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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兄战死沙场后,我与他解除婚约,他另娶佳人,我自请为将(完)

2024-12-07心灵

父兄战死沙场后,我与景策解除婚约,他另娶佳人,我自请为将。

十年里,我平定边疆,镇守北境,直至景策一纸诏书,将我召回上京。

「卫将军辛苦,如今北境安宁,秋毫无犯,将军功不可没。」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跪在殿前,向帝位之上的他磕头叩首。

「臣惶恐,边境已定,还请陛下收回兵符。」

1、

我从北境归来,一袭戎装上殿,跪在殿前请求圣上收回兵符。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鸟尽弓藏。

不能容人,对帝王而言,并不是好名声,但凡有点眼力见的言官,这时候都该出来进言两句,劝一劝我,也劝一劝皇帝,给双方一点台阶下,然而金殿上始终鸦雀无声。

虽然知道景策已经大权在握,将这个朝堂彻底归为己用,但我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满朝文武低头不言,唯有我在此刻抬头,望向了皇座之上的人。

景策面色威严,难辨喜怒,一副帝心难测的样子,却在接到我的视线后,速度极快地冲我眨了眨左眼,露出一抹熟悉的笑来。

好吧,再怎么装样子,他也还是以前那个上树掏鸟、下河捞鱼,跟我手拉手到处恶作剧的小混球。

我也忍不住冲他勾起嘴角,这一刻,整个金殿仿佛成了我们俩的戏台,而文武百官则是被戏耍的对象。

十年不见,我们还是一样的默契。

2、

散朝后,文武百官都走了,我也不例外。

但走出宫门,与各位同僚告辞后,我又转回了皇宫,景策派来的接我的人已经等了许久了。

「大将军,请上轿。」

我扫了一眼那富丽堂皇的轿子:「宫中不许乘轿。」

「无妨,这是陛下的轿子,陛下说,请大将军不必客气。」

我清了清嗓子,将嘴角的笑意压下去。

景策才不会说得这么文雅,他肯定会说:「让那臭丫头抓紧的,别在那拿腔拿调,朕如今贵为天子,总不可能再去给她当马骑了吧?」

我谢恩后上了轿,帘子一放,我就大喇喇地躺在软垫上。

别说,不愧是皇帝的东西,躺上去就是舒服!

这小子,还挺懂得享受的。

3、

我和景策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他的伴读。

按理说,皇子伴读怎么也不会选我一个女孩子,可选人的时候,景策却当着一列备选的重臣之子,倒在地上撒泼打滚,闹着说要我。

就要我,只要我,换别的人不行,他得接着闹。

陛下丢不起这个人,只好应了他的请求,于是永平七年,六岁的我被送进了宫里,和景策一起住在贵妃的永宁殿,每日一同去上书房读书习字。

当然,也每天一起闯祸。

那时,上到先生的胡子,下到御池里的金鱼,都逃不脱我们俩的魔爪,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可谁都拿我们没办法,一个是将军府的嫡女,一个是贵妃所出的皇子,只要不过分,最多也就挨几句骂,罚抄几个字而已,我们可不怕这些,挨完罚下次接着再来。

现在想想,我完全有理由怀疑景策这个混蛋,非要我做伴读,完全是因为他跟我在调皮捣蛋这方面,是世上最合拍的一对同伙。

4、

轿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摇的我只想睡觉。

身下的软垫子托着我,一开始很是舒服,但时间久了,我竟有些不习惯。

这本是我最习以为常的东西,十年过去,竟也变得陌生了。

我幼时是家人的掌上明珠,之后入宫,贵妃娘娘更是待我如同亲女,吃穿用住都是最好的,在她眼里,我就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团子,就算闯了祸,那也是景策带的头。

贵妃娘娘是世上顶顶好的女子,我现在还记得她的那双手,皙白柔软,温润如玉,会轻轻拢起我的头发为我梳髻,也会给我和景策做甜甜的糕点,她总是笑着说:「阿泠真乖,真漂亮,我们阿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对不对?」

即使我那时候手里掐着的,是她精心培育的茶花,她也能夸我:「阿泠真聪明,一摘就摘了朵开得最漂亮的!」

后来我初到北境,代替父兄领军时,战事吃紧,我常常餐风饮雪,露宿荒野,啃着硬涩的干粮时,难免想起贵妃娘娘甜甜的糕点,睡在满布砂石的荒地里,也会想起她温柔地为我盖上被子说:「我们小阿泠乖乖的,不要着凉了才好。」

