明知。她婚后受夫家苛待,好不容易脱离,家中长辈又欲送她去尼姑庵。
同为女子,你不仅不同情,还要与我和离?莫不是疯了?」
说完话时,他脸上的吃惊和恼怒几乎凝成实质。
稀奇。
他说这话,不觉得理亏麽?
我为何要同情一个抢走我名字、家人的人?
是呢,同为女子。
那她怎就不想想,谁愿意和夫君的白月光住在一个屋檐下?
是外面没有客栈酒楼,还是她珠钗佩环舍不得换成银子?
一个月前,卫梨清不请自来,哭得厉害:「慕哥哥,我不想活了。」
我这一向冷静自持的夫君顿时怫然大怒:「他们不管,我管!你安心住下便是。」
话毕,转头看向我,冷意未消:「阿清,你怎还不去倒茶?」
我还没说话。
「阿清?」卫梨清疑惑出声,眼眶通红,像被欺辱惨了的兔子:「慕哥哥,你从前,只这样喊我的呀~」
说完她才惊觉,自己是个外人,朝我抹泪道歉。
又道,快要死的人了,请我不要计较。
吕长慕瞥我一眼,眸底带着恳求和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他这样的神情。
和眼前清冷的夫君,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双手伸着有些累了,我轻轻放下和离书。
「我不是同你商议,而是通知你。」
九岁儿子吕思清恰巧归家,走过来,瞧清了纸上的字后,脸色大变:
「阿娘你这是干什么?莫不是吃醋梨清姨,比你好看比你有文采吗?你如此善妒,哪里配得上阿爹呀!」
先前,他也只是隐晦地嫌我,猜不出字谜,写不了好字,长得粗俗寻常。
所以,连学院验学这种事情,也要卫梨清替我去。还将我死死拦在门外,埋怨我从不为他考虑。
眼下,他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心底霎时艰涩丛生。
只好装作不在意地笑:「自知配不上。所以,我要走了。」
2.
我以为吕长慕终得所愿,推脱几下,就会签字。
没成想。
他只觉得我这般闹,有些可笑。
难怪,十年夫妻,我们也没养出半分默契。
「鹿清,你莫再小家子气!我只视她为妹妹,你非要扯得难堪,丢脸的还是你自己。」
失望与气愤之下。
他反倒像受了诸多委屈般,每每碰头,便扬起脸,冷哼一声飘然远走。
他是,在等我低头。
心头隐隐抽痛。
睇一眼他身上那件青芽绣竹长衫。
丝滑柔顺,随风舞动,散发着清新的上好墨香。
真贵气呀~
反观自己,一通收拾,仅找出来三身服饰,两双袜套。
这些年,我一心浇灌那对父子。自己……竟什么都没攒下。
走时,我没和吕长慕说。
只同卫梨清说了会话。
「你赢了。」
她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十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们不合适。他是高悬朗月,你是泥中星影。即便吕家败落,被你捡了便宜,还千辛万苦搬来浒州,他心里也只有我一个。」
我点了点头。
「你既不会生,又爱他非常。想必待吕思清那孩子……」
她呵呵发笑,毫不迟疑,戳出我心中最大的痛:「思清思清,你以为他思的真是你这个金鹿清吗?」
是啊,不是金鹿清,而是卫梨清。
我以为,吕长慕娶我,心里总归是有我一席之地的。
生完思清时,他双目赤红,握着我的手,深情满溢:「不生了,再也不生了。这孩子来得这样难,得让他记得娘的苦累。思清,就叫吕思清,好不好?」
吕思清不记得了,吕长慕也藏满了对别人的情丝。
所以,我不要了。
便施舍给你罢。
吕思清缩头缩脑跑过来,躲在她身后,几番张嘴。确定我背着包裹,要走之后。
终于大胆牵上卫梨清的手,眸子弯弯,朝我炫耀:「阿娘,是你不懂珍惜,非要放弃。以后,再想认我,就没这个机会了。」
心里忽地刮起一阵萧瑟剜骨的风。
我不想哭,便笑了出来:「嗯,我记下了。以后,绝不认你。」
3.
