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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他们都说皇后疯了】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2020-06-22心灵

【山河相望】 (已完结)

「明月赠我一壶酒,可愿共饮醉清风。」

1.

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她将一柄匕首刺进徐美人胸口的时候,鲜血几乎溅到了我眼里,而皇后只是疯狂的笑起来。

她转过头,几丝血迹顺着她如玉的面颊滑下来,反而给她那张艳冠天下的脸添了几分妩媚,一双狐狸眼巴巴地望着我,藏不住里头媚眼如丝的蛊惑:「阿绮,你看我美吗?」

可我只惊了一瞬又立马回神,跪在地上,头埋进手臂里,

「回娘娘,极美的。」

皇后娘娘生得一副绝色容颜,坊间传闻,那张脸和当年的昭懿大长公主肖了九分,还有一分只因神韵不同。

昭懿大长公主是清冷绝尘的美,而皇后娘娘是明艳惑人的美。

皇后还在笑时,皇上已经闻讯赶来,他看着躺在血泊里的徐美人,大抵先是一愣,而后用听起来格外痛心疾首般的声音质问皇后娘娘,「洛清,你心肠竟已这般歹毒,她何错之有,你就要动手杀了她?」

「何错之有?」皇后娘娘听得这句忽然安静下来,半晌,声音在偌大的未央宫中响起,「皇上,臣妾早就同你说过,你宠她们臣妾可以不在乎。」

皇后娘娘声音原是很软,娇滴滴的,可下一秒又变得有些凌厉,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属于我的位置许诺给她。」

「不可以的,皇上你知道吗?」而这一句又说的格外轻柔,似乎还有些委屈。

大抵是皇后娘娘突如其来示弱一般的委屈让皇上无所适从,他许久都没再说话。

整个未央宫陷在一片死寂之中。

皇上在等皇后再度开口,而皇后却在仗着皇上并不敢拿她怎么样愣是再不发一言。

「皇后,你别让朕有将你碎尸万段的一天。」皇上终究沉不住气,他到底还是太年轻。

他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都带着蚀骨的寒凉,可皇后娘娘并不在乎,我悄悄抬了下头。刚好看见皇后娘娘将匕首上的血擦在皇帝的龙袍上,这样的亵渎,皇上却生生忍住没再动怒。

皇后娘娘许是觉得无趣,猛地退离他几步,仿佛被恶心到了一样,开口却是别样的柔情:「那臣妾,就等着那一天了。」

皇后娘娘是洛家嫡女,父亲乃当朝宰相洛卫抒,母亲傅茵是昭懿大长公主的嫡亲女儿,太祖亲封的凤鸢郡主。

所以,皇上不敢拿皇后娘娘怎么样,这事,全天下人都知道。

「都起来吧,再跪着,这里是要本宫亲自来清扫么?」

皇上前脚出了未央宫,皇后娘娘后脚就将我们都喊了起来。

其他宫女皆兢兢战战的,我却立马过去扶住皇后往内殿走,「娘娘可是困了?」

「嗯,昨夜雨下得深,扰的我一宿没睡,不想刚好有个不长眼的撞上来呢。」说罢,她冷眼扫了下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的徐美人,又横了眼慢慢吞吞的宫女,「你们若再慢些,这般舍不得,大可下去与她做个伴。」

嘴里说得是要人性命的话,可那横看一眼却带着万般娇嗔。

我想,若皇后娘娘当年所嫁之人是林家公子,她又怎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2.

洛清是洛丞相的嫡女,昭懿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几乎是被捧在众人手心里长大的,她什么都不缺,所以她拼命的想要得到林遇辞。

那个满上京再无人能在容貌上胜他一筹的男子。

洛清想,他是真的好看,虽比不上外祖母,却比外祖父要好看许多,彼时她八岁,趴大长公主的膝头,问她:

「外祖母,您当初是怎么看上外祖父的,他生得没有您好看?」

这话问的傅沈之几乎吹鼻子瞪眼,原想训傅茵几句叫她管教好女儿,但一转头见自家女儿弯着眉眼笑起来又没了半分脾气。

倒是昭懿笑了笑,抚着洛清的头发,「我们家阿清还小,但要明白,以貌取人终究是不对的。」

洛清想反驳一句:可林家哥哥模样生的好,念书骑射样样都好。

但瞧见昭懿眼底的不赞同,她还是软着声音摸了摸鼻子,「阿清知道了。」

彼时洛清八岁,初见十一岁的林家少年郎,就悄悄弄丢了心。

她觉得自己很是没有出息,夫子教的东西总学不好,可林遇辞的画像倒是将神韵画了个八分,她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没出息的。