我总是哭着入睡,又哭着醒过来,梦里全是她的音容笑貌,睁开眼却是北境辽阔的荒原。

年少时肆意挥霍的温柔,早就随着贵妃娘娘的死,一并葬入了她的陵寝。

5、

「醒醒,醒醒,卫雁泠!!」

我猛地睁开眼,本能地一拳挥过去,却被人捉住手腕,调侃道:「嘿,教我抓住了,你领兵这些年也没进步多少嘛!还是我厉害!」

景策得意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定神后,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幼不幼稚?」

他早就换下了金殿上穿的龙袍,衣着一如年少时,唯有容貌成熟了许多。

相对无言。

我与他对视许久,十年未见,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一般,这时我才终于察觉,我究竟有多想他。

本以为对景策的思念,早就消散在北境浩荡的风中,却没想到它们悄悄渗进了心底,十年过去,只在不停地累积,没有丝毫流逝。

「笨阿泠。」景策肆意地笑起来,一如往昔:「别看了,再看时间可就不够用了。」

「谁看你了?」我抽了抽鼻子,忍住哽咽说:「我只是在想,你怎么老得这么快而已。」

「怎么,不帅了吗?」景策摸了摸脸,转而又道:「十年过去,你还是只知道看脸,这样不行的,要看到男人闪光的内在。」

我笑他不知羞,他也笑,笑完竟有些忐忑地问我:「真的老了吗?你以前最喜欢我了。」

「你胡说,」我反驳他道:「我最喜欢的明明是太子哥哥。」

景策变了脸色,咬着牙说:「卫雁泠,你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他朝我扑过来,我们俩久违地掐成了一团。

6、

小时候我和景策踢天弄井,惹是生非,谁也训不服,但唯有一人我们是怕的,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是景策一母所出的亲哥哥,比我们大上好几岁。

我向来最喜欢他,还曾哭着说要把和景策的婚约换成太子哥哥,气得景策跟我大打了一架,我输了,从此再也不敢提这件事。

和景策不同,太子哥哥自幼性格温和,却极有原则,还聪明绝顶,每次我和景策犯错,他总能精准抓住我们俩的痛脚——罚我绣花,罚景策骑马。

景策最害怕骑马,每次骑马回来,总是双眼红肿,吓得。

同样挨完罚的我还要肿着手指,给景策擦眼泪,见他实在哭个没完,我就对他说:「你再哭,将来我就不带你去漠北玩了。」

景策一听,就会紧紧抓住我的衣角摇摇头,忍着眼泪答应我一定好好学骑马。

这招我百试百灵。

我是在北境出生的,长到五岁,才跟随父亲入京。

给景策当伴读后,我常常跟他讲述北境的荒漠草地,雪山高原,讲得从小在深宫中长大的景策神往不已,后来,我们又在书中读到江南的烟雨濛濛,长江泛舟。

「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深夜,我与景策头碰头,凑在一盏孤灯下,悄悄看着描写江南的游记,景策忽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们要快点长大,阿泠。」

我不懂他的意思:「为什么?」

「长大了,就能成婚了。」景策笑嘻嘻地说:「父皇说了,等到我长到十八岁,就能和你成婚,立府别居,到时候我们两人一马,先去漠北,再去江南,走遍景国的每一个地方。」

我撑着脸,随着景策的话,想到了那遥远的、美好的未来,高兴地同意了。

「拉钩!」

景策伸出手同我勾在一起,我们对灯立誓,许诺将来绝不分开。

7、

掐完一架,我和景策都有些累。

我坐在地上生闷气,明明我才是在外边领兵打仗的,怎么还打不过景策?

「起来吧。」景策直挺挺地站着,嫌弃地说:「你怎么没个姑娘样子?」

我不屑道:「我在北境,连荒地都睡,这算什么?」

景策听完,竟然沉默了,我等了半天等不到回话,抬头看去,却看见他满眼的心疼和愧疚。

「阿泠,这些年你累极了吧。」

累?

