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性子硬。
就因为我拿了我爹小妾的银子给她治病,还喊了她一声娘,被她知道了。
她就不要我了。
我将熬好的药端到她的床前,她一把打翻,语气冷漠:「我不是你娘,你娘是赵清书。」
我扑到她怀里:「娘,别不要我,我去找她是为了拿钱给你医病,郎中说,你这个病,不治会死的。」
她冷哼一声:「现在才后悔,晚了!」
1
「你既然拿了赵清书的脏钱,就别认我这个娘。」
娘一脸愤恨的看着我,眼里却都是悲凉。
赵清书,是我爹的妾室,也是我爹的心上人。
我挣不到钱,没法子给娘治病,只能去求我爹。
可是我爹不在,府里只有赵清书。
她要我跪下嗑九个响头,恭恭敬敬的叫她娘,她才肯拿钱给我,我照做了。
我想治好娘,我害怕娘病死,可好像又惹娘生气了。
「娘,这不是脏钱,你喝药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
爹已经不要我了,我不能再没有娘。
娘却嗤笑一声:「跟你爹一样自私的东西,总是只想着自己,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觉得娘说的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只是本能的害怕:「娘,我不是,我以后一定会对娘更好。能不能,别不要我。」
她唇色苍白,说出口的话却像冬天的冰凌狠狠的扎进我心里:「我说了,从今往后,我不是你娘。」
这件事,好像触到了她的逆鳞。
身体虚弱的她站起来,狠狠将我推到门外。
无论我怎样拍打房门,她都没有理会我。
现在还是冬天,到处白茫茫一片。
我爹活着,我娘也还活着,我好像无处可去了。
屋檐下有个草垛,我在上面睡了三天。
这三天,总有野狗过来闻我的气味,都被我吓跑了。
有时候太饿了,我会塞一块雪在嘴里,没什么味道,但吃下去,肚子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爹带着赵清书来时,我正在抢野狗嘴里的一块发霉窝窝头。
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云舒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随即,下人上前,拍打着房门。
半晌,娘把门打开了。
身形瘦弱,满脸苍白。
「云舒,脾气闹够了没有,跟我回家。」
爹立在门边,一脸施舍的望着娘。
娘神色淡淡的:「休书已下,你我再无瓜葛。」
爹却是生气了:「我说了,跟我回家,今日由不得你!」
一群家丁将娘团团围住,架上马车。
娘回头,望向我的眼里都是不敢置信:「是你跟你爹说我在这里的!云湛意,早知道你会这样,当初就该一碗红花打掉你!」
巨大的恐惧将我包围,我只能本能的解释:「娘,不是我,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就连要钱买药,我都是绕了好几个巷子。
娘一点不信,只是更加愤怒:「只有你知道我住在这里,除了你还有谁?」
一旁的赵清书得意洋洋:「姐姐,你可比你孩子蠢多了,她一个九岁小孩买药都知道绕几条路,你来偷听完我们谈话,竟是直直的回了家。住处,可不就是你自己暴露的。」
可赵清书为我说话,只会更加激怒她。
她脸一红,就连生气都多了几分色厉内荏:「好啊,我的好女儿,跟着她爹的妾室一起欺负我。云湛意,我要跟你断绝母女关系,断发为凭!」
2
我没有害我娘,可她不信,在马车上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我爹平日里瞧不出有多爱我娘,却在这个关头狠狠扇了我一巴掌:「逆女,你平日里都是这么对你娘的?」
力道很大,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有淡淡地咸腥味。
「我没有,我永远都不会害我娘。」
我不愿意叫他爹,只能这样解释。
他却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对我冷嘲热讽:「今天我在这里,你都这样的不听话,敢顶嘴,平日里还不翻了天!」
他没骂赵清书,只骂我,我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府的日子很不好过。
赵清书总说我还小,吃不多也穿不多。
我跟娘说,赵清书对我不好,总是不给我吃饱饭,衣服里也没什么棉絮,很冷。
娘说我活该,落到这个地步都是我咎由自取,然后她就会揣着她的雪狐手捂子回房,不再多看我一眼。
有时冷的难受,我会到灶洞里面过夜。
寂静无声的夜晚,会有小猫陪我,这是我在赵府唯一的玩伴。
每一个夜晚,我都躲在灶洞里流泪,有时哭着哭着睡着了,梦里都是好光景。
娘拉着我的手喂我吃糕点,爹说我是一只小馋猫,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是我最想成为的模样。
醒来时,是满脸的草木灰和已经干涸的泪痕。
爹成日里对着娘威逼利诱,还说要再跟娘生一个孩子,让她不敢再跑。
可娘总是淡淡的,对我淡淡的,对爹也淡淡的,周围的一切她都漠不关心。
有时气急了,爹还会拿我的命来威胁,可娘只是微微一笑:「她早就不是我女儿,随你怎么做。」
