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伪满康德元年）四月，伪新京（长春）。
在吴淞路与东一条街交汇处有一座「日莲宗经王寺」，黑瓦白墙以及鬼画符一般的布幡，无不昭示着这里是日本人的道场，而后面的「稻荷神社」更是供奉着一些未领回倭国老家的骨殖牌位。
因为修建时间尚短，所以没有本土的「神篱」作为「镇守之森」，庭院只有老榆树以及各种果木。
和煦的春风已经吹开了满树海棠花，却吹不散此间的鬼沉与阴森。
这天晚上，守庙僧侣与神社神宫照例在靖堂进行了「寝祭」，在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忽听到摆在中间的一副棺木里传出鬼哭狼嚎声，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句：「お兄さん，死にたくない」（哥，我不想死）！
开始两人还以为是有人在搞鬼，所以虽有些打怵，但还是仗着胆子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靖堂供奉摆下的本来都是骨灰盒，大多是战死在吉林的日本军人与开拓乡警。只在中间有一具精细木棺，入殓的是山田逸雄中佐。此人生前是关东军南满独立第六守备大队的大队长，驻万宝山镇，在一次战斗中被突袭击毙。
本来日本传统是火化装坛，可偏偏山田逸雄中佐有一个哥哥也在东北，名叫山田政平，担任「日本拓殖株式会社」的社长。
山田政平认为弟弟战死在满洲，是大英雄，应该整一个中日合璧的殓葬——即在火化之后装入骨灰盒，再寻棺材匠打造一口最顶级棺木，把骨灰盒放进去，运到日莲宗经王寺的稻荷神社供奉。
结果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僧人与神宫来到棺木前听得仔细，就是从棺木里传出来的声音。饶是两人一个自诩佛法精深、一个尊奉天照大神，此时也是吓得差点尿裤子：神官惊掉了手里的「御之币」，僧人跑丢了脚下的「草之屐」。
翌日即通知山田政平：快点来吧，你弟儿喊你呢……
01
从古至今，人的生产生活就离不开木匠，而传统木匠又分软活、硬活。其中，硬活木匠指的是打房架子、门窗、大车等；而软活木匠则指的是打桌椅、床柜、台架——以及棺材。
中国人讲究的是入土为安，若是没有棺材肯定是没法「安」。旧时很多老人的后半生甚至就是在千方百计的攒「棺材本」，没有谁能拒绝一口最上等寿木的无上慰藉。
所以，旧时每个镇集基本都开有棺材铺，而关东自然也不例外。而且长白山脉还盛产优质木材，红松、白松、水曲柳、黄波萝、樟子松、赤杨、大青杨、铁黎木、紫衫、花楸、云杉、冷杉、白桦、柞木——木营子的木把在冬天挥汗如雨，砍下来的原木顺水走排，被贩卖到各地。
各家棺材铺争相订购两米多粗的优质原木，烘干贮备。
在清末民国时的长春、伊通、农安、德惠一带，最出名的棺材铺要数老齐家。
齐家当家人是齐宝森，祖籍山东邹平，闯关东来到长春府大房身（今吉林省德惠市大房身镇），凭借祖传的木匠手艺开了一家棺材铺。
因为手上有绝活，所以很快名头就传遍方圆百里。有条件的在家里老人还硬邦的时候，孝子孝孙就已经到棺材铺备料订件，称为「宝材」，这不是晦气，而是冲喜。有老人念叨：「这辈子要能用上老齐家的寿木，算是没白活！」
棺材表面看是「六块板，安的好，一头大是一头小，装上死人跑不了」，实际却有很大讲究，比如用料。
齐家棺材铺的院落大小能有半个足球场，要贮备足够的木头，每天都有「小打」用大枪锯拉木、破木。
但最关键的还是晒木，分成平晒、垛晒、码晒、立晒，不同材质的木料各有时间差异，既要保持干爽，还要确保不裂、不弯、不瓢，没有夹层与贴皮。不能仅靠太阳晒，还要阴干，尺度把握十分苛刻。
单说阴干码垛，齐家棺材铺一年四季的垛形各有不同，要根据木料厚度、长短等做出调整。
有人要说了：「哪那么多讲究，直接开整就行啦！」
实际不然，现代钢材冶炼有一道十分关键的程序就是「应力消除」，否则会极大影响到钢材性能。
木材也是一样，尤其是用于制作棺材的，要保证平顺与沉静。如果干湿度、胀缩性没处理好，在打造成棺材之后放在那里，可能会发出响声，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候。