战场的苦,怎么是一个累字能说完的?但那些如今也都不重要了。

我摇了摇头,万千话语融成了一句:「没关系,至少我们赢了。」

景策眼神复杂,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笑了笑。

我的意思他明白,只要能赢得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与他的所有付出,都值得。

「上来吧。」

他蹲下身背对着我说:「我如今贵为天子,还能给你当马骑,你要懂得珍惜。」

「明明是你自己答应过我的好不好?」

我呛了他一声,大笑着扑到他背上,任由他将我背起来,就像小时候那样。

8、

我的左小腿曾经断过,因为景策。

永平十二年,我与景策十一岁,依旧顽皮得令人头疼。

御花园里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每到秋季便会结出一树的果子,黄澄澄地挂在树上,好不勾人,我和景策每年都会甩开跟着的宫女太监,偷溜到御花园里爬树摘柿子。

然而景策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偏生怕高,所以马骑不得,树爬不得。

我知晓他这毛病,自然从不叫他援手,但他那天却异常坚持,非要自己上树,我只好跟在他身后爬。

景策战战兢兢地,挪了好久才终于上了树枝,紧紧抱着树干不敢撒手,我只好自己摘,摘完了拍拍他道:「走吧,我们下去吧。」

「你、你先下。」景策几乎要哭出来:「你先下去。」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先下,等我下去后,景策果不其然不敢动作,我只好又上去哄他,如此来回几次,累得我耐心全无。

眼见天色渐晚,再不回去恐怕要遭殃,我狠心道:「快下去,再不下去,我就叫太子哥哥来了,到时候把你拉到马场去,挑最大的那匹马,不骑上七八圈不让你下来!」

景策哭丧着脸,又故技重施地哄我先下去,气得我狠狠在他脑袋上敲了两下,一边向下爬一边想着,非要让太子哥哥好好罚他才行。

但就这么一分神,加上体力不支,我竟脚下一滑掉下了树,剧烈的疼痛传来,我一下就昏了过去,耳边只听见景策惊恐的哭泣声。

我心想,完了,这个胆小的家伙,万一太担心我,也从树上掉下来怎么办?

我们这一对未婚侠侣,今日就要断送在一棵柿子树上了吗?

9、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送回了寝殿。

断了的左腿被层层包裹着,贵妃娘娘正坐在床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难过得直掉眼泪,太子哥哥和陛下在远一点的桌边一站一坐,景策跪在旁边,哭得不成人形。

见我醒了,贵妃娘娘心疼道:「阿泠,疼得厉害吗?」

疼是真疼,但也不是受不了。

我看向景策,见他哭得那么厉害,我莫名感到心慌,不安地问:「我的腿是医不好了吗?」

景策哭着,膝行过来握着我的手说:「阿泠,你别怕,今后你去哪儿我都背着你去呜呜呜……」

听他这么说,我眼前一黑,也跟着哭了起来。

「景策,别胡说八道!」太子哥哥敲了敲景策的头:「阿泠,你别怕,太医说你年纪还小,骨头只要小心养着就能长好,不影响将来走路。」

太子哥哥从不撒谎,我听了他的话才终于安心,抽出手瞪了景策一眼。

让他乱讲话!

太子哥哥皱着眉,一脸严肃地说:「你们俩今天也太胡闹了,那么高的树,是能乱爬的吗?」

「我错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条要务我学得极好,乖巧地看着贵妃娘娘:「岚姨,阿泠疼……」

「忍一忍,岚姨给你吃松子糖。」

贵妃娘娘哄着我,又不赞许地对太子哥哥说:「行了,不许凶她,阿泠已经知道错了。」

「母妃,一味娇宠是不行的。」太子哥哥气急:「您也瞧瞧他们俩,都成什么样子了,十一岁了还如此混账,如何得了?」

我拽着贵妃娘娘的衣角,生怕太子哥哥下一句就是要我绣花养性子,贵妃娘娘自然知道我害怕,柳眉倒竖,就要与太子哥哥争论。

在她眼里,我和景策都是她最乖的孩子,自然看不得我们俩受罪。

「好了好了。」

见母子俩又要为教育的事情吵起来,陛下熟练地打着圆场:「阿籍,你不要对弟弟妹妹太严厉,言岚,你也不要太惯着他们。」

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当然不能让母子俩满意,陛下抬手示意稍安勿躁,对我和景策道:「你们两个皮猴,也确实太顽劣了,平日里捣蛋倒也罢了,致使自身伤损可不行,要罚,至于怎么罚……」

