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上山给祖母采药时摔了一跤,肚里五个月的弟弟没了。
爹爹正惦记着张寡妇,便想休了娘,祖母劝他:
「那婆娘眼下还有用,等我儿考了功名,再休了她不迟。」
府台大人家的嬷嬷找上门那日,爹爹笑得一脸谄媚,他和祖母都没想到,他们的苦日子要开始了 。
01
午时下了场雨,今儿收摊便晚了些,等我跟娘回村,天已擦黑。
经过村东头张寡妇家时,我好似听到爹爹在说话。
「珍娘,我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珍娘,我有话与你说,你开开门。」
……
「娘,你听,是不是爹爹的声音?」
娘怔怔地盯着张寡妇的院子,听到我问,忙道:
「玉儿听岔了,不是爹爹。快走吧,回晚了你祖母该说道了。」
回到家,爹爹果然不在。
我就知道我的耳神好。
可娘真的没听到吗?
娘刚放好担子,祖母便叉着腰骂了起来,嗓门中气十足:
「你个懒婆娘,浪到这时才回来,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是想饿死老娘吗?」
娘忙着收拾,一声不吭,我刚想辩解两句,被娘一把拉到了灶屋。
灶膛的火映在娘脸上,隐隐显出一个巴掌印。
我想起爹在张寡妇门前的低声下气,心里又有些迷糊,那真的是昨儿个才扇了娘又踹了两脚的爹爹吗?
晚饭后爹爹回来了,穿着一身簇新的长衫,红光满面,进门就找娘要钱。
「秀娘,今儿收的钱给我,我有急用。」
「文郎,昨日才给过你钱,现下我手上也没有多余的了,明儿一早还得去孙屠夫那买肉和棒骨呢!」娘为难地搓着手。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饼子里少放些肉,多拌点青菜。还有那汤,有油有盐巴还不够,硬要费钱熬骨头汤,你当伺候县老爷呢。」
「文郎,咱做吃食的,掺不得假,再说……「
不等娘说完,爹骂一声「晦气」,一拂袖走了。
02
晌午下雨时,祖母串门子去了,家里的衣裳没人收,全被雨淋了。
祖母怪是娘没看准老天爷的脸色,骂娘不长脑子。
娘低着头,半句不敢辩驳,等祖母骂够了,便想将衣裳拿到灶房烤干。
祖母嫌费柴火,逼着娘用身子焐干,说是让娘长长记性。
娘穿了一晚上湿衣裳,第二天人便有些昏沉,给祖母送早茶时摔了茶碗。
人还未爬起来,祖母的烟锅子飞过来,砸得娘额角鲜血直流。
「不得用的败家玩意儿,奉个茶还能摔了碗,你说你咋不摔死呢!」
我扑过去,掀起衣角帮娘止血,血湿透了衣裳,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祖母,娘的头破了,玉儿快捂不住血了。」
「血流干净死了最好!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你个赔钱货,快把你娘弄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娘从灶膛里掏了些灶灰敷在伤口,用旧帕子包了头,又担着桶去挑水了。
娘走得摇摇晃晃,我颠颠地跟在后头,生怕娘再摔了桶。
木桶金贵得很,爹爹会打死娘的。
03
今儿出摊时,来了一对祖孙。
小姑娘跟我差不多大,穿着不合身的补丁衣服,脸蛋却很白净,偎在老婆婆怀里喊肚儿饿。
老婆婆一边轻声安抚,一边拿眼看娘的肉饼摊,却丝毫没有掏铜子的意思。
娘趁着得空,盛了一碗大骨汤端给老婆婆。
「娃儿饿了,喝吧。」
老婆婆有些不好意思:
「我身上没钱。」
「一碗汤,不打紧,不要钱。」
老婆婆连声道谢,端了汤自己不喝,全喂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虽然叫饿,喝汤时却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啜,跟绣庄掌柜苏娘子一个样。
那苏娘子原是官宦人家的闺秀,嫁给了家境贫寒的学子。
夫君得丈人提携,做了大官。却在丈人获罪被贬边境时,怕被连累,以无所出的由头休了苏娘子。
苏娘子在父亲旧友扶持下,在县上开了一家绣庄。
娘熬夜做的绣活,便是送去苏娘子的绣庄换银钱。
小姑娘喝完汤,还是眼巴巴地望着娘的肉饼摊。
娘也时不时瞅一瞅小姑娘,一脸忧色。
我知道,娘心善。
自个儿常吃不饱,却见不得别人饿肚子。
