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囊主母意
我曾是京城最窝囊的主母。
夫君宠妾灭妻,儿女双全,而我至今仍是处子身。
我同意和离的那天,公爹被牵进大案,判决流放三千里,家产全部充公。
我带着重病婆母、纨绔夫君、有孕妾室、庶子庶女,回到原籍种田谋生。
我殚精竭虑,养活家人;不惧生死,为公爹翻案。
重返京城那日,夫君愧疚:「愿与阿琰圆房,给她一个孩子。」
那个男人却拥我在怀,「余公子,你一介蠢钝庸人,怎配得上?
「姜琰值得以江山为聘,母仪天下!」
1
在我嫁入余家之前,三郎的风流韵事就已经传遍京城了。
堂堂户部尚书的嫡子,俊美潇洒,引得无数名门贵女倾心。
他却偏偏钟情南城豆腐坊的民女云娘,为她抗父命,为她受家法,僵持三年,终于接她进门。
虽为妾室,但爱如至宝。
三郎为她画娥眉,教她读诗书、弄丹青,出入带在身旁,人前给足脸面。
连带云娘生下的女儿都视若掌珠,取名琳琅。
这样的人家,谁人敢嫁?
那年,婆母拉着我的手,犹豫着问我,是否愿意嫁给余三,做余家的当家主母,我笑道:
「姨母,我自然是愿意的。
「您尽可放心,我定能做个好主母。」
「我信,对琰儿,我放一百个心,就是,就是委屈了好孩子……」
「不委屈,」我摇摇头,「不委屈的……」
这世上,留给我选的路并不多。
选定了,哪怕遍地荆棘,我亦能走出一路繁花。
2
今日是庶子怀瑾的周岁宴,原本帖子只派了自家亲朋好友,结果公爹的同僚部下、门生故旧纷至沓来,好不热闹。
后院,婆母在招待各家女眷,一些闲言碎语顺着晚夏的风飘进我的耳朵。
「瞧瞧,余家那个小妾,倒是一副正室的派头!」
「可不是嘛!可怜了姜氏,虽说品貌都是顶尖儿的,可妾室都儿女双全了,她还……」
「嘘……听说啊,这余三郎跟姜氏,到现在都没圆房呢!哪能有孩子呀?」
「不过话说回来,姜家出事之后,她一个孤女,也真的没什么好出路,可惜了……」
婆母见到我,频频地招手,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抚着:
「我的儿,今天辛苦你了,事急人多,你还办得这样体面!
「我家这个媳妇,比那不中用的儿子好上十倍。
「余家有她在,我就是两眼一闭去见阎王,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众妇人纷纷赔着笑脸跟着奉承,我不禁有些惭愧心虚。
因为,今晨三郎跟我摊牌,他铁了心逼我和离,我答应了。
3
「姜琰,娶你本就是父母强逼,我心中只有云娘一个人,此事你也清楚。
「云娘给我生儿育女,我绝不能负她,和离后,我要扶她为正妻,让儿女们光明正大叫她母亲。」
我勉强微笑:
「三郎,若是父亲母亲不准……」
「若是不准,我这辈子也不再娶正妻!无论如何,我只要云娘一人。
「姜琰,我们幼时相识一场,你就像是我的亲妹妹一样,我不想耽误你。
「只愿你觅得如意郎君,恩爱相伴,不要把好端端的生命,浪费在我身上。」
我踌躇不言。
余三不爱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尊重我,给我主母的体面;如果有可能,我有一个孩子,若是不行,云娘再生下一个孩儿,便记在我名下。
如今来看,这条路却是走不通了。
公爹对婆母一心一意,没有妾室,不入青楼。余三继承了公爹的深情,只是这片深情,不是为我。
「好,」我点点头,「办完瑾儿的周岁宴,你向父母提,我会同意。」
余三郎眼睛发亮,喜上眉梢,
「姜琰,多谢你,我知你一向通情达理。我会禀明母亲,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好亲事?