陛下含着笑,故意看我们俩提心吊胆的样子,好一阵才笑着说:「交给先生罚吧,看在小策为了阿泠,胆敢自己爬下树的份儿上,就不把你们俩交给太子了。」

听闻此言,我与景策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默契的样子逗乐了贵妃娘娘和陛下,连太子哥哥也无奈道:「你们俩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景策扮着鬼脸朝太子哥哥吐舌头,幼稚的样子,仿佛一辈子也长不大。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我和景策这样的孩子,成长的时间竟也可以那么快,只需要一夜就够了。

永平十四年,贵妃暴病,药石无医,薨。

10、

如今,永宁殿故人不在,茶花依旧。

我从景策背上跳下来,跑到宫门前开得最盛的一树照殿红前,伸手摸了摸花。

小时候,这棵树被我摘过最多次。

「这是从前母妃种的,只剩下这一株了,其他的都是我从别处移栽的,难为它多年来无人照管,竟也能活下来。」

景策走到我身边,抬手为我折了一支,熟练地插在我的鬓间,笑道:「我虽然老了些,但我的阿泠,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我知道他在骗我,十年过去,北境的风沙早让我变得黑瘦粗糙,还怎么跟以前一样好看呢?

但我只是笑笑,没有戳穿他的谎言。

好不好看什么的,对于我和他而言,早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和景策并肩站在这唯一幸存的茶树前,就像许多年以前,我们手牵手站在贵妃娘娘面前,等待着她温柔的安抚,可如今这里只有一棵沉默的树,和些许微风了。

我花了漫长的十四年,才走回贵妃娘娘身边,希望她不会怪我来的太迟。

11、

我和景策自小在永宁殿长大,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无法再踏足这里,直到贵妃娘娘薨逝。

直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只是一场风寒,怎么就能让一个好好的人去了呢?

永平十四年,白露过后,贵妃娘娘忽然头疼起来,太医来了,只说是偶感风寒,可用了药也不见好,整日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那年平州灾情严重,救灾过后,又牵扯出一桩贪腐案来,太子哥哥和陛下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我与景策难得乖巧,双双守在贵妃娘娘床前侍奉汤药。

一开始还好,直到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最后十天都过去了,贵妃娘娘的病还是不见起色。

我和景策那时虽小,但也隐约感觉到了不安,愈发不肯离开她的床前,任凭宫人怎么劝,我们就是不走。

那日夜里,我照常与贵妃娘娘睡在一起,景策睡在外间。

我贴着贵妃娘娘的手臂,感受着她温热的身体,心中没来由的恐惧怎么也压抑不住,眼泪很快濡湿了绸衣。

「乖阿泠,哭什么呢?」

贵妃娘娘温柔地问我,我没想到她竟然醒了,紧张地直起身要去喊人,她却握着我的手臂道:「好孩子,不叫人了,夜深了。」

她将我拉回床上,如同以往那般环抱着我,轻轻拍抚。

「阿泠害怕吗?」

我点点头。

她笑着调侃我说:「阿泠从小什么都不怕的,不是吗?连虫蛇你都敢抓,如今竟也有怕的东西了。」

我不好意思地抱紧她,她亲了亲我的额头,柔声说道:「阿泠害怕,是因为你开始长大了。」

长大了,就会害怕吗?我不懂。

我在她怀里问道:「可是我看爹爹,从来就不知道害怕的,还有陛下。」

她笑道:「他们只是不让你知道而已。」

原来是这样吗?

我叹了口气:「那要怎么办呢?」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比以往还要温柔。

「学着习惯就好了,长大就是学着习惯那些让自己不好受的东西,理智地思考,才能保护好重要的人。」

我还是不懂,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真的长大吧。

她似乎也知道我不懂,轻声对我说:「乖阿泠,你这么聪明,一定很快就会明白。」

那一夜她抱着我说了很多很多话,精神颇佳,我以为她快要好了,安心地在她怀里睡着,但次日晨起,贵妃娘娘便昏迷不醒。

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叫到了永宁殿,依然没有让她撑过那日黄昏,至死她都没有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任何一个人。

后来,又经历过数次他人死亡的我才终于明白,原来那一夜只是她的回光返照。

12、

宫殿缟素,哭声四起。

厚重的棺椁停在永宁殿前,里面装着再也看不见的人。

我跪在一身孝服的景策身边,同他一并沉默地进行着各项丧仪。

那些日子里他总是一语不发,只是偶尔会拉着我的手,小声地哭着,随后我也会忍不住哭。

毕竟除了哭,我们俩什么也做不了。

朝堂上,陛下要追谥贵妃为皇后,以皇后之礼下葬,被言官严词劝谏,这世间岂有一生一死两皇后之理?