可肉饼子是早晨出门时祖母数过数的,一个饼子三文钱,再送一碗大骨汤。
回家对账时,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娘叹一口气,终究是包了个肉饼送给了祖孙俩,顺带把手上正缝补的一件薄袄子披到了老婆婆身上。
老婆婆抹着眼泪,就差给娘磕头了。
「小娘子慈悲,救了老婆子,也救了我们家……我这孙女。您的恩德,容来日再报。」
04
这一日,爹爹约了几个同窗到家喝酒。
家中本没有多余的银钱,可爹爹每月里都要请同窗喝几回酒。
娘劝他,爹振振有词:
「你个妇道人家见识浅!做学问便要多切磋,费点银钱算什么!等我考取功名,还怕享不了荣华!」
爹爹说的切磋,便是与几个同窗吃好喝好后,或是到村后头竹林,或是到河边石桥,吟诗作对,唱曲弄赋。
这一番风雅,总要引得村人们远远围观,便免不得有几个小娘子动了春心。
方大娘家苗花姐就死活要嫁给邻村的朱秀才。
方大娘劝不过,气得直骂:
「你个棒槌脑壳,也不想想,那秀才娘子岂是这么好当的!」
「这秀才一心只读圣贤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家里家外的活计不都得你干!」
「你看看甄秀才家的云娘,刚嫁过来时也是水灵灵的一朵花。这才几年,就给磋磨成什么样子了!」
苗花姐许是想到了娘,顿了一顿,接着又急急辩道:
「前头是苦一点,可一旦郎君考取功名,还不是苦尽甘来,就只剩好日子了。」
方大娘叹口气:
「我的儿呀,你也不想想,真等他考取了功名,哪里还记得你,只怕又到外头攀高枝、寻娇娘了。」
05
方大娘只说对了一半,爹爹这个秀才还未考取功名,便开始寻娇娘了。
我帮着上菜时,就听爹爹正在跟几个同窗吹嘘:
「这小娘子可真真的一颗心都在我身上。我送她二钱银子买的钗子,她心疼我破费。我打对银镯子送给她,她道成双成对好,这才收了。」
我听得眼角直抽抽,爹爹怕不是读书读傻了么,这一对银镯子可比钗子值钱多了,还道小娘子对他多真心!
爹爹说的小娘子正是那张寡妇。
张寡妇原是木匠伯伯赎回来的妓子,木匠伯伯死后,她也不做活计,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村里扭来扭去,看得一帮叔叔伯伯眼睛都直了,便免不得时常上门去接济接济。
村里人说,张寡妇这是换了个地儿,重操旧业了。
只有爹爹看不透,只道张寡妇待他不一般,时常上门做工不说,一有银钱便都献宝去了。
爹爹对张寡妇掏心掏肺,对娘却非打即骂。
娘身上常新痕叠着旧痕,看得刘婶直摇头。
刘婶说,娘刚嫁过来时,细皮嫩肉的,那手指头就跟剥了皮的洋葱似的,一看就是在娘家没干过重活的。
娘也说,以前在娘家时,家中一日三餐外带浆洗衣物都雇了婆子来做,娘每日里除了做绣活,便是跟着外祖读书认字。
刘婶想不明白,外祖怎么就把娘嫁到了甄家,嫁给了爹爹。
06
外祖原也是个秀才,考取功名屡次不中,人到中年,才歇了心思,办了个私塾度日。
外祖自己考不中,又只生了娘一个,便把希望寄托在了未来女婿身上,只在读书人里寻。
已有功名的瞧不上外祖家小门小户,挑来选去,最后看上了刚考取秀才又家境贫寒的爹爹,想着爹爹发狠几年,日后必得高中。
外祖用大半身家做嫁妆,将娘嫁给了爹爹,日后又多有贴补。
娘刚嫁过来时,日子过得算是和顺。有了身孕后,祖母也会照顾几分。
直到生下我,祖母口中的大胖孙子变成了我这不带把的赔钱货,祖母便变了脸色。
等到外祖去世,爹爹眼中口中的嫌弃懒得遮掩,娘再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后来,祖母生病,娘上山采草药,一跤摔没了肚里五个月大的弟弟,郎中说娘伤了身子,怕是很难再生养了,娘便成了让甄家断子绝孙的罪人。
07
爹爹想要休了娘,我听到祖母劝爹爹:
「休了这一个,一时半会儿去哪再找一个?」
「家里的活计要人做,你考功名要费银钱,那婆娘虽不中看不中用,眼下却还离不得。」
「等我儿考了功名,再休了她不迟。」
「眼下就当个使唤婆子用着,顺带把那赔钱货养大,多少也能换些银钱。」
爹爹没吭声,想来是被说动了。
祖母又把想要的好日子过了遍嘴瘾,句句不离等爹爹考了功名,好似那功名于爹爹而言,是信手拈来的事。
可爹爹都考过三回了,还是没考上。
爹爹怪是娘冲没了他的好运气,只是爹爹时常喝酒赌钱,还要去哄一哄那张寡妇,整日里忙得很,都没时间温书,哪里就考得上?
