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萧云策时,他是被废潜邸的皇子。
七年时间,我陪他从一枚弃子到君临天下。
可他背弃了誓言,迎了旁人为后。
为博她欢心,他眼也不眨地将我膝盖射穿。
他纵容她,踩着我的手掌,碾出滴滴血花。
后来,我要死了,他疯了一般,杀光了所有折辱我的人。
他以身喂养情蛊,让我忘了所有,只记得爱他,企图与我白头偕老。
当忆起一切时,我望进了另一双清冷温和的眼眸。
他曾清风朗月地立于宫墙之下,轻声问:「娘娘安好?」。
1
陛下说我在江南采珠时,磕到了脑子,所以才什么都不记得了。
采珠女磕坏了脑子,他也不嫌弃,大约是因为我长得肖似他的心上人。
陛下的心上人,是宫里的忌讳,无人敢提。
不过,他是皇帝,每日都忙,管不过来宫人那么多张嘴。
我偶尔也能听到些关于那位宸妃的传闻。
说宸妃生前不过是个昭仪,在偌大的后宫无足轻重。
但众人皆知,她与陛下才是真正的少年夫妻。
七年时间,她陪着陛下吃尽了苦,才从那一方废弃的冷院进了宫中。
可后来,不知出了何事,宸妃竟香消玉殒于深宫中。
夜里寒冷,我的膝盖又开始针扎般的疼痛,令我在睡梦中都难以安稳。
我被疼醒,有些难受地睁开眼。
殿外雷声阵阵,电闪雷鸣的起落间,照亮了躬身坐于床前的男人,他用温热的手握着我的膝盖,似怕破碎般不敢用力,只轻轻地握着。
我动了动脚,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陛下,你这般握着,我膝盖更疼了。」
他的手猛地一颤,半晌后,低着头将手移开,抓着锦被的手指绷得很紧。
「太医的药,有按时用吗?」萧云策抬头看我,雨夜里,他的脸色如同偶尔被雷劈过的天际一般惨白。
「用的,不过陛下你不是说,我这伤是长年采珠在冷水里泡出来的吗,陈年旧伤,大约要慢慢来。」我轻笑道,乖巧地看向他。
陛下虽然将我当作心上人的替身,但他对我还不错。
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来路,不知归处,我只能跟着陛下。
陛下是先皇第七子,生母是先皇在醉酒时宠幸的一个宫女。
后来,他被放到一位贵妃膝下养着。他十四岁那年,贵妃犯了大错事,连同他都被治了罪。
萧云策的右手有练武的指茧,也有穿透手心的疤痕,总之这不是一只平软的手。
这样的手,在我脸上抚摸着,我只觉得刺痛。
他身上穿着白日上朝的衣服,一头长发却松散地披在身后,只用红绳打了个结。
「慢慢来,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你的伤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凑近,吻住我的唇角。
「云娘,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永永远远都不会,对不对?」萧云策埋首在我颈肩,无助地拥着我。
我叹道,他大约又想起宸妃了。
我并非云娘,我叫江映彩,可他总会对着我叫云娘,也许这便是我的用处吧。
「不会的,云娘永远不会离开陛下,云娘会一生一世陪着陛下。」我拍了拍他的肩背,轻轻地安抚着。
我说完这句,他似乎并不开心,一口咬在我的肩上,嘶哑地说:「骗我。」
2
我在宫里给萧云策当替身的事,似乎人尽皆知。
但从未有人因此事嘲笑过我,我的大宫女叫我皇后娘娘。
我才意识到,皇后娘娘这个位置在后宫是顶高的,谁也不敢说三道四。
可我又想到宸妃,我近日总是频繁地想起她。
我一想到她,便觉得很羞愧,她生前受尽千般苦难,只因为爱了陛下,但她到死都不曾是他的正妻,不曾是他的皇后。
而我,我不过是一个赝品,我如何当得这皇后呢。
萧云策是真真将对她的愧疚十足十地补偿给了我,他对我十分纵容,可他对我越好,我便越觉得难过,这原本应当是属于另一人的。
萧云策提着笔,在一旁的书案上批文,我移了过去。
「陛下,你当真爱宸妃娘娘吗?」我从进宫来,说话就从未避讳过,他也从不恼。
他的笔尖在奏折上划出一道黑墨,盖上那份奏折,他随手丢到一旁。
半晌后,他才握着朱砂笔,低着头回:「爱的。」
我自顾自地说:「那您应当更爱您自己。」
「为何,这么说?」萧云策放下笔,也不看奏折,垂着一双凤眸沉沉地望向我。
「如果您真的那般爱她,又怎么会找我当替身呢?在我心中,若爱一人,那人便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哪怕这世间有人同他再像,那也不是他。您这样只是为了满足您自己,愧疚也好,寄托也好,都是为了挽救您自己,与宸妃再无关系了。」
他握住我的手,黑夜里看不见的丝丝缕缕的白发,垂了下来。
「不是替身,这是最后一次,朕从你口中听到宸妃二字,不允许再有下次。」
我有些生气地抽回手,但我却想不通为何生气。
明明我应该开心的,宸妃的事在这宫中湮灭,那便无人知晓我是她的替身了。
可我一想到她会被遗忘,有关她的所有会被磨灭,就有一股不甘怨气。
萧云策看着空落落的手,意识到我不开心,绕过桌案,将我拥住。
「窈窈,过去的事不追究了好吗,往后我们好好在一起,我会好好地爱你,再也不会让你一人。你是我的,是我的妻子,这天下,朕与你同享。」
「这天下,朕与你同享……」
「这天下,朕与你同享……」