突然恢复自由身,我其实,有些茫然。
但路是走出来的。
人生路,也是路。
总得比吕长慕和吕长思,活得要更畅快吧。
我寻到一份替医馆寻药材的差事。
半年前,家中不养鸡鸭鸽后,我也接过这类事务,算是老手了。
但我不知的是。这次进山,老天竟直接给我改了条富贵命。
队伍领头老赵是我同乡。
出发第一日,他特意同我叮嘱一句:「这山里有野怪,注意不要远走。」
我老实点头。心里却想,不走远,能寻到什么药材。
然而,等我爬进深山,寻得一整筐药时。
唰地,与一双漆黑凶狠的兽眼,对上了。莹白獠牙,带着血腥喘出的风直吹进人的骨髓。
好、好大一只野猪!
完啦~不听老人言,真得、死了……
突然,一只〖长毛小猴〗从天而降,一口狠狠咬在野猪脖间,吓得对方仓惶落跑。
我劫后余生,抹着满头汗,与他道谢。
可他只盯住我,龇起白牙,反复咕哝:「阿、阿娘……阿娘……」
4.
〖小猴〗是个人,看着和吕思清差不多大。
只是头发凌乱,胡乱遮着脸和大半个身子。
回到队伍时,又惹来一阵唏嘘。
「丢娃的多见,丢了的娃活下来,倒是奇闻一件。」
可不么,还能叫阿娘呢。
我没敢说。怕他们以为,这是我扔的孩子。
老赵建议我送去慈幼局。
没爹娘的孩子,都在那。
可这娃,拽我的手,像铁铸圈似的箍得我生疼。只好先带回我住的漏风茅草屋。
一番清洗下,发现他身上落了大大小小的伤。有刚好的,也有化脓流血水的。
天杀的,究竟哪对夫妻这样狠心。
我只好翻了翻干瘪的荷包,无奈想着,救命要紧。
可没想到,翌日去医馆的路上。偏巧,碰上了我最不想见的人。
齿白唇红的吕思清牵着吕长慕,另一边拉着卫梨清。说说笑笑间,宛如一处灵动惹眼的风景。
三人都着丝锦新衣,吕思清腰间还悬着一块玉佩,是从前缠我许久都没买的那块。
直到,看见僵在一边的我。
他们才沉下脸。
我不想说话,埋头拉紧阿归要走。
阿归阿归,归来便是重生。
是我想了半宿的好名字。
「还不知错吗?」
经过他们身旁那一瞬,吕长慕蓦地冷漠开口。
我诧异抬头。恰好看清,卫梨清未来得及褪去的恼怒。
怎么,他们还没成就好事?
「鹿清姐姐,你真的误会我了。我真是无处可去,不得已才来寻慕哥哥。若不是他心善收留,此刻我大概早死了。」
卫梨清又抹泪,像朵被雨打湿的白莲花。
吕长慕的脸更青了。
「不是她的错,不知你到底何来的底气一直闹?」
我轻叹一声。她没错,错的是你啊。
是你仗着我的爱,助长她鸠占鹊巢的野心。
吕思清气急败坏,狠狠推了我一把:「坏娘亲!你要走就走,还和我们住在一个地方算什么?你都把梨清姨气哭了!」
我一时语塞。
他们在北关街,我在南苁巷。
按理,该我置疑他们为何来此才对吧。
难不成,着一身显贵,是故意来我面前炫耀的?
嗐,早知今日出门先看看黄历了。
我还没想好如何回应时,手心一空。
阿归像脱缰的野马,「砰」地一头撞上吕思清的胸口。
「嗬嗬……」
「啊呀,呜……好痛……痛死我了……」
5.
阿归有野性。这一击,不比小野猪撞得轻。
医馆里,郎中看着两人,白眉都皱了。
阿归身上的伤太多,得日日敷药。
吕思清胸口一片乌青,倒在床上不停哼唧打转。
「身为父母,两个儿子养成这般,你们真是令老夫大开眼界。」
我面上一红,瘪了瘪嘴,心想,这郎中有空还是给自己看看眼睛吧。
吕思清是吕长慕的拓版。
别人都说,不像是我这模样能生出来的。
阿归洗净小脸,是眉清目秀,与我也毫无相像。
我这个娘,名不副实。
至于卫梨清,坐在远处,捏着粉帕还在那哭。
郎中冷哼,写方子,称药材,伸手要来拿银子。
吕长慕要养儿,我的银子大多留给了他。
故而,郎中手伸到我面前时。
我只好将昨日采来未晒的药材递过去。
「郎中心善,能不能允我用这些抵钱?」
吕长慕凝眸看过来,带着莫名其妙地审视。
郎中一怔,古怪地在我和吕长慕之间来回看。
最后挑起药材,捻了捻。
「行吧,你送到后院去。看病药钱都给你们免了。」
他转身要走。
我立马拉住他,指向阿归,厚着脸皮讨好道:「不不是,我只看他一个。其余药材就卖给您,能不能……还我点银子?」
6.