我无奈苦笑。
4
回过神来,我跟婆母告退,去看看抓周事宜准备得如何。
刚走到月亮门,正碰上云娘。
云娘是个美人,虽说出身低微,但受三郎宠爱,养得性子单纯骄纵,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刚嫁入余家那年,我可是在她手上吃了不少闷亏。
洞房花烛夜,她说琳琅病了,三郎连房门都没进,穿着喜服便去了她的院子,从此再没有踏入我的卧房一步。
至于夏用冰,冬用炭,饮食瓜果,四季衣裳,件件她都要挑出毛病,喊冤叫屈,撺掇三郎找我吵闹,恶言恶语不知说了多少。
又疑神疑鬼,总觉得我要害她,但凡她和琳琅身子有些不妥,便哭天喊地说有人要毒杀她们娘儿俩。
最厉害的一次,余三掐住我的脖子要拖着我去祠堂认罪,被急急赶来的婆母拿拐杖狠狠打了几下才放手。
请大夫,查缘由,宅子翻了个底儿朝天,总算还了我清白。
三郎冤枉了我,到底有些惭愧,给我送了贵重衣料赔罪。
我被他掐得脖颈青紫,嗓音嘶哑,勉强支撑着说:
「三郎,我与你家的渊源,一者,我母亲与婆母都出自裴家旁支,自小感情深厚;
「二者,我姜家祖父对公爹有提携之义。
「三者,公爹婆母对我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
「三郎,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余家内宅的主事人,夫妻之间,除了爱恋,更应当有道义与责任,有相互的尊重与信任。
「我会照顾公爹婆母,照顾你,照顾云娘,照顾你的每一位子女,请你信我!」
从那之后,三郎对我的态度倒是温和了许多。
5
云娘向我浅浅地行了一礼,脸上满是得意,
「姐姐,您在余家后宅蹉跎这些年,辛苦了!
「三郎说您要走……」
她忍不住咧开嘴笑,手指拈着帕子,轻轻遮了遮嘴角,
「还望姐姐啊,得遇良人,如我和三郎这般,恩恩爱爱,一双两好,儿女成行!
「今后不用再过这守活寡的日子,妹妹我啊,真替姐姐高兴呢!」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下无奈,总是这副样子,尖酸小性儿,沉不住气。
我提醒她:
「就要抓周了,人多热闹,你带好了琳琅,别被人碰了挤了。
「你疼爱瑾儿,也莫要冷落了琳琅,女孩儿家心细,也渐渐大了,你更要多关心关心她。」
云娘听了,不屑地撇撇嘴,
「不过一个丫头片子,如今锦衣玉食地养着,丫鬟婆子照顾着,比我小时强了百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老娘给了她这么好的命,就够对得起她了,怎么,还要我上赶着去哄她?
「老娘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白天帮着带弟弟,晚上还要捡豆子……」
我闭眼扶额,总是这样,不说话是一幅美人图,三句话就现出本性。
余三也真是长情,就这么样的一个人,捧在手心里宠了四五年。
我不想继续纠缠,便转移话题说:
「瑾儿满了周岁,不需要乳母了。那个乳母,看着不像是谨慎老实人,你也加着些小心。」
云娘冷哼一声,「呦,我倒是觉着挺好,又细心又体贴,怎么,姐姐怕我身边有贴心人,碍着您的眼了?」
我更加无话可说。
云娘挑三拣四,前后给瑾儿换了四五个乳母。
如今这个乳母才来了三个月,惯会甜嘴滑舌,曲意奉承,竟哄得云娘当她是心腹。
云娘瞄了我一眼,
「姐姐,明日起,您就把管家簿子交给我便好。
「我早些接手,您也能松快着些儿,也好花点心思啊,盘算盘算您的终身大事!
「嘻嘻……」
我真不知道该说她眼空心大,还是浅薄无知。
内宅人、财、物,人情联络,来往交际;
外头的田庄铺子,经营打点……
哪一项是她能接得住的?