下一瞬,我脑中竟有个相似的声音,在不断地回荡着这句话。
我有些喘不过气,慌乱中猛地推开他,一退再退靠着墙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萧云策神色一沉,嘴角的浅笑僵住。有些东西似要破壁而出,我将头埋入膝盖,痛苦地呜咽着。
3
再次醒来时,殿内烛火明灭,仿若尘世颠倒。
有人扶起我,喂我喝下一碗药。
我也不记得为什么昏睡至此了,我心中盛满了一人,只觉得爱慕他至极。
「阿策。」我撞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里你一箭射中了我的膝盖,我好疼好疼。」
臂中的身躯有一瞬的紧绷,而后一只手在我头上轻和地抚摸着,如烈酒灼过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那是梦,不是真的,阿策很爱窈窈,他不会那样做的……」
我拉起他颤抖的手指贴在脸颊边,有些心疼:「怎么手这么冰凉,这几日天气又凉了,你衣裳又穿得少了。」
他手指动了动,捏了捏我的耳尖。
「你生病了,没人给我挑衣裳,我只能穿些旧衣裳。」
我笑道:「那么多人伺候你,怎么会没人给你挑衣裳,你又哄我。」
「不要旁人,我只要你,好不好?」
「好呀,我给你挑,我的阿策穿什么都好看。」
绣金的云丝帐缓缓落下,一双冰透的手覆上松纱寝衣盖住的雪峰,指尖在起伏的山峦间淌过,如雪绵软的山顶红梅迎风肆意绽放。
一声叹息似远似近,如梦如幻。
「阿策,你怎么就有白发了呢?」
无人回应,一截如松间鹤如雪中鹅的长颈高高扬起,如迎天罚的神女,一往无前。
4
我是江南来的采珠女,我只记得这一世要与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萧云策长得俊美,窄腰宽肩,所以他穿什么都好看。
我为他挑了衣裳,他挥退宫女,问我要香囊。
我抱着衣裳,有些茫然:「什么香囊?」
他抿着唇,「你从前答应过我,要给我绣个香囊,许久了……都没给我。」
「啊?」我放下衣裳,有些懊恼,「我大约是又给忘了,我今日就给你做,不过我绣功不大好,你可别嫌弃。」
我的脑疾很是严重,怕又忘了曾给他的承诺。
「我从前,可还答应过你什么,你不如都写下来给我,这样我就不怕再忘了。」
萧云策踱步到书案,生怕我反悔一般,提笔迅速写下一大堆。
而后,眼神希冀地望着我,我由着他去,也不曾看那上头写了什么,只管在那纸上按了手印。
反正,我这般爱慕他,他写些什么,我应当都愿意为他做的。
萧云策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放进胸口。
他有些懈怠,早朝一过便赖在我宫里,一边批着奏折,一边看我绣香囊。
寒冬已然敛去,宫里的石榴花含苞待放,风声往来送着雏鸟鸣声。
我偶尔抬头望他时,发现他时常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似一眨眼我便会消失一般。
香囊上绣的是鸳鸯,我原以为我绣工极差,可没想到我绣出来的东西竟比绣房的还好看,好像我做这活计已经做了许多年。
萧云策接过香囊,手指轻轻地摸着上头的鸳鸯。
他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倘若,倘若你的夫君因为某些原因,让你委身做了妾,你可会怪他?」
我有些好笑地凑近他,点了下他高挺的鼻梁,很是自信地说:「可我的夫君就是你啊,我的阿策,是绝对不会让我做妾的。」
霎那间,他的面色惨白如纸,桌案上的奏折被他失手推了满地。
春风这般暖,可我的阿策好似从冰河中走来。
满身痛楚不堪。
身上似北地寒风穿透,苍凉悲亡。
5
那日的萧云策握着香囊,从我殿中落荒而逃,我至今不知何缘故。
我只知晓,我很想念他。
我似乎中了他的蛊,只想日日伴他身侧。
这日,我做了好些糕点,我才发现我做吃食的手艺竟也这般好,我似乎什么都会些。
我又有些懊恼,不大记得萧云策的口味。
我问我的贴身宫女莲碧,她惶恐地摇头,我这才想起,这宫里的下人不知什么缘故,都换过一次,这些人都是新人。
到了萧云策的殿外,他的贴身太监看到我,慌忙地行礼,也未去通传,就径直开了门。
我提着食盒,走得很慢,在殿内绕了一圈才看到他。
他看到我,猛地站了起来,「窈窈,你怎么来了?」
一看到他,我就有些委屈地想哭:「阿策,你为什么都不来看我,我很想你,你都不想我吗?」
他僵着身子,过了会儿才搂住我。
「我这几日生了病,怕过了病气给你。我,我也很想窈窈。」
「真的吗?」我噙着泪眼,笑了出来。
他笑着点头,外衫松垮着,露出大片胸腹。
我将他的衣裳裹紧:「生病了也不好好穿衣。」
「你会一直这般关心我吗?」萧云策握住我的手,放在胸前。
我仰头笑着,如春光灿烂:「当然,我说过的,这一世你若不负我,我便永不相弃,不仅这一世,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可我,我何时说过这番话呢?我大约是又忘了吧。
他蓦地转过头去,一手撑在桌上,痛苦得弯了腰,颤栗如笼中困兽。
6
我觉得我同萧云策真像患难夫妻,他总动不动就因我一两句话,浑身颤栗难受。
而我的身子也不大好,春日里都冷冰冰的,许是少时采珠落下的病根。
因我身子不大好,所以一应中宫事务也少之又之。