但那天下学,他冲她点头一笑,洛清便又丢了心神。

回了家,也只钻进祖母怀里,傻笑许久。

待她忍不住想念他笑起来霁月清风般的眉眼,想念他挽弓时神采恣意的模样,想着想着,便又笑出了声。

洛老夫人听到笑声一把将孙女从怀里拉出来,细看了半晌,对着这张已经越来越像昭懿的脸怎样都装不出要恼她的样子,

「你在笑些什么,阿清。」

很久以后,洛清想起这句话时,都觉得心头惆怅,那时自己喜欢的少年郎只是望了自己一眼,就能满足半天。

可后来,她见不到自己的少年郎了。

3.

徐美人的死讯在皇上的授意下,一晚上便传遍了整个后宫。

安贵妃最先知道的这个消息,彼时她正坐在咸阳宫里喝着蜜茶,听到宫女的话,惊得打碎了茶碗。

她知晓皇后是个冷冰冰的性子,素日里对于那些不懂规矩的也有几分御下的手段,可亲手杀了人,却是头一回。

「那徐美人可是说了什么犯上不敬的话?」

宫女伏在地上,细想了想自己打听来的,小声道:「徐美人说,皇后娘娘空有一副皮囊,拢不住皇上的心,她迟早要将后位夺过来。」

这些话是大不敬的,那姓徐的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才连续承宠了三天,就敢这样嚣张了,也合该丧了命。

「只是,皇后娘娘不是这般轻易就被激怒的人才是。」安贵妃还是觉得这和她认识的皇后有所出入,细眉微蹙,两指一绕,不停地搅动着手里的帕子,眼神也微微落在一旁的掌事姑姑身上。

掌事姑姑名唤素媣,在宫中待了许多年头。

她回看了眼安贵妃,神色木然的让宫女全部退了出去,又走到安贵妃身前为她重新倒了一杯蜜茶,

「徐美人是已故林将军的表妹,只是两家关系不好。」

林将军?

安幼涟接过茶碗,将徐美人和林将军略一联系,手上蓦地一顿:「可是前几年解甲还乡的林帅的独子,那个已故的少年将军。」

「正是。」素媣垂着眉眼站在安幼涟身侧。

「可这和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

安幼涟出自金陵大户,并不是在这皇城中人,许多事她都不大清楚,更何况是有关皇后的辛秘,她明哲保身不可能去刻意打探这些。

从前听宫女们提过几句,但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掺了许多臆想,失真的叫安幼涟听不下去。

可素媣是这宫城里的旧人,也曾是先帝宠妃跟前的红人,皇后娘娘可以说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皇后娘娘是陛下登基后才嫁给陛下的,入宫前,曾有一纸婚约,对方正是已故的林少将。」

「新帝登基之初,内忧外患,为保帝位,陛下与佘太后演了一出好戏,生生将皇后娘娘引入了局,且坏了皇后娘娘清誉。」

「洛相与凤鸢郡主所出的嫡女,当今摄政王的嫡亲外甥女,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且前朝之上,洛相与摄政王分庭相争多年,只一个皇后娘娘便控制了局面,陛下怎会舍得不用这颗棋子。」

是了。

安幼涟忍不住点了点头,莫说帝王心术,便是自己这般愚笨之人,也是知晓要用皇后娘娘来制住局势的。

「那,林少将?可是因为与陛下夺妻之恨才没了的?」她觉得自己猜到了些什么,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果真,素媣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烛火上,平静而苍凉:「若真是因为夺妻之恨起了异心便罢了,偏偏林家一生戎马,皆以江山社稷为先,可就这般,还是没能耐住帝王的猜忌,长雍一战虽胜,可林少将没了,林帅很是心灰意冷,自请解甲。」

安幼涟觉得自己虽愚笨,但这话她听明白了。

林少将的死,是陛下做的。

而皇后娘娘知道这事。

她忍不住想起年前入宫时,后宫的梅花开得正欢,皇后娘娘一个人在雪中立了许久,手里拿着一只埙,却什么也没做。

她原是想上前去请安的,却被陛下一把拽住,用力的几乎要捏断自己的手。

「姑姑,林少将生前可是喜爱梅花?」

「是。」

素媣仿佛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安幼涟想,大概是唏嘘那样被迫分开的两个人。

皇后娘娘这样的人,该是一生都活在宠爱里的,在家时有洛相,出嫁了有林少将。可终是被毁了。

也难怪,她看向陛下时的眼神里全是冷漠到极致的厌恶。

4.

