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青山】已完结
将军回来的那日,怀中抱着一位红衣女子。
长公主李嘉懿站在城门口,顶着烈日,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一
人人皆知,长公主李嘉懿与裴季裴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裴季离京那日,他们一同在燕子坞前的杏树下埋了一坛酒,约好来年春天同饮。
他晚到了一年,埋下的那坛酒便多封了一番荣枯。
大捷传来,长公主取了那坛酒来,早早地便等在了城门口。迎着风在日头下等了两个时辰,大汗淋漓了仍不愿去阴凉处。
马蹄声响起,她翘首以盼。
裴季披铁甲穿黑靴,骑着黑马,风尘仆仆,一路裹挟而来的不只是玉门关两年的风霜,还有右脸眼下的一道疤和怀中的一位红衣女子。
李嘉懿站在城门口,顶着烈阳,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明晃晃的日头照得她有些发晕。
直到宫女阿蛮轻轻唤了声公主,李嘉懿才缓过神来,换上平常惯有的笑,迎上去。
碰巧她今日也着了红衣,宽大的衣袍因炎热而被扯得微微有些凌乱。裴季跨步下马,轻轻将马背上如弱柳一般的女子抱了下来。
周围都是看笑话的人,李嘉懿神色未变,裴季远远看去望到的是她一贯常笑的脸。
大周朝皇帝子嗣稀少,只有一双儿女。李嘉懿身为唯一被宠爱的女儿,倒是从不跋扈,总是笑盈盈的。
裴季知道她从来都是好脾气,以前总担心哪天就叫人欺负了去。
现下却觉得这好脾气才是无懈可击,怎么都伤不到似的,任谁挥拳过去都像是打在棉花上,软软的。收回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温温柔柔的模样,叫人无可奈何。
他心里不痛快,面上依旧冷冽,黑靴踱步而上,拂袍行了个礼,道:
「参见公主。」
李嘉懿免了他的礼。净白的脸倒真像是柔软又干净的棉花,看不出一丝破绽。
身后红衣女子玉软花柔。
哪有什么人敢伤她,或者说能伤到她?从小到大,只有一个裴季。
李嘉懿斟酌良久,乌黑的眸子望着他,半晌才回了句:「将军辛苦。」
男人阖眸谢礼,不辨神色。右眼下的疤痕却直直地裸露在她眼里,那是她不曾看见的那两年。
「末将还要进宫述职。」他声音冷冽。
李嘉懿怔了怔,拿着酒壶的手黏黏腻腻。
一时不知道酒往哪放,手往哪擦。
只好笑道:「将军莫急,本宫是奉陛下之命,在此为裴将军洗尘。」
一字一句,说得轻快,一时间竟难辨真假。
「来人,取酒杯。」
李嘉懿倒了酒,端到裴季面前,裴季没有接。
从前俊逸的将军多了道疤,到添了几分痞气。他抬眼,望着她,慢慢道:
「囡囡,我想求皇上赐婚我与攸宁。」
攸宁自然是她身后的那位红衣女子。
放下酒杯的时候,不小心洒了几滴,李嘉懿垂眸凝望,皱起了眉。路边乌泱泱的人吵得她脑瓜子疼,指间的琼浆在被捏得褶皱的衣袍上留下一道深红的痕迹。
裴季,还真是不给她面子。
他们虽未有婚约,却是一直默认要结为夫妻的。
如今搞这么一出。当真郎情妾意到连皇家颜面都顾不得了吗?
李嘉懿想起今日早上出宫前,在会极门偶遇钦天监时,钦天监说的话。
她叹了口气 :「父皇和本宫不是棒打鸳鸯的人。裴将军战功斐然,既是心中所愿,皇上定会成全。本宫也会替将军说道说道,只是,也要顾好体面。」
这一番话说得周全,原本两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在说完这段话后,有了楚河汉界。
这里的体面说得自然不止皇家的体面,还有裴季自己的体面。
日光耀耀,裴季眯眼,他想过李嘉懿会有千万种反应,却没想到会是如此平静。
他闷声:「谢公主成全。」
倒像是李嘉懿为难他了。明明她才是被渣的那个。
顿了顿,「本宫没有什么可送的,就将这坛酒赠予将军,提前先贺将军新婚之喜吧。将军车马劳顿,先休整才是,皇上那边,不必担心。」
等了半天无人动,长公主喝道:
「替将军接风洗尘。」
而后她又换上了惯常笑对裴季道:「怠慢了将军,请将军见谅。既然将军还有要事在身,本宫也要回去复命,不便打扰,先走一步。」
说罢,只留给了裴季一个背影。
等到看热闹的人散去,裴季才知道李嘉懿说的接风洗尘,就是将他的马都牵走了。
这是要让他走着回去。
马车上,倒了茶,李嘉懿连干两碗仍是觉得不解渴,索性对着茶壶嘴喝起来。
阿蛮掀帘与车外人讲了两句,合帘气道:「裴将军没了马,弯身背着那女人走了。」
李嘉懿咕哝着「嗯」了一声,放下茶壶,擦嘴道:「喝饱了。」
二
李嘉懿去养心殿的时候,钦天监宋珩昱也在。
皇帝见她来了,大喜:「懿儿来的正是时候,朕刚差钦天监择了吉日。」
李嘉懿闻言却无甚表情,她走得有些急,进门的时候,素手扶了扶步摇,一双透亮的眸子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立在御案旁的钦天监。
宋珩昱白衣玉冠,眉清目秀,碎玉残月般,清冷而淡然,一双眼睛浓得能沁出墨来,像是一幅笔酣墨饱,淡逸劲爽的水墨画。
他顺着大周皇帝的话,回道:「八月初六乃是黄道吉日。」
李嘉懿没应声,转头向皇帝行礼道:「父皇,儿臣有事要说。」
「什么事?」
李嘉懿思忖片刻,还是开门见山:「儿臣不嫁裴季。」
「懿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儿臣知道。」李嘉懿顿了顿,「女儿不喜欢裴将军。」
皇帝皱眉,倏地又展开,这一蹙一展间尽显天子威严。
李嘉懿及笄已两年,这两年迟迟不愿成亲,也无婚配,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在等谁?但如今裴季已是大捷归来。
他沉声关怀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不曾,只是女儿想清楚了。」她说。
「大周建朝不久,百步一强奴,边关难治,这两年父皇又在大刀阔斧地改政,根基不稳,正是用人之际,裴将军骁勇善战又运筹帷幄,做驸马属实是大材小用了。」
大周有律,驸马不得掌权。
长公主这话说得千真万确,却没说到皇帝心坎。
景帝是个半路皇帝,推翻了前朝才建立的大周,疑心重,见不得功高盖主之人,但裴季杀不得,也不舍得杀。如今他身子骨不再硬朗,太子年纪尚小,选裴季为驸马,也有钳制之意。
这也是为何他愿意放任李嘉懿等裴季的原因。
老皇帝以手叩案,一时没想明白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
就在此时,太监来禀,裴将军求见。
裴季与长公主进宫前后不过相差一刻,他换了一身绯色官袍,殿内燃了香,推门而入的时候撞碎了一缕青烟。
缭绕的烟雾间,李嘉懿昂首坐在御案左侧,背后是明亮的窗,日头还未西斜,以至于太监关上门后,一时间他都只能看到那芊柔的轮廓。
但他知道,她没在看他。
他忽地想到,城门口的太阳是否也是这样恍得人眼花,等个人也要以手相遮,来回眺望。
「爱卿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景帝沉声,气氛并不是很好。
裴季叩首,行了大礼,闭上眼,脑子里却是李嘉懿迎着日头,大汗淋漓的样子。
头磕地,他的声音在静谧的皇宫里显得异常清晰:「臣有罪!」
皇帝不解:「裴将军何罪之有?」
「臣于玉门关救了一名女子,日久生情,许下山盟海誓。」他依旧闭着眼。
裴季再叩首:「此次进宫,是想求皇上赐婚。」
李嘉懿这才看他。
紫金发冠,身后如墨的长发铺了满背,她想,这是边关的风霜也染不白的黑。
龙颜大怒:「荒唐!」
四下静谧。于是裴季便一直俯着首,未有动作。
景帝一时没有说话,还是李嘉懿笑道:「裴将军为大周身先士卒,如今觅得心悦之人,应当高兴才是。」
景帝这才正声道:「可打听清楚是哪家姑娘了?」
「裴将军战功赫赫,又是两情相悦,父皇还担心人家不同意不成?还是担心担心女儿我。」
「女儿看中一人,想让他当驸马。」
此言一出,算是惊到了在场的三个男人。
景帝问:「是何人?」
「鹤別青山,容家公子,容谭西。」李嘉懿答。
钦天监沉吟:「容家避世已久,公主怎么会认识容家公子?」
「是啊,懿儿,容家自数十年前避世,至今未出,你怎知容家有适婚的公子?」皇帝问。
李嘉懿笑:「宋大人推行算卦,料事如神无所不知,竟也有不知道的事?」
宋珩昱今早碰见她,让她别出去,她执意去了,结果拂了面子,她心里不痛快,没与人说过,对谁都是好言好语的,对着钦天监倒是话语间藏了刀子。
「儿臣小时候因缘巧合见过。」这话是回皇帝的,眼锋却撇了撇钦天监。「那容公子小时候便温文尔雅,颇有风骨,如今定长得和宋大人一样好看。儿臣,一见钟情。」
长公主眉眼带笑,调戏了把宋珩昱,然而语气恳切,竟又像是真的。
裴季抬头,眼下刀疤随着眼睑动了动。
宋珩昱低眉,神情依旧如碎玉冷月般淡然。
「那自是好。」景帝扶起绣着双龙的黄袍,站起身来。
容家是从百家时期便存在的贵族世家,弟子众多,虽无权,却有势。
长公主若能与之结亲,自然是有赚不赔。
景帝为难:「只是......」
「只是,这事儿还得请裴老太傅帮帮忙。」李嘉懿品了口茶,浸润过的嗓子带了几分婉转。
裴老太傅是裴季的父亲。
九州有两大家。
一是容家,早年已经避世,于是称为鹤別青山。
另一家便是裴家,选择了入世,唤做虎入山林。
早年两家世代交好,到如今虽无过多交往,裴老太傅那一辈上的情分与面子却还是在的。
皇帝显然很是开怀,大笑:「爱卿,你回去让裴老先生好好帮帮朕。若是如此,懿儿和爱卿都能找到相配之人,这两门亲事,朕定是满意的。」
裴家势力虽不如前,但声望还在,裴季又却手握重兵,皇帝必定是有所忌惮的。
裴季骁勇,一日掌兵,大周无外患,景帝却有内忧。
而容家势力如初,如果能以此牵制自然是最好的。
他疼女儿,然而在帝王之家,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女。
三
皇宫廊腰缦回,长桥卧波,几近曲折。
三人出了养心殿后,一路无言。
裴季如今身份尴尬不好搭话,也不便走近。
李嘉懿本也不想见裴季,于是快步跟在宋珩昱后面。
宋珩昱高大,走路自然快上许多。