于是,我在赵府的处境就更差了。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成了他们最恨的人。
爹说我不尊重我娘,也留不住我娘,是个没用的废物。
娘说我早就是赵清书的女儿了,不该叫她娘。
赵清书总是在人多的时候对我笑,背地里掐的我一身青紫。
我们家的关系很畸形,可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
有时我也会后悔,我当时不找赵清书要钱就好了。
这样我就不会为了钱跪下叫她娘,或许娘就不会不要我。
这一年我九岁,还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已经学会了跟野狗抢食。
娘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爹也越来越暴躁。
现在赵清书都不敢在家里大声说话,生怕触了霉头。
从前爹一门心思围着赵清书转,还为了赵清书休妻,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了。
自我娘重新回家,爹的眼里就只有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清书在这个家受到的忽视更多。
当然,再差也比我好很多。
有时我想去看我娘,都会被丫鬟拦在门外。
她说我娘说的,不让我进门。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娘真的不要我了。
事情的转机来得很突然,娘又怀孕了。
郎中号出喜脉时,我爹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
「云舒,我们又有孩子了!」
娘也久违的扬起了嘴角,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云舒,别走了好不好,留下来。」
娘嘴角的笑容一顿,整个人都黯淡下来:「沈泽旭,你从前如何对我的,我没有忘。」
「那我们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子算什么?你对我,不还是有感情的吗?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留下来?你的病,明明就有法子治好。」
娘话锋一转,盯着我:「要我留下来也不是不行,你把赵清书跟云湛意赶出府去,我就重新跟你过日子。否则,想都别想。」
3
我站在一边,丝毫不觉得意外。
我娘早就不拿我当女儿,更像是一个发泄情绪的物件。
如今跟我爹重归于好,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
初被休弃时,她问我要不要跟着她走,我是满口答应的。
为此,娘还给我改了姓,说以后就是她一个人的女儿。
爹却不乐意了,在娘走时,将我扣在了府里。
他以为扣下我,娘就不会走。
娘还是走了,爹从那时起就认为我是一个废物,对我没有一点好脸色。
府里人人都能欺负我,爹从来不管。
我从狗洞钻了出去,寻了娘好多天,在几乎饿死的时候,才找到了娘。
可娘对我也没有好脸色,她认为我跟我爹是一伙的。
我不停地解释,哀求,最终还是留在了娘那里。
我是开心的,有娘的孩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可一旦我有事情做的不对,娘总是会骂我:「跟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愧是你爹的种。」
随后就是各种冷漠,可以好几个月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
别的孩子可以肆无忌惮的要娘亲抱,我不敢。
我一旦提出这种要求就会挨骂,娘会说:「看不到我如今身子差吗?你就不能懂点事?果然是跟你爹一样的东西。」
可是娘,我只是想要您抱一下我。
您蹲下身,或者躺在床上,张开双手,轻轻地抱我一下就好。
我没等到拥抱,甚至在我拿到钱喂她喝药时,被她扔出了屋子。
我早该明白的,现在也不晚。
只是心里冷得难受,以至于身体都有些颤抖。
「娘,我也是您的女儿啊。」
说出口的话有些不成语调,已经是我尽力维持的结果。
「哼,我没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女儿。」
她对我冷哼一声,连多余的话都欠奉。
无力和悲伤几乎将我吞没,我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爹在一旁喜笑颜开:「好好好,这就将她们都赶出去,从此以后,府里只有你我二人。」
春寒料峭的时节,我成了真正的孤儿。
府里什么都不让我带走,只有灶洞里的小猫看我出去,轻巧地跳到我脚边,跟我一起走了。
是一只玄猫,墨绿的瞳孔,听说可以镇宅,我给它起名饱饱。
我一定要带着饱饱,吃得饱饱的。
城外的城隍庙没有人去,我们在那里安了家。
白日里我四处乞讨,要得到钱就买食物回来跟饱饱一起吃,要不到就去饭馆后院抢泔水,抢到了也带回来跟饱饱一起吃。实在是没吃的了,我就会躺在地上,带饱饱一起数星星。
这颗星星是大米,那颗星星是鸡蛋,月亮是大大的月饼。
饱饱也很乖,总是拿头蹭我手心。
偶尔我也会想起爹娘他们,他们在干什么呢?
