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说】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疯人说】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发现,人一旦忙碌久了,突然闲下来,会有种无所适从的空虚感和落差感。尤其是平日强势的领导,表现更为明显。
一
临床二科女病房的前台护士,是女病房唯一的男护士,因为他一头褐发烫的蓬蓬卷像个栗子,我们都亲切地唤他小栗子。
一天,我正占着他的位置翻看病例,小栗子从门外走进来,睫毛上挂着水珠。
我打着哈欠问:「又怎么了?」
小栗子简直快把他的栗子头抓爆,「还不是那个于美娟,我要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搞的女人!」
我心不在焉,应承道:「不然你以为你在哪儿。」
被我吐槽后,小栗子开启了静音国骂,没骂两句,前台的呼叫铃又响了。小栗子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一看房间号和床位,立刻面如死灰。
「又是她,第六次了,今早的第六次了,我要辞职,我今天就要辞职……」
我笑笑毫不在意,这句话是小栗子的口头禅,他说了大半个月了,到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待着。
小栗子几乎是飘过去的,飘到一半,回来了,哭丧着脸说:「穆姐,要不你去吧,我真的搞不定她。」
我摊手:「我也不行啊。」
小栗子双手合十:「整个医院也就你肯听她叨逼叨,救救我吧。」
我捏开他的爪子,「嗐,这不都是修炼么,去吧,我心与你同在。」
小栗子精通死缠烂打,一来二去,我耐不过纠缠,还是被他拉去了。
到了于美娟的房间,进去就见她双手抱胸,站得跟杆枪似的,皱眉盯着一旁的床位。见到小栗子进来,她立刻像只斗鸡一样地戳了过来。
小栗子下意识想往我背后钻,但碍于男人的面子,他勉强稳住了。
于美娟指着隔壁的床位开始发作:「我之前说过,这个尿壶放的位置不合理,这位老太太尿频尿急,经常下床来回走动,我的床位和她就这么点距离,尿壶放在这,能不碰到吗?今天她不小心把尿壶踢过来了,明天万一踢倒了呢?!」
小栗子解释:「这些床位的距离都是固定的,不好调整,我已经向上面申请了……」
于美娟一挥手:「你前天就说去申请了,效率这么慢的吗?挪个床位而已,非要人催着,你们自己就没这个意识吗?」
小栗子憋着气:「你来之前就没人说不合理。」
于美娟冷笑:「那我现在说了,我就不是人吗?」
小栗子不说话了。于美娟气焰高涨起来:「没人提你们就不去关注,这么懒散,况且这里是精神病院,一些病人根本都意识不到要反映,察觉病人无法表达的情绪难道不是你们的本职吗?!」
小栗子这下不愿意了,「不好意思,每天光是病人说出来的问题我们已经很忙了,顾不上表达不出自己想太多的。」
我拉了一下小栗子。
于美娟露出得逞的笑容:「那你们到底忙出了个什么东西?上周我说要在病房放盆植物,植物呢?床位的事情好几天前就说了,反馈呢?」
小栗子深吸口气:「于女士,植物的事我跟您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一些患者会把土当成食物,您房间就有一位,这是高危物品,不能放在房间。床位的事我确实已经上报了,这些都要走流程的,您能不能有点耐心。」
于美娟:「那你们应把乱吃东西的病人弄去一个房间,把希望看到绿植的患者都分在另一个房间,不然成天这么死气腾腾的,病人心情怎么会好?」
小栗子已在抓狂边缘:「床位分配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我知道,他确实摆不平了。
我把小栗子拽到了身后,挂上笑:「不好意思啊,于姐,你再等等吧,医院的摆设都是经过考量设计的,我们也希望最大程度给病人提供方便,但极少数人提出异议的话,我们也确实要商议,我们很重视你的建议的。」
于美娟消停了一会儿,看着我:「你今天来挺晚。」
我有点惊讶,她怎么知道小栗子会喊我来帮忙?想了好一会儿,我才恍惚记起来,上周好像答应过她,今天要来找她。
我顺着她的话说:「啊,因为要看的案例比较多,所以晚了些,你知道的,主任给我的任务。」
于美娟皱眉:「你们主任就是个木的,成天看案例有什么用,要多跟活人交流啊,我们这不都在么,不比你研究那几个破字管用?」
我忙点头:「对对对……那于姐你等下,我去把桌上的案例收收,还摊在那呢,顺便跟主任再反馈一下你床位的问题,一会儿来跟你好好聊。」
于美娟摆摆手:「嗯,去吧。」
二
出了病房,小栗子长舒口气,学着于美娟的语气做怪腔:「嗯,去吧。还当自己是领导似的,真受不了。」
我没搭腔,走了几步,停下步子:「你下次别责怪她没有耐心,没礼貌。她是轻躁狂,本来就没有耐心。」
小栗子撇了撇嘴,不太高兴。
我点了下他的头:「这话她在外面听得够多了,不想来了这里还要听,你越说她越来劲。」
小栗子恍然大悟,随即还是不解气地说:「那她出去啊,早可以走了,我们比她还盼着她出去呢。」