祖母的算盘怕是打错了。
08
娘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做饼子、熬大骨汤。等伺侯完祖母再带着我去县城卖肉饼。
独轮车不好把握力道,娘只得拼命佝着身子使劲。日头照在娘头上,有白发在闪着银光。
卖完饼子回来,娘还得忙家里的活计。
等到祖母和爹爹都睡下了,我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娘却还在油灯下赶绣活。
娘每隔十日便会将攒下的绣活送到苏娘子的绣庄。
苏娘子夸娘手巧,绣活做得好。
娘低着头,眉眼弯弯,笑得腼腆。
娘的样子可真好看。
苏娘子想雇娘住到绣庄,专门做绣活,爹爹和祖母不同意。
家里的活计离不开娘,爹爹和祖母已经被娘伺候惯了。
09
爹爹说要去府城问学,那里的大儒有好几个学生考上了举人,还出过一个进士。
可拜访大儒少不得银钱开路。爹爹逼着娘拿钱。
娘拿不出,祖母厉声道:
「没钱就把这小贱货卖了,周大善人家正买小丫鬟呢,十两银子的现钱!」
娘不依,爹爹便动手了。
第二日去送绣活时,娘不小心露出了手臂上的伤痕,苏娘子见了,叹一口气,把娘拉进房里,再次劝她。
回去的路上,娘心事重重。快走到村头时,她突然停下,拉着我的手道:
「玉儿,娘以前愚钝,这回是真的被苏娘子点醒了。你且忍耐几日,娘一定想法子和你爹和离,咱娘儿俩好好过日子。」
和离对女子的名声很不好,可娘把我看得比命都重要,他人嘴里的名声也顾不得了。
娘说话小小声,可我相信娘。
娘一提和离,爹爹发了好大的火。
秀才被娘子嫌弃,这十里八乡怕是头一遭,传出去爹爹的颜面受损。
祖母倒是难得地没有变脸,只一边朝爹爹使眼色,一边对娘说:
「和离是大事,总得考量几日,也不急于这一时。」
10
娘去卖肉饼时,祖母以她病了需要照顾为由,将我留了下来。
祖母难得发善心,赏了半碗红糖水给我喝,可刚喝完,我便觉得困得很。
待我醒来,已经在马车上了,双手还被绑着。
一个穿着得体的嬷嬷坐在我身边,见我睁开眼,给我喂了点水,才开口说道:
「我是周大善人家的管事嬷嬷,你祖母和爹爹已经十两银子将你卖了。」
「好生听话,不然你娘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不吭声,一窝眼泪还未及流下来,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
「玉儿!」
是娘!
嬷嬷打起帘子,我看到了从家门冲出来的娘。
「玉儿!」
娘疯了一样地追赶,鞋子脱了,发髻散了。
在娘又一次摔倒后,嬷嬷叫停了马车。
娘抱着我放声大哭,哭得嬷嬷都心软了,对着汗淋淋的娘提点道:
「这签了契书的事,容不得反悔。」
「你若真顾念这丫头,三个月后带上二十两银子,到周家老宅找周管家赎身,到时就看你娘俩的造化了。」
11
周家原是本地富绅,周老爷有个儿子在京城做大官,门户贵重得很,逢年过节,就连县太爷都是要上门拜会的。
周老爷热心乡邻,常做些修路架桥、施粥舍粮的活,便得了个周大善人的名头。
我原本是要到周老爷跟前伺候的,结果京城里的嫡小姐恰好来老宅小居,说要挑两个小丫头伺候着。
我和府里差不多年岁的几个小姑娘到了小姐院里,齐刷刷地跪成一排,等着小姐挑选。
小姐的声音娇滴滴,软绵绵:
「抬起头来。」
我学着其他小姑娘的样子,慢慢抬起头。
只见上首坐着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小姐,着一身鹅黄交领襦裙,脸蛋白嫩明艳,微微抿唇,腮边两个梨涡,又添了几分娇俏,比起画里的仙女还要美上三分,我都看呆了。
许是我蠢懵懵的样子逗趣了小姐,只见她以扇遮面,轻笑一声,纤纤细手一指:
「就她了。」
我就这样成了小姐院里的小丫鬟。
小姐赐名红鱼。
12
我原是跟着粗使嬷嬷做洒扫活计的,原先和红霞姐姐一道守夜的红绫当值时磕睡,被打了二十板子后发卖了,我接了她的差事。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晚上嗑睡得紧,红霞姐姐教了我个法子。
将碎瓷片放在脚后跟,守夜时踮脚站着,一犯迷糊踩下去,痛意上来,瞬间清醒。
瓷片刺脚的痛锥心,可一想到红绫被打得满身血污的样子,我也只能咬牙忍着。
如此过了十来日,小姐见我老实勤勉,调我到她跟前奉茶打杂。
嬷嬷调教了我半日,我才知奉茶也不是简单活计。
茶要随时温着,所以我要端着小炉和茶壶,小姐到哪跟到哪。
一整日下来,我的胳膊几乎废掉,摸着像不知哪里来的两块硬棍。
这一日,小姐赴宴回来,一路急走一路发脾气,边上的绿柳姐姐哄劝了好一阵才消停。
红霞姐姐悄声跟我说,今日族里的姐妹聚会,不比写诗,不比画画,连绣活儿都不比了,专比谁跟前的奴婢能给主子长脸。
二小姐院里有个小丫鬟会口技,把那鸟儿兽儿仿了个活灵活现。
大小姐身边有个小厮,极能隐忍,针扎不呼痛,烙铁烧焦了皮肉也能一声不吭。
五小姐养了个狗孩,在地上爬得飞快,三五个人都捉他不住。
红霞姐姐还问我可会些新鲜玩意,与众不同的那种。
我低头细想,我会些什么呢?