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眼眶涩涩的,鼻子酸酸的,我将泪憋了回去。
流浪的这些日子,我明白了人善被人欺。
睁开眼天光大亮,我准备起身,旁边伸出一个手掌将我扶起:「小意,这么久,在外面受苦了。」
4
是娘!
是娘的声音!
我浑身战栗,鸡皮疙瘩起满全身,偏过头看去。
娘穿着一身烟罗裙,温柔的看着我。
她说,我这么久在外面受苦了。
排山倒海的委屈决堤而出,梦中的人出现在眼前,我想也没想就冲上去,狠狠抱住了娘。
「娘!我好想你!」
温暖的怀抱,香气扑鼻,跟我想象中一样,是娘的气息。
头顶传来抚摸的触感:「娘的好宝贝,你受苦了,跟娘回家,以后再也不过这种日子了。」
我从初春流浪到深秋,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次,我换上了漂亮的衣裙,吃上了香喷喷的饭菜,娘每天围着我嘘寒问暖。
这是我梦中的生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有时,娘会抱着弟弟给我看。
是一个瘦弱的小猴子,不哭不闹,看起来很乖巧。
娘说很像小时候的我,我有些开心,想要伸手抱抱弟弟,娘就收回了手。
她说弟弟还小,怕我不小心摔着他,等弟弟长大了,就可以陪我玩了。
我很期待弟弟长大。
流浪的时候我遇到过一对姐弟,每次姐姐打不过的人,弟弟都会为姐姐出头,他们二人哪怕流浪,也从未怕过别人。
如今,我也是有弟弟的人了。
饱饱也跟我一起回来,吃了个油光水滑。
我说要带它吃得饱饱的,我没食言。
但饱饱还是很爱去那个灶洞,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的灰。
我又一次去灶洞找饱饱时,碰到了爹。
我想上去叫他,却发现他旁边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满脸图腾,看起来非常吓人,我有点不敢过去了。
远远的,他们的声音顺着风飘到我的耳朵里。
「小公子准备好了,如今,正是动手的好时候。」
「行,大师你先准备着,我这就把孩子带过来。」
准备什么?给弟弟治病?弟弟生病了?
我跳出去,拦住了爹:「爹爹,弟弟生病了吗?」
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又叫上了爹。
爹对我也很好,完全不似之前的贬低和冷漠。
看到我,爹的脸上爬满幽暗:「是啊,小意,弟弟生病了,你也希望弟弟好起来,对吧?」
我无端的打了个寒碜,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慢慢往后退去。
「是啊爹,我也希望弟弟早点好起来。我先走了,不打扰爹给弟弟治病了。」
我疯狂的往后跑,心跳如擂鼓,可我不敢停下,我要去告诉娘,爹很不对劲!
