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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娘亲怀我时,爹从战场上带回一个孤女,她惊讶我爹已有妻室

2024-11-18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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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护家军的人都喜欢极了初夏。

曾经和爹一起问小摊贩收保护费的那些叔伯虽然从爹那里知道了初夏的底细,也并没有瞧初夏不起。

恰恰相反,他们都怜惜初夏。

有一天,有个叔伯忸怩着向初夏开了口:「初夏妹子,我,我中意你。」

不等初夏说什么,那个叔伯又抢白道:「初夏妹子,你,我,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也不用有负担,你,你等我跟着孟大哥建功立业了再……」

叔伯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在初夏的注视下,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可是初夏说:「张强大哥,对不起,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了,初夏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明眼人都知道——初夏喜欢我爹。

张强不解:「可孟大哥已经娶了媳妇了。」

一向好脾气的初夏却突然发了狠:「娶媳妇又如何?就算给孟大哥做妾我也喜欢,我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喜欢你。」

实则初夏那会儿是不信,尽管一直有传言爹已有妻儿,抓了爹的妻儿就是捏住了护家军的命脉;尽管爹隔几个月总有一段时日不在军中,军里的叔伯都说爹是回乡看望妻儿去了。

可也有人说爹是孤身一人,毕竟重金悬赏多年,也没人见过爹的妻儿。

初夏只以为叔伯们说的话,是经了爹的授意,好叫她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他。

现下张强再次提起,初夏便也气狠了,口无遮拦起来。

很多年以后,初夏将我搂在怀里说她这辈子谁都对得起,唯一对不起的,大抵就是我张强叔。

又过了一年有余,战事吃紧,局势也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爹同初夏说,他打算带她回家。

初夏不知想到了什么,漂亮的眼睛璀璨而明亮。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撇了锅铲,飞身到爹的面前:「孟大哥,你是要带我回你的家吗?你现在也觉得我很能干吧,你放心我一定把我们的家打理得仅仅有条!」

少女清脆的声音藏不住溢出来的欢喜,爹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有过心动吗?

爹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他们长途跋涉,在一座山又一座山的后头,找到那个僻静的小院,隔着院墙男童与娘亲的欢声笑语跑了出来。

然后爹推开门,与院里奔跑着的男童撞了个满怀:「爹?」

男童复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分外惊喜地对身后喊道:「娘,真是我爹!我爹回来了!」

初夏脸上的血色在顷刻间褪尽,她不禁小声嗫嚅:「孟大哥……你原来真的已有妻室啊。」

可当娘亲看过来时,她的视线落在娘亲滚圆的肚子上,默不作声拉开了与爹的距离。

初夏笑着冲娘亲挥手:「嫂子,我叫孟初夏,你以后叫我初夏就行。」

初夏是那样对娘亲说的,她原先是没有名字的,花楼里的姑娘们要么叫她「喂」,要么喊她「小不点」。

长到八岁时,她的模样逐渐清丽起来,彼时正值初夏,花楼的妈妈在蝉鸣声中欣喜于她的变化,给她起了「初夏」这个名字。

「后来,我被孟大哥救了,我想我无亲无故,就给孟大哥当个妹子吧,就给自己取了和孟大哥一样的姓。从今以后,孟大哥就是我亲大哥,嫂子你就是我亲嫂子。」

娘亲欲言又止,心头微微松快了一些,又对眼前模样周正的小姑娘生出几分怜惜,她将初夏的手拢在自己的手心,眼泪涟涟:「唉,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5

有初夏在身边,娘亲的孕期也没那么辛苦了。

初夏很贴心,有活儿总会抢着干,她也有才情,能够在土地上拿木棍比划着教长春认字学诗。

娘亲半夜腿抽筋,初夏睡得再迷糊,都会起来给娘亲揉腿;娘亲做了噩梦惊醒,也是初夏一下又一下拍着娘亲的背柔声安抚:「嫂子,你是没见过孟大哥打仗,厉害着呢,他不会有事的。」

有时候,哄着娘亲时,初夏迷迷瞪瞪的却兀自笑起来,她问娘亲:「嫂子,你说我这样尽心尽力地照顾你和长春,万一,万一孟大哥真能坐上那个位子……他是不是得封我一个公主当当?」