我对此不甚在意,人死万事空,一个称号又算得了什么呢?贵妃娘娘也不会在意的。

此事最终也确实作罢了,毕竟当今皇后出身平州萧氏,是前朝太师之女,当今丞相之妹,朝堂之上半数文官,皆出自萧氏门下,想要再追谥一个皇后,当萧家满门都是死人么?

就算是陛下,也无法与当世第一大族正面相抗。

我都明白的道理,没理由陛下不明白。

只是贵妃娘娘走得太过突然,他心中接受不了,才会不管不顾地,只想把能给的一切都给她。

悲伤有时会让人失去理智,即使身居帝位也不能例外。

停灵七日后,贵妃娘娘的棺椁葬入了帝陵,待陛下百年后,二人仍可同居一处。

这是陛下最后的坚持,即使有位言官当朝撞柱死谏,也未能改变帝王心意。

没了主人,永宁殿前所未有的安静,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或许是陛下在前朝的举动触怒了皇后,从不踏足永宁殿的她,在贵妃死后第一次来了这里。

我牵着景策的手,带着他向皇后行礼。

皇后坐在曾经贵妃娘娘的椅子上,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我,问:「卫小姐入宫做景策的伴读,有多少年了?」

未及我回答,她身边的宫女便道:「回娘娘,卫小姐是永平七年入的宫,已做伴读七年了,如今十三岁。」

「七年,倒也是够久的。」皇后笑道:「虽说自幼便有婚约,但毕竟还未成婚,如今两个孩子年岁渐长,已通人事,再朝夕相处已是不妥。」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低着头沉默不语。

皇后对我的识相非常满意,吩咐道:「让卫将军进宫接人吧。」

「谁敢?!」景策恶狠狠地瞪着皇后:「卫雁泠是父皇赐给本宫的伴读,你凭什么让她出宫?!」

「凭什么?」

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皇后眼神阴沉,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往日是本宫太纵容你了,你竟不知要遵从母后教诲,如今贵妃已死,这永宁殿也该封了,你便随本宫迁往未央宫居住,让本宫好好教导你。」

景策闻言,像是被激怒的小兽,愤怒地想要扑上前,却被我紧紧抱住了。

这一刻,我仿佛真的明白了贵妃娘娘跟我说的话。

「太子殿下到!」

一声通传让场面平静了下来,太子哥哥向皇后行礼,恭谨道:「儿臣见过母后,父皇有旨,封闭永宁殿,景策迁往建章宫,由父皇亲自教导。」

皇后冷冷一笑:「既然陛下有旨,那便听从陛下旨意吧。」

她说着,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带着些许狠色和嘲弄:「只是卫家小姐,如今到了这个年纪,也该送回家中,学些女儿家该学的东西,来日成婚时,总该有个皇子妃的样子。」

太子哥哥不答,面露犹豫,我紧紧握住景策的手,叩头谢恩道:「臣女听命。」

景策可以跟随陛下左右,但我不行,贵妃娘娘已经不在了,这后宫中没人能护着我,回家是最好的选择。

皇后并不在乎我的去留,她只是想惩罚一下景策,并借此警告陛下而已——她并不在乎陛下心中爱谁,但陛下不应该为了心中所爱,损伤萧氏一族的颜面。

永宁殿落下门闩,将与贵妃娘娘有关的一切,都封存在死寂的宫室之中。

我被送回家去,景策被迁往建章宫,此后宫墙层叠,我与他还有永宁殿,都被锁在了不同的地方。

13、

从永宁殿出来后,景策背着我,我在他背上把玩着一颗未成熟的柿子。

这是他刚刚给我摘的,他现在可以爬树了。

那棵柿子树也还活着,只可惜现在这个季节还没有成熟的柿子。

我荡着腿哼着一首北境的民调,景策问:「你是不是没去过建章宫?」

「确实没有。」

「去看看?」

「好啊。」

那是景策跟我分开后的居所,他居住在那里的十四年,是我没有再参与的岁月。

十四年前,我出宫回家后就大病了一场。

病势汹汹,我烧得如同火炉一般,梦里全是贵妃娘娘和景策。

我娘整夜整夜地抱着我,我哭,她也哭。

我迷迷糊糊地喊着「岚姨」,说我要跟着她走,我娘没有骂我,只是哭着说:「我的乖囡囡,不要走,你还小,贵妃娘娘不要你走,你也不要丢下娘。」

当初送我入宫,只是皇命难违,并非她真舍得我这个女儿,我是她拼死生下来,悉心养到五岁的孩子,她如何舍得呢?