如此走了许久,便只剩宋大人和长公主一前一后走着了。
到沁园的时候,长公主唤了声「宋大人」,宋珩昱没听见,于是她便要伸手去拦。
「宋大人留步。」
恰巧宋珩昱走在一棵杏树旁,纤纤玉手往前一横,指间猛地抵到了枝干,摇下了一树绯色。
花瓣沾在宋大人的发上,落到长公主的气喘吁吁的脸上,又掉下去。
有一片不怎么乖的拂过了宋大人的鼻,又落在了长公主的唇上,宋大人看见了,像是不小心咬破了唇,流出来的一滴血。
她抬手拿走了,拿的过程不是很顺利,手指在唇上抹了两下,抬起头直直望着他的时候,头上旳步摇晃了个伶仃。
「公主找臣有何事?」宋大人似看到猛虎一般,往后退了两步。
长公主见势又往前走了两步,繁琐的裙摆惹得地上平静了的杏花又纷飞:「你往后走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宋大人答:「君子应当克己复礼,臣离公主太近了。」
李嘉懿失笑,却也没有多言,钦天监大人宋珩昱本就是出了名的「冰罩子」,说话做事,都像是个刻板的老头子。
像这样的老呆板,最喜欢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公主找臣有何事?」
她假装怒目,沉声道:「宋大人,今日晨间的事,你还没向我解释。」
但钦天监大人恍若未知。
本就是个如玉般的人,说话都似不带温度。
淡淡道:「微臣愚笨,不知要向公主解释何事。」
长公主猜不透钦天监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淡然于世,一直都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独行于朝廷间,除了本职事务,从来没和任何人有过牵扯,更别说是主动与人告诫这样的事了。
事出反常,长公主料定这个钦天监宋大人有所图。
「为什么叫我不要去等裴季。」李嘉懿问,眯着一双杏眼。
自古皇室宗亲间婚姻不纯粹,钦天监观星看相,一张嘴红口白牙,轻易便能左右天势,李嘉懿怕宋珩昱也参与到党争中来。
「臣。」宋珩昱拧眉想了想,似乎是在措辞,顿了顿,道:「臣昨夜观星,今日忌出行。」
视线落在晃动旳步摇上,余光里长公主有一双好看的眼,此时这双眼怒目圆睁。
「宋大人真是好推算。」
如墨的睫微眨,依旧是淡淡地:「微臣不才。」
李嘉懿咬牙切齿,原本只是假装,现在却真的有些愠恼:「宋大人妄自菲薄了。虽然我没有听大人的话,但还是要好好谢谢大人。」
「臣不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臣该做的。」
长公主气笑了,将钦天监大人抵在杏树下,猛地一下又是一树落花。
「但我希望以后钦天监大人还是能像从前那样,圈地自封,不要参与到任何事情中来。」
宋大人颔首,低眉顺眼:「臣知错。」
李嘉懿忽的很累。宋珩昱走后,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想要将脸埋进去。
衣袍华贵,罗绮文秀,是江南进贡的云锦,与肌肤相触时柔软贴服,似月色般丝滑。
可她却忍不住怀念起从前披着麻布衣的日子来。
其实她也不太记得了,毕竟那时还小,不过五六岁,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父亲也还不是坐拥天下的景帝。
像是在胡思乱想,也不知记忆到底是真是假。
她有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比她小三岁可爱的弟弟,一个温柔而又坚韧母亲。
她,还有母亲。
四
裴季慢步走在后面,恰巧和他们走了一条路。
到沁园的时候,透过重重树影看到的正好是长公主将钦天监大人抵在树下的这一幕。
琼林玉树,光影交错。李嘉懿小巧挺立的鼻几乎要抵在宋珩昱的脸上,他们靠的这么近,绛唇映日,稍稍吐口气,都能有所察觉。
裴将军忽的就止住了步子。
本不该,可他却像个偷窥狂似的躲在树后,看李嘉懿对着宋珩昱耳鬓厮磨,喃喃细语。
他双手握拳,横眉冷目,沉着脸,样子简直是像要吃人。
期间,数次想要冲出去,可他忍住了,待宋珩昱走后他才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猿臂窄腰,右手紧紧钳住李嘉懿的手婉,几乎要将她拎起来。
李嘉懿吃痛,起身挣扎,裴季左手又将她另一只手捉住了,膝盖用力,禁锢在将才抵住钦天监大人的杏树上。
满树花色颤了颤,似乎在哭诉自己今日的倒霉经历。
风水轮流转。
她抬眼对上那惩忿窒欲的脸,退无可退,有些力不从心,讥讽道:「裴将军这是做什么?」
「你又是在做什么?」裴季反问,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她主动靠近宋珩昱,两人几乎肌肤相贴,现下,却极力想要拉开他们两的距离。
裴季没发现自己的话里带着浓厚的醋意,他咬牙切齿:「公主成全了我和攸宁,在殿上言心悦容家公子,却又在这里私会钦天监。公主心口不一,心里到底有谁?公主究竟是想嫁给容谭西,还是宋珩昱?」
说到最后,像是要将她嚼碎了。
「将军既已得偿所愿,就该适可而止,我喜欢阿猫阿狗都与裴将军无关,你还是好好回去关心关心自己的红颜知己。」李嘉懿冷哼,用钦天监大人的话回击:「君子应当克己复礼,请将军放开我。」
裴季觉得自己快疯了,在她面前自己就像是个脱盔卸甲,身披里衣便往前冲的楞头士兵,每走一步都是头破血流,刀剑满身。
「放开我。」她冷冷重复。
裴将军却单手将她两只手腕圈在一起,腾出一只手来捏住了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他发了狂。
他们相识多年,一直以礼相待,克己复礼。
可如今,什么己,什么礼他都不想管。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缺了一道口子,冷冷地漏出风来,吹得他痛不欲生,要从她的身上找补才行。
李嘉懿全身都动弹不得,能受自我控制的只有一双眼和一张嘴,她被迫抬头,垂眼看着身前这个生来就该在玉门关鲜衣怒马的将军。
剑眉星目,刚毅冷峻。
长长睫毛下,是眼睑的一道疤。
可她,还来不及问这疤是如何来的,还没好好说过一句话,还没问这两年过得如何,还没来得及共饮一起埋下的洗尘酒,他们就走到了绝地。
她喜欢裴季很多年,等了很多年,鸿雁传书一封又一封,到最后却再也没收到过回信。
燕子坞杏林花满,酒酽春浓。
怎奈京城的春风,怎么样都吹不到玉门关。
像是报复,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血腥味充满了整个口腔。
裴季放开她,下唇又继续冒出了血珠,声音嘶哑:「囡囡的脾气变差了。」
李嘉懿的神情更冷了,索性不想再装了,她一字一句:「裴季,在这整个京城,你去问问,我李嘉懿,对谁有过好脾气。」
只有对他,只有对裴季。
他不知道长公主一直是一个锱铢必报的小人。
裴季扯了扯嘴角,放开她:「即然如此,为什么要忍,为什么不质问我为什么要取别的女人,不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
初见裴季,是在六岁那年冬季。
那时父亲刚刚称帝,很多事情无暇顾及,她带着弟弟李逸朗跟着大臣的孩子们一道听老师讲课。
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就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坐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同样在角落里的,还有裴太傅的儿子裴季。那时他刚生了一场重病,康复之后依旧是浑浑噩噩,不说话,也不与人搭话。
他们在下学之后一道被恶作剧的孩子关在学堂里。
学堂的围墙很高,满墙满院都是积雪,李嘉懿能爬出去,三岁的李逸朗却不能。她不能丢下弟弟。于是姐弟俩依偎在学堂的草蒲旁,呆坐了很久。
她不哭不闹,她是长公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些人只能欺负得了她一时。她拿着老师的戒尺,在地上写着课上讲的【礼记】,心里却在想着明日该如何教训他们。
直到墙头传来一道声音,李嘉懿才发现那个不说话的小男孩趴在墙头在向他们招手。
他们其实不算认识,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因此小小的公主觉得,就算他不帮忙也再正常不过。
于是,她问:「你为什么不自己走?」
至今她还记得,那日红梅映雪,裴季立在秋书院的墙头,对着她和弟弟说:「我裴季,从不轻弃他人。」
她只是小小的惩戒了那些人,划破了一个调皮的小男孩的衣服,那男孩就痛哭流涕,说自己错了。于是她扔下刀,告诫他们,不能将这件事告诉裴季。
她放过了他们,格外开恩。自此成了裴将军口中的好脾气。
长公主一直伪装得很好,特别是在裴将军面前。她装作极尽温柔,装作善气迎人,装作不念旧恶。她怕有一天会成为「从不轻弃」中的那个「弃」。
因为大周朝被捧在掌心的明珠,是一个曾被抛弃的孩子。
她享受着最好的吃穿用度,数不清的珠石玛瑙,大周最富饶的封地,却偷偷怀念曾经吃糠咽菜的日子。
景帝建周不是一蹴而就,他也曾打过败仗,抱头鼠窜。甚至在逃跑时都忘了带上他的一双儿女。
那时她不过六岁,抱着李逸朗躲在破烂的米缸里,是将军栗旬空回来救了他们,历经沧桑的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小脸,将他们带了回去。
马车上,掀开帘子是景帝惊慌的脸,他喊道:「栗将军,快快驾车!」
身后是发丝凌乱,脸色惨白的母亲,尖叫着:「不要丢下我的孩子。」
李嘉懿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会有这么狠毒的心。他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是不是人一旦沾染过权力,就会变得连猪狗都不如?