以前迷信的有个说法：事先打造好的寿木夜里发出响动之后，代表老人要走了。
实际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完全就是棺材匠的手艺太潮……
02
齐宝森在寿材处理方面有绝活，是传子不传女的那种。
此外，在技艺上也是登峰造极：三尺量杆之下，讲的是柳三、茬四、帮二七，有五鼓、三圆，带「天前蹬」与「尾后踹」。
还会打套棺，能漆会画，笔下的「二十四孝图」十分出彩。
更是相传齐宝森会打「三璜销子棺」，只是从未有人见过。这棺木代表的是木活手艺的巅峰，一般人家使不起，而有钱人家也不想过于招摇：住人的大院可以有围墙炮台防护，但坟地又不能见天安排两个炮手站岗，真用了「三璜销子棺」，还不得被盗墓贼惦记呀……
但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冬天，齐宝森的屠龙术却派上了大用场！
之前在吉林九台一带有一个大绺子，大掌柜报号「绿林好」，是「耍清钱的」，即有严格的绺规，从不横推立压，也不欺压良善，走的正、行的端、一天大路闯中间。
在事变之后，日本人扬巴起来了，眼瞅着把这广袤富饶的白山黑水收入囊中，开拓团大肆圈占农户耕地，小鼻子兵更是杀人如草芥，三千万民众沦为了亡国奴。
有志之士纷纷组建抗日武装，华胄倭奴不两立！
而「绿林好」作为山林队，也带领众兄弟歃血为誓，加入了王德林的抗日救国军，将报号改成「压东洋」，四处袭击警所、车站、煤矿、粮仓，还设伏灭掉过关东军独立第六守备大队的一个小队，打出了威风，为吉林老少爷们出了一口恶气。
但正所谓「瓦罐不离井口裂，大将难免阵前亡」，在南满铁路的一次激烈战斗中，「压东洋」身先士卒，身披四创犹死战不退，两把匣子枪杀敌无算，终于成功烧掉关东军的一处军需库。
「压东洋」身负重伤，在被弟兄们护回红花亭子（据点）之后，当晚大呼三声：「杀倭，杀倭，杀倭呀！」
旋即气绝。
手下人大放悲声，「粮台」要给自家大掌柜寻一具像样的狗棚头（棺材），于是就找上了齐家棺材铺。
也不瞒着，一五一十的对齐宝森说个清楚。
齐宝森当场「咔吧」一声把乌木杆的烟袋锅子撅折：
「柜上的爷们，没别的说的，等我一天……，快把金条揣起来，不然就是在骂我齐宝森！」
齐宝森打发两个儿子到后院的「烘窖」当中抬出两方水曲柳——本身水曲柳就是关东山最名贵的木材，而这两方还带有金丝纹路，珍惜至极，千金难买，实际这是齐宝森给自己预备下的宝材。
两个儿子从小就跟着爹学艺，木活也是没得说，此时一起给打下手。
又准备了上好的秋子木与初榆木——这是销子的绝佳材质，因为齐宝森已经决定：要打一口「三璜销子棺」。
有道是「一销一寸艺，万古不重拼」，「三璜销」代表的是木匠手艺巅峰，将「榫卯」技术发挥到极致。
「三璜销子棺」完全不用钉，一百单八处销子卡孔一环套一环，而每个销子又分「三璜」，只要其中任何一处、一璜相差半毫半厘，最后都对不上板，算力堪比电子芯片。
计算的时候依靠三璜销子的秘诀与密码，用手指不断在手心掐记，即传统的「掐记法」，旧时手艺高明的裁缝、铁匠、木匠全使用这种方法。
只不过齐宝森的掐记法属于进阶版，制销凿卡复算上千处，开三位数的平方。
六块板的拼接全凭销子力，寸木抵千钧。杀扣时一斧子下去要直接到位，否则就是全盘失败。
03
旧时意外亡故的入殓都用白茬棺，即不上色、没图画，但是国殇英魂岂可同日而语？
所以必须红漆铺底，只是齐宝森给画的并非「二十四孝图」，而是黑描勾金的「二十四将图」：
前八将：
杨六郎镇守三关上，马潜龙走马奔南阳。赵子龙七进七出战长坂，伍子胥打马过沙江。九里山前说韩信，五龙二虎王延章。戚少保摆起鸳鸯阵，飞将军引弓射天狼。
中八将：
单雄信性情如烈火，薛仁贵白袍白马使银枪。徐达扫北三千里，李存孝勇猛世无双。当阳桥上张飞破敌胆，定军山下黄忠老来狂。黑旋风江州劫法场，武二郎打虎景阳冈。
后八将：
杨再兴酣战商河水，高君宝雪夜下南唐。两肋插刀秦叔宝，孤勇救主王伯当。燕青泰安正把擂台打，霸王鸿门摆酒赚刘邦。孔明扶琴空城计，关公刀马斩颜良。
棺材装车之后，齐宝森带着工具一起随行前往，因为最后还需要他扣销盖棺。