娘亲也睡迷糊了,张嘴就来:「你怎么这么不贪心,我们初夏这么好,封十个公主当都当得。」

长春钻到娘亲和初夏的中间,表情懵懂却积极:「那长春呢,娘亲,长春能当几个公主?」

避世的山坳是爹精心为娘亲和长春寻找的桃花源,因而不管山外的战争打得有多焦灼,娘亲三人的生活一直都很安静祥和。

有时候娘亲也会同初夏说,她想爹了。

娘亲的眼睛红红的,初夏的眼睛也变得红红的,她说,她也有点想孟大哥了。

捱到这年冬天,娘亲终于生下我,生我时,爹都不知道。

娘亲生我时也不顺利,而初夏才年过十六,哪里懂接生的事情?

她手忙脚乱地一个劲擦着娘亲身下淌出的鲜血,见娘亲的面色逐渐灰败下来,就说些浑话来故意气她:「蒋秋词,你知晓我喜欢孟大哥吧?你若是,若是就这样走了,我不但要爬孟大哥的床,还要虐待你的长春,我,我不给他新衣服穿!」

十六岁的孟初夏能想出的最恶毒的折磨娘亲孩子的法子就是不给他新衣服穿。

可娘亲确是听了初夏的话,来了力气,将我生了下来。

娘亲看着初夏通红的眼睛,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说:「初夏,你是个好孩子……两个孩子以后就麻烦你照顾了。」

初夏想拒绝,她想告诉娘亲没有人能比亲娘更爱自己的孩子,就连她那做妓女的老子娘当初拼死生下她时都想为她寻个好出路。

可惜她的娘死得早,所以她成了花楼里的一棵贱草,原先长大了还要女承母业,也做个卖肉的。

要是娘亲去了,那我和长春也要变成草。

可看着娘亲逐渐失焦的眼睛,初夏的眼泪成串成串地掉,她说:「行,我疼他们就像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嫂子,你能不能,能不能再撑一撑?」

娘亲却嘴角微弯,生命最后,她说她好像看见了我爹。

小院里没了娘亲,院外的竹林里却多出一个坟包。

五岁的长春还不太能够理解一个人死了意味着什么,他只记得初夏将睡着的娘亲埋进了那个土坑里,于是每天都问:「夏姨,娘亲是在地底睡觉吗?」

「是因为长春不乖,所以娘亲才要躲去地底睡吗?」

「夏姨,娘亲什么时候才愿意从地底出来,长春想娘亲了。」

每到这时候,初夏就会掉眼泪,她骗长春说:「你娘亲这一年太辛苦了,所以要在地底下休息很久很久才行,兴许要等到长春长大呢。」

久而久之,长春就不问了,他不想每天都让初夏难过。

6

我长到一岁半时,爹打进京城做了皇帝。

他带领着许多许多人翻山越岭来到小院时,终于知晓娘亲没了。

爹追封娘亲为皇后,又下了两份诏书,一份封初夏为护国长公主,一份封长春为太子。

至于我,他看也不看,甚至连个乳名都吝啬赏赐给我。

我们都跟着爹回了京城,爹挑了最大最华丽的宫殿给初夏做寝宫,殿名就叫归夏宫。

他说他这辈子注定要辜负两个人,一个是我娘亲,另一个就是初夏。

他与初夏相识于微末,曾与兄妹相称,他知初夏想要什么,可物是人非,终究给不了初夏想要的,只好从其他地方补偿她。

初夏却甩了爹一巴掌,她说,她早就不喜欢爹了,可爹着实不应该:「奶团子是嫂子拼死也要生下来的娃娃,你这当爹的,没照看过一天,怎还有脸面对她心生怨怼和憎恨?」

爹的视线终于落到我的脸上,又很快逃也似的移到别处,他有些生硬道:「那就叫念秋吧。」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可初夏还是喜欢叫我「奶团子」。

