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张子鲤因酒后闹事,获寻衅滋事罪,被送进了昌平看守所。
欺凌、侮辱、体力劳动,起初,他跌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在这个聚集着诈骗犯、纵火犯、盗窃犯、毒贩的看守所里,他也收获了一些狱友的帮助、友谊,和他们的故事。一个博士强奸犯向他建议,不如进行一场长达一年的田野调查。
2020年7月,即将出狱之际,他一共收集了522名犯人的数据。监狱里的信息几近透明,他在不停更换的狱友嘴里获取到了看守所近一半犯人的信息。
其中一项有趣的发现是:在他所统计的60余种罪行中,盗窃罪人数最多,占比14.75%,盗窃犯前科次数最高达到15次,有前科的占比55.84%——这代表了二次犯罪、职业犯罪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在监狱的一年里,他慢慢知悉了江洋大盗们的前半生。
「在你这个年纪,我就从没为钱发愁过,真的。」45岁的刘明海看着我,以为我不信他,一连说了几个真的。
2020年5月,在昌平看守所4区9号,对我讲起往事,刘明海掩不住兴奋。
夜深人静,刘明海和团队摩拳擦掌,他们闯进钢铁厂,运走钢条、铁块、成吨的铁粉;翻进电器厂,将尚未封箱的电视录音机一箱箱装上车;溜进汽车厂,一点一点,蚂蚁似的搬空所有零件……
有一次,在一个极其破烂的厂子里,他们发现了金疙瘩。其中一个同伙,仅仅将他们遗弃的金皮偷偷带走,就卖了五六万。
他记不得偷了多少厂子,多少次翻墙进入却发现空无一人,便像主人一样大摇大摆走出去,也算不清到底赚了多少钱。也许得有数百万,或者更多。
这次入狱,却是栽在一桩作案价值7800元的小案上。他是因为偷工地的卡扣进来的。他叹了口气,向我解释这次「失误」:「如果不是那傻娘们,根本进不来。」
卡扣有三千多个,一辆金杯车装不下,他不得不骑三轮车来装。结果,空的三轮车被监控拍了下来。两个同伙早刘明海20多天被捕。依他的判断,光凭空三轮车是不能定罪的,只要咬牙撑着,37天取保期一过,一定能无罪释放。
但人算不如天算,警察攻陷了同伙的老婆。警察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多大的事儿,要是不说,那性质就严重了。
「傻娘儿们不懂」,刘明海说,刚一下车,就被抓了。当时,他刚刚回到河南固始县的老家。警察在他村上布控,惊动了村长,村长赶来替刘明海说好话:「这人在大牢里待了十几年,老娘80多了,一定要少判点,否则出来都见不到人了。」
按照市场价格,他盗窃的卡扣价格在7到8元,6000多个卡扣,大概在5万元左右。
固始派出所将村长的话带给了昌平派出所,昌平派出所又递到了检察院,检察院同情他,在刘明海的起诉书上打了7800块的作案价值。
法院开庭,宣判。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刘明海很高兴,刑期10个月,很少,按他的预期,至少得判一年半。
对成为贼这件事,刘明海刚开始只有朴素懵懂的感受:「那时候哪知道这个,家家都穷,都出去干……」
老家固始,河南省人口最多的县,承载着近2000年的厚重人文历史,被刘明海情绪化地表述为:「全县人都出去干。」
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这不妨碍刘明海做出选择。
从河南固始县到北京莲花池客车站,行程1227公里,用时11小时56分。上世纪80年代末,刘明海被邻居带上这趟客车,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淘金之路。邻居说,带他奔前程。前程,是钱程,也是贼程。
此刻,刘明海既紧张又兴奋,迷迷糊糊地,他似乎知道人生将翻开新的篇章,而其中书写的,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生活。
两个哥哥比他早几年来北京,干仓库管理员。1987年,他们偷走了厂里的8台进口电子设备,包括录像机和录音机。回到村里后,他们得到了一致的羡慕和赞美,不出意料地成了英雄。
到达北京,刘明海没有心情欣赏首都的名胜古迹,他必须开始打拼自己的前程了。
「害怕呀,能不怕吗?」回想起第一次工作的情景,刘明海至今仍心有余悸。
朝阳区的呼家楼、国贸,是他们的主业务区。邻居和刘明海分工明确。邻居负责撬开自行车的车锁,刘明海骑车离开。
「一直骑,别回头。」邻居对他说。
骑着自行车,刘明海的速度越来越快,树木被一棵棵甩在后面。心脏胸腔里剧烈跳动。他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便默默重复着邻居的话:别回头——其实,「也不敢回头,感觉有很多人在看。」
等发现回不了头,他只能那样过下去。他说服自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县出婊子,那个县出毒贩,这个县专门造假鞋,那个县专门干盗窃。做生意、讨生活罢了,违法不违法的,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全村人」、「全县人」都干,抓得了吗?抓得完吗……