栗将军将他们带上马车,不过才驾了两里路,景帝却嫌车马太慢,又一脚将他们踹了下去。
她护着李逸朗的脑袋,落到遍布石子的路上,沾了尘土的脸上到处是斑驳的血迹,顾不得思考,带着弟弟哭着追赶马车。
栗旬空看不过,又将他们抱上去。整个车厢里都是女人与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景帝二度将他们踹下去,如此往复了几次。景帝终于受不住,将死死抱住他的女人也推下了车:
「要是想死,就一起去死。」他冷冷地说,然后将一柄长剑骤然刺入本就瘦弱的身体。
李嘉懿呆呆地唤了声「母亲」,几乎连哭都不会了,只一个劲的磕头,从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声音:「至少救救逸朗,带上逸朗!」
无情的马鞭听不见声音,猛地一下,尘土飞扬,只留下两条车轱辘印。
后来,景帝推翻了大姜,建立大周,栗旬空接回了公主与太子。天子新上任第一件事便是以「功高盖主,居功自傲之罪」诛杀了开国大将栗旬空。
阴暗潮湿的牢里,李嘉懿带着逸朗看他最后一面的时候问:「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救我们吗?」
栗旬空笑着答:「我救不救你们都会死,救了是功高盖主,不救是护驾不利。」他咳嗽了几声,喉间弥漫一丝血腥味。
「那你为什么不逃?或者先杀了他?你明明有机会的。」
栗旬空蓬头垢面,于凌乱遮面的发间望着这个显然恨极了自己父亲的女孩:「时势如此,渺小如你我,我不过顺势而为。」
他顿了顿:「但我很高兴救了你们。」
囚车远去,掀起世间的喧嚣。
倏地,她仿佛又成了那个追在车马之后,哭的肝肠寸断的孩子。
李嘉懿站在市井的街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了抱歉。
这次,她先回了头。
长公主靠在杏树上,珠钗尽乱,仪态尽失,面前的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伸手去抚那道疤,又似烫到了般骤然收回了,大梦初醒。
「我酿了一坛酒,埋在了树下,可是有狗不知好歹,将它刨出来了,然后酒便坏了,裴将军,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男人眼里沾了情欲,唇上有她的口脂,红红的像是肿了,褐色的血迹已然干涸,如同被撵在土里已然干枯的花瓣。
「我会将那狗杀了,再把酒扔掉,不会想狗为什么要刨我的酒,我的酒又为什么会坏。」李嘉懿笑了,极尽残忍:「横竖,不过是我不要了的东西。」
裴季是她酿坏的酒,历经十年,原以为醇香扑鼻,却刺泪了她的眼。
坏了的东西便该弃了。
因为长公主李嘉懿,永远不会再被人抛弃。
六
今天的月亮似乎特别的圆。
清辉如帘,莹润透亮,像是一块天然去雕琢的璞玉,冷冷地于上方傲睥一世。
长公主卧在燕子坞低矮的青石瓦上,神色恹恹。她其实很能喝酒,但今天的酒似乎后劲特别大,夜里的冷风吹过,也没能吹散她面上的红晕。
这酒是去年春天酿的,年数不长,回味却甘。
李嘉懿很会酿酒。说起来这手艺还要算是从栗旬空那偷学过来的。
栗将军戎马倥偬,一生未娶,说过酒和马就是他的贤妻。烦了,可去草场上纵马,振臂高歌,倦了,便喝个痛快,一醉方休,这样的生活才是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她那时不懂,一度很羡慕栗旬空,以为他是真的无牵无挂,什么都不在意。
不像自己,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既想要时时黏着娘亲,又想要和弟弟一起玩,路上遇见只受了伤的可爱小狗,还要记挂好几天。
直到有一天,她在这个快意恩仇的潇洒将军身上发现了一支木簪。
那簪子是用黑檀木雕的,玉兰花样式,清新素雅,尾部已经被盘的包了浆。
是栗旬空做给她心上人的,却从来没有送出去。
他说:「我戎马一生,厉兵秣马多年,为的就是征战沙场,我不能放弃我的抱负。自知自己刀尖舔血,说不定哪天就有去无回,虽心悦于她,却不能自私自利耽误了她,让她过着每日担惊受怕的日子。」
那是这个男人身上少见的温柔时刻,眼角都像是淬了糖:「她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子,竟主动向我求亲,我一个糙老爷们,哪见过这种场面,脖子红的都快滴出血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还没她来的爽快,算是丢脸丢到家了。」
「后来便做了这支簪子,可还是没敢送出去。」
看似无拘无束的人,也有杂七杂八的顾虑。
栗旬空死后,李嘉懿曾带着李逸朗悄悄跑出宫祭拜,在一家客栈里,偷喝到了那熟悉的佳酿。
客栈的老板娘是个鲜眉亮眼的妇人,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抓到了他们也只是温柔地训斥了几句:
「小孩子哪能喝酒,仔细喝坏了身子。况且,我这酒可不是拿来卖的,就这么一坛了,原本宝贝的很,都叫你们给糟蹋了。」
李嘉懿一下子便认出来了,这是那个一生未娶的糙老爷们没有挂在嘴上,却放在了心尖儿的女子。
将军壮志未酬,未有归期,临行前替心上人酿了一整个屋子的美酒,告诉她不必等。若是来日择得佳婿,这酒就当他的新婚贺礼,若是寻不到良人,也不要将就,这一屋子酒足以维持生计。
可她未嫁他人,也未以此为生。
她怎么舍得。
起先她是卖了一些,作为开店的本金,可这之后的每一坛酒,她都要亲自开坛,亲口品。
她想,等喝完了,就不等了,只是她已经习惯了在黄昏眺望客栈前的渡口,轻轻抿一口,将落日余晖缓缓咽进心里的日子。
然而这最后一坛也没了,老板娘温声道:「也不让你赔了,左右日子不该一成不变,我也不该再如此了。以后可不要再带着你弟弟偷喝酒了,不然下次让我碰着,可要给你点教训。」
李嘉懿却沉声,倒有一些少年老成的模样:「我喝了你的酒,自然是该赔你的,以后,我来帮你酿。」
老板娘笑了,没放在心上,梨涡浅浅:「你一个小娃娃,还会酿酒?」
可李嘉懿却不是在说笑。
她以前常看栗旬空酿,虽也只是看了个囫囵。有时帮上点小忙,大体上是清楚的,只是从没有自己一个人真正做过。
于是,她又到专业的酒坊里去学,做了很多次,将记忆中的方子方法混合着学到的手艺试了一遍又一遍,才酿出相近的味道。
老板娘喝到的时候,哭了。
她拉着李嘉懿的手坐在黄昏的渡口边,为她斟了一杯,声音颤抖地说:「虽然我之前教育你说小孩子不能喝酒,但今天,就今天,你可以陪我吗,就一小杯?」
烟光浩渺,一碧万顷。
李嘉懿点头。
宽袖下握了东西的手轻抬,在晚霞映照下,为她簪上了那支黑檀木玉兰簪。
七
此后,李嘉懿每年都会去为她酿酒,摆满她的小屋子,带着酒和她一起去看栗将军,直到后来老板娘病逝。
这两年她酒酿的不多,一坛于裴季离京的那个春天,已经用作新婚贺礼。一坛于他本该回朝的那年春日,今朝开坛,依旧没有共饮之人。
凉风习习,三分醉意,五分倦意。
她拢了拢宽大的罩衫,仰面又饮一口,半阖的眼睛望天。
那轮圆月依旧洁白,高高地挂在苍穹之上,清冷至极。
碎玉冷月。
倒是挺像一个人。
「宋珩昱?」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子来,想要瞧个真切。
不曾想一个步子没踩稳,跌了下去,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她惊呼一声,扶着腰臀,摇摇晃晃要起身,抬脸却映入一张玉砌的人面来。
宋珩昱俯身低头望着她。
「宋大人怎么会在这里?」长公主不大清醒,方才摔了一跤,脑子更是迷迷糊糊,分不清到底是宋珩昱变成了天边的月亮,还是那天边的月变成了宋珩昱,借着月光洒在了她眼前。
「是公主唤的臣。」钦天监大人实话实说。
他不过是路过,听得檐头不知道有什么叫唤,隔着重重树影,起先以为是野猫,走近了才发现是大晚上跑到屋顶上手舞足蹈的长公主。
幸得燕子坞本就是藏酒的,房屋低矮,没什么大事。
钦天监大人皱眉:「大晚上的,檐间起舞,公主简直是胡闹。」
「谁说我在跳舞?」
「那公主是在做何?」
李嘉懿语塞,总不能说自己是在发酒疯吧?转移话题道:「你见我跌下来,也不来帮帮我。」
长公主双颊桃红,发髻微乱,语气倒像是撒娇。柳眉被将才倒洒出来的琼浆浸湿了,她抹了一把脸,婆娑着一双水眸望着他。
钦天监大人心尖一动。
他方才瞧清楚之后,其实已经马一般飞奔过来了,只是实在是太远,没赶上,现下还偷偷喘着气,嘴上却道:「长公主吩咐过臣,圈地自封,不要多管闲事。」
李嘉懿又一次语塞了。
老刻板果然是不知变通。
但她今日懒得计较:「宋大人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臣不会喝酒。」
钦天监大人拒绝得干脆,长公主却起劲了:「本公主亲自酿的酒,可不轻易与人,宋大人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宋珩昱直言直语:「公主今日刚赠了裴将军一坛。」
李嘉懿:「......」
什么「冰罩子」,「臭呆子」才是。
也不与他多说,长公主拿起酒壶便往这「臭呆子」的喉咙里灌了一口,瞋目切齿道:「叫你喝就喝!」
宋大人一个猝不及防,猛地吞咽了几口,而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涨得通红。就这么一副狼狈之相,还不忘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白净的秀帕擦去溢倒下巴上的琼浆。
放下帕子,他还欲再说什么,瞧了眼李嘉懿的脸色,屈尊就卑道:「臣真的不会喝酒。」
李嘉懿「奥」了一声,见他平静下来,问:「好喝吗?」
宋大人点头:「倒尝不出酒味,是桃子的味道。」
「要不要再来一点?」
钦天监大人想拒绝,刚要摇头,又见长公主灼灼望着他的眼,改口道:「好。」
李嘉懿笑,「臭呆子」倒学会察言观色了。
她领着宋珩昱进了燕子坞,宋大人高,跨过门槛的时候差点磕了后脑勺,李嘉懿既不心疼,也不愧疚,立在那继续指使他将那坛开封了的酒搬出去。
不染俗尘的钦天监大人,干起苦力来倒还算利索,搬完后还用帕子将酒坛子上的尘土擦干净,又擦了手,皱眉蹙额道:「会不会太多了些?」
长公主不以为然:「喝酒不就是要讲个尽兴?」
「凡事还是要讲究适量。」宋大人引经据典:「菜根谭有言,爽口之味,皆烂肠腐骨之药,五分便无殃;快心之事,悉败身丧德之媒......」
「行了。」李嘉懿抬手,不想听他低吟浅唱,又不是来上太学:「喝不完你再搬回去便是。」
八
钦天监大人说的不会喝酒,是真的不会喝。长公主严重怀疑,他方才这一番低眉顺眼,察言观色的样子,是因为已经醉了的缘故。
不过这正合她心意。
原本神色恹恹的长公主,这会儿又变回了笑盈盈的样子,酒都有些醒了。她轻轻唤道:「宋大人?」
不过三四盏,宋大人已然是块无法思考的冰木头了,双手撑着下巴坐在石桌旁,听到李嘉懿叫他,一个劲儿地嗯声点头,模样温顺乖巧。
「宋大人,我是谁?」
「长公主殿下。」
李嘉懿更满意了,只差笑出声来,试探道:「那你是谁?」
「我是......」宋珩昱歪头:「他们偷偷叫我冰罩子,还以为我不知道。」
她这下实在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原来宋大人都知道啊?那大人会不开心吗?」
「自当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眼中满是真诚,竟还安慰起了她,「公主也是,任他们东西南北风,莫要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李嘉懿心头一倏,差点陷入那如墨的眸里,忙道:「我脸皮可厚的很。」
又是一阵点头如捣蒜:「那就好」。
公主殿下才放了心,扯起裙摆挪到宋珩昱边上,侧身望着他:「宋大人,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宋珩昱摇头,又点头。
果然!
这臭呆子!
「瞒了我什么?」
「那日。」钦天监大人皱起了一张脸,像是在措辞,「那日公主不该去见裴将军,其实不是臣推算到的。」
她眯眼,慢慢引导:「那是谁告诉大人的?」
「没有人。只是臣听闻,公主寄的信,将军已经许久未回了。」李嘉懿心下了然,若是像钦天监这样不问世事的人都听到了的事,皇城肯定早已满是风雨了。
既然裴季能大捷回京,又怎么会连一封平安信都来不及寄?她去不过是自取其辱,是自己傻了一回。
「下山前,臣的老师曾教了臣许多如何品鉴薄情郎之术,臣想......」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李嘉懿只得凑近了耳朵去听。
宋珩昱是学道的,从小于山间修行,常年不问世事,下山前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还教他看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怕他一楞头书呆子被女人骗了。
钦天监那日不知怎么就听了一耳朵,越想越觉得长公主这情况与那话本子里说的换汤不换药,一时鬼使神差,就去说了。
长公主失笑,没曾想有一天,她还能被宋珩昱教育一顿。
「让公主难堪,是臣多管闲事了。臣要面子,还未曾道歉,实属不该,有愧老师教导。」说完真要双手作揖。
她仔细瞧了瞧宋珩昱,喝多了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克己复礼的清冷模样,能有哪个女人能骗得到他?
阻了他要抬起的手:「我已经原谅你了。」
「多谢公主。」钦天监大人还在支支吾吾地说什么,饶是再怎么凑近,将耳朵贴在他唇上都听不清了。
忽的,李嘉懿觉得这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她赶忙将头移开,又将他的脑袋掰正,让他不要对着自己。
宋珩昱觉得自己昏昏沉沉,已经快支撑不住自己的脑袋了,里面像是灌了铅,直直地就要往长公主那边倒。
李嘉懿想逃,这要是吐到了她身上还得了?可是钦天监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扯住了她的衣襟,一动,他们之间就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样子。
「别吐,千万忍着。」一面安抚,一面悄悄想要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将衣襟上的手掰扯开,但如玉的手指现下像是两个滚烫的铁钳,牢牢地烙在了上面,她只好拍手示意。
宋珩昱觉察,抱歉道:「臣失礼。」
却只放开了一只手。
李嘉懿:「......」
脸色像是熟透了的蟹,样子又像是憋屈的龟,呜咽的声音又像是只刚出生的奶狗,钦天监大人可能从来没有这么柔弱可怜过,可惜长公主殿下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她逃又逃不脱,想要用手去捂又实在下不去手,一下子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宋珩昱实在是忍不了了,电光火石之间,赶忙握起他的手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嘴巴。
这下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虽吐了,却不多,一股脑都落在自己衣服上和手上了,长公主有些嫌弃,悻悻然放开手,拍了拍他的脸蛋道:「吐了之后便舒服些了吧?宋大人,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又试探道:「能自己回去吧?要不要我送你?」
宋珩昱点头,顺着她扶的手起来,然而下一秒,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登时,他们胸口相贴,那还流淌着的污秽物整个印在了李嘉懿身上,隔着衣襟甚至都可以感受到那湿润的感觉。
她惊呼,根本阻挡不住,两眼一翻,心如死灰,挣扎了两下之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任他压在身上,抿唇屏住呼吸,瘫在地上不想动弹。
天上一轮明月,清辉夜凝,李嘉懿这才分清楚,月是月,宋珩昱是宋珩昱,什么碎玉冷月?