其实比起爹同我们,初夏同我与长春才更像一家人。

爹对长春是很严苛的,月亮还高高悬于头顶,长春就要去晨练了,饿着肚子练到日上三竿他才能吃口热乎饭,可很快又要去读书,背不出夫子要求背的文章,就要挨板子。

长春起先还会掉眼泪,后来只敢在晚上的时候窝在初夏的怀里哭,他还像特别小的时候,对着初夏撒娇:「夏姨,夫子打得我手疼。」

初夏就捧着长春的手呼气,她说:「没事没事,夏姨吹吹就不疼了。」

后来初夏不在了,每逢我摔跤还是磕碰了哭鼻子,长春便也这样对我:「没事没事,大哥吹吹就不疼了。」

和初夏相处过的人,最后或多或少,都有了她的影子。

7

可惜皇上不好当。

前朝官商勾结,贪墨成风,整个国家都烂透了。

外战内战又都打了这么多年,如今虽然尘埃落定,可有的是天灾人祸——南方蝗灾,北方干旱,饿死的人太多了,瘟疫也爆发了出来。

这年的爹也快二十七了,不算年轻,也说不上老,竟被愁出一头白发。

这时,北疆的信使带着他们的公主与整车的草药和粮食来和亲,他们说他们带着诚意而来,可张嘴分明想要咬去孟夏的一块肉——他们的公主要成为新的皇后,爹还要割让十二座城池作为求娶公主的聘礼,同时,为结秦晋之好,也替他们的可汗求娶孟夏的公主。

爹的女儿只有一个牙牙学语的我,可公主却有两个,他们求娶的不是初夏还能是谁呢?

暴怒之下,爹手中的杯盏砸破了信使的额头:「尔敢?」

群情激愤,大殿里站着的多是当年在军营里同爹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们也都认识初夏,吃过她煮的大锅饭,,怀里揣过她烙的咸菜饼,还穿过她或浆洗或缝补的衣裳。

叔伯们怒目圆睁,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我们护家军不是孬种,护不住初夏,那就继续打!」

「就是,陛下,这个条件我们不能应!臣等愿率军北伐,不破北疆,誓死不回!」

「不破北疆,誓死不回!」

初夏的好,叔伯们都记得,心里都有数。

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随军远征时甚至还没及笄,她不会的何止做饭洗衣,可最后为了他们学会的却远不止做饭洗衣。

打仗嘛,受伤是常有的事儿,初夏起初被吓得老失眠,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搜罗来几本关于药理的医书,失眠的时候便抱着医术啃,手里头还纳着鞋底。

渐渐地,她就认识了很多草药,给伤员包扎,救治伤员便也成了她的活儿。

初夏还读过书,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那些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又有谁没排过队,叫初夏帮忙写过报平安的家信呢?

可面对叔伯们的愤慨,信使站在大殿中间巍然不动,甚至他的脸上还能浮现出几分轻蔑的笑意。他直视爹的眼睛,悠然开口:「陛下,你们,果真还打得动吗?」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切莫感情用事……以一个公主换元和一个修养生息的机会,再值得不过。」

是了,这时候的孟夏还不叫孟夏,叫元和。

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知晓,北疆的求和无异于饮鸩止渴;可所有人也都知道,北疆的信使说的没错。

紧接着,众目睽睽下,初夏缓步走到殿前,她注视爹良久,随后深深跪拜下去,清脆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陛下,臣女孟初夏自请前往北疆和亲。」

爹颤抖着声问:「你可知那北疆的可汗如今多大了?八十有二,别说能当你爹了,当我爹都绰绰有余了!」

北疆的信使说:「还望陛下慎言。」

爹本就是个大老粗,当下又暴怒得跳脚,哪还有余力去顾及面子上的事。

初夏对信使的话也充耳不闻,只回答爹的话:「原不知晓,现下知晓了。」

「你可知那老可汗死了的妃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女子在那里算不得

人,父子同享一个妃子也是有的?」

北疆信使又说:「还望陛下慎言。」

初夏在他后复又说:「原不知晓,现下知晓了。」

爹问初夏悔不悔。

少女的眼睛似这世间最美的琉璃,她笑弯了眼,好似心中尽是畅快:「陛下,臣女的娘生下臣女时定没想过臣女还能麻雀变凤凰,臣女享得起公主的福,便也担得起这公主的责,况且……臣女也觉得,以臣女一人换元和一个修养生息的机会,这笔买卖划算极了。」

大殿里响起窸窸的抽噎声,大老爷们全都红了眼——初夏是个好姑娘,她顶了护国长公主的名头,可何曾享过一天做公主的福气呢?