我想明白以后,就不再说要跟岚姨走了,病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对景策的思念一日甚过一日。

我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

那年元宵夜宴,太子哥哥特意将人遣开,让我们俩见了一面。

半年未见,景策已经高过我半个头了,人也沉稳不少。

他将一盏琉璃样式的宫灯递给我:「送你,我亲手做的。」

我提着灯,与他并肩在廊下走着,和他抱怨我最近学的那些【女则】【女诫】有多讨厌。

末了,我渐渐停了脚步,沉默不语。

「怎么了?」景策歪过头看我。

我问他:「世上男子皆是三妻四妾,陛下那么爱贵妃娘娘,也一样娶了满皇宫的女子,你将来也会这样吗?」

「傻阿泠。」

听了我的话,景策反倒笑了:「那是因为父皇身不由己,我可不一样,我将来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我有些不信,怀疑地看着他,他笑道:「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吗?将来要一起走遍景国的每一个地方,我还娶那么多做什么?到时候三妻四妾,五男六女的,一大家子一块儿出去,是游玩还是出兵?」

这场景说来实在滑稽,我被他逗笑了,心底的忧虑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短短半个时辰倏忽不见,才走到御花园边上,我就要回去了,景策不舍地拉着我的手,我只好对他说:「时间不够,我真的要走了。」

他叹口气,缓缓松开了手。

「再等等我,阿泠,再过两年我就可以出宫立府别居,到那时,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14、

永平十七年,北戎陵犯,父兄奉命出征。

自贵妃娘娘死后,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萧丞相步步紧逼,全靠太子哥哥和我父亲硬撑,如今北境战事一起,父亲不得不去,扔下太子哥哥一个人在京中,实在是令人不安。

上京的局势,连我都能感觉到危险,何况景策?

那时他已经出宫,有了自己的府邸,比以往的皇子都要快些,除了他自己的请求,也因为宫里已经危险到连陛下也不能保他周全的地步了。

出征那日,我和景策一同在城墙上送行,结束后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如今他越来越像太子哥哥了,不见半点小时候调皮惫懒的样子。

今年不是个太平年,上半年蓟州洪涝,为赈灾一事闹得不可开交,之后又因赈灾不当,闹起疫病,科举一事也推进艰难,下半年战事又起,可国库早就被连年灾荒掏空,此战怕是不好打。

朝堂上萧氏一脉横行无忌,父兄这一走,今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我和景策心事重重,在城墙上一语不发地看着队伍远去,直至马蹄扬起的烟尘都瞧不见为止。

景策揉了揉我的头,笑着说:「没事,有太子哥哥在,一定能赢!」

也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我。

我也笑了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15、

北境的战事一打就是一年。

父兄的家书一封接着一封,每次收到都让我和母亲提心吊胆,唯恐收到不好的消息,所幸战时还算顺利,父亲在信中说,再过三个月,或许就能彻底击退北戎,班师回朝,正好能赶上我的生日。

我们都松了口气,母亲看完信还调侃我说:「看来可以给我们阿泠预备嫁妆了。」

没等我说话,景策就先笑嘻嘻地道:「女婿谢过岳母大人!」

我面色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偏过头后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一年里,朝堂上也一样收获颇丰。

去年科举过后,启用了几个寒门子弟,都是撑得起来的硬骨头,让萧氏一脉吃了不少瘪,如今更是揪住了萧丞相去年赈灾时贪腐的铁证,只待最后一击,便能将这个庞然大物掀下来。

到时我和景策,就真的可以实现年少时的愿景了。

我与他坐在一处相视而笑,谁也没想到,局势的变幻可以如此之快。

三个月后,传来的不是捷报,而是父兄的死讯。

16、

死讯传来那日,恰巧是我的生日。

将军府中,满桌的菜肴无人动弹,宴请的客人也都悉数告辞,母亲当场便昏倒了,我已手足无措,还是景策遣人找来太医。

又一次,我又一次失去了亲人。

我神情恍惚,泪流不止,和四年前不同,如今的我已经明白人死如灯灭,再不看见。

父兄的身影交叠着在我眼前摇晃,他们喊我「阿泠」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我禁不住痛哭失声,揪住景策的衣袖惶然无措,可景策却不管不顾地将我拖到了母亲床前,让我看清她苍白的脸。