皇后杀了徐美人的事,一夜之间在后宫广传,上至慈宁宫,下到掖幽庭,好像生怕有人不知道一般。

可朝堂之上,却没有半点动静,莫说参本了,连提都没人提一句皇后娘娘。

佘太后知道这件事是洛相和摄政王合力用了手段,气得砸了好几个素日里最喜欢的前朝陶器,半晌,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一黑。险些栽了下去,还是随侍姑姑萩华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直到喝了半碗参汤下去,佘太后才觉得自己有了些许力气,忍不住嘴里就发出一声冷笑:

「萩华,平日里倒是哀家小看这洛清了。」

萩华一愣,手上接过佘太后递来的碗,随即出声:「太后指的是?徐氏?」

「哀家让徐氏进宫,无非是希望皇帝身后有武将撑腰,可这关系还没来得及笼络,洛清就把徐氏给杀了。」

佘太后说着,眼底透出些阴冷来。

「许是……这徐氏着实咄咄逼人了些?」萩华早就听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佘太后一听,由不得又是一声冷笑,颇有些「朽木不可雕」的轻蔑,

「她那是蠢,现如今的洛家和傅家,随便一个动动手便能将他们徐氏打压到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哀家不过是给了她一点甜头,她就巴巴的跑去洛清跟前,构想自己日后能够母仪天下?不中用的蠢货。」

「皇后娘娘平日里,再多也就是御下严厉了些,从前也不是没有妃嫔去她跟前说些僭越的话,可至多也就是小惩大诫……」萩华也是十分不喜这嚣张跋扈的徐美人,可现在人已经死了,她也不想说些不中听的话,但皇后并非那种心肠恶毒之人才是。

「所以哀家才说,是小瞧了洛清。」

佘太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原本阴冷的眼神忽然间恍惚起来,就连方才轻蔑的笑都被几分苦涩替代了去,

「她到底是傅家的孩子。」

他们傅家人,又哪里会真的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呢。

话音才落,就见皇帝一脸郁气的进来,见着了佘太后,他才缓了缓神色:「儿臣请母后安。」

「不必了。」佘太后知道他来的目的,也不多绕弯子,「听说皇后那边交了管理六宫之权?」

「嗯,已经把一应事务交给了安贵妃,另外安排了贤妃和淑妃协理。」皇帝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他等了一个早朝,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就连徐氏的父亲徐江伦也告病未来。

他昨日原想着,等把事透到朝堂再来治洛清的醉,可谁知朝堂上无人问津此事。他气到在心底叹了数声极好,想着终究不能轻易放过洛清。

谁知才回了后宫,就被告知洛清声称身体抱恙不宜管理六宫,且自己主动禁足月余。

叫他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可撒。

佘太后却忽然觉得有些挫败无力。

两年了,洛清一直不说,不抱怨,虽态度冷冷的,但到底很是有个皇后的样子,所以他们都以为她早已心甘情愿做这个皇后,所以他们纵容什么徐氏郭氏去她面前说些大不敬的话,以挑战她的皇后威严。

可是他们想岔了。

今日洛清此举,无非是告诉他们,这个位置他们当年强行塞在她手里,她既然接下了,那要还是不要,都只能由她自己说了算。

5.

未央宫内殿。

我将烛火一一剪灭,只留了两支留下些许明亮。

刚要收剪刀的时候,皇后娘娘从床上坐起来,发丝如瀑般落在她身后,衬得她整个人都格外纤瘦。

「阿琦,你见过塞外的明月吗?」

她这样问,声音很是平淡,可眼角一动就带起点点流光。

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我从未去过什么塞外。

一直到遇上那个人前,都过着与他人争食抢粥衣不蔽体的日子,那时候我蓬头垢面,只想着能不能偷到点吃食,晚上能不能睡个好觉。

「我曾见过的,那时候他尚是意气风发的百夫长,塞外寒苦,他却总要画些什么连同书信一起送回来。」皇后娘娘赤着脚慢慢走到窗前,然后伸出食指遥遥指向空中高悬的满月,「他画里曾有过一轮清月,比上京的要圆,也更亮,有些萧瑟却又……」

我恭敬的跟在皇后娘娘身后,见她许久未语,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却见一滴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落在了地上。

我明白她没有说完的话,那些他们曾互诉相思的纸短情长,如今也只是放在箱底,不敢轻易去碰了。

「娘娘,奴婢幼时曾听祖母同奴婢说过,不能用手指月亮的,会割耳朵。」

我走过去,将她一直僵在半空的手拉下来。

她回头看着我,眼底波光潋滟,如同满天星河向我涌来,我想,皇后娘娘果真是整个上京最美的女子,即使未施粉黛也无人能及。

正出神,就听见皇后娘娘「噗嗤」一声笑起来,她说,

「阿琦,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这话将我一下子说愣了,半晌,结结巴巴的竟说不出一句成样的话。