这日,宫女通报,绾才人来给我请安。
这宫中妃嫔极少,除了我,便是绾才人。
萧云策曾经说,他留下绾才人,是因为她曾于他有恩。
绾才人常年深居简出,我只见过她一次,对她印象也颇好。
她来时,我正在亭中喂食锦鲤。
「参加皇后娘娘。」她长着一双小鹿眼,笑起来很清丽可人。
我抓了一把鱼食给她,「免礼,坐吧。可是你宫中出了什么事,还是哪里有短缺的,你尽管开口。」
绾才人摇了摇头:「嫔妾宫中承蒙娘娘照应,一切都好。只是听闻娘娘近日身子大好了,所以斗胆过来给娘娘请安。」
春光洒在梧桐叶上,影影绰绰的光影照在她脸上,像蒙了一层朦胧的纱一般。
闲暇的午后,绾才人同我闲聊着,不知为何就说到前皇后和宸妃。
我端着瓷碗的手一顿,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宸妃?」
绾才人连忙跪地,「是嫔妾多嘴,望娘娘恕罪!」
我一手扶起她:「我不大记得宸妃是谁了,你知道,我入宫中时日不多。如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说来听听。」
绾才人应声落座。
宸妃是苏家不受宠的庶女,她的生母是府上的婢女,生下她后,被大夫人以勾引主家的名头打死了。
原本她是没有机会能嫁给七皇子的,那七皇子是她嫡姐的未婚夫,可七皇子落败后,这桩婚事成了烫手山芋。
宸妃即苏晚云便被推出去代嫁,她嫁于七皇子那日,正是七皇子被棍打四十大杖的第二日。
那一晚,一顶破旧的小轿,一件不合身的婚服,清冷凄静的堂中,她成了他的妻。
苏晚云是自己掀了盖头,走进七皇子的房中的,他惨白着脸趴在床上,看见她的脸时,阴冷地笑了。
那时,她便知晓,他应当还是希冀今晚来的是嫡姐。
苏晚云蹲在他的床前,无视他冷漠的眼神,自顾自地说道:「殿下,今日我嫁于你,我便是你一生的妻了。无论你出了何事,只要你不负我,我都不会抛弃你。」
殿下起初不信她,认定苏家人皆是背信弃义之人。
可那日后,苏晚云与殿下相互扶持,一同走过了许多难关。
人人都欺辱他时,她挽起袖子,抄起扫帚如同泼妇一般将人赶走。
他陷入迷瘴颓废不可前时,她守在身侧,一字一句地读他曾写过的抱负和志向。
他几经生死,是她入大狱,是她药谷求药,是她一遍遍试药。是她求神求佛,他的命,是她求来的。
而那时的陛下,也很爱他的晚云。
他忍辱负重,吞下一切苦难,会在夜里同她承诺未来。
「云娘,阿策是云娘的,一辈子都是。」
「云娘,得你为妻,是我此生大幸。」
她被人羞辱时,他拼了前程大事不要,也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云娘,待来日,我会给你这世间最尊贵的身份,我绝不负你。」
我的右手不知何故,不可抑制地颤抖,我死死地握住它。
半晌后,我有些失落,低声道:「原来,那宸妃曾与陛下这般情深义重。」
绾才人不说话,只低着头看向地面。
我尽量自然地笑道:「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绾才人继续讲,讲宫中往事,讲深宫岁月中,晚云的阿策如何负了她。
那是一场厚重的大雪,重到人心看不透。
苏晚云从低矮的东华门入了宫,世家大族的王氏女从午门入宫,入住中宫,成了萧云策的皇后。
王皇后原本便是陛下的青梅竹马,她的父亲是两朝宰辅,她的兄长手握重兵,她是顶尊贵的女子。
也因此,她看不起苏晚云,连陛下封她昭仪,她都不愿。
「一介低贱庶女,不过是捡了陛下落难时的空缺,昭仪她都不够格,还妄图染指皇后的位子,当个昭仪都是她几辈子的福分。」
苏晚云对陛下心灰意冷的那一刻,也许是那次,宫宴里的刺客挟持了她。
而陛下毫不犹豫地搭箭射她向身后的刺客,「没有人能威胁得了朕。」
后来,苏晚云知晓,那日的刺客是王皇后的手笔,为的便是让她认清现实。
「你在陛下心中没有丝毫分量,他以往对你的那些不舍,不过是被苦难蒙了双眼,将一个可有可无的洗脚婢误当作情爱。」
苏晚云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曾求陛下放她出宫,她这一生都离他们远远的。
陛下怒不可遏,将她关了禁闭,以此打消她这荒唐的念头。
后来,他北上出征,一走便是几月,他的离去,是苏晚云葬于深宫的开始。
7
「绾才人,」我打断她,摸着心口,「是陛下让你告诉我这些的吗?让我知晓他曾是这般薄情寡义之人,他所图为何?」
她一双鹿眼低垂下去,摇摇头,似是下了大决心:「娘娘,我想让您明白,陛下心中最爱的是权力,哪怕是昔日的苏晚云也抵不过。宫中后妃对帝王,可期待权势可期待地位,可托付身不可托付心。在女子心中,可以爱丈夫超过自身,但在男子心中,妻子永远可以放在后一位。」
她望着浮光跃金的湖面,忽然叹道:「娘娘忘了许多事,有些事忘了,也好。」
「娘娘是好人,所以嫔妾希望娘娘,能够多爱自身,永远将自己放在首位。」
我愣愣地望着她,这几日蓄满情丝悸动的心,似乎有瞬间的明朗。
我下意识点头:「我会的。」
绾才人从皇后娘娘处出来,沿着左墙,走上一座桥,桥的那头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身形修长的男人背对着她,一头长发有黑有白,身着金贵华服,头也不曾回。
「她听后,可有异样?」