月亮可不会有什么味道。
九
长公主偷偷将钦天监大人带回了寝宫。
她从来没喝过这么清醒的夜酒,一路架着高大沉重的男人,一路忍受着秽物和酒气,时不时还要注意有没有巡逻的侍卫,不被其他人瞧见。
但她怪不了别人,毕竟人是她叫来的,酒也是她硬邀着喝的,人家还再三拒绝,表明自己不会喝酒了,是她自己想套话,现下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好不容易到了寝宫,一入门,她便将宋珩昱扔在了地上,赶紧想要去换衣服,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太厚道,废了牛劲儿才又将他弄到了躺椅上。
宋珩昱四仰八叉地躺着,浑身滚烫,连脖子都是红的。
李嘉懿叹了口气,想,美,果然还是人与人之间拉开的距离产生的。
给他脱衣服的时候,钦天监大人一点儿都不配合,一个劲儿的乱动,嘴上也不老实,也不知道究竟有几分清醒,一会儿「男女大防」,一会儿「克己复礼」,搞得她心中满是无明业火,吼道:「臭死了,不脱就给我躺到外面去。」
他还真撑起身子要出去!这要是明天早上被宫人看到还了得?长公主忍无可忍,摁着揍了几拳,这男人才老实。
宋大人闭着眼,乖乖不说话认真配合的样子倒是恢复了些平常的清冷,算是可爱,李嘉懿的动作才放得轻柔了些。
她没瞧见过男人的身子,宋珩昱平常一副高山仰止,清瘦公子哥模样,脱了衣服,倒比想象中的要健壮,按照平常,她可能会偷偷看上两眼,可惜今日,实在是太困了。
收拾到半夜才算结束,长公主精疲力尽,沐了浴出来,见宋珩昱只着亵裤,光着精壮的膀子仰面躺着,呼吸均匀,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到底是不太体面,她又拿了床锦被扔在他身上,写了张「明日不必进殿服侍」的条子贴在殿门口,转身往里间床榻上走的时候,觉得气不过,又回过头,抬足往他大腿上踹了一脚。
李嘉懿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钦天监大人倒是不太踏实,到了后半夜猛地惊醒了。醒来见到自己衣冠不整,宿在别人的寝殿里,白色的亵裤上还有一个明显属于女人的脚印,宿醉的头痛欲裂都止不住他的慌张,一下子思绪万千。
望了望床榻里端,透过曼妙的床帘,李嘉懿正睡得安稳。
按照钦天监大人所知所学,如此这般,虽然没睡在一起,却也算是毁了人家女子清誉,定是要负责任的。只是现下这状况有些复杂。
他一道思忖,一道寻着自己的衣物,瞧了一圈都没见着。突然,外面穿来几声响动,原来已经有宫人起身了。
心一阵狂跳,宋大人吓得不敢动弹,算是切身体会了回「小人长戚戚」这句话,他现在简直是做贼心虚。待外面没了动静,才站起身子来,裹着锦被慌不择路。
刚走了几步路,便碰上了打着哈欠往回走的宫人,他连忙又躲到转角处。
天渐渐亮了,晨光微熹,整个天都呈现出青蓝色。
宋大人叹了口气,想了想,伸手在墙上画了个阵。
身为君子,他从来坦荡,自从下山之后,从来没动用过奇门遁甲之术,没想到第一次用,竟是因为怕被别人捉奸。
他想起以前老师总说,人间万般,世事无常,其中道理,还需自己体会,于是他下了山。
在大周数年,宋大人过的清心寡欲,与在山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更别说什么世间万物的心得体会了。
可今天这一整日下来,却是感触颇深。
现下这番光景,便是世事无常。
十
景帝在南海子秋月阁设夜宴庆功。
长公主睡到日上三竿,用了午膳后躺在榻上看了会闲书,懒懒地不想起,起先说不去,想到宋珩昱,半道又改了主意。
秋月阁临水而建,说是阁楼,更像是亭台,四面临风,八个角上坠了檐铃,坐席从里端摆出来,蜿蜒了一路。
她穿了一身金丝织锦十二章纹的宫服,头发利索挽起,上面戴了金叶莲花冠,踩着夕阳姗姗来迟,到时群臣都已落了座。
钦天监大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身旁倒有一空位。
他今日换了银丝绣白鹤的宽袖,簪了玉冠,越发衬得清尘脱俗。
长公主以前倒是没发现宋大人这么喜爱穿带鹤纹的衣裳。直到昨日给他换衣服时,看到肩头的牙印。
那是她咬的,在那年她和逸朗被弃,困于山谷之时,咬的却是「鹤归青山家」的容谭西。
席间窃窃私语,长公主不甚在意,倒是宋大人,面上冷然,耳根子却是红的。
她落了座,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倒了一杯递过去,奇道:「酒还没醒?」
指尖相碰,连茶水都泛了涟漪,宋大人神色不改:「醒了。」
「那怎么脸还红着,又喝了?」
「没有,大概是头顶琉璃盏照的。」宋大人昨日落荒而逃,没想好怎么面对长公主,却学会了怎么睁眼说瞎话。
李嘉懿笑,抬头一看,上方确是正有一盏摇曳着烛火的明灯:「醒了就好,头不痛吧,有没有喝醒酒茶?」
「已然无事了。公主酿的酒很好喝,不伤胃也不伤人。」
这是上瘾了?她忙摇手:「谢谢宋大人夸奖,昨日是我的错,大人可别再喝酒了。」
宋珩昱面露赧颜:「臣昨日失态了。」
李嘉懿不可置否:「无妨。」
喝了口茶,又道:「你的衣服我洗好了,记得来拿。」
这话有些暧昧,偏她又说的坦荡,钦天监大人想到今早自己光着膀子回殿的样子,猛地咳嗽了一下,手一抖,晃出几滴茶水。
「怎么回事?」
她从怀里拿出一块素白的帕子,上面赫然用银线绣了一只鹤,正是昨日他用的那块,现下已经洗干净了。
「擦一擦?」
宋珩昱凝视了一会儿,还是接过帕子,听话地将水擦干了。擦完后,也不知道应该将帕子还给她,还是自己收着。
垂着眸,见李嘉懿手上也沾湿了,宋大人没忍住,抿唇拿起她的手,细细地擦干,认真道:「昨日的事,不知公主如何想,但臣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如果公主愿意,臣定会负责。」
与冷冰冰的样子不同,他的手很暖。李嘉懿没有拒绝,琉璃盏下,两人的指尖都像是染上了绯色,她还含笑装不懂:「昨日怎么了,宋大人要怎么负责?」
宋珩昱抬起头,眼中一派真诚:「自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衣角相缠,两人一金一银,一俗一雅,还挺相配。
李嘉懿调笑:「果然是老古板,我和宋大人又没怎么着。况且,我是要嫁容家公子哥的。」
宋大人拧眉,心情有些复杂。
明明宋珩昱是他,容谭西也是他。宋珩昱和容谭西,本就是同一人。可在宋大人耳朵里,长公主想嫁容谭西,不想嫁给宋珩昱。宁愿嫁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嫁给他。
「你就这么确定,容家会同意这门亲事?」
「是啊,方才还不清楚,现下刚确定的。」
宋珩昱一怔,听她又道:「容家同意了怎么办,宋大人还怎么八抬大轿娶我进门,要抢亲吗?」
「......」
宋大人无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说话真真假假,老爱拿他开玩笑。这话里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已然知晓了他就是容谭西。
李嘉懿曾说过,在小时候见过容家公子。那时候他以为只是唬人,如今想来很可能是真的。
他幼时家教极严,容家避世,意在远离江湖纠缠,权力纷争,因此不准人轻易下山。老师对他的教导都是世俗浑浊,独善其身。偏得那时少年正是叛逆时期,越不让做的事越要去做。
天赋异禀,天资聪颖如他,在小小的俗世岂能无法生存?老师、父亲的再三警告以及山中阻人的阵法都没能拦住他。
那是他自己第一次偷偷溜下山,轻轻松松地,刚破了阵,不知从哪蹿出来了一个面黄肌瘦的猴小子,毫无防备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小小的身子,力道倒是不弱,一口白牙像狗一样,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甩都甩不掉。
血渗透了他银丝鹤纹衣袍,像沼泽般困住他肩头的白鹤。
如自视甚高的容谭西,在出世第一日,就受到了世俗的当头棒喝。
十一
其实那也怪不得李嘉懿,她被弃于山谷五日,极度的饥饿与疲惫让她变得有攻击性,一点风吹草动,都觉得是山中潜伏的猛兽。
突地有东西从树后冒出东西来,当然神经紧张。
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下是一个锦衣玉服,痛得龇牙咧嘴的少年,都这么狼狈了,还忍着愤怒,没有揍她,颇有教养地说:「放开我。」
当然,事实上,只是平常养尊处优的容公子从未遇到过歹人,也从未挨过揍,一时都没想到反击。
而那一击,几乎花费了李嘉懿全部的力气,当放松下来时,就像一直绷着的琴弦登时断了般,她晕了过去。
容谭西推开她,捂着肩膀起身,听到了一阵哭声,这才发觉猴小子后头还有个脏兮兮的圆煤球。
正是李逸朗。
宋大人一时间想得有些出神,没发现长公主猛地靠近了他,睁着一双浑圆的杏眼:「宋大人在想什么?」
宋珩昱心突了突,两双眼睛仿佛对上了。
他道:「在想,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掉以轻心,背着长辈偷溜出家门玩的时候曾遇见过一只凶猛的野猴子。」
「宋大人恪守礼法,还会偷偷溜出家去?我以为只有我会做这种事。」
宋珩昱弯了嘴角:「自然也有不懂事的时候。」
长公主从来没见过钦天监大人笑,竟觉得那笑时挤出的褶子都莫名有些好看,一时有些呆了。
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野蛮的小猴子咬了我,给我吓得,在外面呆了没几天就跑回去了。」
「还有能吓到宋大人的东西?」李嘉懿吃惊。
宋珩昱满眼笑意:「嗯。那小猴子凶得很,森森獠牙,有远处那柳枝那么长,可怕极了。」
他指了指。
顺着他如玉的指尖望去,岸边的垂杨柳随着风拨动着湖面,暗影重重,仿佛猛兽龃龉的利齿。
等等,会咬人的猴子?
她转头回身,望了望宋大人肩头那银丝鹤纹,那白鹤昂头,正欲展翅高飞。
莫不是在说她?有些狐疑:「那猴子,是公是母?」
宋大人道:「是只张牙舞爪的母猴子。」
好个宋珩昱,还学会开她的玩笑了!