我会的都是娘教的。
我会认字,但不多。
我会点绣活,但跟娘比差远了。
我还会做肉饼子,可大厨房里会这个的多了去了。
我摇摇头,红霞姐姐一脸失望地走开了。
13
隔了两日,小姐总算想到了一个新奇的法子。
她让嬷嬷弄来五根两头尖的针,一头分别刺入我的五根手指,另一头则插在剪断的鹅毛杆中,指尖与鹅毛完美契合,便成了小姐口中的掌中扇。
没有人管我的死活,当通天彻地的痛意袭来时,我只能徒劳地挣扎着被紧紧捆缚的身体,哭号声也被口中的破布变成了呜咽。
我痛得昏了过去,又在剧痛中醒来,再接着昏过去。
浑身早已被冷汗打湿,像从水里刚捞起来的一般。
当终于完成时,我早已痛得神智不清,只模模糊糊地想娘。
娘,你在哪儿,玉儿好痛!玉儿想娘,娘抱抱玉儿……
嬷嬷们松了我的束缚,也跟着呼了口气:「总算成了。」
后来我才知道,同样的掌中扇这是做第三把了。
先前两个小丫头,一个胡乱挣扎把手指戳成了蜂窝,不得用了。
还有一个受不了痛,趁嬷嬷们一个没注意,一头撞死了。
我不想死,娘还等着赎我回去呢。
雪白奇特的掌中扇总算给小姐赢回了脸面。
只是每一次挥扇,针尖在我指腹中晃动,痛得我浑身发抖。
我咬牙忍着,在心里一遍遍喊着娘。
娘铁定在拼命攒银子,我要等到娘来赎我。
只要熬过这三个月,我又可以见着娘了。
又过了半月有余,小姐回京城去了。
掌中扇早已不新鲜,小姐没再让我跟着她。
嬷嬷给我拆扇,又给我指头上了药,嘱我好生调养,过两日便要到老爷屋里伺候了。
我心里高兴得紧,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乡下小丫头见识不多,我哪里想到,还有一些苦痛,是我尚未经历过的。
14
嬷嬷领我到老爷屋里时,老爷正在喝酒听曲。
老爷看着比祖母年纪还大,瘦长脸,留着山羊胡子,一脸皱纹,满口黄牙。
见着我,老爷挥手叫唱曲的下去,又冲我招了招手。
我不敢动,嬷嬷退下前推了我一把,我跌跌撞撞到了老爷跟前。
「叫什么名?」
「回老爷,奴婢叫红鱼。」
「红鱼是小姐给你起的名吧,你在家叫什么呀?」
「奴婢原姓甄,甄如玉。」
老爷拉过我的手,一边摩挲一边笑道:
「名儿起得好呀,果然是如花似玉。」
我想告诉老爷,娘说我的名字是如宝似玉。
可我又怕老爷听了不高兴,我是卑贱的奴婢,哪里攀得上「宝玉」二字。
老爷说要跟我玩游戏。
老爷说话很和气,可接着进来的两个婆子却粗鲁得很。
她们扒光我的衣服,将我的手和脚用绳索缚在四根床柱子上,嘴里也塞上了布条。
我想像着自己的样子,可不就是娘亲教我写的「大」字么。
我不知道老爷要跟我玩什么游戏,可转过年我就九岁了,脱光了衣服让我觉得很是羞愧。
老爷爬到榻上,开始在我身上摸摸捏捏,后来又用舌头舔,接着用牙齿咬。
我恶心得紧,却动弹不得,也叫不出声,只能不停摇头挣扎。
我越挣扎,老爷兴致越高,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突然整个扑在了我身上。
15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再醒来时,两个婆子正在解绑缚我的绳索。
老爷背对着我,随口吩咐婆子:
「送回去吧。」
顿了一下又道:
「下回养得结实些了再送过来,都不够折腾三两下的,坏了爷的兴致。」
婆子们一边连声答应,手上动作不停。
别的话我不大留意,就听老爷说了送我回家的话。
我得了自由,忙忙跪下给老爷磕头:
「老爷,奴婢是可以回家去了么?」
老爷不作声,只挥了挥手。
我喜津津地从榻上下来,顺着记忆往府门口走。
想必是得了老爷吩咐,门房就跟没看见我似的,并不阻拦。
16
回到家已是深夜。
娘还在灯下做绣活。
我叫娘,娘也不知听没听到,只见她对着窗户皱眉唤了一声「玉儿。」,又自顾自接着做绣活。
娘像是老了好几岁,多了许多白发,身子越发枯瘦了,眼睛却肿胀得厉害。
做完绣活,娘又从床底下翻出个木匣子,匣子里装满了铜钱和碎银子。
娘一枚一枚地数,越数眼睛越亮,我甚至看到娘嘴角噙起了笑意。