娘正在院子里绣花,看到我满头大汗的跑来,温柔一笑:「小意,你瞧你,如此风风火火的,哪像个姑娘家。」
她掏出手绢,为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在娘的身边,我才感觉到片刻安心。
「娘,爹爹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人,说什么小公子准备好了,还说要把孩子带过去。我怀疑爹爹要对弟弟做什么,娘,你快救救弟弟!」
没看到弟弟在房里,我有些焦急,拉着娘的手就要往外走,却正好碰到追赶我的爹爹。
我倏然躲到娘的背后,不敢探出头,怕被发现。
「阿舒,大师已经准备好了。」
娘仍旧是柔柔的声音:「是吗,那正好。」
一股巨大的力道捏着我的脖颈将我提了出来。
我背后发寒,呼吸困难,拼命地挣扎着。
娘凑近我的脸,对我笑:「小意,让你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如今,到了你还债的时候了。」
5
伪装的面具撕下,他们露出了暗藏的獠牙。
不解和恐慌将我撕裂,我不懂,为什么爹娘可以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为什么?」
我从喉咙里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得到的是一声讥讽:「哼,要不是你弟弟需要你的心脏,你以为我们会接你回来?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每天看着都倒胃口。」
什么?
我几乎凉了个透,不敢置信的盯着娘:「娘,找我回来,难道不是因为舍不得我吗?」
心底仍旧有着对爹娘的期许,我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是真的。
「哈,天大的笑话,你是什么东西,我舍不得你?」
美梦被打碎,剩下的是爹娘放肆的笑和计谋得逞的得意。
我想不明白,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弟弟是你们的孩子,我也是你们的孩子啊。」
我哭到心肝都在颤抖。
你们看看我啊,我爱你们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是啊,都是我的孩子,你为了你弟弟献出心脏,不是更应该了吗?」
茫然变为酸楚,哀莫大于心死,我心里再没有一丝希冀。
他们,从来就没有拿我当孩子,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接我回来,只是为了我的心脏。
这些天的衣服美食和关怀,都需要我拿命去换。
我的命啊,就这么下 贱,这么不值钱吗?
他们轻飘飘一句话,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虎毒不食子,世间怎会有如此狠毒的父母!
那我就,偏不如你们的意!
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挣扎,想要挣脱这个禁锢。
我常年在外流浪,力道很大,我娘的手就这样被我挣脱。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我娘惊呼一声,愤恨的看着我。
顺着院门一路向外,我拼命地朝着门口跑去。
我不能死在这里!
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还是被我爹抓住了头发。
「死丫头,跑的还挺快,早知道打断你的腿,看你怎么跑。」
头皮被狠狠拉扯,我不得不向后退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喵叫传来。
是饱饱!
「饱饱!挠他!」
我大声呼喊着,随即饱饱从脚边蹿起来,口爪并用挠着我爹。
我爹痛呼,不得不松开手。
死里逃生,心脏狂跳。
我招呼着饱饱跟我一起往外跑,却被门口的家丁拦住了去路。
难道我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巨大的不甘充斥着我的心脏,我还不想死,可我已经没有退路。
身后是哒哒的脚步声,爹娘都靠近了。
绝望一点点在心里蔓延,我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门外,一对姐弟突然打进门来:「窝窝头,快出来!」
家丁被打倒在地,那对我羡慕的姐弟朝我伸出手。
绝望一扫而空,我几乎喜极而泣。
脚下步履不停,我朝他们飞奔过去。
身后远远的传来我爹的咒骂,我知道,我安全了。
一路跑到姐弟俩常呆的阿嬷家后院地窖,我们才能歇口气。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口干舌燥,肺都要炸了。
姐姐一脸傲娇的看着我:「都说了他们找你回去不安好心,现在信了吧。」
6
是的,在我才回去的当天,姐弟俩就摸到过我家来提醒我。
我新出生的弟弟身体不好,我爹娘迷上了巫医,这个时间找我回去,肯定是不安好心。
可那是我的亲爹娘啊,即便我们从前有再多的不虞,都不会有隔夜仇啊。
我太渴望一个家了,渴望到不管不顾的就要往里跳。
万一他们是真的爱我呢?
万一他们是真的想我了呢?
万一他们是真的舍不得我在外面吃苦呢?