我被医馆留下了。
郎中说阿归想要好全,还需多日。
若实在手紧,医馆里还缺个洒扫晒药的勤快妇。
我不确定,他是看上我这些药材。还是觉得我顺眼。
总之,这里比茅草屋好多了。
但吕长慕不高兴了,取出荷包,递到我眼前:「跟我归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何至于住在别人院中。」
郎中再傻,也看出我们之间有矛盾。
他摇摇头,让我自己考虑。
我看不懂吕长慕了。
都已经是如此境地,他要我回去做什么呢?
当日卫梨清来时,吕思清瞧见她那张天仙似的脸,惊呼出声:「是你!爹藏着的画中人,你是梨清姨!」
我才知晓,木柜底下那幅珍藏不给我看的画作里,是她。
后院三缸晚荷迎着夏尾的风徐徐展开时。
卫梨清问他:「你还记得我最爱这花呀~但你信里不是说这里养着鸽子吗?」
我才知晓,他为什么突然,就要我把养家的鸡鸭和鸽子草草处理掉。
那些信鸽,是他的红娘。
而我,天真地以为,他是心疼我太过辛劳。
「当真不肯?」吕长慕失了耐心,连语气都急了,「你别后悔!」
说罢,率先走出门去。
敷好了药的吕思清满眼怒意,拉着卫梨清头也不回地跟着跑。
郎中是个好人,拍拍我的肩膀,抚着长须安慰:「他迟早会追悔莫及。」
我咬了咬唇,心想,郎中不仅眼神不好,也看不来人心。
我也是在吕长慕离开那刻,才终于想明白。
做绝的,是我。
他才能不落骂名,正大光明地重新娶妻。
7.
阿归底子好,月余便只剩下疤。
他还天赋惊人,日日教导,已能简单地对话了。
「阿娘,饿。想吃,阿娘做的干烙饼。」
这孩子,不挑食,无论给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
也懂了人情冷暖。
他会问:「阿娘,他们,你不要?只要阿归,阿娘,会不会亏?」
亏这个字,还是郎中闲来无事教他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里学来的。
不待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圆起来:「阿娘不亏,阿归一个,顶三个,他们瞧不见,阿娘的好。阿归瞧见了,阿娘有我,足够了。」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浑身又注满了力气。
原来月满,则亏。
是我无知,一时侥幸得到的,便以为一世如意。
吕长慕来过两次。
一次,是带吕思清复诊。
另一次,带来一盏红心纱灯。
我看着那盏灯,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怒意。
提和离前一日,是仲秋节。本来依照往年,我们一家三口吃完饭就逛庙会。
吕长慕有才,年年都猜对许多谜题,拿回来的灯笼能照亮整片院子。
今年,我想要个红心纱灯。意喻,同心一意,两情缱绻。
就挂在最中央,高高的,悬在逐渐开败的晚荷之上。
可那日,吕长慕说:「阿清喜香,我带她去瞧瞧那棵最年老的金桂。」
吕思清吵着一同去。
这一去,就是整日。
等月上屋顶,桂香满院,街边闹声都静了,他们才姗姗晚归。
父子俩身上挂满了各色灯笼。而卫梨清手里,只轻举着一盏独一无二的红心灯。
见我发愣,吕长慕缓缓解释,他们猜灯谜被酒家请进门当庄家与人对擂,这才晚了。
「阿娘,梨清姨超厉害,一猜一个准。」
吕思清贴紧卫梨清,脸上堆满仰慕的笑。
吕长慕也一脸柔意,毫不掩饰地跟着赞赏。
他们三个站在那,美好的像一幅谁都进不去的画。
明明天还暖着,吹来的风,却让我冷得浑身没劲。
也是那夜,我想通了。
十年夫妻,他从来就没爱过我。
吕长慕放下灯,脸上柔和,一如最初。
只是眸子里,还镌着不满。
「你要的,我补上。这么久了,气可消了吧?」
那盏纱灯,外披红衣,内置白烛,艳耀如斯。
和吕长慕脸上挂情,心却晃白。
一样的表里不一。
我忽然觉得,吕思清有句话说对了。
要走就走,走得离他们远远的。
8.