绾贵人跪在他身后,低身伏拜:「没有异样,近一月的忘忧草药,加上情蛊,娘娘大约这一世都想不起了,她只会记得,与陛下的两情相悦。」
良久后,男人才开口:「绾贵人,朕离宫的日子里,你是唯一一个未曾欺辱过她的。只要你安分守己,地位和家族荣耀,朕都会给。」
绾贵人想起了,那对于苏晚云来说,近乎绝望的四个月。又想起自己身后年迈的父母,还有幼弟。
「臣妾明白。」
「情蛊是以皇上的血肉为养分,请皇上好好保重身体。」
金尊玉贵的圣上,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最后一句,绾贵人抬头时,他正往皇后宫中走去。
绾贵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道:「皇上要好好保重身体,毕竟皇上死了就死了,但娘娘是好人,娘娘不能死。」
情蛊让娘娘忘了所有,只记得爱皇上。
但倘若有一日,有其他的刺激胜过情蛊,那情蛊就会如同死物。
甚至,娘娘若爱上旁人,皇上体内的蛊便会噬咬他。
她爱旁人一分,他便会痛十分。
皇上并非不知晓,但他在苏晚云身上,总有一股自信过头的狂妄。
苏晚云在他的错误和忽视下死去,他便亲手为自己再造了一个江映彩。
但,如此自欺欺人,究竟谁能真正快乐呢?
8
回了宫殿,我脑中又有些糊涂,绾才人方才同我说了许多。
我似乎只隐约记得大概,但我却将那句「多爱自身」牢牢记住。
昏昏沉沉中,我又睡了过去。
凉风吹动殿内的丝绦,夜幕沉落,殿外宫灯轻晃,声声虫鸣,恰似江南春时日。
萧云策垂着手,走进殿中,纱帐如鬼魅,照得帐中人,袅袅错落恍惚在梦中,触手不可得,如镜花水月。
指尖轻点那张如花睡颜,沉寂的声音在殿中低低响起。
「云娘,那些人,我全都杀光了。从今往后,只有你和我,再无人敢欺你。」
「你我就这般,白头到老,可好?」
——
宫中很久没有这般热闹了,从南边回朝的大军,打了胜仗,皇帝在宫中设宴款待。
年轻的将军俊朗威武,沉稳地领了赏,颇有大将之风。
我转头望向陛下,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我的陛下也很能干,比任何人都厉害。
据说,他登基仅两年,便将前朝局势扭转,打破帝王权力被世家制约的困局,一步步削弱世家间纵横交错的牵制。
年轻的帝王,更是经过一场生死血腥的杀伐亲征,成了一匹挣脱制约的猛狮。他是从血与火中,亲手建立了不世之功,从此坐稳了帝位。
「窈窈,为何这般看着朕?」他侧首过来,微微笑着。
丝竹管弦声萦人耳,笙歌曼舞醉人心,帝王温润缱绻的笑,也晃了我的眼。
我捻熟地用小拇指勾着他的指节,有些愣住:「明明我才入宫一年,可我总觉得,我好似喜欢你许久了。」
他沉着一双黑眸,反客为主将我左手握住,并未再回话,只是不看我。
我闲着无聊,一双眼睛在宴中打转,视线突然停滞在一人身上。
那人身穿浅绯色的圆领官袍,盘膝坐于桌案前,身形修长挺拔,低垂着头,修长白净的指尖紧攥着酒杯。
在喧嚣热闹的人间盛事中,他仿佛是高山巍峨下的一柸雪,高旷如风,清正如水。
他此刻不见神情,可明明方才,我望过去时,他的视线穿过重叠交错的人群,与我对上一瞬,便急忙低头。
许是我打量久了,萧云策捏着我的手用了劲。
「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回应。
萧云策眸光微动,眼中覆上寒冰,比冬日的冷窑还要冷上几分。
他唇边泛起弧度,将酒杯掷于桌上,声音沉闷,却让我的心头跳了一下。
那日,因皇上身子不适,便带着皇后从宴席提前离场。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拽走时,堂下群臣起身恭送。
我任由萧云策牵着走出,却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这一眼,便看到那人清雅淡漠地立着,目光却执拗地望向这边。
9
每到雷雨天,我便不仅膝盖疼,我身上也有好些地方疼得紧。
我低头看着手背,上面的伤疤用了好久的舒痕膏,才淡了些。
但背上的伤似乎更持久,有时肩胛骨两处像剑插进去搅弄一样痛。
外头雷雨阵阵,宫女正跪坐在床沿处,拿着药膏轻抹着我身上的伤处。
不一会儿,殿外响起吵闹声。
我收拾了,起身,问道何事。
「娘娘,御书房的总管公公,求娘娘帮忙过去劝劝陛下。」
「说是,陛下不知因何发怒,罚了好些大臣在外头跪着。」
我走出去,总管太监李云看见我,额上冒着汗,掺着雨水混落下来。
「娘娘,奴才斗胆,请娘娘随奴才走一趟。」
我点点头,扶起他的手臂,应声往外走。
陛下得民心稳朝堂不久,这事无论是传出去,抑或是后世史书一笔,都有损明君之德。
雨势渐小,御书房外跪着朝臣,而萧云策则站在门檐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可他眼中似乎有一丝愉悦。
我愣了愣,他似是看见旁人受难,便有些兴奋。
许是看错了,我接过一旁的食盒,走近几步,轻声道:「皇上……」
他瞥见我,眼眸中神色轮转,沉声问:「这么大的雨,谁请你来的?」
李云在雨地跪下,虽特意离远了,但雨水脏污难免碰到我裙摆,萧云策见状,眉头狠狠地皱起。
我目光极快地扫视了一圈跪着的群臣,有些惊愕地发现,这里头的大多是昨日宴上出席的青年官员。
萧云策自然不会动那些朝中重臣,只是他这一遭到底想做什么?
