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冬天,村里的哑婆去世。此时他的儿子在部队服役无法归家,父亲出面安葬了哑婆。十年后,在我家恰逢困厄时,哑婆的儿子伸出了援手,解了燃眉之急。
打我记事起,村里就有一个老妇人,大家都称呼她为哑婆。
当年,哑婆带着儿子嫁给了我们村的「张大拐子」。这人在村里偷鸡摸狗,风评很不好。父母亲族都不跟他来往,四十多岁了,都还是一个老光棍。
所以他倒也没资格嫌弃哑婆的残疾,两人搭伙过日子,也一直未有生养。
哑婆带来的男孩,也随了张大拐子姓,叫张军能。
他的继父口碑差,没人缘,母亲又是个哑巴,张军能性格显得有些孤僻。在村里,他们一家三口住在村边上,和周围的邻居也没什么来往。
1988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早早就下了雪。
张大拐子冒着严寒去镇里,打了几斤酒。回来时,他边走边喝,结果醉倒在路边的沟里。
等到路过的人发现时,张大拐子已经被冻硬了。
张家族人虽然不待见张大拐子,但毕竟人死为大,还是草草帮忙安葬了他。
而哑婆因为前后死了两任丈夫,被传「克夫」,在村里更是被边缘化。
小时候,我常看到哑婆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背影十分落寞孤寂。
村里的小孩子,也学她「呀呀依依」的说话,似乎发现了新奇的玩具一样。可每当哑婆想要靠近一点,大家都一窝蜂般跑开了。
我曾经也干过这样的事,后来被母亲狠狠打了一顿。
母亲说:咱们虽帮不上人家,但也不要去嘲笑别人的缺陷。
1993年夏天,18岁的张军能高考落榜。他没有选择复读,而是回村和哑婆一起干农活。
当时我父亲刚刚志愿兵复员回了老家,在区水泥厂工作。
父亲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张军能娘俩在地里干活。因为长期待在部队,他对哑婆一家人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只是之前听母亲感慨过,张军能成绩不错,要是再复读一年,还是有很大机会能考上大学的。
想到这里,父亲心念一动,便大声招呼张军能,咋不去复读?是不是家里拿不出钱来?
张军能有些腼腆,面对父亲有些紧张。
父亲虽然不是村干部,但因为有工作,所以在村里也算是有地位,有威望的人。他们家平时几乎没人打交道,父亲主动跟他说话,他怎能不紧张?
张军能嚅嗫道:家里确实困难,钱是一方面,另外就是哑婆现在一个人干农活也有些吃力,他不想再拖累母亲,要尽快撑起这个家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确实如他所言,哪怕借给张军能钱,让他去复读也是杯水车薪。
他想了想,便问张军能想不想去当兵。当兵吃住都不花钱,每月还有津贴贴补家用。在部队好好表现,像他这样的学历去了可以考军校,再不济也有大概率能转志愿兵,是个好出路。
张军能的眼中,迸发出热烈的光芒,但随即又熄灭了。
他失意地说道:当兵不容易,像他家这样的,没有宗族势力帮忙,太难了。
父亲让他不要灰心丧气,只要有那个意愿,其他的事他来想办法。
父亲和镇武装部部长关系很好,在村里也有很大的影响力,在他的帮助下,1993年12月初,张军能顺利参军入伍。
当张军能接到入伍通知后,激动得浑身颤抖,他跪下给父亲磕头。哑婆也在一旁激动地比比划划,仿佛在诉说着感激。
父亲将张军能搀扶起来,告诉他部队里面的一些事。叮嘱道:机会难得,去了以后好好表现,争取干出成绩,家里的事,他会帮忙留意的。
十二月中旬,张军能离家去了部队。
可就在张军能新兵训练时,哑婆却在1994年春节前半个月意外离世。
她三天没出门,厨房烟囱里也没冒烟,邻居感觉到不对劲,在窗户外大声叫喊,屋内却没有任何动静。
村干部闻讯赶来,破门而入,才发现哑婆早已没有了呼吸。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半晌,村主任才说,人都已经去了,那就埋了吧,就和张大拐子埋一起就行了。
但张家没有一个人愿意伸手帮忙,甚至还有人提出,直接用草席一裹,在张大拐子坟旁边,挖个坑埋了就行了。
在我们老家,丧事其实很讲究的。哪怕哑婆的丧事再从简,也得要请阴阳先生看个日子,换上寿衣,装棺材,哪能用席子裹着。
父亲在一旁听得也不是个滋味,哑婆母子从未被张家人当成是自己人。到现在了,都没人说要通知张军能一声。
请过阴阳先生算了一下,说明天的日子适合出殡。父亲一看这时间,让张军能回来操办也来不及。
于是他出钱给哑婆置办了棺材、寿衣,叫了村里几个年轻人,将哑婆的棺椁抬到山上,和张大拐子葬到了一起。
村里人对父亲的做法莫衷一是。好听的说他是老好人,跟哑婆一家无亲无故,既出钱又出力,何必呢?说得难听的,就干脆说他钱多的没处花,当兵当傻了。