「好好看看!卫雁泠!你现在没有时间哭!」

景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摇晃着我的肩膀道:「清醒一点!你母亲还在,你要照顾好她!」

我直直地看着他,随后看向四周人的脸,他们全都面色惶惶,手足无措。

将军府没了将军和少将军,只剩下两个女眷,如果我再软弱下去,岂不是全都完了?

我抬手擦干眼泪,冷静地回望着景策。

他再也不是永宁殿冲动的小皇子了,如今的他,比我还要理智得多。

「我要进宫一趟。」他深深地望着我:「将军府的事,你可以料理,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厉声催促他。

「快去!」

父兄战死,朝中大好的局势瞬间塌了大半,他自然要去和太子哥哥商量一个对策,我们不能再输下去了。

然而他这一去,顿时如同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最终在父兄灵柩回京的那一日,宫中传出了消息。

太子景籍里通外敌、意图谋反,畏罪自戕。

17、

水灯,是向亡者寄言的信。

景策将笔递给我,我一字一句地写下对父兄、母亲、太子哥哥、贵妃娘娘和陛下的思念,然后点燃蜡烛,将它送进了河中。

「宫里只有这条河是能流出宫外的。」

景策看着我,扬了扬手里剩下的河灯:「以前我想他们,就会偷偷来这里放灯,因为怕被发现,连蜡烛也不敢点,不知道他们最后收到了没有。」

我摸摸他的头,安慰道:「会收到的,就算没收到,他们也会看见的。」

看见我们两个最不听话的孩子,一步一步扳倒萧氏,撑起了景国的江山。

十年前,太子自戕的消息,是景策送到灵堂来的。

我跪在父兄的灵柩前,听景策宣读「陛下」诏书中对太子罪行的谴责,以及对将军府的抚恤。

读完,我与景策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我们都清楚,这是恶毒的栽赃,他们不仅要太子哥哥死,还要他满身脏污地死,死后也要受尽天下人唾骂。

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跟着景策来的,全都是皇后的人,我能做的只有领旨谢恩,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回去。

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也不知道,他这么一去,还能不能再活着回来。

我握紧手里的诏书,死死维持着最后一分清醒,但除了伏地痛哭,我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当年贵妃娘娘死后那样。

18、

或许是上天垂怜,边境愈发不可收拾的战事救了我和景策一命。

父兄的死让北戎人再无忌惮,他们挥师南下,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哀鸿遍野。

消息传回上京后,顿时闹得人心惶惶。

朝堂上这些人,只知操弄权术陷害忠良,祸乱朝政从中取利,哪里懂什么保家卫国?于是次日便有人上奏,请求遣公主和亲,而当今唯一适龄的公主,是皇后的独女,她舍不得孩子,就唯有主战。

然而,景国唯一了解北境,了解北戎人的将军,已经被他们的阴毒手段害死在了战场上。

我身披重孝跪在灵前,父兄的棺椁沉默地看着我。

我既希望北戎人南下入京,将这群猪狗不如的蠹虫杀个干净,又不愿意看见山河破碎,百姓惨死。

卫氏满门忠烈,父亲戎马半生,哥哥战死沙场,为的都是景国的百姓和江山,我又怎么甘心看着北戎人将他们的鲜血白白踩在脚下?

我做不出决断。

寂静无声的灵堂里,唯有烛火的噼啪声。

我长跪在灵前,盼望着父兄能再给我一个答案,但最终这个答案是景策给我的。

七日未见,像是过了七百年。

景策穿着孝服,是一个人来的,初初看见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花了眼,半晌才冲过去紧紧地抱着他,眼泪夺眶而出。

我真害怕,真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景策也抱着我,任凭我哭声号啕,濡湿了他的衣裳。

许久后,他拉着我在灵前跪下,向我父兄叩首祭拜,随后给了我一纸诏书,我偏过脸不肯接。

如今整个朝堂都是萧氏的天下,诏书里又能写什么好东西?