公爹出身寒微,全凭自身才干和一腔忠诚得到圣上的赏识重用。
自从娶了裴氏女,经营二十余年,余家才渐渐显出一番大家气象。
偏偏唯一的儿子三郎不思进取,浪荡随性,考过秀才之后就懒怠读书,只在南城兵马司领了个八品吏目。
他们深知,选一位合适的主母,精心教养孙辈,才有望保得余家基业传承。
而那时,三郎与云娘的情事闹得沸沸扬扬,提到议亲,家家避之不及,有多远躲多远。
上赶着巴结的,又都上不得台面。
迫不得已,婆母才对我张口。
虽说以我如今的处境,攀不上高门大户,但足以寻一户中等的清正人家,正正经经过日子。
婆母开口求我,我虽有遗憾,但也心甘情愿,毕竟公爹婆母的救命大恩,我愿倾身以报。
我们这些人的苦心筹谋,隐忍付出,竟丝毫也没放在他们小两口装满风花雪月的眼里。
我叹息一声,「此事我说了不算,一切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说完了便径直往前厅走去。
盛夏将逝,阳光炽热,但风已带上几分凉意。
不知怎的,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6
瑾儿抓周,目标很是明确,他一手抓起竹刻花鸟纹狼毫笔,一手抓起一本尔雅,乐滋滋朝着祖父爬去。
围观的亲朋好友顿时一阵欢呼,纷纷恭维,都说余家怕是要出一位大才子、状元郎!
公爹乐得见牙不见眼,抱着瑾儿不撒手,婆母在旁边逗趣:
「这哪里是余尚书,分明就是孙儿奴!」
公爹把瑾儿交给乳母,揽着婆母道:
「哪里哪里,谁不知道我们家中夫人最大,在外面我是尚书,在家中便是给夫人殷勤服侍的小厮长随!」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席面正准备着,十二道点心小食、十二道精致凉菜已经摆好,五割三汤热气腾腾,小厮婆子们正穿梭上菜。
眼见着事事妥帖,我略略放下半个心,正要请大家入席,忽然见门房一脸惊恐,三步一个跟头地往里跑。
我急忙迎上去,沉声道:
「慌什么!今日这样的场合,怎么这么冒失!」
门房抖着声音回道:
「了……了不得了!都察院的大人带着西城兵马司的人,把前后门都……都围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阵兵器撞击的金属之声,夹杂着下人们惊慌的喊声和瓷器破碎的清脆响声。
随即,一队捕役全副武装闯入前院,中间走出的正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何大人,同西城兵马司指挥李大人一起。
何大人脸上笑眯眯的,说扰了余家喜事,很是抱歉,但上命难违,还请来访的宾客速速离开。
客人们交头接耳,神情惊疑不定,有些人刚才还殷勤奉承,现在却恨不得立刻躲了八丈远,撇清关系,甚至还悄悄询问,送来的贺礼能否拿回去。
三郎怒气上头,刚要发作,被我死死按住。
我看向婆母,她神情镇定,说道:
「有劳诸位亲友赏脸,小孙儿尚在稚龄,不堪受诸位长辈厚赏。
「各位的心意我们领了,贺礼还请各自带回。
「今日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云娘「呜」的一声哭出来,三郎忙将她揽在怀里安抚。
顷刻间宾客散尽,只留下余府众人。
何大人宣读圣上口谕,称公爹被控贪墨赈灾银两,数额巨大,证据确凿,着削去官职,押入都察院监狱,听候审理。
余府一应财产、奴仆查封上缴。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捕役上前,剥去公爹的外衣,摘去头上冠帽,用锁链锁了。
公爹踉跄几步,问道:「何大人,可否允本官……本人与家人交代一二?」
何大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余世兄,儿孙呢,自有儿孙路,余世兄您啊,还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的性命前程。」
说罢转身拂袖便走。
三郎大吼一声冲上前去,
「何甫林!你他娘的这是公报私仇!贼小人!我要去告你!」
何大人冷笑道:
「余公子,请慎言!这可是圣上金口玉言下的口谕,本官跪在御书房,一字一句听的真真切切,你莫不是在质疑圣上?」
几名捕役拦住激动跳脚的三郎,公爹回头喊:
「三郎!余从善!你快住口!回去,好好照顾母亲和妻儿!」
三郎犹在拼命挣扎,「父亲!父亲!爹爹!……」
婆母努力喊道:「三郎,你给我回来!」
公爹只来得及深深望了婆母一眼,便被粗暴推搡着踉踉跄跄地离开。
公爹刚被推出门,云娘便大哭起来:
「老天爷,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婆母原就身子不好,时常头痛眩晕,今日一直在勉力坚持,此刻突然晕倒。
「母亲!」三郎奔回来把母亲抱在怀中。
李大人带着捕役查抄财产,我急忙上前,殷殷恳求,
「李大人,事出突然,还请通融一二,容我们替母亲求医问药,待母亲清醒过来,便尽快离开。」
说着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过去。
西城兵马司管理西城治安、捕盗、火禁等各项事务,这些年我一直精心维护与李大人的关系,加上三郎在南城兵马司任职,算是同行,因此我们私交尚好。
李大人微微点头,我立刻命人速速去请大夫。
捕役们拿出一沓封条,开始逐个房间查封;
有的负责集合下人,待核对了身契便要一并关押。
房中几个丫鬟正惶惶不安,锦心和银屏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大丫鬟,我的左膀右臂,她们尚且镇定,含泪望着我。
我想私下放她们出去,可是奴仆身契都是在官府备过案的,如今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打点。
我叹息一声,如今我不知余家前路,不知我的前路,更不知她们的前路!
大夫替婆母针灸,说道:
「夫人这是中风之症,幸而病情较轻,认真调养,或可慢慢恢复。」
婆母醒来,半边身子软弱无力,神志尚算清楚。
我勉力微笑道:
「母亲,莫怕,天无绝人之路。」
捕役拿着名册和身契点数奴仆,最后,除去瑾儿的乳母是外请的,其他下人全被关在厢房,等着公爹案子结了,再作处置。
不过半日,余宅竟已一片萧条。
婆母病重不能起身,李大人格外宽宥,容许我们带一辆马车。
三郎将婆母安置在车上,我拉着琳琅,乳母抱着瑾儿,云娘哭哭啼啼,挤在车里。
三郎驾着马车,径直往城外庄子而去。
7
庄头老刘和他浑家刘婆子是本地人,虽然精明能干,但心思过分活络,以往我也是边敲打边用着。
我背地里提醒三郎和云娘:
「如今家中突然遭难,人心难测,我们都要谨慎少言,哪怕装,也要装得镇定,千万别被人寻了弱处。」
三郎一脸凝重,云娘哭得眼睛通红,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先把婆母安置在床上,我端了白粥慢慢喂她。
婆母吃了半碗粥,便说饱了,让我们用饭去。
我见她说话虽有些含混,但还算清楚,人也冷静,总算微微放了心。
胡乱用过晚饭,刘婆子上来询问,
「少夫人,不知主子们要住几日,可要带着孙少爷和孙小姐去山上摘果子耍?」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余府的事,瞒是瞒不住的。
我招呼他二人坐下,慢慢喝了口茶,道:
「刘庄头,你们为我余家做事,也有五六年了,一向勤恳老实,所以,我也不瞒你。
「老爷在朝中为官,受圣上的重用,难免有一二小人嫉妒挑唆,背后陷害。
「眼下老爷遇上些事,我们在此暂住几日,等事情结了,雨过天晴,论功行赏,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若你们两个能够忠心做事,等过了这阵子,南边那个庄子,也可一并归你们管理。
「不过,要是你们在外面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你们知道的,我眼里可不揉沙子!」
刘庄头跟刘婆子唯唯诺诺,频频点头,又拍胸脯表忠心。
我心里盘算,能压几日就压几日,只要庄子没有被查抄,就还能唬得住他们。
8
乳母带了琳琅瑾儿睡觉,我和三郎云娘围坐在婆母床前。
婆母问我们带了多少银钱出来,云娘哭哭啼啼道:
「能带什么?