我摇摇头,走快了些,收拾完病例想去找主任,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折返去于美娟的病房。
医院说是会反馈,但一两次后没做出实际行动,也不用再去说第三次了,大家都是如此,没精力过多地耗在一件事上。
毕竟他们都不是于美娟。
于美娟是两个月前来医院的,因为闯到别人公司大吵大闹「发起了疯」,被警察以扰乱公共场所秩序送来的。照她自己的话说是:当时不知怎么的,身体不受控制,意识出走了。
她是轻度躁狂,诊断过后早就可以出院了,但没有家人来接她,于是一拖就是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她每天都在向医生询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出院。
也是,任何一个认为自己没病的人都想立刻从这里出去。
但医生总也不放行,因为没人来接她。联系是联系上了,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但联系之后,也都没了后续。
医生都对她头大极了,于美娟之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领导,她言辞犀利,上纲上线,总认为自己早就该出院了,是医生工作没做到位,导致自己手上积压着一堆的工作,没法完成。
她嗓门很大,又有理有据,每次挑刺都像一片阴影压在医生护士身上。谁都不待见她,又不得不处理她,只好祈盼着她早点出院。
我第一次见她,是她入院后的第二周。当时是为了毕业论文,需要访谈几个意识清晰的患者,主任带我去见了她,没说几句,主任就溜了,留我一人跟她大眼瞪小眼。
我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女人很难搞,头脑活络,严肃强势,现在见到主任跑得这么快,心里更加紧张了。
于美娟本来还在跟主任严肃地磋商出院的事,说到一半时主任借口走了,她的话来不及收,很不满意,追了两步继续喊。主任走得更快,开门后警报声响起,红色的灯喧哗着。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被警报声盖住,喊得更大声,直到门关上,警报声消失,于美娟的尾音还重重地回荡在病区。
场面其实有点尴尬,但于美娟不在意,她摆出一副胜利者的架势,对我这个见证者稍显和颜悦色起来。
和她接触了一阵后,我觉得她不难搞,可能全医院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摆平她的办法很简单,只需要闭嘴,听她跟我说话就可以了。她一个人就能把对话延续下去。我不用担心交流间隙的空白和稍显局促的回应,她的表达欲会帮我把那些局促一笔带过。
躁狂的特点便是如此,话多、思维快、语速快,典型例子是,一个老板,在躁狂时一个秘书不够,要好几个,舌头跟不上脑子。
于美娟说话确实带有很强的攻击性,无论说什么都像在批评和说教,但只要不反馈那些攻击性的词汇,她就不会失控,而我正擅长于此,自然地袒露柔软回避刀刃。
也许是阅历的关系,我确实把她的话当成了教育,诚恳地听,也会认同,于是她对我也软了下来,认真地教,我们形成了某种互补,关系还算和谐。
她家算是书香门第,祖上是做茶生意的,她能如数家珍地列举任何一种茶的发展史,跟我说她做过的茶商买卖,遇过的茶叶骗子,并教我如何通过观察茶色来区分真伪。
她的病服口袋里偷藏着前几日午饭剥下的橘子皮,拿纸巾包着吸收水分,摊开时,已经发酵了许多,正在变成陈皮。她拿了一片递到我嘴边:「嚼嚼,挺甜的。」
我顿了一下,就着她的手吃了。她的手很柔软,闻着有一股橘子清香,和她的强势性格不同。
橘皮干制成的陈皮
喂完我,她自己也嚼了一片,再看了看门外,小心地藏起了橘子皮:「你们这地方也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许,藏个橘子皮都不行,别跟他们说啊。」
我笑着点头。
主任知道我吃了她的橘子皮,匪夷所思地看着我:「病人给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吃?」
我囧道:「她递过来了……」
主任冷笑:「她给你递把刀子你也撞上去啊。」
我写了五千字的检讨,于美娟的橘子皮被没收了。不出所料,这一日的女病房又不太平,前台的呼叫铃快被按疯了。小栗子说得口干舌燥,跑得腿都软了,最后没人再去理她。
按铃没效果后,于美娟又去院长信箱写信,痛斥医院规矩的「不合理不人道」。写了一次后,她似乎发掘了新的乐趣,开始一天一封地写,常年无人使用的院长信箱几乎被她填满了。
后来院长真的来见了她一次,那次我没在,听说院长在交锋中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逃遁了。
于美娟像只旗开得胜的孔雀,只不过欣赏她美丽尾羽的只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