虽说君臣之间,君为上,臣为下,但这般行径那么叫人寒心。
我尽量让自己眼中只看得到他,只仰头道:「臣妾想着,今日还未给皇上送过吃食,便做了些过来。」
我斟酌着语气:「春雨易寒,臣妾担心您的身子。」
萧云策拉过我的手,视线在我身上与下头的臣子间来回徘徊半晌,才大发慈悲,挥了挥手。
我松了口气,看着那些人跟着李云走了。
他会依照我的吩咐,在偏殿为几位大人送上干爽的衣裳,再备上驱寒的暖汤。
我忍着膝盖上的痛,坐了下来,还未问他究竟为何事生气。
他便开了口:「方才,那些人里,可有你熟识之人?」
我揉着膝盖的手顿住,有些茫然地看向他:「怎会?后妃与臣子熟识,皇上这是要我被天下人指责?」
我脑中迅速掠过,方才那行人中最后那个清瘦的身影。
他见我似是生气了,这才软下语气哄道:「朕并非这个意思,身上可……还疼着?」
我性子大约是很乖巧,不愿他多担心:「还好,不疼的。」
他抱着我,手掌缓缓地按着,低声道:「窈窈,给朕生个孩子好不好?那些老古板日日盯着朕的后宫,想破脑袋要朕多选人进来,可朕只想要你,旁人不要。」
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笑道:「我自然是愿意的,不过你是皇上,广开后宫也是应当的,若你愿意,我即刻便可以操办选秀,这样后宫也热……」
他打断我的话,目光阴沉,咬着牙道:「你说什么?」
「臣妾,可有说得不妥当的地方?」我不大确定地问。
「同旁人分享朕,这是你所希望的?」
「我……自然不愿,可你是皇上……」
「那又如何!」他有些躁郁,站起身极快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红着眼眶盯着我,「不是这样的,你不该是这样,是你要求朕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朕用了两年时间,好不容易铲除那些阻碍,你为何又反悔!」
我直直地看向他,失了控的帝王,躁动如野兽。
可是,怎会有宫妃会同皇帝提这般无理的要求?
我只好拉着他的袖子,安抚道:「好好好,是臣妾不对,臣妾往后不提了,只跟皇上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埋首在我颈边,满身绝望,低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般爱我……」
可我,我还是很爱他的啊,我满心满眼都是他,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为他去死都是甘愿的,萧云策,我究竟还要如何爱你才算爱呢?
10
后来,我借着关心几位大臣的情绪,问了李公公些事。
这才得知,我那日在宴上看着眼熟的那位大人,如今是刑部侍郎,名唤宋屿。
听说,他是从偏远的县里一路考上来的,多年前中举时,也是一时风光无两。
只是,经过朝代更迭,如今还能在这位置上,实属不易。
听说他中举那年,未婚妻未及他求娶,却突然暴毙,多年过去,宋大人还是孑身一人。
我听后,不免感慨,倒是个有情郎。
接连几日的雨后,天潮潮地湿湿,即使在梦里,也有把伞撑着。
可我大约是,真的梦到了一把伞,不是雨后,而是雪后。
有一人,脚踩着清锻靴,墨色大氅之下,掩盖着一丝青色。
那把伞,歪了歪,挡住他的面容,只遮住半片风雪。
我欲抬头看那人容貌,却被喊声叫醒。
「窈窈,梦到什么?」萧云策捏着我的耳尖,上下磨蹭着,靠得近了,温热的呼吸洒下。
「记不大清了。」我拥着被子,懒懒地靠在他身前。
他不大在意,兴致高涨地说着另一事:「起床,带你出宫去。」
也不知他如何弄来两身平民的衣裳,像模像样地给我摸索着穿上。
「怎么突然想到出宫?干什么去?」
我伸开手,有些困倦地将额头抵在他肩头,任由他系着腰带。
「看花灯,你不是最爱看花灯?今日民间有人胜节,各处都有好看的花灯。」
我打起了一丝精神,有些期待,我好似也许久许久未走出这宫门了。
新城南街热闹极了,我与萧云策如同一对平凡的夫妻,牵着手走在灯火璀璨的街道上。
做得精美的滚灯在壮年男子中间抛来滚去,祈求着来年的风调雨顺。
店家难以免俗总会问上一句:这位相公,给夫人买个钗子吧?
