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吊死的人。
坦白讲相比起其他自杀手段,吊死是一种极具轻盈感的死亡方式。
倘若不谈及推开门后的怪味儿,以及脚尖儿底下那一大摊因失禁而诞生的污渍,进门以后客厅窗户外面呼呼吹进来的大风,卷动着茶几上随意摆放的书页,这很能给人一种安静的氛围。
特别是在阴天。
我知道她的脖颈处会有明显的绞痕,如果掀开她的衣服,大概还能看到下腹部大片的紫红色尸斑,但庆幸死者没有舌骨骨折,否则舌头露出来会让我觉得过于诙谐。
那真的有一种轻盈感。
仿佛下一刻尸体就会随风摇摆起来,向左晃然后向右晃,像是表芯出了差错的时钟指针。
片刻后就会有人冲进来嚎哭,然后把她的尸体抱下来接着嚎哭。
但大概她只能发出滴答滴答的转动声了。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察觉到什么残余的勇气,如果那是指死者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划痕,请恕我不太认同。
因为这片土地有时候病态到让我都觉得奇怪。
让一个甚至可以大半夜抱着树抽搐的精神病患感到奇怪,这着实很不应该,但可惜人类在特定文化下塑造出的集体意识,偶尔就是这么荒诞不堪。
在这片土地上是没有死亡教育的。
婴儿从呱呱落地那天,就开始接受某种对于生命意义的赞颂。
这赞颂的范围还很广泛,大家老是热衷于赞颂那些普通人生命里必然要经历的事物,比如说苦难,比如说责任,比如说血缘。
但凡缺少其中一个,生命就就不太称得上有价值,而在苦难里经历完整的生命,是上等人生的评判标准。
至于死亡,那被归纳为某种忌讳。
他们喜欢把死亡乃至负面情绪都归纳为忌讳,仿佛只要刻意不去提及,那就像不存在一样。
于是生命这般被赞颂的奇迹,如若有人要选择抛弃。
他们的大脑就会像拔掉插头一样死机。
围观者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试图把目睹的自杀归咎于某种阴谋,或者被撞破的偷情,再不济也是一种可耻的交易。
可当他们看清楚死者竟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那些用以归咎的缘由再没有意义了,于是他们只能把这描述成一种幼稚的勇气。
来自于孩童的顽劣,无知,以及不懂赞颂。
没办法,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赤裸裸地捅破那层忌讳,更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要放弃那些被歌颂的美好事物。
愚昧的胆气,这是对于自杀的评价。
他们几乎可以拍着胸膛保证,只要死者濒死或救回,必然会心悸于美好生命的逝去,从而放弃那一触即溃的勇敢。
这种评价相当圆滑,圆滑到了一种近乎于猎奇的意味,因为就在死者跃下高楼的前三十分钟,他们对于死者的印象应该还停留在胆怯。
对,胆怯。
死者理应是个胆怯的人,她不敢对抗家庭,不敢对抗他人意志的强行投射。
她甚至都不敢暴怒,不敢把伤害作用在他人的躯壳上。
那明晃晃的刀子她何时有勇气举起来过。
她更像是一樽泥胚铸造的菩萨,随香客们的情绪而变化姿态,需要观音的时候便把她捏成观音摆在佛堂,需要地藏的时候又把她捏成地藏放在蒲团上。
只是这般模样和死后的惨状不太相像。
他们便只能认为那泥菩萨也有稚嫩的火气了。
所以我在此告知诸位,自杀是不需要勇气的,换句话说它是全世界最不需要勇气的事儿。
勇气这个词跟自杀压根儿就不搭噶。
自杀更像是一种力竭后的本能,就像你踩着失控火车的刹车整整一天一夜,力竭后便想睡眠。
于是你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往后一躺。
直到火车在尖啸声中和大楼相撞。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这一刻你只想睡觉,只想离疲惫越远越好,只想藏在某个地方让谁都找不到。
这就是自杀。
太多人被救下来以后的唯一感受,就是对疲惫更加厌烦,就像是脱力的人被再次强行扶上马拉松跑道,所以我们可以轻易地目睹他们弃绝人生的方式逐步升级。
有些人被救下来以后的确选择了妥协,悲悯心迫使他们继续用力踩着刹车。
只不过这样的妥协,往往只会遭致更大的压迫和试探,于是他们将在众人的眼里背负那愚昧的勇气,成为鄙夷和谈资的工具,直到下一次的脱力。
坦白讲我对人类的死亡不感兴趣,但这片土地向来有优良的戏剧文化,于是太多人仿佛有恋尸癖一般的精神障碍,他们偏喜欢戴上死者的脸谱,然后在戏台上画着浓妆载歌载舞,掐着嗓子来演绎死者的心理起伏。
完事儿还得编撰成书,誉为警醒愚昧的科普。
死者显然不太可能会说话,想死又还没有死的人也不太可能发表意见。
但巧了,我不喜欢这样的阐述。
我偏觉得这生命就像是一条遮着裆部的摇裤,我选择放弃它的概率,和我选择哪天晚上打打飞机的概率毫无出入。
那不需要勇气,甚至都不需要深思熟虑。
死亡和活着就像摇裤的脱与不脱。
所以我可以坐在沙发上点根烟,看死者在空中摇摆的像个大本钟,也可以蹲在马路边撩头发,看那些父母施暴时癫狂地像是在跳舞。
我的意思是。
拿尸体的手指头来撰写歌颂生命和苦难的厚书,它对我这样的精神病患唯一作用就是擦擦屁股。
甚至擦的还有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