等远离了密集的人流,车停下来,刘明海才松了一口气,擦擦浑身的汗。这次盗窃,价值一百。他还年轻,拿得少,但能挣到钱,这让他感到高兴。干了几次,钱像雪球似的越来越多,习惯了,就不怕了。
「哪天能少得了十辆八辆?」他有些得意。
普通自行车转手卖只能拿到一百左右,而山地车可以拿到双倍的价格,干了一年多,刘明海和邻居的主营业务从普通自行车拓展到山地车,收入一下子翻了两翻。
但随后的一次同乡同行聚餐后,刘明海跳槽到另一个团队,目光转向国营、集体、民营的工厂,开始了另一种生意。工作地点由国贸、呼家楼面向全北京,时间从朝九晚五调整到半夜三更。
人往高处走,没什么能拦住刘明海由小偷的「小」变成大盗的「大」。
小大的变化,不是文字游戏的切换。二者之间,在业务方向和产出利润上,有着明显的差别。自行车、手机、电动车、钱包等业务本身价值低,偷一个,」撑死了也就一万」;而工厂、字画、奇珍异玩、保险柜、轿车等业务,利润可能是前者的数倍、数十倍。
「没有人管,随便拿。」游荡在北京城的90年代,刘明海很难用挑剔的词汇形容它。在他的脑海中,这是一个没有边界、没有束缚,只能靠纯粹道德去约束个体的时代。
野心肆意生长,欲望遍地开花。
2020年6月6日中午,刘明海在生日这天等来了一碗寿面,吃了一口,便再没有动筷子。
他想起80多岁的母亲,她曾开过早餐铺,能蒸人间最美味的包子、做最好吃的面条。
但让刘明海记忆深刻的是她的性格,慈悲、宽容,这也为家族中的许多孩子带去了幸福和温暖。受母亲影响,成为贼后,刘明海依旧把慈悲、宽容当做箴言。
1995年,团队的钱越赚越多,野心越来越大,偷了那么多工厂,不仅没有被抓住,甚至连最初的冒险气息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有人便觉得,什么都偷,业务太过分散,光是踩点就耗去大量的人力成本。
有人提议,只撬保险柜,搞入室、抢富人、生意人的钱,提议得到了赞同。
保险柜业务的对象依旧是工厂、公司,工作时间定在半夜。而入室业务相对特殊。如果趁着做生意的主人不在家,那依旧是盗窃。
团队对该业务的定位是抢劫,只能趁着主人在家去。后来,经过实践,他们将入室的时间定在了黄昏晚饭时,偶尔中午也工作。
从95年到被抓,在撬保险柜和入室抢劫的来回切换中,刘明海和团队陷入了疯狂。
团队在业内有了名气,昌平某中学的混混也想加入。他们20岁左右,正处于荷尔蒙无法发泄的阶段,不要钱,「给钱也不要」,只是想让刘明海带着他们玩,包吃包喝包打台球就行。
「这几个小子下手狠,一进去就打。」刘明海对他们的业务能力勉强肯定,但采取暴力的方式违背了他的原则。
「只要我一去,就让他们别打。」在无数次工作中,刘明海恪守着母亲对自己的教育,慈悲、宽容,少用暴力。
正因为此,1999年末,北京中院在对其团伙的审判中,判处其中两人死刑、1人死缓、3人无期,刘明海是团队骨干中唯一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的。
看守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刘明海会将一段人生、一个往事截断成好几个部分,每周说一点。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听他的故事,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他。
95年到98年,三年时间,刘明海的团队还是积攒了3条人命。
「有一次,翻进一家工厂,我们被一个看大门的发现了,老头,我们几个打他,往死了打他,让他别喊,又不是他家的东西,可这老头越打他越喊,我同案就拿起钢管,这么粗——」刘明海比划着,大概大拇指粗,「从他后脑勺敲,敲了两下,敲死了。」
又一个晚上,他们摸进一个宿舍,进了屋,就发现一排武警衣服。灯突然开了,队长坐了起来。他们这才发现里面睡着五个人。「我的同案上去一刀,就把这个队长捅死了,然后对其他人说,‘没你们的事,都躺下。’剩下的四个人就躺下了。我们关了灯,走了。」
回忆到此处,刘明海微微低垂着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眼睛不大,朦朦的黑褐色,浑浊,这一笑,混沌的眼睛里多了几丝诡谲。
我忽然警觉,一个将慈悲、宽容当做人生信条的人,在同案残忍地屠戮生命之时,为什么无动于衷。
几分钟后,刘明海又走过来,脸上重新露出讲述老头被同案敲死的愤怒,看着我说:「真的,那老头就该死,多管闲事。」
我陡然一惊,浑身哆嗦起来,那之后的几天里,我都没有敢再和他说一句话。我深刻地感觉到,我们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图 | 看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