我要是不回去,他们得多伤心啊。
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留在了家里。
日子越过越开心,我都有些忘了从前流浪的模样。
现在知道了,我不回去他们确实会伤心,不过不是为我,是为我弟弟。
没了我的心脏,我弟弟可怎么活啊。
这一遭,也让我彻底看清了他们,对那个魔窟,不会再有半分留恋。
我敛了敛神色,端端正正对姐弟俩一拜:「要不是你们,我今日真的就死了。真的,谢谢你们!」
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姐弟俩明显有些不好意思了,姐姐一改脸上的傲娇,耳朵通红的拉我起来:「哎呀,说这些作甚,你当初给我一个窝窝头救我一命,如今我们救你,也算是,礼尚往来?」
一个文绉绉的词语蹦出来,我们笑作一团。
三个没文化的孩子,不觉得这个词用在这里有问题。
我爹当天就报了官,说家里被两个小贼偷了东西,还绑走了孩子,一时间全城都在搜捕我们。
这里是呆不下去了,我们连夜启程去往江南。
听说那里是水乡,发财的机会多。
饱饱也跟着我们一同上路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饱饱一口吃的。
它那天非常勇敢,不愧是我的猫。
姐弟俩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云湛意。
他俩听了一脸兴奋,连忙说自己没有名字,叫我帮忙给起一个。
我根本就没念过书,只听我娘说过那么几句。
思考半天,我决定,姐姐叫云湛清,弟弟叫云湛明。
他们为自己得到名字开心,我为我们的名字相似开心。
听说那些家里有亲姐弟的,名字都起得很相似,我们名字如此相似,怎么不算一家人呢?
他们,还有饱饱,是我最后的家人了。
我们一路乞讨到江南,被这里的富庶晃花了眼。
就连给叫花子的吃食,都是烧鸡。
阿清和阿明发誓要在这里闯出一片天,我发誓要让饱饱吃饱。
起先的日子很艰难,那些店只要姐姐做工,不要我跟阿明,因为年龄太小。
一个人的工钱养活三个人,虽能温饱,但仍旧贫寒。
后来我跟阿明都能上工了,日子就慢慢的越过越好。
我们三个人攒钱,攒出了一个小院子,攒出了一个小店铺。
拿到地契的那日,我们三个人窝在一起,抱头哭了一整夜。
我们在这个满地富庶的江南,终于能够安身立命。
这一年,姐姐二十一岁,我跟阿明十七岁。
我才知道,原来他俩也不是亲姐弟,只是在流浪的日子里,互相有个照应。
一来二去,就真生出了几分亲情。
7
我们开了一家布店,给有钱小姐做衣裙,给贫苦人家编蓑衣。
日子越过越红火,找上门的媒人也越来越多。
姐姐半分心思都没有,每日都沉浸在做衣裳当中,媒人上门,都被阿明请了出去。
也有给我和阿明说亲的,但前头姐姐未嫁,给下面的弟弟妹妹说亲不合规矩。
今日,店门前来了三个乞丐,一小两大,看到我出门迎接,枯槁的面容喜上眉梢。
「死丫头,我们找了你这么久,原来你躲到了这里!」
虽有变化,但我仍能听出来,是我娘的声音。
这么些年过去,他们如今又这幅模样,我一点也不怵。
「你们是谁?阿明,这些人我不认识,轰出去,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
阿明冲我挤眉弄眼,随后就掏出扫帚往他们身上招呼:「哪里来的穷鬼,如今是眼见着我们发达了,都想上门来讹钱了是吧。」
见我翅膀硬了,眼前人瞬间失去了嚣张的气焰,开始低声下气:「小意,是我,我是娘亲啊,你认不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但不想认。
我娘拨开额前乱蓬蓬的头发,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小意,你看看我啊。」
这才几年,怎么像老了几十岁的模样?
我有些疑惑,但没有问出声。
他们如何,都与我无关,我对他们的感情,早就被消磨殆尽。
如今上门来寻我,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转身进了店内,不再理会他们。
「小意,给你弟弟一口饭吃吧,他如今饿得不行了,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我当年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为什么就残忍到要掏出我的心?