长公主拍桌,又忽的想到宋大人可能还不知道他说的那「猴小子」是她。
刚拍了桌的五指又蜷成爪,举到头顶,呲牙道:「像这样吗?」
「一模一样。」如墨的眸子弯成了月牙。
长公主肚子里憋了一股气,难以发作,面上还得笑嘻嘻,脸都快僵了。却见到宋珩昱从方才开始一直在笑,如玉的脸像是倒映在湖中的月被风吹起了涟漪,柔和得连水都有了温度。
一下子,气便没了。
忽的她突然道:「那小猴子定是丑的紧。宋大人,你觉得我好看吗?」
方才举起的的手刚放下,宽大的衣袖无意识地擦过发髻,拂乱了她原本一丝不苟的发,也拂乱了他从未有过波澜的心。
「好看。」
「有多好看?」
宋珩昱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却总是被李嘉懿的问题难倒,那一刻他刮肠搜肚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又想到了临行前,老师给他看过那些的话本子,里面倒是有一些,不过都是些腻腻歪歪的虎狼之词。
踌躇半天说不出口,还是笨着嘴巴:「非常好看。」
「那你觉得容家公子会喜欢我吗?」她撑着脑袋歪头看他。
「自是......」烛火跳了跳,「会喜欢的。」
李嘉懿舒颜,望着面前这个如玉如月如鹤如松柏的男子:「那就好。」
「哪里好?」
「容谭西家世好,背景好,后台也好,嫁给他,是门稳赚不亏的好婚事。」
「那如若他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呢?」
「有像宋大人这样的脸也行。」
宋大人脸红耳赤。
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只有他们这,突地没有人说话,冷冷清清。宋大人低头抿了口茶,顿时清香溢满齿间。
过了半晌,蓦地问:「那你觉得容谭西好,还是我好?」
十二
这头景帝瞧见自己女儿来了,便差人来请。
长公主刚想起身,就见后头来了一宫人,说皇帝请钦天监也一道过去。
李嘉懿这才起身。
裴季今日坐在景帝下方,万众瞩目,如平常一样,冷着一张刚毅的脸。
他老远就看到了她,一路穿花拂叶,没点公主的样子,笑吟吟地跟在宋珩昱后头。
那日的话言犹在耳,他转过头,极力不去瞧,然而只是光听得那衣料摩擦的声音,金色翩跹的身影都像在眼前。
李逸朗坐在左侧,小圆煤球俨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瘦的少年,对李嘉懿的态度却依旧亲昵,见她来了,老远就唤她「皇姐」。
长公主笑眯眯应过,刚坐下就有宫人来为他们倒酒。
姜昆将军是出了名的老酒罐子,一见钦天监大人来了,举起酒杯劝酒,众人纷纷附和。
宋大人再三推辞:「在下不胜酒力。」
眼角下意识去瞟那金叶莲花冠下带笑的杏眼。
姜将军觉得没意思,不再劝,拍着肚腩,倒惦记起李嘉懿送给裴季的酒来:「臣听闻长公主善酿,不知老朽有没有这个荣幸尝一尝。」
她方才一直歪头在瞧宋珩昱,突地被点了名也不转头,应付道:「姜大人言重,一壶酒而已,只是我已然送给裴将军了,既然东西已经送出去,还是得问问裴将军的主意。」
姜昆转头看裴季。
「一壶酒而已。」裴季冷着脸一字一句重复,嘴上说着同意,语气听起来却不是很高兴,「姜大人想喝,我又怎会吝啬。」
那带着冷哼的话语传近耳朵里,李嘉懿这才转头。
目光相接,裴季低头抿了口酒,唇上结了痂的伤口一阵刺痛。
裴季与李嘉懿相识十年,几乎所有记得起的回忆里,都有她。
他幼时体弱,生过一场重病,烧了好几天,差点没有熬过去,醒过来之后也是昏昏沉沉,呆呆傻傻,大家都说他烧坏了脑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忘记了很多东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整整一个月,他都在迷惘中重新构建自己的世界。直到后来,他在学堂里看到了同样浑浑噩噩的李嘉懿。
这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傻乎乎的,不说话也不吵闹,整天带着她弟弟在学堂里混吃混喝。
下雪天被困在里面,鼻子和手都冻得通红了,也不向他求救,平时不学无术,这时候倒巴巴在地上写起了【礼记】。
他原本打算自己走了,翻出了墙去,又回过头来问要不要帮忙。
这人明明像个闷草包,说起话来的声音倒是软软娇娇的,听着就像是好脾气。
后来他进宫伴读,见到了已成为太子的逸朗,才知道原来这个闷草包原来是大周朝的公主。
一整日魂不守舍,出宫的时候,坐在马车里,脑子里还在想这件事。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他一下子绷紧了身子,手肘下意识用力往后袭去,却打到什么软软的东西,而后是女子的轻呼。
李嘉懿的声音很特别,他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想收力却已来不及,赶忙转过身子去,就见她在后头捂着肚子,面目狰狞。
「你没事吧?」他一下子也不敢去扶,见她缓的差不多了,才过去将她扶到凳子上。
「你说呢?」她喘着气。
「谁叫你躲在里头,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呢。」
「我要是有歹心,还能给你打到我的机会?」
裴季:「......」
他没想到闷草包原来也能说会道。
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怎么了,小公子,没事吧?」
刚要回答,就见李嘉懿在边上做着「嘘」的手势对他挤眉弄眼:
「我想出宫,别让别人知道。」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又帮了她,他咳了一声,正襟危坐,对车夫道:「没事,继续走吧。」
马车行到裴府时,裴季没有马上下车,他禀退了车夫,问李嘉懿道:「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那日是栗旬空将军行刑的日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堂堂公主会偷偷来看一个试图谋反的逆贼,但他还是静静等在一旁,第二日进宫的时候,又悄悄将她带回去。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之后长公主就像是赖上了他,一想出宫,就提前躲在马车里。
裴季面上不说,心中暗喜,也不赶她,到后来李嘉懿索性就变得大摇大摆,正大光明了。
十三
裴老太傅学文,在翰林院德高望重,却执意不让裴季入仕,裴季满口答应,转头去考了个武状元,把老头子气了个半死。
可他想,娇娇弱弱的囡囡,就是要配孔武有力的将军。
做官之后,李嘉懿「搭车」更方便了。
她每次出宫几乎都会去一家叫做日夕的客栈,里面的老板是个热情好客的妇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一般裴季都会先送她过去,然后与她约好时辰,再在约好的时间过去接她。
有段时间,他公务繁忙,实在是忙的不可开交,错过了约好的时间。
连衣服都没换,匆忙赶过去的时候老远就瞧见李嘉懿坐在门口等,手里拿着小石子,长长的裙摆都拖在地上,整个脑袋都快埋进腿里了。
他小跑过去,快走到她面前才放慢了步子,看着地上的字,笑道:「这么多年,我看你也就认真学了篇【礼记】。」
她却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像从地底传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怎么会!」他急忙解释,「你看我忙完之后衣服都没换,马不蹄停地便来了。」
嘴依旧是扁着,她抬起头打量了许久,像是确定了他没说谎,才再次开口 声音依旧是闷闷的:「你要是敢丢了我,我就杀了你。」
「你要是敢丢了我,我就杀了你。」
可是她没有。
「千刀万剐都成。」裴季笑嘻嘻地赔罪,「别生气了,我带你去吃城西的烩通印子鱼。」
她这才原谅他。
临行前,李嘉懿于杏树下酿了一坛酒,未取名,许期一年,说待他大捷归来一道品。
玉门关风雪凛冽,乱石间,砥兵砺伍。
他每一天都在南望,等着鸿雁托来天寒地冻里唯一的一缕春意,连营里的将士都笑话他,治军严明的裴季裴将军,原来是一块可怜巴巴的望妻石。
年关的时候,匈奴发起了最后一波总攻。他们步步为营,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最后终于将敌人引入了祁连山,一网打尽。
收兵回营的路上,冷冽的将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能提早回去了,赶得及,甚至还能和他的「囡囡」一道过个春节,想到这,鲜衣怒马的将军捏紧了缰绳。
就是在那时,裴季遇到了攸宁。
一袭红衣俯于地,如严寒雪地里零落的一枝傲梅。
后来,他在无数个深夜里吓醒过来,眼下的刀疤隐隐作痛。
都会想,那如果是个梦,该有多好。
他下马去看,红衣女子却转过身以剑相对。
四目相交,她颤抖了手,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剑锋一偏,在将军的眼下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她对着他喊了一个名字:「第一季。」
「第一」,是前朝大姜的国姓。
那年七岁,他受了惊吓,生了一场大病,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是「第一季」,是大姜国皇帝「第一邱」的儿子。
裴老太傅仁慈,救了他,却让他在阴差阳错之下,空灌了一腔热血报国之情。
他渴望能与所爱之人相配的功勋,他期许能实现的凌云壮志,他行的每一个君臣之礼,都俨然让他成了一个笑话,在每个夜里,撕裂眼下永不凝结的疤。
笑他裴季。
是亡国祸首的爪牙。
是杀父仇人的看门犬。
酒过三巡,酣畅淋漓。
舞乐停歇,皇帝最后敬了各位大臣三杯,先离开了。
姜昆将军不知赞叹了多少次长公主的好手艺,打了个酒嗝问长公主这酒可曾取名。
李嘉懿捏着杯子淡淡回了句:「斩春。」
裴季不动声色,心却猛地颤抖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心中苦笑。
想起他们曾说过的话:
「你要是敢丢了我,我就杀了你。」
「千刀万剐都成。」
她没有杀他。
可此刻他确如万剑剖心。
姜昆拍手叫好:「斩春?好名字!此酒只应天上有,宋大人不喝,简直是可惜!」
宋珩昱颔首,李嘉懿却悄悄用手肘抵了抵他:「这酒烈,你抿一抿,可能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下次酿一个喝不醉的给你。」
宋大人笑答:「好」。
声音很轻,却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裴将军低头闷了一口酒。
有些晚了,大臣们相继离席,长公主也走了。
姜昆将军喝得迷迷糊糊,转头见到裴季不说话,眼睛只盯着一处灯火,一个劲儿灌杯中物:「裴大人怎么喝闷酒?」
裴季回:「姜大人看错了。」
「老朽喝醉了。」姜昆拍了拍肚子,哈哈大笑,「长公主酿的可真是烈酒,初闻时温润如春,入口又如春夏之交谷雨般缠绵,余味猛地又辛,如抽刀断水,不愧叫斩春,真叫老朽上头,哈哈,上头!」
裴季眯起眼。
远处琉璃盏的光如蛇般蜿蜒了一路,坐在秋月阁里仍可以瞧见对岸灯火下远去的金色身影,明明是暖暖的光,却连一点温度都不带。
湖边起了些夜风,胡乱地拍在人的脸上,裴季猛地打了个激灵,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金色身影已然看不见。
蜿蜒的琉璃灯将整个皇城分成两半。
如同时间的洪流,在静默间举起锋利的冰刀,将他的春顷刻间,拦腰斩断了。
十四
八月初六是栗旬空的忌日,每年这一天,李嘉懿都会带着逸朗去看他。
今年景帝身体不佳,东宫事务繁忙,逸朗实在是抽不开身。
没有人陪她,她只得孤身前往,刚走到会极门口,却突然想起一个人,于是当机立断的长公主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宋大人的寝宫。
进门之后没见到宋珩昱,她自顾自提着嗓子喊:「宋珩昱,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玩?」
刚才房门未关,这会风一吹,砰的一声合上了。
等了半天没人回应,李嘉懿又提高了音量:「宋珩昱!」
宋大人正在屏风后头更衣,亵裤带子才刚系上,就突地听到一声响亮的关门声,而后是李嘉懿清透的嗓音。
伸手去拿里衣的手猛地一僵,还没来得及回应,屏风的另一头就探出一颗浑圆的脑袋来。
她今天一身便装,头发只是随意地挽了个髻,上面堪堪簪了一支黑檀木玉簪,这般朴素的装束倒更加将她一双灵动的眼显露出来。
乌黑的玻璃珠子里映射着宋珩昱雪白结实的胸膛,她道:「你在这儿啊,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猛地被吓一跳,宋大人强装镇定,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咳声道:「容臣先将衣服穿上。」
李嘉懿没注意仔细听,眼神都飘忽在他肩头的陈年牙印上,那是她咬的,如今只留下了一些斑驳的月牙,像是被打碎的太阴。
疤痕下是宋珩昱的锁骨,精致而诱人,像是刀刻的玲珑玉连环。
再往边上去便是他脖颈上因压抑而微微突起的青筋,他很白,皮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于是随着动脉的跳动,李嘉懿的睫毛也微微颤了一下。
等了长公主不为所动,宋大人轻轻重复,她这才反映过来,又瞧了两眼,哼声道:「又不是没见过,我还摸过呢。」
宋大人额上青筋跳了跳,欲张口说什么,还未出声,就被长公主打断了:「行行行,恪守礼法,我知道了。」
而后乖乖地将脑袋探了回去。
身后是宋大人弱不可闻的叹息。
方才没有细看,这会儿趁着宋珩昱换衣服的功夫长公主才有时间认真打量这间房。
平日里宋大人深居简出,屋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只一张大床、一张红楠木圆桌和一只相配的圆凳,朴素却干净。
这会儿桌子上三三两散落着的都是些写废了的信纸。李嘉懿走过去拿了一张,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大名「容谭西」,他的字迹带着几分张扬,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丝毫不受天地束缚。
她轻轻笑了一声,宋大人这不就穿帮了吗,要不要当作没看到?
