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我俩竭力忍耐着不使眼泪落下来的当儿,进场门打开了!大喇叭高喊:乘机者按号排队,持票入场。送行者止步!这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几乎要放声,而我除了挥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在铁栅外,看到他上了悬梯,转身挥了最后一次手。约过有五分钟,一声怒吼,飞机发动了!沿跑道疾驰而上升,在机场盘旋半周而南去。直看到飞机消失在白云浓雾之间,我才拭干眼泪,怅然若失地回了旅社。谁能料到这是我俩的永别呢?如今写到这里我仍是泪泪交加。
却说自和民去后,我骤然感到生活的单调和孤寂,眼看自己的存货已消耗大半,而开支的庞大在河南帮中,可能居于首位;在赔钱折本中也可称独占鳌头。但在外象上,旅社的茶房(招待员当时称茶房)经常翘着大拇指向我说:在你们河南帮中要属你的生意最大呀!称得起是个大老板。我只有苦笑着摇摇头,无言以对。不错!他应该有这样的认识,因为有身着军装带着上校符号的人,我在养着。两个税务局局长也毕恭毕敬地在为我效劳卖货。星期天总是有吉普车开来接我出去玩。每日总这里有电话,那里有电话喊我去接。而实际这一切都在加快、加大我的老本亏折。亏本已成定局,唯一的希望是战局好转,买卖恢复。这才有出路。
因此我每日就要买报刊,同时买几本小说看看,以消磨无聊的时间和安抚苦涩的心。在抗战时期除了一些进步刊物外,最风靡一时的小说要属作家张恨水的章回小说。他的代表作有【啼笑姻缘】、【金粉世家】、【如此江山】等等。另外,仇章的间谍小说【第五号特派员】和【遭遇了间谍网】,也是轰动一时、书店抢购一空的书籍。我每日被这些书吸引在旅社的住室内,全身心地钻入书本之中,什么也不去想,更没考虑其他的一切事情了!
一天早晨,我正在酣睡中,忽然被报童的叫卖声惊醒:「号外!号外!」「大好消息!独山收复!歼敌两个师团!」我急忙披衣下楼买了一张,只见头号标题是「独山光复」,内部大意是歼敌两个师团,败敌溃不成军,向桂林方向退去,我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桂林恢复在望,敌人已成了强弩之末,瓮中之鳖。不数日,报纸又出号外,称桂林也已光复,敌人各处强力拼凑的二三十万人马,妄想摧毁战时首都的梦想,已尽成了肥皂沫。这样首都欢呼!军民欢呼!抗战必胜的信念愈坚,我的眼前也闪出了一线之光。
不数日,姓宋的税务局长来对我说:由于战局的好转,人心开始稳定,商情也随之好转,我已转托一个很可靠的家门宋长福,他是专跑码头的经纪人,各业都很熟,你放心!他决不敢在你面前捣鬼,我负全责。俟行情松动后,我让他来和你接头,可出手的就出手,你已困居数月了。此次生意肯定失利,但这是胜败之常事,还有下次的胜利嘛!
就这样经那个经纪人把我的货推销完了。在重庆,我被困了将近五个月。其间庞大的开支加上低价的出售,使原二十八万元的资金,变成现在的五万多元了!
单那个经纪人就为我发愁。他说:你是搞药材的,留下运费,卖点粗药,就全是利能赚几何?我有个下策不知你采纳否,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只当全赔了,留足你的路费,将所余的钱都买成禁运的朱神砂。若路上不出事,带到襄樊最少能卖二十万元。这样即便赔,也成小数了。但你必须易装成公务人,且有硬护照始可。
我让他过两天再来,我考虑后再决定。
这时脑子上下沸腾开了,好像一边听到胡长怡的话:快把货处理了将钱兑回去!我这里还有很多的重要位置没人去,来了尽你拣吧!另一边又清清楚楚地听到父亲说:大观!你以前不听我的话,固然是形势所迫,现在你得到的是什么?你可到该听我话的时候了!你上有七八十岁的双亲,下有幼稚残疾的弱子。国家需要人,大有人在;家庭需要人,惟你无二!而且我还可教你习医行医。这职业不但清高受人尊敬,并且什么世道都需要,什么世道都不怕。这些年你弃近就远,结果呢?你该服了吧!
同时宋恩波(原团指导员)的声音也在我耳边响起:什么为国家、为民族,都是上下交互争利,我们不能硬着把命赔上,何如弃官经商?拿本求利,名正言顺,上养父母,下养妻儿,于心无愧。
这种消极的论调,是由目睹现实的腐败而又无力扭转而产生的。它使人不得不走向明哲保身的道路。旧的创伤未愈,这次出师商海又遭失利,怨人乎?怨时乎?伤痛和苦闷交织在心头。功不成利不就,何颜见江东父老?这时似乎又看到胡长怡闪烁的绿灯。但家中的老小呢?不由心中软绵绵的,良心实在过意不去。于是我便选择了铤而走险,以挽回败局,走上以挣钱为主的道路。什么对得起国家呀!民族呀!我也没法再顾。我已付出了不少,也算尽了国民的义务了。比起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吸民脂喝兵血的人,我还强得多呢!
于是,我买了一套公务员的行装,办了一个全国回教总协会的护照。当时白崇禧①在国民政府任军令部部长兼军事委员会的参谋总长。据说他是回族,故兼回教总协会会长。他在全国部队中威望也很高。在我从三斗坪去重庆时,吴大爷给回教协会副理事写有一封介绍信,以备我有事了去请他帮忙。这时用上了!于是,我便很容易地把护照办好。随后,我便买了十五斤朱神砂,装在礼品盒的下面,打扮成一副高干探家模样。一路经过部队岗哨和关卡时,我把护照一亮。所有的盘查人看到了白崇禧的名字和印章,都是威而敬之,很客气地让我顺利通过。这样,我便一路平安地到达了樊城。
在樊城,我落脚在族亲陈中孚的行店内。洗澡、喝酒、洗尘后,我们谈到我此次生意的情况。他慨然地说:是亲不说远话,你若在此地出售,按行情你得亏本一半。此地买此货者,都是去豫皖交界的界首换黑货,利润高达数十倍。但一路都是平原,部队关卡、缉私队关卡密密麻麻。可是也有人通行无阻。拿你的人缘是可找到可靠保镖的,不过毕竟是冒险的事。你亏了这样大的本,只有孤注一掷才可反败为胜,这是我的意见,你可考虑行止。我说:此事暂缓,待回家去问清情况,看是否可找到保险的人才能决定。你现在可给新店恒丰太打个电话,就说我已回到这里了。休息一天就回去,叫家中勿念。
不多时他回来说:打电话凑得很好,你岳父高大老于腊月初四病故,已往重庆发电报给三少爷和你,棺材口尚留着等你们见最后一面。家中焦急得很,你明天急速赶回吧!
第二天早起,我借了一辆自行车,中午前便赶到了高楼,瞻仰了岳父遗容;后又联想到亡妻,更感撕心裂肺,倍加伤痛。
注释:
①白崇禧: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与李宗仁等同为桂系代表人物,曾任中华民国国防部长等职,1966年逝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