老赵来寻我,说元洲那边,传闻有位夫人曾在林中丢了个孩子。
元洲和此地隔着千座大山,阿归跑过来确有可能。
郎中劝我:「你可得想清楚,这一走,再回来,一定物是人非。」
我笑着,朝他深深作揖:「谢严老收留之恩,若将来发达,定来偿还。」
阿归有样学样,跟着恭敬一拜。
临走前,还来了个,我意想不到的人。
「我开门见山,到底你何时才肯离开?」
卫梨清一改轻柔,攒眉蹙额,好像忍耐到了极致。
我挠挠头,虽然不明白她遭遇了什么。
但还是老实回应:「这两天吧。」
只一句。
她反倒不会了,瞪大眼,仿佛要把我盯出洞来。
我懒得继续应对,朝她摆手:「我要去元洲了。以后,日东月西,我们永无再见。」
9.
此去经年,一晃,便是两年。
我寻药起家,后养了一院子鸡鸭,靠着卖肉售蛋,终是在元洲站稳了脚跟。
阿归也长成斯文小童生。
只是找他娘,费了些心思。
团圆时的场面,也叫人哭笑不得。
我以为阿归是被扔,或被拐。
未曾想,竟是五年前他爹的外室绑了他去喂狼。
其母是元洲富商楚经岁,轻易不露面。
若不是两张脸长得太像,又对上阿归脚底的胎记。
这寻亲之旅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阿归找回了姓名,楚若谦。
但他不想换,总缠着我叫他阿归。
「阿归以前被人当野狗打,当野猪抓,只有阿娘把我当人看。这辈子,我都不要和阿娘分开。」
阿归哭得稀里哗啦,他娘跟着蹲在一旁,噼里啪啦掉眼泪:「鹿清别走,你别走了。我孤家寡人一个,好可怜的。你陪阿归,我养着你们,好不好?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钱……」
嗐呀,我怎好意思,一个劲推脱不要。
楚经年水润眸子一转,说,那便与我合商。
有她支持,我买了大宅子,养畜大业也成当地一霸。
人人都知,元洲有位金娘子,养鸡鸭尤其厉害。
名声传太响。
没想到,把吕长慕和吕长思也招来了。
9.
那日,我正陪阿归逛铺子。
人来人往间,一记颤抖激动的声音,直闯入耳:「阿清……是阿清吗!」
随之,我的大腿被人狠狠抱住。
「阿娘!是我!是你儿子思清呀!呜呜,阿娘~我好想你!」
阿归瞧清之后,顿时气得炸毛。
一把将那只小崽子推开,自己抱住我的腰:「什么思清思浑的,阿娘只有我一个孩子!」
两年未见,吕长慕憔悴了许多。
他眼圈通红,几步靠过来,脸上又惊又喜:「阿清,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一滞。
心口久违的苦涩,微微绞疼起来。
种在心里十年的人,我以为逃掉就会忘,原来也没那么容易。
我小心地抬眸看了一圈:「新婚燕尔,带新夫人来逛逛?」
吕长慕一怔,满脸苦涩:「什么新夫人,我的夫人唯你而已啊。」
我呆愣住。
这么久了,卫梨清还未拿下他?