萧云策心情大好,一个手艺粗糙的钗子,他一两银子买下,让店家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逆着人流,低头笨手笨脚地将钗子别进我的发间,熠熠星火映在他眼中,好不缱绻温情。
他浅浅笑道:「好看。」
一盏灯上一个愿望,他固执地写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叹了口气替他写道国泰民安山河永存。
他看了眼,不悦又无可奈何。
经历过战乱的国家,百姓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
万家灯火闪烁,街上人流喧闹,国富民安,是他一人之力止了这乱世,他是个好皇帝,也必将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帝王。
到了晚些时候,人越发多了,我原是被他牵着的,可不知什么时候放了开去,等再回头,我竟发现萧云策不在身侧了。
我随着人流走到一旁,他应当很快会发现的,这趟出宫,暗卫也跟了不少。
我等在巷口,百无聊赖地挽着袖子,看见一人提灯而来。
走近了些,他才抬头望来,许是距离过近,他慌错地退了一步,这才定定看向我。
是宋大人,他一身青绿色衣袍,白玉发冠束着墨色长发,手中灯火晃着,让他有了些许人间烟火色。
他启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清冷如玉碎,可他应该向我行礼,而非问我:
「娘娘……安好?」
我不自觉地笑着看向他,「宋大人如何知道我认得你?我这一身衣裳,显然是不想旁人认出我的,你应当称我一声姑娘。」
他目光有些慌乱,白玉般的面容染了些红霞,捏着灯柄的手指微微泛红。
「对,对不住娘……姑娘。」
「只是,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此?」
我回他:「我跟皇上走散了,在这等他呢,宋大人一个人?」
他呼了口气,眼眸似星星:「是,灯会……热闹,闲着也是无事。」
我二人说话间,巷口闯进一队官兵,个个神情紧张地直冲而来。
官兵大叫着闪开,我为了避开他们,往侧旁一站,却不提防那后头有个坑。
「姑娘!」宋屿着急忙慌地要过来扶我,却被人群撞开。
等人过去了,我摸着脚踝,大约是扭到了。
这时,宋屿蹲了下来,有些紧张地问:「是扭到了吗?」
他靠得近,身上的兰香气息闻得清楚。
我试着动了动脚,有些无奈地笑道:「应该是,动不了了。」
他抿着唇,看向我:「冒犯了,娘娘。」
而后,将左侧的大袖展开,盖在我脚踝处,这才伸出手,按了上去。
只见他动作几下,一阵钻心的疼痛后,脚踝处竟奇迹般地不疼了。
他站起身,将另一只缩在袖中,朝我伸出盖着大袖的小臂,「娘娘,您站起身看看。」
我手攀着他的小臂,将脚探在地上,试着站了起来。
「好像……好了,宋大人,你还会这般手法,真厉害。」
我仰头笑着,又动了动脚,真不疼了。
他后退了一步,有些局促地看着我,两只耳尖红得像烫熟的虾,「娘娘没事就好。」
我想起萧云策的脾气,再加上他近日有些疑神疑鬼,于是对他道:「多谢宋大人,宋大人不若先行一步吧?」
他点点头,朝我行过礼,欲循着之前的路走,哪知道他刚转身,却蹲下了身,我吓了一跳。
只见他捻起大袖边,小心翼翼地揩着我绣鞋鞋面,我低头一看,不知是什么时候沾上的泥土。
宋屿擦到一半,似是也意识到僭越,忙不迭地拱手赔礼,慌乱地往前走去。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再回头一看,绣鞋上已经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
萧云策很快便找来,他双目赤红地将我抱在怀里,失而复得般地用力拥紧,险些将我勒得喘不过气。
巷子里来去了一拨人,等人走后,一个清冷消瘦的身影遥遥地望着,手中的烛灯熄灭后,他便转身而去。
在马车上,我看着萧云策的心情转好,但未免有些过好,我不由得问他出了何事。
他这才说道,原来刚刚短短半天,他突然出现在丞相家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丞相近日的大逆不道之举勘破。
我听得愣愣的,脱口问道:「所以,皇上并不是特地陪我看灯会的?」
萧云策唇畔的笑有一瞬间僵硬,待要解释什么。
我连忙安慰他:「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国事为重,皇上做的是对的。」
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不再说什么,眼光看向窗外。
11
宫中的日子过得好似余生安稳般,所有人都这般以为,连我也一样,几乎要沉溺于其中。
可有些安稳和幸福大约注定是要用来打破的,此般方显得过往种种或珍贵无匹或不过一场笑话。
就似泡沫终会破灭,幻境终会消亡。
萧云策一人,既要顾着前朝之事,又要费心安排后宫的事,偌大的一张网,哪怕他再耳聪目明,也有疏漏之处。
更何况,有心之人非要揭这个腐烂的疤。
当那名不顾一切阻拦、用生命做代价的宫女闯进殿中时,我便预料到,有些东西大约要碎。
她举着一封信,匍匐在地大喊着:「宸妃娘娘!宸妃娘娘!皇上骗您!皇上骗您啊!您睁开眼看看,您看看这满宫上下,哪一处不是您跪过的痕迹!」