「那些个捕役,凶神恶煞的,包裹里一件件衣裳都打开来看,我的首饰匣子都被他们收了去!
「老天爷,这日子可怎么过……」
我打断她的哭诉,
「先不说这个了,这次李大人没有命人搜身,女眷的身上的头面首饰也没有查抄,已经算是格外照顾了。
「既然他敢这样偏帮我们家,说明父亲的案子没到穷途末路。
「咱们自己别先乱了阵脚,先清点一下细软,明日起,三郎便去城里打探消息,疏通狱卒。
「父亲年纪大了,莫让他在狱中受苦。」
说罢,我把身上头上的首饰摘下来,放在一张帕子上,又从怀里拿出一沓银票,说道:
「这银票约莫有七八百两,首饰也有十几件,明日三郎先带上一半。」
三郎深深看我一眼,取了银票,
「首饰你收着吧!我身上还有二三百两银票,几件玉佩扳指,先用着。」
云娘忙跟着说:
「如今我也只有身上这几件了,若是后面三郎要,再问我取便是了。」
婆母缓缓道:
「老爷既然人在仕途,便有起起落落。
「事已至此,哭也无用,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
「三郎,如今你是家中主心骨,一切都靠你了。
「人之本性,趋利避害,捧高踩低,明日你若是在外受了冷眼辱骂,切切不可急躁冲动,要把忍字放在心头!」
三郎点头应了。
晚上,我在婆母处守夜,听见婆母隐忍的抽泣,我轻声宽慰,婆母哽咽道:
「我这个破烂身体,不中用,如今拖累了你们!
「尤其是你,我为了一片私心把你留在余家,可是三郎榆木脑袋一根筋,看不到你的好!
「耽误了你这些年,如今又连累了你,叫我怎么对得起你母亲!
「三郎闹着要与你和离的事,我是知道的,不如就签了文书,好歹也给你留一条生路!」
我连忙说:「母亲,快不要这么想,大夫说您只要好好休养,百日就能恢复行走。
「我们就是一家人,我就算不是三郎的妻子,也是您的女儿,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我和三郎都是不经事的,云娘更是指望不上。
「家里的大主意,还得您来拿。」
婆母很快平复下来,道:
「老爷这事,说大,也大,都察院出面,青天白日上门锁人抄家,毫不避讳,如此大张旗鼓,想必不能善了。
「说小,也小,老爷这个位置,除了叛国、谋逆,其他事,都是小事。
「如今我们都能安然无恙,没有被关押,说明老爷的事未必没有转机。
「但是……」
我低声问:
「母亲是担心,牵涉了皇子争权?」
婆母沉默片刻,又道:
「青州水患的赈灾款贪墨一案,责任大头在青州府,怕是户部也有内贼做了手脚。
「我料想,老爷是被牵连,甚至有意陷害的。
「但这样的阵势,至少也要担个失察的责任。好的话,也要罢官,弄得不好,怕是要流放……」
这一夜,无人睡得安稳。
9
一连数日,三郎在外面奔波打点,银钱像流水般地淌出去,竟然一无所获。
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友人,如今避他如避瘟神。
以往亲近的世叔世伯,对着他也只是敷衍搪塞,甚至避而不见。
都察院的监狱比别处不同,纵然给了银子,狱卒也只答应帮忙把衣服吃食递进去,见面竟是万万不能。
这一日,三郎迟迟未归,等到天色全暗了,才见有人赶了辆拉货的牛车,把鼻青脸肿的他送回来。
云娘一看,便拍着大腿哭天抹泪,「三郎!你这是这是怎么了啊三郎,你醒醒,别吓我啊三郎……」
我也是一惊,听老车夫说,刚才去了医馆,说伤的虽重,还好都是皮肉之苦,没有断了筋骨,仔细将养几日就好。
因天色已晚,城门关了,我便赏了老车夫几十个铜钱,让他在庄子上将就一晚,又问他今日的前因后果。
原来三郎去都察院设法见公爹,遇到何甫林的手下,以往他们就不对付,但如今也只能低声下气去求人。
那手下得了势,巴不得狠狠磋磨三郎一番。
先拿了玉镯子对着光看,讥笑说这么不值钱的东西,还不值半瓶烧酒,故意手滑,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又说靴子脏了,逼三郎给他擦。
三郎跪下擦鞋,他便哈哈大笑,叫人都来看,风流倜傥、心高气傲的余三少爷,如今也乖乖地给他擦鞋。
三郎都忍下了,又求他通融一二,见公爹一面。
那人一口唾沫喷在三郎脸上,恶狠狠道:
「放心,等收尸的时候,自然能见得到!」
三郎挥拳便打,可在人家的地盘,怎能落得着好处?