可寻我而来……
却是不敢信了。
当年,初见时,我就知他心里藏着人。
卫府千金,吕府嫡子。
人人都说天作之合。
奈何天命难违。
千金嫁皇亲,吕府遭受贬。
我娘无意间,用命换来了吕夫人一纸婚约。
吕长慕没摇头,水润的眸子盯着我,说:「家道中落,委屈我了。」
委屈我了,所以什么都听我的。
远离是非,搬到浒州,夫妻携手,共度余生。
除了,不准见卫梨清。
他放不下,骗我说,出门与好友告别。
实则是,跟在卫梨清十里红妆的队伍末。
满脸深情的,送她出嫁。
他送了一路,我跟了一路。
直到他回头,看到一脸泪痕,哭都没声的我,才满眼慌张:「阿清,别哭别哭,我再也不会了。」
不会了,却又在我们离京那日,偷偷给卫梨清送她爱吃的灵芝雪丸膏。
他不知道。
那盒雪丸膏,最后被无情扔出门外。
还是我软硬兼施,才从乞丐手里抢回来。
哭着吃完的。
他不知道,卫梨清早同我说过:「你配不上他,这是自讨苦吃。你信不信只要我招招手,他会像狗一样跟过来。」
他在我这,是宝。
在她那,只是狗。
狗有多忠诚,谁都知道。
10.
「阿清,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吕长慕双眸含泪,「跟我回去吧,这次我定不让你失望。」
知道……错了?
艰涩蔓延开来,我无奈发笑:「长慕,若你早些,再早些,我兴许能答应你。可是,我有新家了,也有了新的家人。你说的,我已经不稀罕了。」
思清顿时急了:「阿娘!你不要再丢下我了!」
他扯住我的衣袖,怎么都不肯放开。
阿归气急,愤愤把他推倒。
吕长慕慌了神,求助地看向我:
「阿清,你喜欢这个孩子,我们一起养便是。」
「我们?和卫梨清一起吗?」
「不不,只有我、你,还有思清。」
我还是不信。
两年四季,鸡崽都能走完全国。
若有真心,怎连只鸡都比不过。
见我无动于衷,他更急了:
「后来我再去医馆,才知你走了。」
老郎中抚着长须,装模作样想了半天。
最后模棱两可地说:
「噢,鹿清为给孩子找家,好像是往北边云州去了。」
云州与元洲天南地北,他想都没想,立马带着吕思清一路狂奔。
卫梨清放心不下,跟着走了一遭。
后来实在心累,被逼得没法子才说了实话。
「元洲!她说在元洲。她本就不想要你们了,还找她做什么?」
她说了一路,我是如何厌恶他们父子。
反倒更激得他们要快点找到我。
「阿清,我知道你有本事,能靠自己过得很好。
「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才更幸福,不是吗?」
11.
「吕长慕!你心里不是只有我吗!」
卫梨清不知从哪冒出来,头发蓬乱,衣服落灰,再也没那副尊贵无比的模样。
她看到我,心神俱是一震。
「怎么,又是攀上了哪个贵人,换来这一身精贵?」
吕长慕登时怒目:「你怎变得如此刻薄?」
他护我,如同当初护卫梨清。
可迟来的爱意,永远弥补不了当初的伤。
我不想管他们之间龌龊。
拉着阿归要走。
吕长慕不肯,拦住我,一脸深情:「阿清,我知晓你心里难受,你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能顺心。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卫梨清彻底红眼,像个泼妇似地拉住他的胳膊:「你怎能吃碗里的又惦记锅里的,我为了你,背弃家族,孤男寡女,早失名声。你怎可如此不懂知足。」
是啊,我都让出位置了。
你怎么还不把握机会。
我实在看不懂他了。
吕长慕头也不回,嗓音冷漠:「我是错了,但卫梨清,我们青梅竹马,二十几年的情谊,你说弃就弃。你该知晓,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一说完,吕长慕自己都愣了。
「我、我们十年夫妻,总归是不一样的……」
我摇摇头,毫不留情打断他:「不管是十年、二十年,在放下那一刻,都是一样的。」
感情的事,从来都是你情我愿。
等到不愿的时候。
你不过凡凡。
吕思清嚎啕大哭:「娘我错了,你不是说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吗?」
我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错能改,是因为不伤根本。
有些错一旦犯了,便留永痕的伤。
「思清,当你觉得好颜有才,就抵得过亲娘那刻起,就该知道,没什么是不能变的。
「亲情,爱,都是想不要便能不要的。」
就像鸡蛋,生下来,就再也不可能按回去。
12.