许是我这幅急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取悦了她,她笑得越发开心起来,末了,还伸手捏了下我的脸。

指腹的暖意一下子让我记起了初遇珈漾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温暖,也是这样明艳的笑。

「阿琦,早点下去歇息吧,明日,许还有一场恶战要陪本宫去打。」

皇后娘娘终于停了笑声,眼睛却弯着,眉梢布满了温柔。

我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走出内殿的时候,一阵秋风卷起,将我吹了一身凉意。

我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半空中的月亮,心底陡升几分酸楚:珈漾,远在金陵,身体可好些了?

「阿琦姐姐,快回去歇息吧,娘娘这有我呢。」

说话的是初进未央宫没几日的小宫女,模样生得不错,就是,有些活泼得过了头。

我原想说些什么,可想起风雨欲来之事,终究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冷淡的瞧了她一眼,嘴上叮嘱:「守夜要认真些,娘娘觉浅,没听得吩咐,莫进去打扰娘娘。」

「知道了,多谢阿琦姐姐。」

听到这话,我「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6.

我又做梦了。

梦里是令人窒息的黑夜,我摸索着往前走,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时,却看见一个极眼熟的小女孩从我面前跑过去,身后追了一群人,拿着刀,似乎那小女孩与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还没等我说话,画面一转,小女孩已然长大了许多,头发杂乱,穿着破旧的衣服躲在旧庙里啃一个已经发了馊的馒头,却忽然看见一只如玉的手伸到她眼前,手里还拿着一个糯米团子。

小女孩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少年郎,一下子竟看痴了。

少年郎生着一双桃花眼,眼角还有颗小小的泪痣,显得格外明艳妖冶。

他把糯米团子塞进女孩手里,然后替她理了理头发,再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渍,含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琦。」

「林琦……」名字在他嘴里绕了一圈,竟生出几许缱绻来,「我叫珈漾。」

珈漾……

「阿琦怎么了?」忽然耳边响起一道悦耳的女声,夹着些许怒意,「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儿个就高烧不退了?」

「皇后娘娘息怒,阿琦姑娘只是染了风寒,待微臣开副药方,煎了药喝下去便无大碍了。」这个声音似乎是杜太医的,也只有他能在娘娘面前这般不急不躁的讲话了。

室内安静了下来,我原是醒着的,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杜太医就将药方递给了皇后娘娘,她许是刚要开口,便听见一道声音响起,是昨日那个为娘娘守夜的小宫女:「娘娘,不如让奴婢来给阿琦姐姐煎药吧。」

「不必了。」

皇后娘娘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像是仔细看了那小宫女一眼,然后才对杜太医说,「叫你徒弟煎药,你去守着,这药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今日这里所有人,都给本宫拎好脑袋。」

「是。」

众人唯唯诺诺齐声一应,我却觉得有些莫大的悲凉。

我是知晓了许多事后才来到这皇城中的,且并非我自己要来。

他们拿着珈漾的命做筹码,我不得不答应。

我只是布在深宫里,一颗不知何时才会启用的棋子,皇后娘娘待我亲厚,可我终究是一颗棋子。

而今,娘娘大概是知道了。

7.

药是皇后娘娘叫阿染给我喂的,很苦,我睁不开眼说不了话,只能皱了皱眉以示抗议。

却不知怎么惹得娘娘一笑。

她这一笑,整个房间瞬间变得气氛轻松了许多,好一会儿,阿染将药喂得一滴不剩,皇后娘娘才略带笑意的说:「快些给她喂颗松子糖吃。」

我原该觉得娘娘极好的,可松子糖是金陵所出,上京并不见得有。

瞬间只觉得心沉到了底。

不待我多想,有小太监来报:太后娘娘来了。

是了,太后娘娘总该是要来的。

昨日她与皇上在慈宁宫坐了一下午,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但总归是对娘娘不利。

有时候我觉得太后娘娘挺可怜的,她并不喜欢先帝,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当年上京内恣意耀眼的男子,可那人眼里始终只有这大宁的江山。

后来太后自己喝药伤了身子,就只能将一个才人的孩子养在身边,也就是现在的皇上。

而皇上却又是个庸人。

除了在皇城里耳濡目染了些制衡之术外,便再无长处,在皇位上坐了两年,于国毫无建树,只一昧算计着在后宫怎么给皇后娘娘使绊子,在朝堂如何给洛相和摄政王找麻烦,惹得后宫难宁,国心涣散。