「来人!快将这宫女拖下去!」宫中人大喊着。
可下一秒,闯进来的宫女咬舌自尽。
我握着手中的信,连连后退,背上渗出了汗。
宫人要跑去报信,我喝住他:「站住!不许去!」
我的右手开始颤抖,信中的字白纸黑字,在我眼前一下清晰一下模糊。
「玉华殿、玉华殿……」我盯着上头的字,重复呢喃着。
出了殿门,我脚步飞快地往这处去。
玉华殿是王皇后生前的宫殿,无人居住,本应是废弃的,可我到时竟有侍卫把守,殿门被封死。
「开殿门!」我命令他们。
侍卫左右看了看,跪下回话:「没有皇上的命令,谁也不能进这扇门,请娘娘赎罪!」
我身为皇后,这后宫中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然而还不等我动作,一阵声响后,眼前的侍卫应声倒去。
推开殿门时,我便想通了,前朝重臣怎会允许后宫只有一人,只要我跟皇上闹开,就没人绑着他,他们才能在竞争中开辟另一条路。
那些人的谋求和我的私心,催动我推开最后一扇门。
破败的宫殿中央,立着一副冰棺。
我手指抠着门锁,浑身都在发抖,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可我却迟迟不敢走近。
再走一步,我便能看清那棺中人的面目。
可那棺中人并非人,不,是人却非人,「它」仅可以称作一团肉。
「啊!!!」
我从喉间撕扯出惨叫,失了力跌坐在地上。
「云娘!」
萧云策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满眼泪痕地看了过去,又回头看向那个「人彘」。
心口有东西在猛烈地拉扯,在破壳而出,那些过往像烟火一样在我脑中猛烈炸开。
我看着那冰棺,几欲呕吐,不可置信地道:「王……王皇后,你将她……」
萧云策将我抱住,用力地捂着我的眼睛,将我身子转了方向。
「别看,别看她,窈窈……」
我一把推开他,眼泪像泄洪不止,哭着说:「我还是窈窈吗?我还是窈窈?我是……我是苏晚云啊!萧云策,你骗我,你骗得我好苦!」
他摇头,强硬地要将我抱起:「不,不不,你是窈窈……回去,我们回去,回去后你还是窈窈……」
「你还要给我喝药吗?还要我忘了所有,然后像傀儡和木偶一样待在你身边吗?」
「萧云策,你疯了,你是个疯子!」
胸口蔓延上一阵又一阵地绞杀,我几乎匍匐在地,浑身的冷汗止不住地流。
我想起腊月大雪时,我打翻王皇后的一盏梅花瓷碗,她一气之下命我从长春宫三拜一叩首跪到永安殿。
后宫三十六个殿,我从头跪到尾,用了六个时辰。
那时,萧云策从前朝下来,太监撑着伞,他走过我时,我伸手扯了扯他的大氅,他只停顿半晌,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漫天大雪中,他的身影渐渐缩成再也看不见的一粒黑影,那曾是我,曾是我最能依靠的背影。
我想起他出征后,我被诊出有孕三月,我与宫女碧水小心翼翼地瞒着,却还是被发现。在夜里时,被突然闯进殿中的太监,压着喝下落胎药。
太多了,太疼了,那些过往刺得我浑身都在颤抖。
我伸出手臂,那上头还有未淡化的疤痕,那不是采珠落下的伤,也不是摔倒的伤。
我哭着跟他讲:「萧云策,沾了盐水的荆条,就那样,一下,一下接一下地打在我身上,疼啊,我快疼死了啊。」
他红着眼,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上面的伤疤:「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厉声道:「你只会这样!你只会这样,你明明做不到两全,你却偏偏什么都要!」
萧云策的眼泪打在我手上,「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没有办法。前朝积弊,世家猖狂,我夺位时,王家几番倒戈。那些大族的手不仅在前朝,连后宫都如入无人之境,我若是对你好,我不敢保证你能活到何时,我怕我护不到你那时。那时,云州大乱,汪清县大旱,西北站起,所有难事一应而起,以王家为首的权力层盘踞在每个角落,我身上担着的是天下万万人的性命,我不得不向他们低头,我甚至,不敢多看你一眼。」
「是我错了,所有错我都认,我不敢求你谅解。所以,我卑劣到让你忘了这一切,我以为你忘了那些痛,我们之间就再无阻碍,我会好好偿还你的,云娘,下半辈子,我好好偿还你,好不好?」
我摇头,眼泪如雨下,密密麻麻的痛意一刻不停。
「萧云策,我不是一定要爱你的,我也不是一定要做皇后,也不是一定要做你妻子的。」
他拼命地摇头:「不,不,你这样说,你这样说是在杀人诛心,别这样说,朕不准,不准你这样说……」
我打断他:「你明知道自己登基之初,朝局不稳,世家逼迫,你万般顾不得。我也知晓!所以,我求你放过我,可你偏不肯。」
「你接我进宫,却迎了王家女为后,任她欺我辱我,你纵容着,一声不吭。你同我说,你同我说,这是在护我?萧云策,我,我没见过这样的,你明明知道这宫里有多拜高踩低,但凡你能正眼看我一眼,我的殿中也不至于在大冬天连炭火都分不到。」
「我知晓了,你,你是觉得我骨头硬,能吃苦是不是,你觉得只要,只要我熬过了这两年,一切就好了,是不是?」
「可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许熬不过呢?我陪你那七年,吃尽了苦头,可我,我不是生来就能吃苦的,我也疼啊。」
「是了,你只是无所谓,所有的痛都在我身上,何曾伤你半分呢……」