吕长慕不肯走,在我门外支摊子给人写信度日。
他长得好看,总能吸引不少女子捧场。
也算有了生计。
眨眼又是一年仲秋。
灯火通明时,家和团圆节。
我和阿归及楚经岁,正杵在街上蹙眉猜灯谜。
「青蚨飞去复飞来,这算什么谜面?」
「阿清,谜底是,遂为母子如初。」
旁边突地递过来许多盏红亮的心形纱灯。
顺着灯看去。
是一大一小两张渴望又焦急的脸。
「阿清,你瞧瞧可还满意?」
「阿娘,这盏红心纱灯最漂亮。是我费了好大力气猜来的,你喜欢吗?」
阿归冷哼一声,单手抱紧我的胳膊,另一只手举起胸口的金锁:
「会猜谜有什么了不起,阿娘能养好多鸡崽,买金子给我戴呢!」
吕思清震惊,难以置信地盯着金锁。
我失笑,却又觉得,自己真棒呀。
从前,为了养家,连件好衣服都舍不得买。
现在,眨眨眼,就能买金子了。
楚经岁打量着,最后在我耳边下了结论:「往事不追,前路平坦。我给你找的那八个护卫,宽腰窄肩,个个都比眼前这个强。」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
吕长慕顿时变了脸色:「阿清,你别这样,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担心……」
「长慕,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回去吗?」
他一怔,嘴唇喏喏:「因为卫梨清吗?……不,不,该是因为我和思清,做错了事让你难过。」
我摇了摇头:「是我知晓了,仲秋夜的风,其实很冷。
但它又不是一下子就冷,而是随着人群散去,初秋的风灌进来,一点点冷的。
那日我一直候在门口,想着你们若回来陪我看中空最满的月,就不怨了。
可后来月斜人静,我只好安慰自己,只要带回红心灯,我就咽下所有委屈。」
可是啊,吕长慕,你该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那盏灯难得,卫梨清很喜欢。
所以你张不开嘴,只让我再等一年。
等……我等了十年了。
多少个日夜,我伴着泪入眠,含着心酸睡醒。
将那些纠葛断肠的过往,像侵入肺腑的毒药,一点点地消弭掉。
才得以在这个美满的日子里,平淡如水地缓缓阐述。
「阿清……」他流下泪来,惶惶恐恐,「我知道,所以余生让我弥补,我一定不会再让你伤心。」
我断然摇头。
众所众知。
心口的伤,也许会结痂,但永远不会彻底好全。
13.
吕思清崩溃跪在我腿边大哭:「阿娘,求求你!别不要我啊!父母爱子,哪有你这样薄情不认的!」
路人皆杵足围观,指指点点。
他长大了,晓得用脸面来赌我心软。
可这,却比从前,更让我伤怀。
我低下头,盯着他的脸。
盯到他愧疚,改成啜泣。才缓缓开口:
「思清,你爹藏在木柜底的画像,你早知道却瞒我,此为不孝。
两年前仲秋,我只跟你说过想要红心纱灯,你偏只给卫梨清。此为不忠。
我生养你,却换来不如旁人的比较。此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你以为,我为何还要认你?」
吕思清眨眨眼,一改委屈,变得愤怒不已,像头被刺激的红眼牛:「那他呢!他长得没我好看,学文也定不如我,你为何要他……」
「你错了。」我失望地看着他,「我们无亲,却有恩情。你我亲情生变,从来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人心。」
人心若本不定,时间不过是催化剂罢了。
更何况。
真正的亲情和爱是舍不得伤害。
真正的亲情和爱是不容半分伤害。
当初,他几次驳斥和偏袒,早已亲自剥离了母子情深。
楚经岁烦了,招来那八个护卫。
一个赛一个的俊俏体健,在那对父子眼前展示。
吓得两人面色苍白,眼底俱是失措。
他们内心如何荒凉凄惨。
我不得而知。
但今夜的月是我见过最亮最圆满的。
如我未来的璀璨人生,一样满亮。
看来月满则亏,也不尽然。
我满,别人亏,也行。
14.