若是真捅了娄子时,自己也不想着如何补救,只第一时间求到太后跟前讨个法子。

就这样一个平庸无用之人,如皇后娘娘这般骄傲,又怎会将他放进眼里?我不免觉得好笑。

佘太后几乎是在小太监话音刚落时进来的,嘴角含着几分和蔼的笑,可看向洛清的眼神却是冷的渗人。

待听得众人齐唱一句「太后娘娘万安」后,她的声音才颇为不悦的响起来:「怎么,如今皇后竟是委屈自己住到这偏殿来了么?」

洛清迟迟不回话,佘太后气得咬了咬牙,可很快又端好了身为太后的威严,

「哀家听说皇后病了,特意来看看,既然已经无碍,那后宫之事该操心的还是得操心,安贵妃毕竟年幼,哪里能做到事无巨细。皇后,你说呢?」

洛清原在拨弄自己的指甲,见太后一直在自己这找存在感,忍不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眼底隐隐透出些不耐:「母后说笑了,若是安贵妃方才上手就能做到事无巨细,岂不是要让您寝食难安了。」

众人跪在地上,听着后宫最尊贵的两个女人言语间针锋相对,只觉得额上涔出汗来。

可佘太后明知在皇后娘娘这里讨不着好,还是要来,自然是带了心思的。

果不然,她扬了扬朱唇,凤眼微敛,喝了口小宫女送上来的茶,又开口道:「昨日夜里,皇帝召了两位更衣一同侍寝,皇后身体既然没什么大碍,就好好给个位分安置一下,也劝劝皇帝……」

「终究~是身子要紧。」这句话从佘太后嘴里吐出来,显然是为了膈应洛清。

阿染察觉皇后娘娘神色变了一下,不免有些忧心,可对方是佘太后,她也不敢说些什么大不敬的话去顶撞。

倒是洛清,微微适应了一下,便扬起一抹极艳的笑,如今明明是十月的天,却生生叫她这一笑生出了许多暖意来,

「这事,儿臣恐是不能劝的,毕竟古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上登基两年有余却无子嗣,自是心急如焚,儿臣若劝,岂不是负了皇上孝顺母后的心意。」

「皇后,你放肆!」佘太后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她倏地站起来,可对着洛清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却怎么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最后只能瞪了洛清一眼,又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佘太后一走,洛清才嗤笑一声,不耐的摆了摆手,

「都退下吧。」

很快,屋内乌泱泱一片的人也都退了出去。

阿染抬眸看了眼皇后娘娘,终究有些担心,「娘娘……」

「无事,李烨做的膈应事还少么,就这样想让本宫吃只苍蝇?那本宫就亲自给她喂下去。」洛清不屑的扫了眼门口的方向,半晌才起身,认真叮嘱,「好生照顾阿琦,莫让她再受了风寒。」

「奴婢明白。」

阿染是皇后从洛家带出来的丫鬟,许多事她只管去做,从不过问。

洛家家规森严,所以洛清极信任阿染,待听到她的话,满意的点了点头,出门领了那个守夜小宫女朝咸阳宫去了。

8.

「你叫什么?」

皇后坐在御辇上,抬头望了望四方的天,忍不住心底生出几分烦躁,待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方才那个小宫女身上,才冷淡的开口。

不像是真的要知道她叫什么,只是百无聊赖随口一问罢了,小宫女却分明很是雀跃,声音在这寂寥的永巷里响的格外扎耳:

「回娘娘的话,奴婢叫蒹葭。」

却是一瞬间,小安子领着众人跪在了地上,只几个抬辇的太监一言不发的站着,跪下前小安子用几乎看死人的眼神扫了一眼蒹葭,心底里打起颤来。

皇后娘娘原本捏着眉心的素手放下来,挑起蒹葭的下巴,朱唇一扬,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回去告诉你家皇帝主子,是个好名字,但是本宫听了觉得恶心。」

她一用力就把神色巨变的蒹葭甩到了一旁,指甲划过对方的脸,擦出一道微小的血口。

「我们走吧。」

皇后娘娘没有把蒹葭怎么样,小安子放心了不少,忙又领着众人起来,指挥着他们朝咸阳宫的方向去了。

他倒不是怕蒹葭是皇上的人,而是怕后宫众口铄金,对皇后不利。

这样想着,小安子忍不住用余光扫了眼神色郁郁的皇后娘娘。

【蒹葭】原就是皇后娘娘的心结,皇上此举,着实叫人看不上眼。

当年若非一封以假乱真的【蒹葭】,皇后娘娘怎会那样轻易入了局,她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的少年郎穿过山河,只为回来见自己一面。

她甚至化了精致的妆容,簪了他送给自己的桃花簪。

可等待她的,却是一场阴暗的算计。

从前小安子还小时,见过年幼的皇后娘娘,那时候的洛清尚是一个明媚洒脱的小姑娘,如今她被困在了这深宫里,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冷漠。

9.