「收下吧,这纸诏书是我代你求来的。」

我若有所觉,转头看向他。

相对无言,景策勉强笑着,为我擦着眼泪。

「我知道你放不下卫家军,他们还在北境死战,你不能丢下这些将士,所以我为你求了领兵的诏书。」

我颤声问道:「那你呢?」

「我留在上京。」

景策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着哽咽说:「区区景籍,死不足惜,然而天下百姓,安能落在萧氏手中?不见萧氏一族覆灭,朝政清明之日,本宫死不瞑目!」

字字泣血,死有不甘,这是太子哥哥的遗言。

「只有我们了,阿泠,不要放弃,不要让他们白死,所以你一定要去北境!」

父兄虽死,但卫家军仍在,这股力量要握在我们的手中,才有翻盘的机会。

我明白景策的意思,伸手接过了诏书。

我也明白,我和景策十七年的婚约,也将到此为止了。

景策忍耐着情绪,努力地想要对我笑,但最终还是红了眼睛,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说出了我们都心知肚明的结果。

「阿泠,我们不能成婚了,再也不能了,我要当太子了。」

陛下的儿子只剩景策一个,虽说萧氏还能从宗室里挑选,但终究比不过正统的皇子,可既然要选景策,又怎么会允许我们的婚约继续下去呢?

未来的皇后,必然还要出自萧氏一族。

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闭着眼睛,狠下心点了点头。

胸口堵着,喉咙堵着,连哭都已经哭不出声了,又怎么能说话呢?

景策倾身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我们跪在灵前,像两只失了父母的幼兽,在彼此的怀里无声痛哭着。

19、

我出征那日,也是景策成婚的日子。

太子娶亲,丞相嫁女,满城披红挂彩,所有人都涌向城中看热闹,我一人一马独自出城。

没有人送我出征,我也没有回头。

此后,我率领卫家军击退北戎,镇守北境,再也没回过上京,那边是景策一人的战场。

但我也并非对他的消息一无所知。

我离开后两年,陛下驾崩,景策登基,改国号为承平。

他装作傀儡,假意听话,一点点摸索着,找寻这些世家大族的间隙,拨唆挑弄,以利诱之,花费数年的时间,终于让这些士族之间的矛盾无法压制,利益不均使他们互相攻讦,他趁机复行科举,选拔寒门。

当萧丞相注意到这个皇帝已经开始脱离掌控时,景策羽翼已丰,不再受他的钳制。

承平七年,平州水患牵连出蓟州赈灾贪腐的旧案,矛头直指萧氏,萧丞相免去丞相一职,承平八年,废太子景籍平反,萧氏诛九族,太后畏罪自戕,废皇后迁居青羊观。

跟着这个消息来的,还有景策召我回京的诏书。

彼时我骑在马上,遥望北境一望无际的草原,忽然想起小时候和景策许下的承诺。

那时的我和他,还傻傻的盼着快快长大,到时两人一马,肆意江湖。

20、

落日斜西,仅剩下一点点余晖照在宫墙上。

景策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宫门,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享受这最后一点时间。

上京街道繁华,即使黄昏将近,也能隐约听见叫卖声。

「卫王殿下出宫后,想先去什么地方走走呢?」

金殿上,景策收了我的兵权,将我封为了景国唯一的异性王。

我笑着说:「自然是要先去陛下给我的封地看看了。」

景策给我的封地在江南,最富庶的一块地方。

「那卫王殿下可别忘了要好好读书。」景策带着笑调侃道:「写给我的信遣词用句要生动些,虽然不能亲临江南,至少也要让我透过信纸,领略一二风采才好。」

我笑着答应了。

再漫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何况这短短的宫道?

景国的皇宫很大,它是这世间最大的家,也是这世间最大的牢笼。

宫门已至,景策放下我,与我手牵着手,并肩站在门前。

「去吧,阿泠。」

他最终笑着松开了手,像是放飞一只自由的鸟。

「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这天下交给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的,我的,我们的年少愿景,如今,只能由你一个人去实现了。

我笑着点点头,大步跨出宫门去,翻身上马。

马蹄飞扬,载着两个人的自由奔向远方。

「我们将来成亲了,要一起走遍景国的每一个地方!」

「好,到时候我抱着你骑马。」

「笨蛋景策,我骑马比你好,才不要你抱!」

「那你抱着我骑,我也愿意呀。」少年眯着眼睛,狡黠的笑:「我舍不得跟你分开。」

成了婚,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