临回院时。
旁边小黑道里突然窜出来一人。
手上举刀,眼神阴狠。
「金鹿清你怎么阴魂不散!赶紧去死吧!」
是卫梨清。
我从未见过这样疯的她,一时僵在原地。
刀锋锐利,半道却被一个身影拦下。
「卫梨清你疯了!」
吕长慕文弱。
此刻,却也挡得严实。
护卫们涌上去,一起将人拿下。
楚经岁居高临下,拿出大东家十丈高的气场:「呵~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谁。敢在我的地盘闹事,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不成!送官!」
吕长慕捂着划伤的手臂,委屈又期待地看着我。
我扯了扯嘴角:「快去医馆瞧瞧吧,不然,都快好了。」
他的脸顿时比月色还白。
他又忘了。
我以前进山采药,归来总会带伤。
很清楚,连指缝间都没溢出血,能是多大的口子。
卫梨清挨了打,受了刑,最终判了三年牢狱之灾。
卫家人姗姗来迟,不知是使了银子还是面子,最终全头全尾地接走了。
据说,更要送进尼姑庵里去了。
楚经岁懒散散地笑话她:「有疯病似的,生不出孩子去找害她的人啊,柿子挑软的捏,真以为拆散别人就能顶替了。」
一针见血。
不愧是商场里的大人物。
卫梨清高高在上,习惯了众星捧月。
一朝被落,只能在吕长慕这里找回成就感。
她以为的爱,是信手拈来。
殊不知,人心易变,轻易得到的,永远比不过触之不及的。
而吕长慕的爱,是情不知所起,爱不知所踪。
等到失去了,方知情重。
他和她,确实有几分匹配的。
15.
吕长慕不死心,日日给我写信,左右不过是些诗意道情的句子。
可我太忙了。
笼子里的鸡鸭鹅太多,我捡蛋都来不及。
哪有时间拆信。
更别说回信了。
唯独,阿归在时,我才有空。
阿归左手牵我,右手牵楚经岁。
脸上笑意更甚:
「两位阿娘,我们一家人,永不分离。」
是啊,亲人在侧,同舟共济,这才是真正的家。
噢,对了。
阿归说:「八个护卫叔叔都表示,可以当我后爹,阿娘看上哪个,一定要说。若是不好挑……」
就让我全部收了。
他不介意,有八位爹爹。
(正文完)
吕长慕番外:
阿清本该很幸福的。
直到她娘救下我落水的娘,死在了河里。
第一次见阿清,是她十六岁时。
刚失了娘亲,眼里只有无尽的痛苦和害怕。
她爹重情,一蹶不振后没多久也去了。
母亲想给她钱,她没要。
后来只好命人每日买她的蛋和鸡鸭鹅。
她是个高傲又不自卑的。
母亲便想着,以后多帮着些,算是报恩。
奈何,时运不济,吕府一夜间被抄家,沦为平民,我甚至不能科举。
卫府第一个跳出来撇清关系。
我和卫梨清的婚约立即作废。
她来见过我,面上梨花带雨:「慕哥哥,长辈行事,身为晚辈是半点不由己。」
豪门贵族,惯会见风使舵,我自然懂的。
为了不拖累她,我主动避嫌。
父亲骄矜,灰心丧气,没多久因病去世。
母亲撑了些时日,念起日日来府里送鸡鸭的卫梨清。
只有她。
高位时不谄媚。
落魄时不蔑视。
母亲便让我寻她来,问她:「阿清觉得我儿如何?」
我颇为吃惊。
可这小姑娘却是头一次露出羞赧,不说话也不点头。
母亲如释重负,不顾我的想法,便把她有些粗粝的手放在了我手心。
「阿清胆大心细,做事沉稳。你能娶她,已是高攀了。」
我知道,是我高攀。
可我做不了自己这颗心的主。
我的阿清,不是眼前这个。
我的阿清,会吟诗作画,写字猜谜。
而不是,整日挽袖,扎在腥臭的家畜堆中取蛋砍骨。
母亲赶我出门,自己和鹿清在房中嘀咕。
后来,母亲做主,扯了布,买了红纸,天地见证。
一场无客的婚嫁,在偏僻的民宅中悄声上演。
第三日,母亲走了。
我才彻底感受到,当初金鹿清经历过的身心浩劫。
我与她,有了一样的过往和处境。
无形中,也多了些许说不清的情愫。
我以为,那叫感恩。
阿清知道阿清。
知道我和她之间的过往。
那些稀碎的、绵甜的故事,总会在不同的人嘴里突然冒出来。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一心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我能感受到,她有些不安。
于是放低姿态,跟她说:「你受委屈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阿清眼睛很亮,那一刻,尤其耀眼。
「那我们搬离这里吧,去一个山清水秀,无人踩高捧低的地方,过我们的简单人生。」
浒州,是阿清外祖的家乡。
她说小时候跟阿娘回娘家,是她最想念的事。
即便外祖不在了,这里还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那棵八百年的金桂树,每年都会开得盛然,又香又甜。
带来整座城的秋意韵味。
我很向往。
但心中仍有一丝不舍。
卫梨清要出嫁了。
我们有缘无分,但我仍想送送她。
怪就怪在,怕阿清担忧,我竟撒了谎。
我为何要撒谎呢?