「快了,快了,钱快攒够了,再等一个多月,娘就和玉儿住到绣庄去,再也不分开了。」
我依在娘身边,心里纳闷:「为什么要等攒够钱呢,现下就去找苏娘子不好么?」
17
接下来的日子,娘照旧每日卖肉饼、做绣活,忙得都顾不上看我一眼。
祖母和爹爹也只当我不存在,不过我对此早就习惯了。
以前在家时,我除了跟着娘干活,还会时常帮祖母捶腿。
爹爹看书时,我便安安静静在一旁,帮着倒茶、打扇、剪灯花。
我这样勤快懂事,他们却从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知道,祖母和爹爹只喜欢男娃。
孙屠夫家的妮儿还曾羡慕我有个秀才爹爹,会读书识字。
可她不知道,我眼中的爹爹,却应该是孙屠夫那样的。
孙屠夫会经常陪着妮儿玩,妮儿耍赖不肯走路时,孙屠夫呵呵一笑,大手一挥便把她抱到了怀里。
每次卖肉回来,还会给妮儿带上个小物件,或是一块糕,或是一粒糖,或是一截头绳。
我倚在门框边,看到妮儿开心的样子,别提多羡慕了。
好在,我还有娘疼我。
娘拼命赚钱,只是再不肯交给祖母和爹爹一分一毫。
爹爹才骂两句,娘转头一瞪眼,爹爹被娘的眼神吓了个趔趄,还不忘嘴硬:
「你做什么?有你这样做娘子的吗?」
娘厉声呵斥:
「甄弘文,我告诉你,玉儿就是我的命根子,她若不在,我这条命不要也罢。只是,你们也别想好过!」
娘的眼神扫过爹爹,又扫过祖母。
祖母气得身子发颤,用烟锅子狠命砸着茶几:
「反了,反了,你这个疯婆娘是要反了天了!」
娘并不搭理祖母,径直回了房。
我把头贴在娘的胸口,心里闷闷地想:
「我是娘的命根子么,那我挨痛的时候,娘的心里一定也很痛吧!」
18
又过了几日,我和娘正在街上卖肉饼,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就见一队官差快步从我们身前跑过。
几个路人正讨论得起劲:
「这差爷着急忙慌的,出了什么事这是?」
「嘿,你还不知道吧,周大善人……我呸,周家倒啦!」
「周家大爷在任上犯了事,皇帝下令抄家呢!昨儿个京城就来人了,说是阴私太多,人手不够,这不把县上的差爷都派了过去。」
娘收拾摊子的手僵住了,半晌才哆哆嗦嗦地问:
「那……这位大哥,你可知府里的下人如何安顿?」
「下人么,手上不干净的自然要治罪,其余多半是要发卖的。」
「听说后院废井还捞出不少尸骨,都是周家造的杀孽,可惜了,里边还有不少十来岁的小姑娘……」
那大哥后面还说了什么娘没听到,她摊子也不收拾了,慌慌张张就往周家跑。
19
娘对到周家的路很熟,她已经去过好几回了,只是从来都没能进得去。
这一回,门房不在,门前却守着几个官差,娘求了好一阵也不肯放行。
直到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小头目,听闻娘要找女儿,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便让一个官差将娘带了进去。
官差将娘直接带到一个小院,这里满目荒凉,看着已废弃多时。
院中西南角还有一口井,井四周零散摆着十几具尸身,皆蒙着白布。
另有一个官差拿着小册子冲娘走过来,边走边说:
「这里是管家交待的名册,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娘望着地上那些尸身,害怕得发抖,根本张不了口。
官差又问了一遍。
娘叫道:「甄如玉!我女儿叫甄如玉,她才来没多久。」
「不,我的玉儿不在这,她一定不在这,我要去别处找。」
我在一旁看得茫然,扯着娘的袖子急道:
「娘,玉儿在这儿,你要去哪里找?娘,玉儿在这儿呀……」
「甄如玉……」翻找名册的官差突然住了声,望了娘一眼,对旁边另一个官差道:
「有这么个小丫头,你带她去认。」
娘跟在官差后头,跌跌撞撞地去翻看那白布下的尸身。
那些尸身有的已成了一具白骨,有的腐烂得厉害,我不知道娘是如何辨认的。
只见她脱力地跪在一具小小的尸身前,颤抖着去抓那已有些腐烂的小手,手腕上套着一根五彩绣线编的手链,是娘的手法。
这不是我的手链么?
