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啊,这是姥姥家攒的一千块,你拿着去上学。"那天,邻居王大娘红着眼眶把一个破旧的蓝布包塞进我怀里,手还在满是补丁的围裙上来回蹭着。
这一幕总在我梦里重现,每次想起都忍不住眼眶发热,喉咙发紧。
那是92年的夏天,老家陕北的天特别闷热,连吹过来的风都是烫的。知了在树上拼了命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耷拉着,树下三个嫂子围坐在一起,用着去年剩下的草扇子扇得哗啦哗啦响。她们见我回来,立马就不作声了,那场面让我心里直打鼓。
"弟,快过来歇歇。"大嫂把那个用了好几年的缺了角的小板凳往边上挪了挪,脸上的愁容怎么也藏不住。
从县城邮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还揣在我怀里,因为出汗都有点皱了。这张薄薄的纸,压得我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从通知书到手那天起,我就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想着那五百块钱学费的事。饭也吃不下,整天魂不守舍的,干活都老是出岔子。
咱家是真的穷,穷得叮当响。住的是打了补丁的土坯房,墙上的裂缝里都能塞下一个手指。门框歪歪斜斜的,门槛都让人踩掉了一角。爹妈走得早,全靠三个哥嫂拉扯我长大,能念到初中毕业就已经是村里的稀罕事了。
大哥干了十来年的煤矿工人,前年下井时赶上塌方,被砸伤了腿。从那以后,他就没能直起过腰,落下了病根。每到阴天下雨,疼得直冒冷汗,家里光买药就要掏空口袋。有时连着打几天的玉米糊糊,省下钱给大哥抓药。
二哥接了大哥的班,还在煤矿打工。一个月工资还不到八十,每次回来脸上都是煤黑,咳嗽得惊天动地。晚上躺在炕上,那咳嗽声听得人揪心。
小哥去年娶了媳妇,为了这事借了一屁股债。婚礼办得很简单,但架不住份子钱、彩礼钱往外掏,到现在还在东拼西凑还钱。有时晚上能听见小两口为钱的事小声拌嘴。
"你也长大了,该懂事了。"大嫂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搅着已经磨得发白的围裙边,"家里这光景,你也看见了,顿顿稀饭咸菜,连肉都舍不得买。"
二嫂接过话头:"地里活计多着呢,你留下来帮衬着,种地总比求人强。明年赶集我还想多养两头猪呢。"
小嫂坐在角落里缝衣服,低着头一个劲地缝,针线穿来穿去,也不说话。但我看见她的眼圈红红的。
我站在那儿,攥紧了洗得发白的裤子,喉咙发紧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死活不让它掉下来。
那会儿农村娃读书有多难,我比谁都清楚。村里的娃娃十个里有九个都早早辍学了,读到初中就算是个大文化人了。
隔壁李根子比我早一年考上中专,因为交不起学费,现在还在地里刨食。前几天在地头遇见他,埋头干活的样子,裤腿挽得老高,晒得比他爹还黑。见了我,他勉强笑笑,说:"上学好啊,可惜不是咱们这种人家能想的事。"
可我就是不甘心,晚上躲在土炕上,摸着都快揉破的通知书直掉眼泪。做梦都梦见自己穿着学生装,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拿着铅笔在本子上画机械图纸。
王大娘是个寡妇,老伴得病走得早,就剩下儿子老王。前两年老王去了广东打工,说是能挣大钱,可回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王大娘平时靠织毛衣补贴家用,每天织到半夜,眼睛都熬红了。村里人都说她是个苦命人,可她从来不服输,硬是把日子过出了样子。
那天她来我家送钱时,我死活不肯要,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就跟个傻子似的,一个劲地摇头。
"姥姥的钱咋能要?这不是要了您的命吗?您自己都不容易,织毛衣织得手都肿了。"
王大娘把布包往我怀里使劲塞:"你个傻娃,我儿子在外头挣得多,这不是刚寄钱回来。再说了,我看你从小学习多用功,整天抱着书本啃,要是因为这点钱耽误了前程,我这心里过不去。"
三个嫂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红了眼圈。屋里静得能听见蚊子飞的声音。
小嫂突然把手里的针线一扔,站起来:"让弟弟去上学!咱们省吃俭用也得把这钱还上。大不了我去镇上缝纫店打工!实在不行,我还会绣花,听说城里人爱买绣花鞋垫。"
就这样,我背着补了又补的帆布包去了县城。包里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还有大嫂偷偷塞的两个咸鸭蛋,和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红薯。
学校食堂的张师傅人好,知道我家境困难,让我寒暑假在食堂帮工,还管饭。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择菜,和面,烧锅炉,忙到半夜,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刮火柴。
但我心里甜,因为能省下饭钱。每次回家,我都会给三个嫂子带点便宜的糖果,或者是镇上的点心。看着她们开心的样子,就像过年似的,我心里又酸又暖。
学校里学机械,我比谁都用功。晚上宿舍熄灯了,我就趴在走廊的灯下看书,直到保安大爷打着手电来赶人。有时实在看不进去了,就想想家里的光景,想想王大娘的救命钱,这股劲儿就又上来了。
四年时光飞快,我考上了西安一家机械厂。记得去报到那天,穿着借来的西装,紧张得手心直冒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穿西装,硬邦邦的领子勒得脖子生疼。
头一年工资不高,才一百多块钱,我省吃俭用存了大半寄回家。馒头就着咸菜,一顿饭不舍得超过五毛钱。晚上加班到很晚,就为了多挣点加班费。
第二年穿着工作服回村时,邻居们都说我有出息了。看到村口那条熟悉的土路,闻到那股泥土和庄稼的味道,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先去看了王大娘,她正在院子里择菜,头发白了许多,背也驼了。看见我回来,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大娘,这是我存的一千块钱,还给您。这些年,我一直记着这份情。"我把钱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
王大娘愣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你个傻娃子,这钱我当初就没想要你还。你有出息,我就高兴。这不比啥都强?"
我执意要还,又给她添了台缝纫机。看着她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心里热乎乎的,就像喝了一碗热汤。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大哥的腿有钱治了,能下地走路了。二哥不用再下煤窑,改开了个小卖部,每天都笑呵呵的。小哥家的债也还清了,又添了个胖小子,逢人就夸。
现在我常回老家,每次都要去王大娘家坐坐。她总是张罗着做我爱吃的饭菜,笑着说:"那会儿帮你这一把,可帮对了。你看看,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好样板?"
去年,我在县城开了个小型机械加工厂。看到村里和我当年一样的娃娃,我都会尽量提供些帮助。有时候发工资的时候,我就想起当年那个破旧的蓝布包。
日子在往好处走,可那个闷热的夏天,那个布包里的一千块钱,那份沉甸甸的恩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每次回村,看着那棵老槐树,我就想起当年坐在树下哭鼻子的自己。谁能想到,一个邻居大娘的一千块钱,就这样改变了一个穷娃娃的命运。
王大娘常说,帮人就是帮自己。这话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个夏天的善意,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