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睛一瞥,却看到了另一个名字。
嘉懿。
李嘉懿。
这是一封家书,他在这封信里,向家人介绍了她。
伸手抚上去,那铁画银钩明明冷冰冰的,却似蘸了夕阳般,勾画出了无限温柔,又像是带了刺,将她的假皮都剌的血淋淋的,露出底下一颗跳动的心来。
长公主想嫁容家是有目的的,别人可能不晓,钦天监大人纵观全局,又怎么会不知道。
从认识他以来,她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这封信,字字句句都在写着她的好。
宋珩昱一出来就看到李嘉懿正拿着他写的信,不由面上一囧,又想到上面的署名,更是有些尴尬。
李嘉懿听到了他的声音,唤道:「容谭西。」
「嗯。」他柔声应道,「你都知道了?」
她转身:「你不是也知道吗,我就是你说的那只小野猴子。」
他轻笑,声音很低,像是喉咙里发出来的:「嗯,咬了我还赖着我,吃了我好几日干粮的小野猴子。」
「你可别只说自己的好,明明是平等交换,我帮你洗了好几日衣服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咬伤了我的肩膀?」
「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你鬼鬼祟祟的。」李嘉懿小声喃喃,而后又想起了这封信,问道,「你真的要娶我吗?」
「君子一言九鼎,我同你说过的话,都不是妄言。」
「原是想修书告知家里。」他望着那一桌凌乱,宋珩昱自小博览群书,下笔成文,如今写一份家书却改了又改,生怕有描述的不得当的地方。
「然而思来想去,觉得这么重要的大事,还是回去当面与家父家母说才好,因此与皇上告了假,还没同你说,你便来了。」
男人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子,他们就这么四目相望,那一双如墨的眸子,深沉的足以将她埋葬。
李嘉懿几乎丢盔卸甲。
如若容家娶了她,就等于站了立场,不可能再继续独善其身,甚至会直接被卷入权力纷争的中心。
她宁愿他言而无信,这样她反而能想着法子逼着他娶她,能带着得意,怪声怪气地问他可是要始乱终弃。
可容谭西就像是载霜覆雪的松柏,云中的白鹤,干净的不染一丝尘埃,坦荡的让她配不上。
因此她问的小心翼翼:「你可知道与我成亲,容家将会面临什么,你又会面临什么?」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对公主负责,自然也会对容家负责,对自己负责。」
「如果我是你,就绝不会以身涉险。」
「这不是以身涉险。」宋珩昱握住她的手,「这是我思考再三之后的选择。」
深思熟虑之后,不管是宋珩昱还是容谭西依旧选择李嘉懿,因为她永远是他的「桑榆」,是「权衡得失」中的那个「得」。
李嘉懿一滞,像是烈酒灌了喉,猛地刺得她眼里要落出泪来。
老师叫他看的话本子都算是白看了。
指骨分明的手掌干燥而又温暖,她有些贪恋这样的温度。
缓缓将手覆上去,李嘉懿笑道:「要不要陪我去个地方?」
十五
今日宋大人屈尊为长公主赶车,一身便装像是个逍遥客。
老板娘走之前将客栈留给了她,正好逸朗和她一直在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就让他们留在了客栈里。
李嘉懿一到,兔崽子们都围着她追问逸朗哥哥为何没来,她一下子应接不暇,搞的一个头两个大。
宋大人拴好车走进来,像是瞧见了「小野猴王」与她的猴子猴孙,不由笑出了声。
而猴子猴孙们见到了后头来了个白玉无瑕的公子,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一窝蜂地往宋珩昱那聚。
边过去,还边还有孩子问道:「嘉懿姐姐,这是你相公吗,比逸朗哥哥还好看!」
宋大人从来没一下子应付过这么多人,忙使眼色向她求助。
长公主却莞尔一笑,火上浇油道:「相公,你眼睛怎么了?」
兔崽子们齐齐「哇」了一声,都追着他问问题,那阵势像是要将宋珩昱的祖宗十八代都盘问出来。
这些孩子直言直语,像是得了长公主真传,专问些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
一个长公主宋大人甚是喜欢,多来几个却是受不住,问到后头宋大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敷衍应付。
趁那会儿功夫,李嘉懿去后厨蒸了米,准备着回头酿米酒。
一出来,就瞧见宋珩昱的眼神牢牢锁着她,明明不露声色,却整个身子都像在说着「救我」。
她原本想要拒绝接收信号,又觉着那眼神太过炽热,拿着祭品对兔崽子们喊道:「快帮我瞧后厨灶头去,我与宋大人要去看栗将军和老板娘。」
他们这才一个个地散去。
栗将军和老板娘的墓建在永宁西陵园,就在李嘉懿的封地上。
两边离得不远,赶个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
青翠孕育着的泉眼吐纳着天真地秀,流淌过山间嶙峋的怪石,抚摸过盘绕的古木,养育出另一番郁郁葱葱。
李嘉懿摆了吃食,敬了酒,除完草后又往墓碑上洒了一捧新土。
她看了一眼碑上的日期,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一年又一年,从来没有停过。
过去的伤痛呢,有没有被时光抚平,有没有被荒草掩埋?她摸了摸心口,好似好了,又好似没有。
他们盘腿坐在山泉旁。
李嘉懿突然觉得很宁静,满目的葱绿让人都变得坦荡。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遇见你吗?」
草除了一次又一次,依旧肆意生长,无论如何,这次,她想要连根拔起。
她告诉了宋珩昱当年遇见他之前的事,从景帝到母亲,从栗旬空到老板娘。
没想到藏了这么多年的事,说出来其实这么容易。
宋珩昱只是默默地听,时不时搭上两句。
「栗将军和老板娘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可他们走的时候,我都无一例外的转了身,因为我很害怕被抛弃。」
「那现在呢?」
「现在好像没那么害怕了。」她将脑袋搁在膝盖上歪头看他。
「就比如此刻,你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我听着山泉叮咚,莺啼鸟转。我会想到可能有一天你会离开我,但我依旧会觉得此刻的山泉婉转得很好听。」
「因为宋大人让我很安心。」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李嘉懿左边脸上压出了一小片红红的印子,宋大人不自觉努起嘴角,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她的脸:「这样很好。无论身边有没有人,我希望嘉懿听到的山泉声,都是婉转动听的。」
宋大人弯着眼,像是浅露的新月。
她情不自禁想要将它吻平。
猛地凑过去,却不曾想力道太重了。
宋大人一个没坐稳,骤然被推进了水里,一下子水花四溅。
长公主大惊失色,匆忙拉住他,还好泉水不过及膝,也不太湍急,宋大人只是湿了身。
他抬起脑袋一脸无辜,睫上一片水花,脸上还留着她的唇印,像极了刚被人轻薄过的娇花。
李嘉懿忍俊不禁。
好一个流水与落花。
回去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李嘉懿牵着宋大人的手,之前打湿的衣物都快吹干了,还没到客栈,就听得小兔崽子们在那儿大喊:「姐姐快一点,阿蛮姐说等着你们回来就开饭,我们好饿啊——」
这些人儿明明什么都不懂,眼神却尖,一个子就看到了他俩纠缠着的手,捂着嘴傻笑。
长公主平常脸皮厚的很,这会却染上了红霞,放开宋大人的手,她小跑着往前:「开饭开饭。」
宋大人本就告了假要回去,这会儿正是闲人一个,吃完饭便帮着李嘉懿一道给米酒打窝。
打完窝,李嘉懿要往他的马车里装酒,他阻止不了,哭笑不得:「嘉懿,我不会喝酒,这三大坛带回去,可能也只能用来泡澡。」
李嘉懿使唤着他,横眉道:「本来就不是给你喝的,帮我带给容老爷和容夫人。」
宋大人尴尬:「我家是祖传的一杯倒。」
「带给先生也行。」
「先生说,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
宋大人悄悄抬眼看,见她猛地甩过来了一个眼神飞刀,面色已经有些不对劲。
「我这就搬上去。」他跑得飞快,利索将最后一坛往上搬。
搬完后跳下马车,见她依旧沉着脸,有些头痛,想了想,对着她挑眉道:「分别在即,小酌一杯?」
长公主回:「酒是穿肠药。」
「嘉懿倒的酒,穿肠也喝。」
不得了,「冰罩子」如今也沁油了。
李嘉懿其实早就让人准备好了酒,是陈年的梨子酒,就摆在后头院子里。
对坐着,很难不想起他们第一次喝酒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宋大人还没体验过喝醉的感觉,也不太清楚喝醉会变成什么模样,现在才后知后觉:「你那日原是喝醉了吗?」
「没有,我就是在跳舞。」长公主嘴硬,「怎么样,不好看吗?」
呃。
「那我给你再跳一个,我可会跳了。」
也没等他答应,长公主自顾自起身。
翩跹的裙摆接住自天撒下的月华,整个都镀上了银色。自下而上,整个深蓝的天都像是她的幕布。
宋珩昱转过头看她的动作,四目相对,俩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不是在跳大神?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
宋大人还是这么纯良,就像他的酒量一样,一根肠子醉到底,没有任何长进。
三杯下去,他靠在石桌上,呼吸浅浅,显然已经睡着了。
「冰罩子。」李嘉懿轻轻喊他。
「臭呆子。」
「宋珩昱。」
「容谭西。」
她抚着他高挺的鼻,将他的外号、名字都喊了一遍,缱绻地像是要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于指尖。
她对容谭西一开始就是算计,对宋珩昱却不是。
幸得容谭西与宋珩昱是一人,也不幸得宋珩昱与容谭西是一人。她不忍心在这份感情中掺杂任何的杂质。
月色如华,笼罩大地,却总有照不到的地方。
黑暗里走出一个人影,静静候在一旁。
长公主站起身子,不再看他,只看那白无瑕的玉盘。
「送他回九嶷山,不要让他再进京城。」
十六
今年是少有的旱季,大周各地都有旱情。
钰州干旱最为严重,一个雨季滴雨未下,千万亩庄稼颗粒无收,赈灾的粮饷分下去被一级一级克扣,真正到了钰州,已所剩无几。
钰州是大州,百姓没了可供生存的食物,只能背井离乡,百万流民纷至沓来,景帝只好下令施行严厉镇压、驱逐、遣戍之策,一时间群情激奋,天下暴动。
景帝因此大发雷霆,一夜间卧病在床。
这可谓困苦的一年,景帝别无他法,下旨择了永国公家公子为驸马冲喜。
新任的钦天监听从皇帝的旨意火急火燎择了良辰吉日,就在下月初十。
养心殿里,门窗紧闭,透不出一丝光。
不过四十的皇帝,鬓发花白,双眼浑浊,仿佛突然之间老去了,连说话的时候都好似含着一口难以吞咽下去的老痰:「朕自从做了皇帝之后,昃食宵衣、事必躬亲,自认为对的起天下黎民百姓,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你。」
他仿佛陷在过去的回忆里:「还记得你三岁的时候,最喜欢让朕抱,朕做什么,你都要跟在朕的屁股后头。」
李嘉懿跪在龙榻前不发一言。
「后来逸朗出生了,你就帮着母亲照顾他,明明才这么小个,却也能将弟弟照顾的妥妥当当。」
他说了很多,有些是李嘉懿记得的,有些是她不记得的,至高无上的皇帝,回忆起从前的日子来,也不知带了几分真心。
过了良久,等到他已经没什么故事可说,李嘉懿才淡淡道:「父皇想对儿臣说什么?」
一阵沉默过后,景帝才虚情假意地说了永国公家公子的事。