父亲对这些议论都没放在心上,等事情办完之后,他给张军能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了他这件事。
父亲在信中安慰他,人已经安葬了,也不用着急赶回来,不要太过伤心。先以事业为重,给父母争口气。
人啊,就是这么现实!如果张军能是个大官或者有钱人,哪怕他人不在,族里人肯定争先恐后帮他操办此事,也不至于如此清冷。
张军能给父亲的回信中,写了什么我不得而知。1996年夏天,张军能考上了军校。
去学校报到前,他回了老家一趟。他先是去后山上给哑婆和继父上了香,在坟前絮絮叨叨了大半天。
晚上父亲下班后,他拎着礼物到了我家,见面就给父亲重重磕了三个头。
父亲也没阻拦,受了他的大礼。看着和三年前判若两人的青年,父亲拉着他的手,聊起在部队的事情。
张军能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去上班,他便跟着父亲一起走了。
这次回来,他行踪很低调,村里也没几个人知道,更不知道他已经考上了军校,以后铁定能成为军官。
此后多年,我再也没见过张军能。直到2003年,张军能又一次上门。
多年未见,物是人非,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1999年,父亲所在的水泥厂倒闭,他也下了岗。
下岗后,父亲摆过摊,蹬过三轮,于2001年和他人去了广东打工。
那几年,家中事情不断。先是爷爷奶奶去世,而后母亲在干农活的时候,不慎骨折,接骨又没接好,失去了劳动能力。
而我此时还在上学,每月的花费也不小,生活的重担全都落在了父亲肩膀上。
2004年,我考上了一所重点本科大学,这本来是件大喜事,但家里却实在乐不起来。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有助学贷款的事,都在为了学费发愁。
父亲也拉着脸向他的战友们借钱,但大家的压力都很大,父亲借到的钱也不多。
就在一家人发愁的时候,张军能上门了。
此时的张军能早已军校毕业,因为表现突出,在学校他就是品学兼优的好苗子,多次获得表彰荣誉,毕业时被授予上尉军衔。
在部队经过几年打拼,此时还不到30岁的张军能已是少校副营,前途一片大好。
他一进门就抱怨道:「李叔,家里这么大的事,你咋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我听同学说起,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多的事。」
解释一下,我们称呼张军能母亲哑婆并不是按照辈分来叫的。
我们村里的李姓和张姓彼此之间并不排辈,只不过哑婆因为年龄稍大,长得有些老,村里人都叫他哑婆,我们也就这样叫了。
我有些拘谨地叫了一声:「军能哥!」
张军能笑道:「红英考得好啊!一次就考上了咱们省最好的大学,比我强多了。」
说完,他从兜里拿出一张卡,递给了父亲。
父亲连忙推辞,张军能却按着父亲的胳膊,红着眼眶说道:「李叔,你对我家的恩情,这些钱根本就还不了。如今你们遇到了难处,我要是不管不顾,还算是人吗?」
他仿佛知道父亲要说什么,抢先一步道:「李叔,这是我跟我妻子商量好了的,你不用担心。我们都是军官,都有工资,平时用钱的地方也不多。
你拿着吧,让红英妹妹安安心心上大学,不要去打什么零工浪费时间,多学些知识,以后有你和婶婶享福的日子。」
父亲也没有再推辞,但一再强调这笔钱是借的,等我大学毕业了,一定要还给他。
张军能无奈,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让他一笔一划写了欠条。
四年大学期间,我们总共借了张军能五万块钱。
我毕业后两年之内,将这笔钱如数奉还给了他。
张军能不要,但父亲强硬地让他收下,不然以后就不来往了。
此后,张军每隔两年会回来给哑婆和张大拐子扫墓。村里人也都知道他出息了,巴结的人很多,都纷纷邀请他去家里住。
但张军能每次都只在我家歇一晚,第二天就匆忙离开了。
他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早已分辨出什么叫真情,什么叫假意。假意只需要应付即可,但唯有真情不可辜负。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父亲当年的一段善举,换来了如今的一段真情,一份深厚的福缘。而这份感情,也需要我们用心去维护。如此这般,才不负这段美好的故事。
素材:李红英口述;撰文:小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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