皇后娘娘到咸阳宫时,安贵妃已经在看着两个末等更衣皱眉叹气了,她正巴巴望着素媣求助,对方却只说了一句:「不急,这件事,皇后娘娘会来处理的。」

果然话音才落,皇后的身影就出现在咸阳宫的殿门前。

安幼涟立马起身迎了上去,才要见礼,就被对方一把拉住,声音虽冷了些,可眉目里还是藏着万般温柔:「不必了,本宫得了太后的意思,过来瞧瞧。」

往殿内走进去,皇后又亲自扶起了素媣,什么话也没说,但那种故人相惜的感觉半点不藏。

待皇后坐在了主位上,安贵妃才把两位更衣叫到眼前来,颇有几分头疼的道,

「还好是娘娘来了,不然臣妾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排她们的起居。」

皇后自然懂安幼涟的难处,她才进宫不足一年,方进宫时也是直接封妃,掌一宫主位,哪里晓得如何去安置这些。

「皇上那边可有说要给什么封号?」看了看手里写着两个更衣生平的宣纸,皇后才抬头去看她们。

长相倒是上佳,也难怪李烨会召了这对姐妹花。

「便都封了常在吧,同住萃琉阁,如何?」皇后说完,又望向安贵妃,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安幼涟细想了想,实话实说:「她们本是双生姐妹,同住自然最好,可萃琉阁与良妃的琼华殿极近,会不会……」

良妃不好相与,满宫上下皆知。

皇后却只是朝她投来一眼赞许的目光,勾了勾唇,「无妨。」

待有人来将胡氏姐妹领了下去,皇后才从主位上起来,在宫人的恭送声中款款离去。

走时还笑着同安幼涟说了句话:「你做的极好,却也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许多东西都是慢慢学会的。」

安幼涟第一次见皇后对自己这样笑,一瞬间竟有些看痴了,等回过神来,心底里还记挂着胡氏姐妹住进萃琉阁的事,不免有些心慌。

她抓住素媣的手,心绪难宁:「姑姑,为何我总觉得萃琉阁和琼华殿会生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素媣听了这话,忍不住拍了拍安幼涟的手背给予宽慰,「没事的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做,自然有她身为中宫各方权衡的道理。」

许是素媣的话起到了作用,安幼涟望了眼逐渐消失在咸阳宫门前洛清的背影,那些翻腾而上的不安终于压制了一些。

10.

宫里的日子虽百无聊赖,但却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已快要进入十二月,一年的光阴眼看着就要到了头。

安幼涟去萃琉阁走了一趟,只觉得疲累无比。

自从太医检查出大胡氏有孕起,她心中的不安就一点一点的扩大,平日里无事便要去看看,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后宫这几年有孕的不少,可生下来的却一个都没有,如今自己有打理六宫,加上佘太后和皇上那边双双表示重视,她不得不多留心些。

恰是安幼涟松了口气,端着茶准备喝时,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来不及行礼,只喊着:「贵妃娘娘,不好了,梅常在的孩子,孩子没了……」

「怎么回事?」安幼涟瞬间从榻上弹起来,一时间,恼怒和不可思议填满了情绪。

可还没等宫女细说,她又火急火燎的往外走去,「路上再说,先去萃琉阁。」

大胡氏的孩子没了,是良妃做的。

安幼涟听到的时候,先是一愣,才发现原来的那些不安在这一刹那都有了着落。

只是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良妃虽性子不好,但平日里也从不与人起冲突,只在自己的事情上很直来直往,怎么现如今要去害一个小小常在的孩子。

安幼涟到琼华殿时,皇上和太后已经到了,两个人坐在上首,很是气愤的模样。

「良妃,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害朕的孩子。」

皇上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意思,安幼涟联想起从前那些无缘无故没了的孩子,只觉得背后全是冷汗。

再看向良妃,她穿着一身纯白色宫装,头上只簪了一支浅色的步摇,有些出尘的美,开口说话却有些尖锐:「臣妾为何,皇上难道真的不知道吗,何必惺惺作态?」

「放肆!」

安幼涟转头去看,却分明看见气急败坏的皇帝眼里闪过一丝慌张。

......