被一帮人拳打脚踢,连带奚落嘲讽。
最后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大人经过,呵斥一番,命老车夫带三郎去医馆,又送他回来。
我谢过老车夫,回去时,听见三郎打碎了药碗,云娘又在哭。
我嘱咐云娘再端一碗药回来,坐在床边安抚三郎。
他忽然看着我,说道:
「那个镯子,是你去年生辰,母亲要我送你的。
「你我夫妻三年,我给你的,也只不过几匹料子,一个玉镯。
「我自问对云娘尽心尽力,但,实实在在对不住你……」
我心头一酸,忙抬头逼回泪水,缓了几息,笑道:
「不过一个镯子罢了,都是身外之物。
「今日母亲扶着我,在屋里走了十几步呢,眼见着精神好了许多。
「三郎,你受了苦,受了委屈,我和母亲、云娘心里都疼。
「今晚喝了药好好歇歇,明日再做打算。
「天大的事,咱们一起扛!」
三郎眼圈红了,「阿琰,不然,我们签下和离书吧!
「你给的银票都用完了,首饰也去了大半,现在走了,不被我们连累,下半辈子还能平安过活……」
那颓丧的模样,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悄声问:
「莫非你以为我怕了?
「三郎,余家如今,比我姜家当初又如何?
「若你以为我怕了,要弃了你们独自求生,未免太小看我姜琰!」
「阿琰,我……我这些年对不住你,现下父亲的事前途不明,万不值得你如此。」
「三郎,我曾说过,夫妻之间,有道义,亦有责任;更为重要的是,父亲母亲对我的大恩,我铭记于心。
「父亲的事,必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那时,余家一切落稳,我报了恩情,自会寻我的自由去处。」
10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城中杏雨楼。
杏雨楼是一间茶楼,也是裴家的消息中心。
当今圣上英明果断,一面鼓励耕读,提携寒门,一面收拢军权,打压世家。
裴家为世家大族,格外小心谨慎,遇事保持中立,独善其身,生怕遭了忌讳。
因此,杏雨楼便成了裴家暗地里的联络站。
掌柜对我十分客气,但对公爹的事,他只说,入秋了,人虽然康健,天气却仍然炎热难耐,速速备些防蚊虫的药材为好。
我谢过掌柜,他叹口气,直白地说:
「余三郎错把珍珠当鱼目,少夫人在余家的处境,京中人无不知晓。
「如今,这条船遇上狂风大浪,岌岌可危,您也不妨为自己做几分打算。
「及早抽身,保全自己,于情于理都不为过!
「令慈裴家九娘,当初虽只是出自旁族小支,但人品才华出众,在闺中时就贤名远播。
「只可惜随姜家一同遇害,家主同夫人都扼腕叹息许久!
「少夫人若是回裴家求个庇护,家主念在前情,想必会照拂一二!」
我浅施一礼,
「多谢家主和夫人厚爱,不胜感激!
「公爹和婆母当年冒着风险护我平安,恩重如山!
「在此艰难困顿时刻,我若是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再者,公爹的案子,背后错综复杂,我不能在此时牵连裴家。」
返回庄子刚进门,便听见云娘摔盆子打碗,连哭带喊,
「没上没下的王八羔子!欺负到主子头上来了!