8

爹私底下又找到初夏,他双目赤红,说自己后悔了:「我应该同样也册封你为我的皇后。」

爹对初夏到底是不同的,他从不在她面前自称为「朕」。

初夏不晓得自己眼里的依恋有多明显,还自以为掩饰得毫无破绽,对着爹冷哼:「我与嫂子有那样的情分,早就瞧不上孟大哥你身边女人的位置。」

她又对着爹絮叨起来,长春与我都是娘亲的宝贝,也是她初夏的宝贝,爹万不可叫旁人欺负了我们去。纵使来日爹有了别的女人,生了其他的孩子,也要待长春与我最与众不同。

「没有娘亲已然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事了,孟大哥,以后唯你一人是他们的依靠了。」

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再三叮嘱:「嫂子不怪奶团子,孟大哥你也不许怪她,说到底是你这个做丈夫的不称职。你若是……若是对奶团子不好,我哪怕在天边也杀到你面前来!」

后来,夜色寂寥,初夏终于卸下伪装,她哽咽着说:「孟大哥,要不,你抱抱我吧。」

初夏和亲这日,我抱着她的腿不肯松手。

宫女们顾不上别的,齐齐来掰我的手指,只有初夏担心我会不会疼。

她厉声喝止住她们,低头的时候,盖头下的眼睛恰好能对上我的眼。

我连话都还不能说利索:「夏姨,你能不能别走?」

初夏却说:「奶团子听话,以后要少哭鼻子,平安长大。」

我又求她:「夏姨你能不能带着我一起走,我不要和你分开,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奶团子的家。」

初夏笑着说:「小傻子,你说的什么浑话?」

可是她的泪却落到了我的嘴里,好苦好苦。

最后,是兄长拉开了我,她说初夏有自己的事要做,所以不能带上我。

我们爬上了高高的城墙,目光所及,满城的百姓夹道相送。

我不敢再哭,怕眼泪模糊了眼,看不清初夏远行的车辇。

可惜,随着和亲的队伍越行越远,即便我爬上了最高的观星台,还是弄丢了初夏的身影。

9

初夏不知道的是护送自己北上和亲的队伍里也有张强。

她与张强也有好些年没见了,四目相对的一刻,看着张强饱经风霜的脸,初夏差点儿没敢认。

「张大哥?」

张强的眼里有泪花,他哽咽地应了一声,抬手拭泪时,初夏注意到他长出来的那节袖子打着动物形状的补丁。

翌日就要跨出孟夏的地界抵达北疆了,随行的队伍有谁舍得呢?

初夏与张强一起坐在帐前的大树下,张强与初夏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过往。

当年被初夏拒绝后,张强失眠了一整夜。

他并不怪初夏——初夏这样好的姑娘,合该配这世间顶顶好的男子。

可他怕初夏会后悔,怕她求而不得却寻不到别的栖身之所,张强想,那自己就努力成为初夏的那条后路吧。

他愈发刻苦,却不贪功冒进,渐渐也开始在军里崭露头角。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想和初夏说:初夏妹子,你尽管大胆往前走,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没曾想再见是这样的光景,他要护送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步入深渊。

望着初夏妆容精致的脸,张强突然一把抓过初夏的手腕,迎上初夏澄澈的眼睛,张强说:「初夏妹子我带你走吧。」

初夏的眼里也含着泪,她比许多年前还要刁钻、刻薄,说出口的话一点儿都不好听:「张强,我之前不喜欢你,如今也不喜欢,以后更不会喜欢你。」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们做妓子的,就喜欢一个劲儿往上爬,做那人上人。」

为什么总是对张强这般刻薄无礼呢?