我起身,一步步慢慢地往外走,这些宫殿在当初全是我的噩梦,这宫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我避之不及的地方,我只要一看见这墙檐,这瓦砖,我便如身处地狱。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冰棺中的人,那肆意折磨了我在这宫中最初所有时光的人。
「没有下半辈子了,」我同他说,「我们没有下半辈子了。」
萧云策攥着我的手,「你要做什么?」
我告诉他:「我会死的,再待在这宫中,再待在你身边,我真的会慢慢死去,这宫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像我的葬身之地。」
「可我不想死,我比任何人都想活。我也该好好地活下去,我才来这世间二十多年,我还没看过山川河海奔流,还没看过大漠长烟。我想好好活着,我不愿,用自己的死去换你的追悔莫及,你不值得。」
「你我之间,负心的是你,该死的也是你,可你是皇帝,于这万千百姓都有莫大的功德。独独为我一人,而叫你去死,实在也是不值当。」
「破镜难圆,当初纵有千般万般的苦衷,我都谅解你了,我用这谅解,求你放过我,可好?」
我在宫殿外,望着高高的墙,湛蓝的天,再次问道:「可好?」
12
萧云策没有应下我,他也不再试图让我吃药忘了这一切。
想起了一切,那些记忆又开始反复折磨我,使我日日不得安眠。
连日来,他站在殿门口,不敢靠近我,只固执地望着我。
他以为我在吓他,可我整日整日地消瘦,饭也吃不下。
昔日受过的苦,身体上受过的伤,像潮水一样奔涌而来。
萧云策站在床前,一日一日地看着我,他的面色一日比一日灰败。
他强硬地将我扶起喂药,黑色的药汁从我唇畔流了下去,他流着泪问我:「一定要这样?云娘,你一定要这样对我?」
我垂下眼,疲惫地说:「对不住,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在这血盆大口中,若无其事地活下去,那堪比死去。
他哽咽着,翻出一封书信,奉若至宝一样捧到我眼前。
「你答应过的,你,你在上头画了押,你说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你不能背诺,云娘,你不能背诺啊……」
一阵风从窗口吹来,我眼看着他手中的信被吹落下去,他爬下床榻,慌乱地去追逐那封信,如疯如魔。
萧云策准许我出宫那日的前一日,他在我殿外的石阶上坐了许久许久,从天明到月上西头,无人知晓他那一日想了些什么。
新朝永平三年,丧钟敲响九声,皇后娘娘殁于宫中,帝大悲,文武百官服丧二十七天。
同日,我拖着虚弱的身子,从当日进宫的门,再次走出。
我回头看向身后巍峨庞大的宫城,或许我会死,或许我幸运能活,可我总归不愿死在他身旁,不愿死在这宫墙内。
13
又一年春风吹绿杨柳岸,在烟雨氤氲的江南,我的身子养好了大半,日子慢慢安定了下来。那七年里,学会的许多手艺,让我有了营生的手段。
我早知晓,萧云策是明君,他治下的天下,时和岁丰,千里同风。
百姓安居乐业,女子亦得庇佑,永平三年一道政令下,女子亦可开店、行医、做工。甚至公然规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
「云娘子,要二两酒!」眼前的妇人,温声道。
「好。」
打了酒后,我蹲下身,拿了帕子擦鞋子上的酒渍。
一道温润清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却磕磕绊绊的:「云,云娘子,我,我也要二两酒。」
我抬起头,看了过去。
风尘仆仆的宋屿,背上挎着一个包袱,一脸希冀地看着我。
「宋大人?」我笑着叫他。
他拱了拱手,不好意思道:「不是大人,云娘子不妨叫我宋先生便可。」
我又笑道:「宋先生?」
他耳尖红红,矜持地点了点头。
我想起,梦中的那把伞,那把雪后歪向我的伞,那张我在梦中从未看清的脸。
此刻,与眼前的人重叠,他枉顾王皇后的旨意,将伞撑在我上方。
「下官刑部侍郎,奉命查宫中徐美人一案,已向皇后请示过,案子有些疑点需要询问娘娘,请娘娘随下官到屋内。」
可我哪里认识什么徐美人,那不过是他编造来的谎言。
我问他:「宋先生也要二两酒?」
他点头,又多余地解释了一句:「我,我不喝酒的,要拿回家炖肉用的。」
我打着酒,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江南风起,撩动了他的衣摆,无处不欢喜。
刺骨寒冷中盛开的暖意,经年可回首。
14
烛火微荡,帝王坐于高高的宫殿之上。
奏折堆满案台,白发不见青丝。
空荡寂寥的高台之上,那人静坐不语。
抚上胸口,他感知到体内情蛊的肆意疯长,那不属于他的爱意,在他心口疯狂蔓延,他前所未有清晰地感受着,她对旁人越来越浓郁的爱意。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鲜血洒在桌案泛黄的纸张上,一张被珍藏却老旧的婚书,鲜血错落在上头的两个名字:宋屿、苏晚云。
他抓过烛火,颤抖着手将那纸婚书烧毁,双眸裂红地盯着,那燃后的灰烬在空中飘舞,飞远。
原来,一开始,她就不曾是他的。
锦绣江山,万里繁华。
从此,身旁再无一人,巧笑轻唤他。
【本篇故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