要不是自己跑得快,要不是靠人搭救,我根本就活不到今日。
她越说,我越觉得好笑。
晚间到家时,阿清看着我,有些踟蹰,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好了,阿清,我已经是大人了,你不必如此操心我。我的家人只有你们,再不会有旁的人。」
是他们先抛弃我,我没有半分亲情可顾虑。
听我这么说,阿清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愧是我妹子,就该这样!」
阿明也在一边帮腔:「就是就是,他们这几个坏种,早死早超生。」
但我们接下来的生活很不安稳。
他们三个人,总是守在我们的店门口,从早到晚。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冲上去问他们到底要怎样,我娘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小意,当初是我们不对,不是人,对不起你,我们跟你道歉。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我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爹也在一边嗫嚅着,小声说了句道歉。
以为道歉,就能将往事全部抹平,就能将恩怨彻底了断么?
「从前你们没拿我当女儿,如今,我也不会拿你们当父母。」
我娘突然跪在地上,不断地扇自己的耳光:「小意,我真的知道从前的自己有多荒谬了。以前不待见你是因为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你爹对我冷言冷语的样子,我把气撒到你身上,却忘了你还是个孩子。后来和好,你是唯一见证了我有多狼狈的人,我更加讨厌你。至于要你的心脏,那就是个误会啊。那个巫医就是行骗的,你弟弟根本就没病,他将我们的钱财骗了个精光,我们无奈之下打听到你在江南,便来投奔你。」
8
我被她气笑了,现在的我早不如从前那么好骗:「不要我的心脏?要是我弟真的有病,你怕是会亲手挖出我的心吧。」
她扇耳光的手停下,讪讪一笑:「怎么会呢,我们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当然也会担心你的安危。」
我懒得再听她狡辩,拿出一袋钱扔到地上:「这些钱,全当还了你的生育之恩,从今往后,我们再无瓜葛。你以后要是再敢来纠缠我,休怪我扭送你去报官。」
我爹在一旁得意的看着我:「到底是我的种,重情重义,我就说她会给我们钱。」
我娘在地上起身,退了我爹一下:「什么你的种,她跟我姓,分明是我的孩子。」
从前厌恶我到不想多看一眼的人,如今争起了我是谁的种。
可惜了,如果有的选,我一个都不想是。
这袋子钱给出去,他们安生了几天,但也没安生多久就又来了。
这次狮子大开口,要我给他们买院子和商铺,说要为我攒点家业,总这么在外面飘着也不是个事。
阿明说他们拿我当许愿池里的王八,我头一次觉得阿明骂我还有理。
可我的血也不是那么好吸的。
多谢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我不会对他们多一丝一毫的怜悯。
县太爷的女儿格外喜欢阿清做的衣裳。
三套新裁的衣裳送去,我娘他们紧接着就被轰出了城门。
理由是衣衫不整,有碍观瞻。
我本以为他们会就此歇了心思,谁知道我娘拿出全部的家当贿赂守城的侍卫,放他们一家三口进了城。
天还未亮,登闻鼓就响了起来。
我娘一纸诉状将我告上公堂,理由是我不敬养父母。
我还没笑,阿清先笑了。
「妹子,他们真觉得我们这些年在此地是白混日子吗?」
阿明尤其善于钻营,上到县尉下到小乞丐,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案子还没开审,消息就递到了我们这里。
公堂上,我娘看着我,眼里都是势在必得。
「县尉,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啊!」
我爹罕见的痛哭流涕,只为了将这场戏演得更好。
县尉倒是对他们和蔼可亲:「那么,能证明云湛意是你们亲女儿的凭证呢?」
「我们原籍蜀地,县尉只要去那里调取户籍,一看便知!」
「哦?蜀地,不巧了,这个云湛意妹子我打小就认识,是实打实的江南人,我手里还有她的户籍。你说她是你女儿,那为什么她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不远千里也要来到此地呢?失心疯不成。」
一番话,将我爹说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我娘在一边帮腔:「怎么可能,她分明就是我的女儿,化成灰我都认识!官老爷,你这是包庇!」
「还是那句话,证据呢?只要你有证据证明她是你女儿,本县尉由你处置。」
他们还想在公堂上争辩,被一句话打消了斗志:「无事敲响登闻鼓,杖责十五!」
一下子,两个人都白了脸。
我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这件事就这样轻易的解决了。
回到家,阿清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等我。
见我面带愉悦,她挑眉:「怎么,彻底解决了?」
「明儿再找几个人散布一下他们敲诈讹人报假案的美名,想来是翻不出什么浪。」
「我就知道,所以做了一大桌子菜,就等你回来了。」
阿明也摆好了酒,笑吟吟的看着我。
这一顿饭,吃得我身心舒畅,连带着前面的委屈一并消散在酒里。
往事已往,我还有大好的时光。
我那个便宜弟弟上门时,已是隆冬,他穿得单薄,在风雪里瑟瑟发抖。
「爹娘快不行了,希望在死前见你一面。」
9
他低垂着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到我。
竟然,已经快不行了吗?