初夏自己也不明白。

大抵是被爱的有恃无恐,她也知道,不管她如何,张强都舍不得与她计较。

初夏到了北疆,送亲的队伍回来了,但是张强没有。

他让人带话给爹,说自己戎马半生,以后想为自己活一次。他不敢赌,不敢将初夏独自一人留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爹问:「他作为我们元和的将军,北疆如何会留下他?」

侍从战战兢兢:「张将军,张将军自个儿,自个儿净了身子……」

我的张强叔呀,叔伯们后来说起他时,总是夸耀他刚强、坚毅。

可这年,他却为了初夏甘愿沦落为一名内侍,充入初夏的陪嫁里。

10

初夏走后,便成了爹带我。

他一改之前对我的冷漠,连批奏折时都将我抱在怀里。

爹说我长得很像娘,但大抵谁带的久就像谁,他有时候也会说我像初夏。

疲惫极了的时候,他就会盯着我看良久,好像要透过我看谁似的。

爹也越来越像个皇帝了,除了我与长春以外的人都开始害怕他。

养心殿里,灯火明亮,爹批阅奏章的手始终没有停。我打着哈欠说:「爹,时间不早了,该歇息了。」

爹却说:「念秋先睡,爹还早呢。」

初夏刚走的那段日子其实我老哭,现下想到再没有初夏哄我睡觉,我又难过起来。

我问爹:「爹,你什么时候能去接夏姨回来,她已经走了一百四十五天,我想她了。」

爹握着笔杆子的手突然不动了,他的声音分明哽咽:「很快,爹很快就接了你夏姨和张强叔回来。」

其实我是不大认识张强叔的,我只在意初夏什么时候回。

可爹说很快会接初夏回来,我就知道爹又再搪塞我,过去那一百四十五天他都说很快会接初夏回来,我起初信的时候,开心地逢人便说,我夏姨就要回来了。

我有很多话想和初夏说,拾掇着自己的宝贝打算等初夏回来都送给她。

爹说的多了,我就不信了。

但他们说,爹是天子,金口玉言,爹是不会骗人的。

业连是女人度是时间的长短与孩童是不一样的所以爹嘴里说的「很快」和我以为的「很快」也不一样吗?

我有些埋怨地看了爹一眼,兀自退出了养心殿。

11

皇宫里的妃子越来越多,孩子也越来越来多。

好像什么都在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爹从不曾去抱抱我的皇弟皇妹们,他们也总是毕恭毕敬地喊爹「父皇」,唯我和长春一如既往地喊「爹」。

但是有个人一直没有孩子,她就是住在延春宫里的皇后,当年那个北疆送过来的公主。

她被送来和亲的时候,其实年纪也不大,好似也才刚及笄,到如今也有二十三了。

我想,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不只是因为她是北疆人,爹从不曾到她的延春宫留宿过。

我本来也是很讨厌她的,我恨她换走了我的初夏。

因而,仗着爹的宠爱时常去她宫里捣乱。

诸如不小心烧了她的衣裳,寻找小猫的时候,不小心撞碎她的琉璃盏。

北疆公主有一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可她总是眼神温和地看着我

闹腾,还拦住她气得跳脚的宫女,不让人家向爹告状。

直到有一天,我从她手里夺过一方绣帕,北疆公主的脸上终于有了别的情绪。

我说这方绣帕正合我意,我要把它拿回去给我的小猫做围兜。

北疆公主向我扑来,她直接将我摁在了地上,恶狠狠地将绣帕从我手里夺了回去。

我就知晓北疆人没一个是好的,这北疆公主装了这么久的温柔和善,如今还不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可紧接着她就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声音冷淡:「你想怎么折腾都行,唯独这方绣帕我不能给你……它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我突然就不那么想欺负她了。

「皇后娘娘你想家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北疆公主瞥我一眼,随后摇摇头。

她告诉我,她的可汗和兄弟姐妹都对她不好,唯一对她好的母妃还被可敦寻了由头给杀了。

「在我们北疆,哪里有什么手足之情,可汗待他的孩子就似养蛊,胜者为王。」

我听她说得凶险,又开始担心起初夏来,连着好几晚都没能睡好觉,人也跟着瘦了一大圈。

自这时起,我便不再同北疆公主为难,还时常会去延春宫坐坐,陪她说会儿话。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念秋公主,谢谢你。」

我想了想,还是如实说:「我不是为你,我只为了我夏姨。我希望你们北疆人也有人能如同我对你这般,给夏姨几分善意。」

可惜这时的我看不懂北疆公主眼底的怜悯和她的欲言又止。

12

又过了三年,孟夏总算熬出了头,兵马强壮,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在外征战的将士战无不胜。