怕她发现我心中有鬼。
怕她知晓后伤心难过。
怕她无法接受我做不到全然放弃。
转身看到她哭得那刻,我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她为何在这?
我大概没救了。
好在阿清并不与我计较。
我们很快就要启程。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藏着的一盒灵芝雪丸膏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送了,权当断最后一丝念想。
可我不知。
往往,越得不到的,越撩拨人心。
日积月累下,那些未能抒发的情感,反倒历久弥新。
鸽子教一教,能传信。
本是好友往来,直到有日,卫梨清的亲手信夹在其中。
我本不想理的。
奈何,心底那丝不甘作祟。
偷偷摸摸,传了一年信后,她说夫君苛待,无法生子,母家不管,她有死的念头。
我很急。
下一封,她又说,想见我,要来浒州。
我又惊又喜,掺杂着莫名的恐慌。
战战兢兢等到,她来的那日。
我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怪圈。
殊不知,一切不过是伪装。
「他们不管,我管!」
我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但我几乎无法控制。
我会不自觉偏袒,担忧,踩在金鹿清的脸面上,给卫梨清足够的呵护和敬意。
那盏灯,红心纱灯,思清说阿娘也想要。
可只有一盏……就那么一盏。
我想着,只是一盏灯而已。
我和鹿清,还有很多年仲秋,再等一年就是。
这一等。
等到回神的时候。
金鹿清已经不见了。
那一刻,我才清醒过来。
我最珍视的,早就不是从前的阿清。
而是那个陪我十年如一日,为我养家生儿,给我从头到尾体面的阿清。
卫梨清撒谎时,眼睛会乱瞟。
可我没时间和她争执。
只好去找那个老郎中。
也怪他,为何要误我。
云州很远,但赶路也不过三个月便到了。
但云州太大,我和思清找了一日又一日。
若不是卫梨清吃不下苦吐露实情,我还会找很多年。
「是阿清吗?」
再重逢时,我差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阿清变了,变得好看,矜贵,却又陌生。
她眼里,再也没有那种热切又谨慎的爱意。
看我,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小心地问我:「新婚燕尔,带新夫人来逛逛?」
我又一次尝到了,阿清曾经体会过的痛苦和艰涩。
新夫人,我何曾动过换夫人的念头。
仔细回想这十年。
确实怪我自己,从未站在她的视角。
看一眼,一心两用的恶心的自己。
我真的知道错了。
可她说,放下了。
「不管是十年、二十年,在放下那一刻,都是一样的。」
真的就放下我了……吗?
原来,爱与不爱,一个眼神,就分明了。
我难受得像陷进了泥沼里,几近力竭。
只能看着阿清领着那个孩子,在那么多护卫保护下归家。
卫梨清真疯了。
竟要杀人。
那一刻我气血上涌,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
可那些护卫动作太快。
没来得及,我只受了点皮肉伤。
我欲以伤讨怜。
可阿清一眼就瞧出来了。
「快去医馆瞧瞧吧,不然都快好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噢。我想起来了。
从前爬山寻药。
她总会被树枝刮伤戳伤。
每次都不让我帮忙。
怕我害怕,忧我心疼。
我怎就弄丢了这样好的她呢……
我不会走。
我会和她一样扎根在她最喜欢的土地上,用行动证明。
我爱她。
年年有秋意。
岁岁有团圆。
每一年的仲秋,我会备好很多很多的红心灯,来倾诉迟来的道歉和爱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