「这些烂菜叶子,猪都不食!也端上桌来糊弄主子了!」
瑾儿吓得哭,她也跟着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哭,
「呜呜呜……老天爷啊,我怎么就这么命苦……
「还有你,一个做奶妈子的,孩子哭了你怎么不知道哄哄他?成天偷懒糊弄人!
「你是不是见我们家被抄了,就瞧不起我们了!我告诉你,到底也是我花钱雇的你,我还是你主子,你把你的懒皮紧一紧,别找打!」
我气得把云娘拽回屋里,
「你是不要脸还是不要命了!抄家的事也是能喊得吗?
「是不是招来了歹人,抢了我们的银钱,再把两个娃儿偷走卖掉,你才知道收敛?」
云娘呜呜咽咽,伏在桌子上小声哭。
刘庄头躲出去不见人影,我拿了五两银子,另外找了佃农置办饭菜。
婆母正捶着床掉眼泪,见我回来,不住摇头,
「疾风知劲草,平日里也像个人样子,一遇到事,就打回原形了!半点忙帮不上,还成日里闹,扎人心窝子!」
我边给婆母擦眼泪,边低声说了杏雨楼的消息,婆母长叹一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便收拾去吧,估摸着,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我与婆母商议:
「母亲,如今京城形势严峻,听闻太子殿下又病了,已经闭府养病月余;
「大皇子被圣上重用,得了好几件差事,如今风头正盛。
「这庄子怕是很快要被收走,我们一家人在京城无处谋生。
「我想着,不如返回祖籍郢城,这些年,我也投了不少银钱回去,至少那里有我们一家老小的安身之处。」
婆母微微点头。
我又去看了三郎,他扶着墙站在屋里,面色惨淡,见了我,竟流下眼泪,
「阿琰,我们余家,竟然沦落至此!
「云娘,云娘她,一向娇憨柔弱,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我柔声安慰,
「云娘自小生活平顺,没有经过波折,突然遇到这样的大事,一时间乱了方寸。
「三郎你是她的主心骨,要好言劝慰才是。」
饭菜重新上来,果然丰盛许多。
我察觉琳琅有些异样,待用过了饭,悄悄把她拉到屋里,问她的珠花怎么不见了,衣衫也有些脏污。
琳琅含着眼泪,小嘴一瘪一瘪的,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
「是,是大牛,说我祖父被抓去砍头,说我们一家子都要被捕役抓去坐牢……
「他要抢我的珠花,我不给,他,他便推我摔倒,说,如果不给他,他便让他爹娘赶我们出去,让我们睡在猪圈,呜呜……
「母亲,他说的是真的吗?祖父在哪里啊?」
我听得心头火冒三丈,硬生生压下去,将琳琅抱在怀中,
「琳琅莫怕,都是那些人胡说,母亲会为你做主。
「好孩子,前日跟先生学过,人困乃正,命顺乃奇,咱们长大成人一路上,会遇到好事,也会遇到坏事、坏人。
「琳琅和母亲,咱们一起,做勇敢的人,好不好?」
琳琅收起眼泪,重重地点头。
晚上,我叫来刘庄头刘婆子二人,与他们对质。
他们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
「少夫人,余家都被抄家了!我们看着这些年的缘分,收留你们,已经够意思了!
「收点食宿的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我冷笑道:「你们有句粗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道是,烂船还有三千钉!
「别这么眼皮子浅,以为随便就能骑在主家头上。
「再怎样,余家也有门生故旧亲朋好友,你们信不信,随便一个人一句话,都能叫你们下半辈子没有好日子过!」
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骂骂咧咧把珠花扔在地上,扭头就走。
晚上云娘吵着头晕胸闷,饭也没吃几口。
我回去问她,她抽抽搭搭地说,月事已有两个月没来,不承想遇到这样大事,就没提。
子孙繁盛,本是好事,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大家也是喜忧参半,只说让她好好保重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