爹总算要兑现他「很快」的诺言,叫人带着谈判的信去接初夏和张强叔回来。

我们都在翘首以盼,就连从未见过初夏的皇弟皇妹们也热切地期盼着。

可信使回来了,身后却空无一人。

他将脸紧紧贴在地面上,不敢对上爹充满威严的眼睛:「护国长公主和张将军早……早在五年前就故去了……」

爹的眼睛在瞬间失了焦距,随后,他猛然喷出一大口血来。

信使说,北疆瞧不上当时的孟夏,因此也瞧不上我们送去和亲的公主。初夏乍一到那里,就受了老可汗非人的虐待。

他已然老得做不了那档子事儿了,可折磨人的手段却层出不穷。新婚之夜,谁也不知道他对初夏做了什么,只第二日众人瞧见的就是初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样子。

初夏被折腾得一个月才能下床,可也总是新伤添旧伤,身上没一块好肉。

北疆的妃子和皇子公主们也瞧不上初夏,对她肆意羞辱欺凌,逼着初夏钻裤裆、学狗叫、叫初夏顶着苹果跑,然后追在她身后放冷箭。

起初还好,郑强总是帮她周旋,那些受尽屈辱的事情,他都抢着替初夏捱。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郑强对初夏隐秘的心思。

于是逼着初夏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郑强调情,要郑强用嘴去解开初夏胸口的系带,去舔舐初夏裸露在外的肌肤和高耸。

郑强哪里会愿意呢?

所以他扭头咬住了离自己最近的皇子的脖子,鲜血四溅,皇子死了,郑强也死了——这一年,仅是初夏北上的第三年。

信使说:「护国长公主尚因公主的身份还能有一副棺椁,可,可郑将军,是被丢进了猎兽场,据说,据说连块骨头都没剩。」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眼里都含着泪与恨。

「杀!」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随后,大殿里响起了一声紧接着一声的「杀」。

「杀!」

「杀!」

「杀!」

这天之后,元和就不叫元和了,爹改了国号,这一年也就成了孟夏一年。

孟夏,梦夏。

第二日,爹不顾群臣的极力反对,再次披甲上阵,一同前去的有已经十九岁的长春,有昔日里与爹一块上过战场的叔伯,有的叔伯也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们的儿子接替了他们的位置。

长春在我面前落下大颗眼泪,眼里有望不到底的凶狠:「奶团子,大哥去将夏姨带回来。

他们出发那日,北风呼号。

十二年前,送初夏去和亲,满城的百姓跪拜相送。

十二年后,孟夏北伐,百姓同样挤满了街道,这一次他们站着,呐喊着:「杀!杀!杀!」

我高站于城墙,望向遥远的北方:夏姨,你瞧见了吗?

13

捷报频传,据说,护家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攻到北疆的皇城。

兵临城下时,北疆新继位的可汗想要与爹谈条件求和。

他说,他们愿意归还孟夏的十二座城池;还愿意成为孟夏的附属国,每年都给孟夏提供大量优质强健的马匹和许多许多的美人。

爹眼睛眨也没眨,只吐了一个字:「杀!」

那一日,护家军各个都杀红了眼,杀到北疆的皇城血流成河,连空气里都是黏稠的血腥味儿。

长春的刀架在年轻可汗的脖颈处,蓦地,突然笑了:「你们不配死得这么轻易。」

长春说,他们要尝尽初夏所受的苦,要比初夏千倍万倍还痛苦才算赎罪。

就连老可汗也被爹带着人从坟里挖了出来挫骨扬灰。

可我的初夏,我们的初夏,这世间第一好的初夏,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14

北疆成了孟夏的一部分国土。

爹他们从北疆回京这日,满城缟素。

百姓们都在为初夏哭,若不是初夏,他们定还要同家人分别,要颠沛流离,要吃尽这世道望不到头的苦。

更何况,初夏和亲时,本是要从民间挑选二十名陪侍的少女的。

可初夏说:「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何苦要让她们一起去受那无妄的磋磨?总归我也不是正经公主,自也不必真按公主的规格来。」

这十二年真漫长,所幸没有人忘记初夏。

而这一天,北疆公主也死了。

我本还在思忖爹会如何发落她,毕竟她也是个可怜人,虽然她换走了初夏,可是她同初夏一样,从来都身不由己。

可她自己就那样孤零零地死了,用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延春宫。

15

爹从北疆回来后,好似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他不大料理国事了,好在长春很能干,也很聪慧,甚至于很多事情处理得比爹还要好。