我震惊极了,赶忙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却只看到一阵虚影。
我的头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周围的一切也逐渐变得模糊。
昏暗的空间里突然走出来一胖一瘦两个鬼差,样貌狰狞,说出的话却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小丫头,你总算清醒过来了,我们哥俩都等了你七八日了。」
「你执念太深,魂魄不肯归阴,这才浑浑噩噩待到了今日。」
呵,原来我在伺候周老爷那晚便被折磨死了,怪不得娘这几日总不理我,原来娘根本看不到我。
「鬼差大哥,我舍不得我娘,我能再陪陪她么?」
瘦鬼差摇头道:
「你阳寿已尽,尸身已毁,再逗留阳间也是无用,不如早些入轮回再投胎罢。」
胖鬼差却将瘦鬼差拉到一旁,两鬼悄声商量一番,转头对我说道:
「你小小年纪便橫死,便是阎王爷也怜你三分。正好我哥俩还有一桩差事要办,你且在阳间再逗留一阵,切莫生事!待我们将差事办完,再来接你。到时再打点一下,帮你如愿投个好胎。」
「谢谢鬼差大哥!」我含着泪道谢。
我要陪着娘,哪怕娘看不到我。
我想看娘过上好日子,替我一起过上好日子。
20
娘想要带走我的尸身,官差不许,说是要五两银子的辛苦费。
娘一气跑回家,去翻床底下的木匣子,却见里面空空如也。
「甄弘文!」娘厉声尖叫。
祖母闻声进来,呵斥娘:
「你个懒婆娘,不在外好生赚银子,这当口跑回来做甚?」
娘恨恨回头,冲去灶间拿上菜刀,一把架在了祖母脖子上。
「我的银子呢?说!你们把我的银子弄哪去了?」
祖母见娘状若疯癫,早就吓得腿软,哆哆嗦嗦道:
「什么银子?我不知道你这疯婆娘在说什么?」
娘嚎哭,像是失了心智:
「我的玉儿死了,都是你们害的!你们这些狠心的,竟然让我给她收尸都不成。」
娘举起菜刀,还未落下,祖母竟抽搐着先倒下了。
娘最后在张寡妇家找到了爹爹。
娘破门而入时,两人正在床边卿卿我我,窗前梳妆台上放着一袋子银钱。
娘将菜刀扔过去,堪堪擦着爹爹的头皮而过,张寡妇吓得尖叫。
喧闹声引来了邻人,爹爹丢了颜面,娘拿回了银钱。
张寡妇见娘卸了劲,胆儿又大了起来,干脆破罐子破摔:
「你瞧瞧你,又老又丑,还粗鲁无礼,哪个男人看得上?难怪文郎不要你!」
娘并不回头,冷冷道:「这男人又脏又烂,你若稀罕,便送与你!」
21
娘将我葬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那里可以俯瞰半个县城,包括苏娘子的绣庄。
牌子上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字:
「爱女如玉」。
娘恨爹爹入骨,连个「甄」字都不愿意写。
不过,这也正合我意呢。
22
娘回家时,正碰上郎中急匆匆从家里出来,嘴里骂骂咧咧:
「这都什么人啊,大小也是个秀才,连个疹金还要赊欠,呸!」
原来祖母被娘的菜刀吓晕,醒过来后,得知银钱也被娘拿回去了,又气又急,拉着爹爹要去找娘算账,过门槛时摔了一跤,发了风疾。
嘴眼歪斜,口不能言,半边身子动弹不得。
爹爹一见着娘,气得怒骂:
「你个泼妇,把娘都害成这样了!你还敢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一边骂,一边扑过来打娘。
娘不闪不躲,一把攫住爹爹的手臂,直盯着他的眼睛道:
「你们母子如此作恶,糟践我不说,还害了我的玉儿!你且看着吧,这报应才刚开始呢!」
爹爹虽是男子,力气却还不如常年干活的娘,居然挣脱不得。
正僵持间,村长领了客人上门找娘。
却是那天娘送了肉饼和衣裳的祖孙俩。
小孙女没来,老婆婆穿着光鲜,带了个小厮。
攀谈间才知,那小女孩竟是新任府台大人家的小姐。
府台大人到任途中,被仇家买通山匪打劫,慌乱间嬷嬷带着小姐被冲散了。
仇家尚且不明,为免被害,主仆二人只得到农家换了破旧衣裳,一路不敢声张,悄悄往府城寻去。
遇到娘时,二人已是又累又饿,快要捱不下去了。
娘的善心,终是结了善缘。
望着嬷嬷递过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娘浑身颤抖,眼泪扑簌簌落了一地。
我知道娘心里痛悔:若是早上几日,有了府台大人这层关系,说不定还能救玉儿一命。
可娘帮人时就没想过回报,这样难为人的话便说不出口。
我以为娘会拒了嬷嬷的银子,没想到她却大大方方收了,还大张旗鼓送了二人出门。
娘回转身,爹爹已经换了副面孔,笑得一脸谄媚:
「云娘,你救了府台大人的女儿,咱们家走运了!有了这层关系,再找方大儒指导一二,我这次必能得个功名回来!」
娘耐着性子听爹爹说完,眼神嘲讽,说出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他头上:
「不是我们,是我。我要跟你和离。」
爹爹当然不肯。
娘有了钱,还搭上了府台大人,加上祖母正需要人伺候,这样的娘子眼下可不能放过。
娘也不跟爹爹废话,第二日就去县衙找县老爷帮忙决断。
娘救了府台大人家千金的事早传得县城人人皆知,县老爷一口便应承了娘的请求,还特意挑了几个官差帮娘回去搬嫁妆。
爹爹看着被搬得空荡荡的宅子,气得跳脚大骂,碍于有官差在,倒是不敢做些什么。
23
娘又到山上来看我了。
「玉儿呀,还记得上回的那对祖孙么,咱送个饼子、送件衣裳,没成想还救了人。人家还特意上门来感谢咱。」
「就是……要早些时日……我的玉儿呀!」
娘嚎啕大哭,半天才停歇。
「玉儿,娘的乖乖,你走了,娘本也不想活了。可经过这几天的事,娘改了念头。」
「我前些时日才知,苏娘子的绣庄,还收留了好些个老弱,都是些无所依的老人,还有无家可归的孩童,有几个,跟我玉儿差不多年岁。」
「娘想做点事,也帮帮他们。」
24
娘搬到了苏娘子的绣庄,住的正是上次苏娘子带我们看过的那间屋子。
屋子在绣庄后院最东头,我记得当时娘一路看,看得眼里都有了光,我也乐呵呵地想着:
床铺好软呀,睡觉不得特别香。嗯,到时让娘睡里头,我睡外头,夜间好给娘倒茶水。
窗前那张小木桌,早起给娘做梳妆台,晚间便是书桌,娘教我读书认字,再也不用躲去灶房了。
衣橱有些大,娘的衣裳没几件,我也要帮着苏娘子做事,赚了银钱给娘买新衣裳。
……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只是没了我,娘眼里的光也没了。
娘没日没夜地做绣活,只一停下,便对着我的衣裳落泪。
苏娘子见了,常常劝说安慰,这一日,更是生拉硬拽着娘出门去逛街。
俩人路过一条窄巷时,只见巷子深处,几个伙计正围着个书生狂揍,那被打之人连连求饶,哀号声声,听着甚是耳熟。
正是我那不成器的爹爹。
爹娘和离后,张寡妇终是不肯嫁过来。
祖母瘫在家中无人管,爹爹自小被伺候惯了,哪里会照料人。
记得时便扔些吃食,忘了饿祖母几顿也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爹爹在外混了四五日才归家,进屋时发现祖母已被活活饿死,蛆虫都爬了满身。
爹爹找了张破草席,将祖母草草埋了,转身就进了赌场,想要图个「见棺发财」的运气。
连赢几把后,爹爹的赌注越下越大,直到一把全赔,还不放弃,又赊了钱继续赌,把个无底洞越凿越大。
家产全赔了也填不上窟窿,赌坊伙计便抓住爹爹一顿揍。
爹爹不经意间看到站在巷口的娘,连忙高呼:
「云娘救我!云娘,云娘救我!」
娘嫌恶地看了爹爹一眼,主动拉着苏娘子离去了。
又过了几日,瘸了一条腿的爹爹找到绣庄,苏娘子叫伙计给打了出去。
爹爹肩不挑手不能提,又因卖女弃母、嗜赌成性被收了秀才的身份,找不到挣钱的活,只得沿街乞讨。
这些娘可不关心,娘遇到故人了。
25
故人姓赵,是娘儿时的邻居,两人青梅竹马,互有情意,只是外祖清高,看不上开粮油铺的商贩之子。
那年赵叔的父母双双亡故,在外地做掌柜的堂叔怜其孤苦,将他带在了身边,十多年间,再未回来。
堂叔终身未娶,叔侄俩相依为命。今年堂叔病故,赵叔遵其遗愿,将尸骨送回老家安葬,这才见到了娘。
赵叔早已从旁人处打听到了娘的遭遇,看向娘的眼神满含爱怜。
娘拂着鬓边的白发,不自在得很,低头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赵叔说:
「奴家是个苦命人,郎君如今诸事顺心,还是不要与奴家有牵扯的好。」
赵叔不想娘为难,连声道:
「云娘,我没有坏心思,只想你过得好!你且安生,待我为叔父办完大事,再来寻你。」
赵叔临了又回过头来了一句:
「我曾订过亲,但未过门她便病故了。」
两个月后,赵叔在绣庄不远的临河街开了一家粮油铺。
赵叔做生意公道,且颇有些怜老惜贫,主顾越来越多。
再后来,绣庄的粮油都自赵记铺子里进。
每次赵叔来送粮油,苏娘子便会安排娘接应。
赵叔回回都借机与娘说几句话,有时还会送娘一些小物件,怕娘不收,扔下便跑。
在绣庄几月,娘的脸色白皙红润了许多。是呀,娘还不到二十六,仍是青春好年华。
可是娘念着我,心里苦,看到好吃食会哽咽,穿件新衣裳会落泪。
晚上,娘在灯前做绣活,突然眼泪扑簌簌直流:
「玉儿,玉儿,我苦命的孩子!娘现今吃得好穿得好,可我的玉儿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我的玉儿呀!」
我在旁边焦急不已:「娘,玉儿就在您身边。娘,玉儿不苦,看到娘过得好,玉儿心里高兴着呢。」
娘听不到我的话,隔天对着赵叔又冷淡了几分。
我着急,却使不上劲。
赵叔人好,对娘也好,若是娘嫁给赵叔,娘会过得更好吧。
要是娘再生个小娃娃,便会慢慢忘了我,不会再日日为我哀哭了吧。
可,大夫说娘很难再生养,唉,该如何是好?