良妃被褫夺封号软禁在琼华殿了。

皇后娘娘得知这个消息后,叫我替她挽了个飞仙髻,簪了一支压在梳妆盒底许久的木簪子,上面刻着一朵芙蕖花。

去琼华殿的路上,皇后娘娘好几次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她见到了良妃。

「阿清,你终于来了。」良妃似乎在等皇后,看见对方推门进来,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来,那语气熟稔的像是两人认识了许多年。

皇后冷嗤一声,开口就像要将人扎得生疼:「来看看你如今这幅落魄至极的模样,心里才觉得畅快。」

「你想和我说什么?」良妃一点也不恼,与平日里我见到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莫遥,知道为何这次的事会被发现的这么快吗?」

「知道,是你做的局,一开始我便知道,但我还是跳了。阿清,你还不明白吗?」良妃倒了一杯茶推到自己对面的位置上,「我并不想活着。」

空气似乎滞住了,我分明看到皇后娘娘眼底隐隐有报复后的疯狂。

11.

「不想活着,方法多的是,你也大可自戕,何必和那些尚在腹中的孩子过不去?」

皇后娘娘虽设下了圈套,可也是因为大胡氏并没有身孕,她在后宫中算不上什么好人,却也一直有自己的底线。

「可嫔妃自戕祸及家人,我并不想拿他们的生命开玩笑,从前是,如今亦是。」良妃仍旧在笑,可说出来的话却实在叫人心寒。

我想,皇后娘娘大抵是忍不了她这番话的。

「是了,所以本宫今日特意来看看你这种人的下场,不然哪里对得起我们多年姐妹情分?毕竟看你起高楼,再看你楼塌掉,才着实让人觉得心头畅快。」

从前良妃娘娘是盛宠,初一十五这些皇上进不了未央宫的日子,都是宿在良妃这里,可如今,也不过落得如此光景,眼看着这琼华殿冷清至此,哪里还有半点盛宠过的样子。

只是我仍旧不明白,皇后娘娘和良妃何时结下的梁子,又何来的往日姐妹情,如今却已到了这种落井下石才觉畅快的地步。

「阿清,你这幅模样,叫人看了竟觉得膈应。」

话音才落,皇后便一个箭步到了良妃面前。

而后,琼华殿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我忽然想起徐美人死在未央宫的那日,我原以为那时的皇后娘娘是盛怒,可今日一看,才觉得这一巴掌竟比那柄匕首刺下去时还要更盛。

「莫遥,你有脸说我膈应?」皇后一把揪起良妃将她甩到梳妆台前,指着铜镜里的人厉声质问,「当初你帮李烨设计我的时候,将那碗兑了迷药的清茶递给我的时候,可觉得膈应,可觉得恶心?」

像是一瞬间,那些伤口被撕裂开来,我分明看见良妃怔在了原地,而皇后娘娘红了眼眶。

「你以为,为他们做了那件事,便能救你的冯哥哥是吧,却没想到他们过河拆桥,将冯毅生生勒死在狱中,还将你弄进了宫里。」琼华殿殿门紧闭,烛火幽幽将皇后娘娘的身影拉的极长。

我垂首站在殿门处,只觉得,那些事明明才过了去三年,却像是一段漫长又荒唐的过往。

我来时,便听那人告诉我,皇后娘娘曾有个过命的闺中姐妹,只是后来生了变故。

他叫我别在皇后娘娘面前提起那人,我只以为所谓的变故是那个姐妹因为何事去了,提起会惹得娘娘伤心,却不知原来是这样。

「可有时候,我不知该感谢你还是该怨恨你,若非你当日用的是迷药,若非李烨误饮了那杯茶。」皇后娘娘凑到良妃耳边,忽然笑了起来,狐狸眼微微眯着,似要惑了众生般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话来,「我的守宫砂,只怕,也就不在了。」

大抵是这句话刺激到了良妃,她猛的转过头,望着渐渐退开身子的皇后,眼里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良妃娘娘也跟着站直了身子,而后从衣领处拉开,露出一片肌肤来,上面布满了新旧不一的齿印,连带着语气里都掺了几分不甘:「如此,便不算我欠你了吧。李烨他就是个疯子,他进不了你的未央宫,便会想起当年的事,然后来折磨我,这三年,我日日活在即将侍寝的恐惧里,可到底……」

「是我一个人承受了这些么?」

我微微抬了头,望着那些齿印,觉得心惊之余,胃里也仿佛有些难以接受。

「阿琦,我们走吧。」

皇后娘娘深深看着良妃许久,终究伸手替她拢好了衣裳,而后转过身朝我走来。

快要跨出殿门的那一刻,良妃出声喊住了皇后:「阿清。」

「方才的话并非真心,我只是有些恨李烨。从前之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别怨我。」

皇后娘娘原是想说什么的,可张了好几次嘴,都吐不出一个字来,仿佛喉头被什么哽住了一般,最终只憋的双眼又泛了红。

走时,仍旧没再多说一句话。

12.