李嘉懿不可置否,冷声道:「现在最要紧的不应该是钰州大旱一事吗?儿臣觉得此事有疑。」
她和逸朗救济难民,按理来这些百姓大多是从钰州来的,可她从前救济的钰州百姓却听不懂这些人说的方言。
景帝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显然是不满李嘉懿干预朝政:「朕听说,你在封地收留了很多流民。这本是好事,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近日总是有些不好的谣言传出来。朕身子欠佳,逸朗还小,只有你一个胞姐,行事作风还是要谨慎些。」
这里的谣言指的自然是长公主明面上抚治流民,背地里却是在暗练精兵。
其实也算不得谣言。
长公主很多年前就在接济流民,偷偷为这些人编排户籍,转移到她的封地。
这么做,其一是因为不想看到百姓流离失所,看到有女人,孩子和她与逸朗一样被弃。
其二,她供孩子读书上学,让女人学女红经商,让男人耕牛犁地,一方面发展了封地的经济,另一方面,这些勤于锻练的男人,都能为她所用。
李嘉懿没有抬头,只盯着衣裙上绣的十二章纹:「儿臣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儿臣只是想为父皇分忧。」
景帝虽然心狠,却从不糊涂,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女儿果断决绝,与儿子相比更像是当皇帝的料。可说到底,就算李逸朗志不在国,李嘉懿不过是个女儿家,不应该过多地干预政事。
「永宁。」他唤了她的封号,「有些事情,不可逾越。」
指甲轻轻在襦裙上扣了一道,李嘉懿讥笑:「父皇还怕我抢了逸朗的皇位不成?」
「放肆!」
她从来没在皇帝面前这么说过话,此言一出,景帝瞪大了眼,猛地咳嗽起来。
李嘉懿立起身子,给他抚背:「父皇何必担心到女儿头上来?又是谁,在父皇面前参儿臣一本。」
「朕是病了,不是聋了,你敢做,自然有朕知道的一天。」
长公主却道:「钰州之事未平,数百万百姓无家可归,朝中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看着呢。这难道不才是父皇现下应当担心的?」
「这件事,朕已经在处理了。」
「父皇说的处理,便是征剿流寇,暴力镇压吗?父皇可知,如今整个京城大街小巷都是暴力抓捕的官差,牢狱里人满为患,整个府衙已然不堪重负。父皇未有抚民慰臣之举,上下皆有怨言。若是群情激奋到一定程度,引发暴乱,又该如何应对?」
说到这,她像是骤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子来:「父皇命谁人征剿流寇?」
「裴季。」景帝刚顺了气,阖眼道。
「父皇不该给裴季放权。」李嘉懿冷了眸子,觉得一切都好似串上了:「我那日给一些流民施粥,听他们的口音,与其他钰州的百姓不同,此事有疑。」
「朕已经收回了他的兵符,又有姜昆将军牵制,他暂时惹不起什么大水花,朝政之事,不是你一个女儿家家该担心的。」
「容家还未拒婚,父皇又火急火燎地为我谋划了门亲事,也不告诉女儿。儿臣不该担心政事,却随时有可能成为父皇口中的「政事」,这是什么道理。」
「请父皇速速调兵马来!」她捏了裙摆,一字一句。
「钰州一事,搞得周边各省全城戒严,驻军恐怕段时间内过不来。」
「那儿臣就将自己的精兵调来。」
「李嘉懿,你哪来的精兵,你这是要谋反!」景帝猛地拍了一下床沿。
长公主冷哼:「父皇不想活,我和逸朗却不想死。」
「你敢!」
景帝动了怒,像是猛虎般低吼,却因重病在身,只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我有何不敢。」
李嘉懿早已摒退了随侍的太监,打开门,久不见光的殿内忽入了一丝光亮,她眯了眼。
门外一对铜狮坐于月台前,目光炯炯,好不威武。
长公主回过头,轻轻嗤了声:
「你以为儿臣,还是当年那个追着马车,被任意鱼肉的孩子?」
十七
长公主出嫁这日,整个京城都挂上了红灯笼。
永国公世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后面是长公主奢华的仪仗,头戴金钗的童子持着扇,仆人提着灯,逸朗则骑着马跟在后头送亲。
不曾想才刚走出了宫门,就却被拦住了去路。
前头闹闹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雕梁画栋的马车中,伸手掀开车帘,时隔半年多,李嘉懿又见到了攸宁。
依旧是一袭红衣,却与初见时完全不同。
她本是前朝大姜国神祈将军沈怀远之女,从小拉弓弯箭、善骑射。
当初玉软花柔的样子不过是装给别人看的。
如今换了身行头、骑上马来,眼神飞扬,妥妥就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红缨枪上沾了新鲜的血,居高临下,身后是乌泱泱的一队人马。
裴季造反在意料之中,她没想到的是,来的人竟然是攸宁。
李嘉懿指扣黑楠木门框,望着已然倒地的永国公世子,道:「攸宁姑娘这是何意?」
攸宁又举起枪,戳了戳那摊肉,不屑道:「长公主连这种货色都看得上?我一向看不太得美女配野兽,自然是来救公主于水深火热。」
「那我倒是要谢谢姑娘了。」
「别客气,美女之间该做的。这还只是个小礼物。」
她倒像是没听出李嘉懿话里的反讽,「我看你爹愿意让你嫁给这样的男人,对你也没什么情分可言,连自己女儿都不爱的人,怎么会爱天下人的子女呢?这样吧,等我帮你杀了皇宫里头那狗男人,你再谢我不迟。」
她举起红缨枪,喊道:「今天我就是要伐无道,诛暴君。」
身后是一片如鼓般的响应。
李嘉懿不语。
李逸朗从后头骑马上来,少年稚嫩的脸上已然有了威严:「放肆,逆贼猖狂!」
「逆贼?老贼不过当了几年的皇帝,就以为这天下真是李家的了?你去问问那小老儿烧杀抢掠来的东西,用的可舒心?」
攸宁冷笑,上下打量逸朗:「你是哪根葱?细皮嫩肉的娃娃断奶了吗,敢在这儿和姑奶奶叫板。」
她不过比逸朗大两三岁,然而常年待在军营里,混账话学了不少。
「我乃大周朝太子李逸朗。」逸朗冷言。
「李逸朗。原来是老贼的好乖儿,我今日必将取你首级,杀光李氏老贼子子孙孙,以慰我沈家一百三十六口人的在天之灵!」
红缨枪头挑起落叶猛地朝他而去,李逸朗手中没武器只得弯腰躲避。
攸宁却枪头一转,刺向了李嘉懿,挥枪时还不忘向逸朗做了个鬼脸。
李逸朗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红缨枪朝自己的阿姐刺去。
李嘉懿扶着门框不躲不闪。
一支黑金羽箭破空而来,教箭头撞过的枪头震颤不休,余音响亮,攸宁虎口一麻,痛呼一声,红缨枪登时落在地上。
李嘉懿换了个姿势坐在车驾前,上面覆了上好的丝锦,她晃了晃凌空的脚,悠悠道:「我自己的事情,不劳攸宁姑娘费心。」
双手合十,她歪头拍了拍掌。街头巷尾不知从哪儿出来了一群身穿黑色暗纹军服的精兵,个个手持兵械、高大魁梧,将红衣女将军团团围住。
正是长公主从封地调来的兵马。
「来,请攸宁姑娘下马。」
兵士听令,举起长枪便要将攸宁架下马,就在这时,侧面却响起一阵马蹄声。
李嘉懿转头,印入眼帘的是高高扬起的马蹄,铁骑卷起沙尘,差点迷了她的眼。
「第一季!」攸宁唤了一声。
李嘉懿定睛,裴季一身绛色窄袖骑装,勒马止步于前。
攸宁唤他第一季。
李嘉懿不可能不知道前朝皇帝的姓氏。
她因风沙而颤抖了睫,心中却在想,这就是他想让她追问的答案吗。
裴季看着她,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在天涯。
他在一年前就大获全胜,余下一年,都蛰伏在玉门关,休养生息。回京时明目张胆地带着攸宁求皇上赐婚,不过是缓兵之策,为的是不在回来后入赘公主府,被立马架空权力。
钰州旱情并非想象中严重,只是裴季顺着钰州一事,让士兵伪装成流民入城,牢狱里上万流民,大多都是裴将军的部下。
烈日灼灼、细汗密密,仿佛又回到了大捷归来的那日。
只是这一次,再不同于前。
前人种下仇恨的种子,由后人来终结。
裴季的手里提着一个黑布包裹,底下湿漉漉一片,氤成更罪恶的黑,他抬手抛下,里头露出一个血淋淋的脑袋,滚落于李嘉懿的仪仗之前。
那是整个大周原本站在最顶端男人的项上人头,如今却凄惨地落于街市,任谁人都可以践踏。
「景帝已被我诛杀。」裴季道。
「如果你们弃械投诚,朕,可以放你和逸朗一条生路。」
这话他同样说给了景帝,不过是想逗一逗他,可笑的是那老头听到时,眼中竟还燃起了生的希望,赶忙吩咐太监去准备降旗。
攸宁大惊:「你这是在放虎归山!」
裴季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李嘉懿。
但他没有在骗她。
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城头缓缓升起白色的降旗。
地上滚落的人头眼都未阖。
李嘉懿心中却没有任何波澜。
她大抵是恨的,恨这个冷血无情、杀害发妻的男人,这个在无数黑夜,赐予了她噩梦的男人。
恨这个先是抛妻弃子,在生命尽头,又选择抛弃自己的国的男人。
李逸朗下马来扶李嘉懿,李嘉懿压低了声音问:「驻军还有多久才能到?」
「至少半日。」
「我们先退。」
可裴季像是早已知道他们的缓兵之计,从怀里摸出一块虎符扔在他们面前。
「不用等了,驻军不会再来了。囡囡,投降吧——」
李逸朗吼道:「我们是不会投降的。」
可李嘉懿却点头答应了:「好,你先放逸朗走,等他安全离开了,我才会投降。」
「阿姐,我不走!」
「我是大周的太子!」
李嘉懿却打断了他,握住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温声安抚着他:「我知道,姐姐也是大周的公主。」
「但大丈夫能屈能伸,知难而退、忍辱负重,才有东山再起的一天。逸朗乖,你活着,阿姐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十八
可李嘉懿从来没想过再活下去。
欲晓时,亲信带来了李逸朗已安全离开的消息。
与之一起的还有一个偶然的消息。
原来钰州旱情控制得当,是因为钰州的官员在灾情之前得了容家的锦囊妙计,这些锦囊的署名都叫一人——李嘉懿。
容谭西这是在告诉天下,李嘉懿是容家的人。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逸朗说的对,他是大周的太子,而李嘉懿是大周的公主,他们可以不要儿女情长,却不能不要自己的国家。
晨光熹微,朝霞旖旎。
长公主描好细眉,抿上口脂,盛装立上了城墙。
大周不过存活十来年,就在山河疮痍中寿终正寝了。
想到这,长公主很轻地笑了一下。
裴季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赶过来,常年骑马的将军,下马时甚至站不住腿。
他屈身在百丈高墙之下,声嘶力竭,斑驳了岁月的高墙却将他的撕心裂肺都裹挟与风。
「李嘉懿,你敢!」
「你要是跳下来,我就把李逸朗抓回来碎尸万段!」
「我都放你们走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错了,我现在就撤兵,你别跳。」
「我不当第一季了,我就做裴季好不好?」
「囡囡,求求你,不要跳。」
「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骗我!」
她好似是听到了最后一句话:「你也骗我了,我们扯平。」
从高墙之上俯视,人都像是变成了虫子,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感觉吗?因为太高,而看不到百姓的痛苦,听不见民众的哭喊,不管底下怎么水深火热,也冷着一颗心,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
衣袂飘扬,李嘉懿一身白衣,莞尔道:
「社稷死,永宁亡。」
她往后坠向无尽的罡风里。