我脑子乱得很,想要娘忘了我,又怕娘忘了我,还担心娘不能生养的事。
真是烦人呀。
26
娘眼见着赵叔一日比一日殷勤,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这一日对着赵叔正色道:
「郎君正值大好年华,又有门好营生,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娶不得,莫要再惦记奴家了。」
「奴家是和离之人,又受过许多磋磨,早已配不上你。」
赵叔正要辩说,娘突然急道:
「大夫说我伤了身子,再难生养!」
赵叔一怔,随即拉了娘的手道:
「云娘,我对你的情意从未变过。此前以为你有了好归宿,叔父又对我有恩,不想忤逆了他老人家,我这才说了门亲。」
「自我那未婚妻去了后,我本无意再娶妻,都打算做个孤寡的,没成想老天爷让我又遇着了你。有没有孩儿又何妨?能与云娘你白头共老,就是我天大的福气了。」
娘不答话,只摇头垂泪。
赵叔知道了娘的心结,到绣庄跑得更勤了。
27
有一日,娘外出送绣活,往回走时天已黑了。
刚转过街角,一蓬头垢面满身脏污的乞丐突然窜了出来,嘴里骂着「小贱人」,使劲将娘往旁边巷子里拉。
娘奋力挣扎,不远处的赵叔冲过来,几拳打倒了乞丐。
原来赵叔去绣庄未见着娘,打听到去处,便迎了过来。
乞丐很快被赶来的官差带走,听说没几日便死在了牢中。
正是我那人人厌弃的爹爹。
听刘婶说,爹爹以前也曾是勤奋有礼的少年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村人一声声「秀才老爷」的尊称,是考举人屡次落榜,还是染了那赌钱的恶习,或是张寡妇的勾搭?
我想不通,便不想了,路是自己走的,怨不得旁人。
这世道虽说不公,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早一时晚一时罢了。
28
赵叔救了娘,娘心里感激,却也越发纠结。
我知道,娘是放不下我。
娘心里懊悔得很。她没能护住我,让我被卖到了周家。
虽说苏娘子早就要借钱给娘,将我赎回来。
可周家的规矩,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提赎身之事,还要看周老爷答不答应。
娘抢回了我的卖身银子,又一天天拼了命地挣钱,就想着三月之期一到,再求求周老爷,就能将我赎回来。
哪成想那被唤作大善人的周家,却是个虎狼窝。
娘一想起这些,便痛悔不已。
娘想赎罪,想要惩罚自己。
可是娘,坏人作的恶,怎么能算到您头上?
娘是最好的娘。
玉儿想让您忘了这些,开开心心过好日子。
要怎样才能让娘知晓我的心事呢?
这一日,娘在房中抄写【心经】。这是苏娘子教娘的法子,可以凝神静气,祛除烦忧。
房中安静得很,我盯着那空白的稿纸,恨不得化身为娘手中的笔,一笔一划将心里话告诉娘。
许是我的意愿太过强烈,娘手中的笔真的如我所愿般自己动了起来。
我集中精神,控制着那笔,在娘错愕的神情下写出几个字:
玉儿愿娘好,娘嫁人吧
嘿,正是我的笔迹。
娘扑在桌上放声大哭,又抱着那张纸不肯松手。
29
娘嫁给了赵叔。
外祖过世后,娘母家只剩几个远房亲戚了。
娘在甄家受苦时,他们不曾照料半分,倒是当初得知娘救了人时,便找上门来,想要借机与府台大人有个攀扯、寻个差事,被娘严辞拒绝后,便彻底断了往来。
苏娘子便让娘从绣庄出嫁。她帮着准备了一份嫁妆,绣庄的其他绣娘又凑了一份嫁妆,看,娘也嫁得风风光光呢。
娘成亲后,绣活便拿回家做,一边还能帮着赵叔看顾铺子。
我看他二人恩爱和顺,心里替娘高兴,只是想到一事,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成想,我这口气憋闷没多久,便消散了。
娘有孕了!
赵叔笑得合不拢嘴,我的嘴角咧得比他还大。
我笑着笑着,泪水却淌了满脸。
娘终于又有孩子了,玉儿可以放心走了。
就在这时,那一件差事办了好几个月的鬼差大哥们找了过来。
瘦鬼差还不忘打趣我:「小姑娘这是喜极而泣呀!」
胖鬼差倒和气得很:
「姑娘快别哭了,真有喜事。」
我一愣。
瘦鬼差接着说道:
「我们哥俩为自个儿积点德,好事做到底,已经帮你打点好了,你速速去投胎,下辈子再做你娘的孩子,可好?」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一阵狂喜涌遍全身,都忘了道谢了,急急去扯鬼差大哥:
「走走走,快带我去投胎!」
娘,我来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