而爹尤其喜欢往归夏宫跑,但他大抵是有些失望的——归夏宫里早没了初夏,只有一日日成长起来的念秋。

后来突然有一天,爹一觉醒来,就谁也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自己那些当年迫于局势纳的妃子,不记得我的皇弟皇妹们,甚至于连我和长春也不记得了。

但他仍旧爱往归夏宫跑,见到我时,眼里有藏不住的喜悦:「阿词,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是了,爹连初夏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娘亲,有一次对我说漏嘴,他说:「阿词,其实从见你第一面起,你就落我心里了。可我是个混人,连做好事都不会,前些日子打砸了你的馄饨摊,我难受得同兄弟们打了一架,我心想,呀,完了,你大抵这辈子都不会拿正眼瞧我了。」

过了几天,他又追在我屁股后头撒娇:「阿词,你怎么近来都不出摊了,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了。」

会包馄饨的娘亲都走了那么多年了,皇宫里的御厨各个包不出娘亲味道的馄饨。

于是到了晚间,阿爹都泪眼汪汪:「阿词,你同我交心的说一句,你是不是舍不得给我吃你的馄饨了?」

我想起自己那一日都没享过福的娘亲,忍不住插着腰冷嗤:「你日日纠缠我给你包馄饨吃,怎从没想过自己包一顿馄饨给我吃,是我没教过你吗?」

娘亲教过阿爹的。

所以在临近十四岁的这一年,我吃到了有着娘亲味道的馄饨。

说实话,我当然不知道爹包的馄饨同娘亲包的味道究竟一不一样,可长春吃着爹包的馄饨,埋头吃出了满脸泪——我想,大抵是一样的。

16

爹一直都没能记起初夏。

直到孟夏六年,他突然就不行了。

长春与我带着皇弟皇妹们跪在他的床前,我们等啊等,等到灯油燃尽,天空翻起鱼肚白。

爹缓缓睁开眼,时隔五年,他的眼里难得恢复了以往的清明。

爹将长春唤到自己的面前,他絮絮叨叨了很多,要长安好好照顾弟妹,要长安任人唯贤,最后,他瞪着眼,喘着粗气要长春切记:「不要守成,要兴国,要努力走到这世界的前列去……长春,长春你需得牢记,落后就要挨打,我们决计不能再让别人欺辱到头上来。

长春,长春啊,你需得牢记,好男儿合该在马背上打疆土,我们孟夏的女儿绝不和亲!」

长春死命地点头,他脖颈处青筋都爆出来:「爹,我记得了,我们孟夏的女儿绝不和亲……儿子会竭力开创太平盛世,叫这天下百姓日日都睡得安稳觉。」

爹笑了,他浑浊的眼睛变得愈发浑浊。

他缓慢扫视着面前的我们,最后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爹颤巍巍地向我伸出手:「初夏?初夏!」

「初夏……或许,或许……」

或许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爹的话没说完,生命最后一刻,他望向虚空的表情那样难过又遗憾。

17

长春登基,并未改国号。

前所未有的事儿,可竟然连最迂腐的丞相大人都没反对。

或许,大家都想在梦里再见一次初夏。

又过了很久,久到同阿爹奋勇杀敌的那些老一辈都不在人世,久到我们这些小一辈都摇身变成了别人的阿爹阿娘。

久到再没人敢打孟夏的主意,人人都不愁吃穿,天天都能睡个安稳觉。

我带着自己的一双女儿从护国长公主的神像下走过,粉面桃腮的女童敬畏着注视人像的脸,与自己的娘亲说:「阿娘,今天学堂的夫子同我们讲了护国长公主的故事,她可真了不得啊!」

妇人应和她:「是啊,长公主她是巾帼英雄。」

她们渐渐走远,声音伴着风吹来:「夫子教我们勿忘国耻,又问了我们长大后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同夫子说,若是我做不了长公主那样的英雄,那就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吧。」

18

史书记载:护国长公主,名孟初夏……

洋洋洒洒,数千行。

文末,史官写:

至于美貌,是长公主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护国长公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