在山门镇吕家班的喇叭匠子吹起「九条龙」之后（胡绺奉十八罗汉，传说十八罗汉出行，两个骑一条龙），齐宝森稳定心神，一斧一销，金丝水曲柳的三璜销子棺顺利下葬！
事后，齐宝森仿佛一下子是老了十岁，腰也弯了，背也驼了。
转过年，日本拓殖株式会社的山田政平带着两个日本兵找上门来，指名道姓的要求齐宝森打一口「三璜销子棺」，给弟弟山田逸雄用！
齐宝森一口答应下来：「打！」
两个儿子十分不解：「爹，鬼子哪有资格用咱的三璜销子棺，那山田逸雄杀的中国人可不老少，你咋还答应了呢？大不了咱这买卖不干了，收拾东西回关里！」
在民国二十年的「万宝山事件」当中，山田逸雄率部公然开枪射击抗议侵吞田地的农民人群，那可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现场惨不忍睹。
而山田政平同样不是好东西，开拓团巧取豪夺，只要他们看上的耕地，明明一亩地价值80银元，作价1银元直接收走，敢有异议的当场「死啦死啦的」……
齐宝森捋着胡须冷笑：「儿啊，你光知道有‘三璜销子棺’，却不知道还有‘魔茬棺’！」
原来木匠的祖师爷鲁班曾传下一部【鲁班书】，其中记载多种奇门法，算是「厌胜之术」，是给木行人自保之用，比如若是被主家欺负或者是抵赖工钱，就在干活时候动手脚。
其实排除迷信说法，这大约与程序员留后门是一个道理。比如建房打造门窗，若主家刻薄，那么木匠就会在轴窝里「下茬」：说来也是神奇，当场是一点毛病没有，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到晚上就会出动静，有吓人的、有刺耳的。
甚至还可以预先下茬，在完工之后等工钱，若是工钱给的及时，那么回头在某处关节「哐哐」敲两斧子，以后管保啥事没有。但要是耍赖套白狼，那就不好说了……
04
魔茬棺的「魔」也是「磨」，关键在于「销子」对应茬口的木料，把秋子木、初榆木换成阴沉水干木，在下销、扣销时候，关键处用斧锯拉出暗弦，而且不同位置的厚度、长短、大小都有极巧妙的设计，对上的茬口里也暗藏乾坤，在干湿伸缩作用下，茬口会磨动，由此整出动静来。
高手能控制棺木在什么地方、什么季节、什么时辰，发出什么响动。
而齐宝森作为高手中的高高手，甚至能让棺木茬口模拟出人的话语声，有哭有笑的，还叨咕人名：
「儿呀，小三子，大外甥，大侄儿，陈大脑袋，谢老抠……」
尤其是女人那种「呵呵」笑声，谁能不怕？
这种绝技平时并不用，因为若非深仇大恨绝对不至于此，所以几近失传，在老齐家也只是齐宝森会，根本没有教给两个儿子的意思。
这次小日本子可算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齐宝森的大外甥在宽城子火车站做事，懂些日语，所以特意找他练了一句：「お兄さん，死にたくない」（哥，我不想死）。
用上了。
但表面上还是「三璜销子棺」，所以封棺时候齐宝森在场，完全是在山田政平的监督下扣上销子。这日本人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完全挑不出来毛病。
而且根据要求，齐宝森对照着山田政平提供的画纸，在棺木上画了日本战国武士图。虽然这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风格，但仍然十分精致，令山田政平连挑大拇指，很满意！
结果棺木装上骨灰盒之后放入神社靖堂，一个月之后即闹得鸡犬不宁。
山田政平开始还不信，当晚他自己在靖堂守夜，跪坐在竹席上慢悠悠的品茶道。
等到了半夜，声音再次响起，而且这次是变本加厉，其阴森恐怖之处，不可名状，反正山田政平是被吓得在靖堂当中大喊大叫，出来之后就疯了。
虽经过医治却总也不见强，最后被送回了广岛县老家。
神社也被吓怕了，最后把棺木锯开烧掉，骨灰盒取出来也不敢随便放，索性让他疯了的哥哥抱上船，一起回老家算逑……
05
齐宝森到死也没把「魔茬棺」技艺传给两个儿子，而两个儿子限于个人天赋能力，也始终没学会「三璜销子棺」。
至此，「三璜销子棺」与「魔茬棺」也就彻底失传了，
关东大地寒来暑往，那些人、那些事成为故事，故事成为往事，往事又成为传说。
但又不止是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