我一怔,只觉得有些恍惚。
身旁的阿明已经拿出了油纸伞:「走吧,我陪你一起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心下一暖,淡淡的温馨在心脉流淌。
拿出一件冬衣扔给弟弟,在我有限的感情里,这是能为他做的最多的事情。
我差点因为他死掉,实在难有好脸色对他。
爹娘躺在一处破庙里,很像我当初躺的城隍庙。
我到时,他们微微睁开眼,看到我,满脸的惊喜:「小意,你来啦,我跟你爹等你好久了。前些年那样对你,如今内心备受煎熬,我还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场面莫名的有些悲戚,我拢了拢斗篷,不愿接话。
我娘继续说着:「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回看,这一生我们亏欠你太多,实在不是一个好娘亲。小意,你当年,怎么熬过来的啊。」
话里的感慨听得我心口泛酸。
是啊,当初那么难,不也熬过来了吗?
「我要走了,这辈子作孽太多,我要下去还债了,你爹他其实,不好意思道歉,不是对你没有歉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好了,煽情的话就不必说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小意,别走,让娘好好看看你。」
她用眼神描摹着我的脸,像在看一件珍宝:「我的小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这得迷倒多少小伙子啊。只可惜,娘看不到你出嫁了。」
我终究还是凑上前,为她抚平了衣领:「那么多事情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不想对他们说原谅,但那些好的坏的都成了定论,点点滴滴组成了现在的我。
我很满意现在的自己,所以,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娘冲我微微一笑:「我们小意,要好好的。」
我爹始终没说话,只是在我离开之前,给我手里塞了一块玉佩。
我认出来,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哪怕穷到这个地步,这个东西他都没卖。
庙门口,我将东西塞到了弟弟手里:「这个东西,我不要,归你了。」
从前的东西,我一件都不想要。
我现在有新的家人,我很幸福,不想要他们来为我的幸福添砖加瓦。
回程的路上,阿明为我撑着伞,一半肩膀已经覆满了白雪。
我笑他是个傻子,不会打伞。
阿明罕见的没有回话。
良久,他突然定住,转身面对我:「小意。」
「怎么了?」
「你娘刚刚说,你得迷倒一片小伙子,这事你怎么看?」
「她说的不作数,我如今的家人只有你们。」
面前的阿明咬咬牙,冒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你看我怎么样?我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啊。」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觉得这个场面莫名的有些好笑:「阿明,你就会浑说,回去了我叫阿清打你。」
「这事连饱饱都知道,别说阿清了,全家就你不知道。」
我一时呆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回应。
脑子里飘过这些年的朝夕相处。
阿明带我吃糖葫芦,阿明帮我掌灯算账,阿明上下打点为我弄到新的户籍。
一桩桩一件件,我们之间的事情多到数不清。
细碎到我分不清,究竟是亲情,还是爱情。
「阿明,我不知道,我没办法现在告诉你答案。」
我确实不知道,所以也不能随意敷衍他。
「等我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一定告诉你。」
阿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云湛意,笨死你算了!你知道你那天晚上喝醉说了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不是忙着直抒胸臆去了吗?
「你那天晚上喝醉了,亲口对我说,要一辈子和阿明在一起!」
我陡然心脏狂跳,面红耳赤,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有些不敢看阿明的眼睛。
明明,刚刚还不是这样的。
阿明将伞往雪地里一扔,双手捧着我的头,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云湛意,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风雪在身边缠绵,我瞪大了眼睛,好像听到了开花的声音。
原来,一切想不通的答案,你的灵魂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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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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