下落前那一刻,宋珩昱一身银甲,点点猩红,提剑撑着地,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哪怕满身血渍,都如碎玉冷月。
想叫他的名字,又觉得不该,就这思忖的一瞬间,她看见宋珩昱扔了剑,跟着一跃而下。
像两只缠绵着急速而下的白鹤,落地时,惊动一地飞鸟。
——————
正文完,有番外,是he
尾1
九嶷山林海莽莽,繁花似锦。
隔了老远,都可以闻见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
李嘉懿猛地从扰了她很久的梦里醒来,眼前还是坠城时的残影。
一瞬间的失重感让她打了个颤栗。
明明跳下高墙的那一刻是勇敢且无畏的,可如今再次回忆却只剩后怕。
额上冒了细密的汗,整个身子像是被车轮碾过,整个肩膀像是被什么扯住了。
是纱布。
她撑着手想起身,动了动才发觉手臂痛得紧。
林间啼鸟谷谷,外面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打开。
来人一袭青衣,像是披着碎玉冷月,只是下巴上多了些黑青的胡渣,眼中无光,是她未曾见过的憔悴。
她有一种死而复生的不真实感。
「宋珩昱。」
明明梦里刚见,却如隔世未见。
李嘉懿很想哭。
她动了动唇,才发觉嗓子眼干到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宋珩昱整个愣住了,顿了顿才猛地反应过来:「你醒了?身上可有不适?」
李嘉懿摇头。
她这才发现他腿上缠着纱布,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怪不得方才门外脚步声拖沓。
「你的腿......」
「不碍事。」他摇了摇头,「倒是你,我去叫老师来看看。」
他打开门探了一半身子,又回头担心她。
略微踯躅,到底是放不下,只好扯着嗓子向着外头喊,过了半晌来了人,他才道:「告诉老师,嘉懿醒了。」
长公主其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珩昱,只好乖乖等着,见他再次走进来了,才轻轻又唤了声。
「宋珩昱。」
「你先别说话,我给你倒点水。」一贯清冷的声音。
可李嘉懿觉得他在生气。
她不敢说话,明明觉得自己没做错事,却又觉得什么都错了。
任由他捏着茶杯喂她喝水,动作分明是轻柔温和的,指尖却像是覆了霜。
李嘉懿轻轻瞥了一眼,就这么如蝶般扑哧的一下,还是和他对上了,害的她更是心虚。
尽管喝了水,声音还是嘶哑的,她小心翼翼道:「你的腿没事吧?」
宋珩昱摇头,依旧不言其他。
「我......」李嘉懿希望他开口,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显得太过被动。
「你说句话。」
宋珩昱没表情的时候总像是拒人于千里,可偏偏此刻他笑不出来,望着李嘉懿,半晌抚了抚她的嘴角道:「醒了就好。」
「你在生气。」
「我没有。」他叹气。
「你有。」宋珩昱越不说,她越觉得委屈,「你在怪我。」
说不清为什么,她眼泪都落下来了,滴在他的手背上。
「我只是个普通人,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是挑了我觉得正确的方式。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有危险,明明都将你送回去了,你还要来跟着我跳城楼,我该生气才是,你怎么倒生起气来了?」
宋珩昱捏了拳头,极力地控制自己,终于不再是一副淡然之色:「难道我不该生气吗?你这么做,把我对你的诺言置于何地?把我对你的,爱——视为何物?。」
他咬了牙:「除去容家,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我说我能保护你,但你连机会都不曾给我,你不相信我,害怕我有危险,但是保护你,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那日他从颠簸的马车上醒来,茫然四顾,看到的是她留下的一封信。
他自小聪慧老成,从来没有被人算计过。
一时间,各种情绪交杂堵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望着龙飞凤舞的字不发一言,指尖捏着的那一角信纸却已经快皱的不成样子。
她写:冷月当属苍穹,白鹤应归青山。心如汪海,不止儿女情长。
她写:我将血肉融入高墙,将欲望留在刀鞘,愿青山只剩悲悯。
而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字迹潦草,言不简意不赅,三两句都在舞文弄墨,狗屁东西,若是老师来批,定是四个字——不堪卒读。
可他还是读懂了。
「你想为大周鞠躬尽瘁,却叫我滚回老家去。我可是通过层层考试,大周名正言顺的官。」
「况且你看了我的身子,亲了我,与我浓情蜜意,却转身就走,你这是始乱终弃。」
原本说着不生气的宋大人,如今条条都在控诉。
他押着车夫调头往京城赶,到了关卡,都是李嘉懿的人。他知道她是铁了心,于是便打算先回九嶷山。
途径钰州时,见农耕不合理,便留下了锦囊。一来是想以此造势,二来,李嘉懿可以以此知晓他的决心。
可没过多久,裴季反了,景帝投降,宋珩昱想起她写的信,心中咯噔一下,跨上马日夜兼程,幸好赶上了。
宋珩昱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抚着她的泪,与她额头相抵:「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李嘉懿抽泣。
「冷月乐于映湖中,白鹤甘愿入淤泥。」
若她给予他回信的机会。
「儿女情深,滴水为流,是以为江海。」
他缓缓吻去她的泪,鼻尖相触,李嘉懿颤抖了一下,慢慢地去回应。
她肩上缠着纱布,双手不能使劲儿,只好把手轻轻搭在宋珩昱的衣角上,仰着头去感受他的呼吸,直到一呼一吸里,都是宋珩昱。
尾2
宋珩昱方才那一叫,将整个容家人都叫来了。
窗没关,这会儿一大家子整整齐齐都在屋外瞧着宋大人与长公主小鸡互啄。
还是容老爷子看不下去,咳嗽了一声,他俩才猛地反应过来,脸上红霞几乎要映照这个屋子。
空气里氛围全无,还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宋珩昱放开了手,李嘉懿动了动自己难以动弹的手臂,示意自己是无辜的。
容老爷子率先推开门走进来,沉声道:「还不赶紧给老师让开?」
李嘉懿心跳了跳。
宋珩昱低声道:「不要怕。」
他支起身子,立在旁边,让老师上去查看李嘉懿的状况。
过了会儿,老师起身道:「没什么大碍,修养几日就好了。」
众人这才放心。
于是容老爷子便数落起容谭西来了:「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非得想不开,学别人去殉情,一个折了手,一个瘸了腿,怎么着,这下半辈子还想让爹娘养你们不成?」
他吹胡子瞪眼,一旁容夫人拉了拉她的袖子:「你少说两句,孩子们这不好好的吗。」
容谭西长得像她娘,特别是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容夫人神色带了几分女子的温柔。
老师也发话了:「是该骂。」
他指着容谭西:「我教给你的奇门遁甲之术,是让你用来跳城楼的不成?」
容老爷子附和:「要不是我和你老师及时赶到,你这腿该废还是得废。」
容谭西默不作声只是听他们教训,李嘉懿心里却过不去。
容老爷子还要说,被容夫人一个眼神瞪回去了。
「不要听他们两个瞎说。」
她坐到床榻边,握住李嘉懿的手,温声道:「嘉懿姑娘,今后有何打算?大周已灭,姑娘从百丈高墙一跃而下以身殉国,已经算是成全了社稷的尊严,对得起为家国而死的大周百姓,如今也该想着自己而活。」
李嘉懿这才明白,原来容老爷,容夫人还有老师是在她面前唱红白脸来了,他们是怕她还放不下。
心下一阵感动,她道:「长公主已死,我会好好活着。」
「欸。」容夫人笑了,如春风拂过,她一时看呆了。
容夫人和容谭西一样,笑起来都很好看。
「姑娘现在九嶷山住着,待身子养好了,我再遣媒婆说说谭西和姑娘的婚事?」
李嘉懿面色微红,下意识瞧了眼容谭西,却见他也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日复一日的休养。
李逸朗也来了九嶷山,就住在隔壁的院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李嘉懿还好,伤的是手,虽生活上不便,却还能自由行走。
容谭西就不一样了,腿脚不便,有时李逸朗和李嘉懿两人出去,他只得坐在屋子里形单影只。
这日,容公子终于受不了了,瘸着腿一拐一拐地跑到老师面前,美其名曰与恩师切磋棋艺,实际上是吹耳旁风。
老师历来收徒严格,容谭西算是他的得意门生,好苗难觅,此后他已多年未收学生,听容谭西这么一引荐,觉得李逸朗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容公子计谋得逞,心情美丽,一个开心多赢了老师几个子儿。
老师就没这么开心了,吹胡子瞪眼地将容谭西轰出门外,转身去找他的新徒儿了。
容谭西坐在院子里品着茶,觉得自己包着木板纱布的腿都轻便了不少,李嘉懿来的时候,他甚至还哼着小调。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没什么。你怎么来了?」容公子明知故问。
「逸朗跟着老师读书去了,我来看看你。」
容公子偷偷提了嘴角,云淡风轻地「噢」了一声。
李嘉懿哪里看不出来这些小伎俩,好好地老师怎么会突然要收逸朗当学生?这两日她光顾着逸朗,是有些忽略了容谭西,可如今看着这一副暗暗得意的模样,她偏不想让他得逞,转身假装要走。
容公子急了,一条腿支着身子站起来:「欸,嘉懿,你去哪儿?」
她这才留下。
他们去了少时初见的地方,多年未来,这里倒是一点儿未变。
李嘉懿笑道:「你但凡多破一刻钟的阵,我们都不会遇上。」
容谭西哼声,带了当初少年的意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会早一刻钟。」
「那我们也遇不上。」
「所以遇见你,是命中注定。」
「你怎知是命中注定?」她笑问,「我倒没怎么见过你用推天算卦之术。」
「我怕短命。」
李嘉懿捧腹:「?」
「照你的性子,我得长长久久陪在你身边才能让你不忘了我。」
「我怎么是那种人了?」
「我希望你那样。」
他们那时候呆的小木屋其实在阵法之内,如今来,依旧是整洁如新的,里面还有当初他们生活的痕迹。
李嘉懿这才发现,这陈设与他在大周时一样,一张床,一红楠木圆桌,一张凳子。
她笑了笑:「你的喜好还真是从一而终。」
容谭西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喜欢我也是吗?」
「嗯?」
容公子还没反应过来,没曾想她突然抱了上来,他猝不及防,猛地被推靠在了红楠木圆桌前,李嘉懿顺势坐上去。
「你的手没事吧?」容公子担心。
「没事,好了,不信你瞧?」小手去扯那系的一丝不苟的衣襟,却被大手握住。
他喘息,喉结滚了滚,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暗哑:「我们还未拜堂成亲。」
李嘉懿暗暗地笑了一声,反握住他的手变成十指相扣的模样,在他耳边轻声呵气:「老古板,我等不及了。」
她一直视容谭西为碎玉,为残月,为万丈松涛间晨间的霜雪,没想到一向慢条斯理的人,行起床事来,也会疾风骤雨。
外面天有些黑了,屋内点了两盏风灯,外面淋淋沥沥下起了小雨,偶有一阵风吹来,卷起林间的松浪,伴着喘息,引得烛火明明灭灭。
到天快亮时,雨才渐停,两只白鹤于潭中相互梳理着毛发,见红日出来才振着翅膀飞去。
旭日东升,燕语莺啼。
从此鹤归青山,只剩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