自琼华殿回来后,皇后娘娘便在窗前坐了近乎一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只痴痴望着窗外那颗早已只剩枯枝的桃树。

我其实很想问一问娘娘,若是当时狱中之人是林少将,被设计的人是良妃,她是否也会递上那碗茶。

可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可笑。

皇后娘娘这样的人,大约是更愿意陪林少将一同赴死,而非牵祸于她人的。

夜幕微垂时,小安子弓着腰进来,声音压得有些低,可在死寂的未央宫里仍旧叫人听得分明:「娘娘,方才传来消息,琼华殿里那位,殁了。」

殁了。

「怎么没的?」皇后娘娘擦了擦眼角问他。

「说是闭了一个时辰的殿门,怎么都不愿打开,非要皇上过去不可。后来皇上倒是过去了,只是两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良妃许是言语上冒犯了些,就被……」

小安子见着皇后的神情越发狠厉,一时间那些话竟说不下去。

「被皇上一剑杀了。」

眼见着皇后娘娘听到这话整个身子都晃了晃,我急忙过去扶住她,「娘娘……」

......

皇后娘娘几乎是和太后同时到的。

前者木着脸什么神情都没有,连方才露出的几分脆弱都被遮掩得很好,后者却火急火燎的,像是生怕皇上再做出什么事来。

而皇上果真没让佘太后失望,他站在琼华殿中,很是厌恶的瞥了眼地上的良妃,而后朝皇后娘娘露出一抹阴冷的笑:「这个毒妇,屡次戕害皇嗣,其心可诛,就以庶人的身份葬了吧。」

从皇上杀死良妃到皇后娘娘赶来,中间有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可他就是要等皇后来了才下这样的旨意,显然是为了膈应她。

而皇后自然不怕他,只冷声道:「本宫今日倒要看看,谁敢以庶人之礼将良妃下葬。」

原本要动手将良妃抬出去的几个宫人听到皇后这话,又立马僵在了原地,只垂着头,听皇上用掺着几分怒火的声音质问皇后娘娘:

「洛清,你要抗旨么?」

「是啊。」皇后娘娘却是一个眼神都吝啬给皇上,只望着他手里的那把长剑,「今日,我就是要抗这个旨,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一句话将皇上反问的哑口无言。

「难不成还想废了我?」皇后娘娘在这深宫住了三年,也同样深谙膈应皇上之道,「你能么?你又敢废我么?」

是了,他不能也不敢。

可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洛清就这样问了出来,让李烨瞬间觉得脸面全无,几乎气急败坏的想要掌掴对方,却被佘太后的人一把拦了下来。

皇后娘娘冷眼看着,忽的一声就笑了出来:「李烨你真叫我看不起。当初徐氏死在我手里,你也不过是生气我折了你的新臂,如今我只是拂了你的面子,你便要与我动手,也不知那徐氏九泉之下,可觉得瞑目。」

「够了。」

佘太后虽觉得皇上这幅样子着实难看,但也不愿洛清占了上风,「便以贵妃之礼厚葬吧,追加谥号,对外称得了场怪病暴毙了。」

说完,佘太后侧头冷眼看着洛清,面上有些隐忍的不耐,「皇后觉得呢?」

「衣冠进妃陵,尸骨回莫家。」

可她忘了洛清原就有个得寸进尺又偏偏叫她无法驳斥的脾性,原想着自己算是好好与洛清打了个商量,谁知对方并不领情,还叫她生出许多怒气来。

「明日本宫亲自去送,若出了差池,良妃如何没的,本宫可不怕叫天下人知道。」

皇后娘娘说完,再不去看皇上和佘太后难看至极的脸,转身就往外走了。

13.

第二日,皇后娘娘着一身素衣,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捧着骨灰盒,只带了我和阿染便出宫了。

她将骨灰盒放在莫尚书手里的时候,看着对方像是瞬间苍老了数十岁的模样和哭到几近昏厥的莫夫人,有些不忍的撇过头去。

但凡有女儿进宫,自己又有些能力的,都会想办法放几个人进去照应着,良妃到底是怎么死的,莫尚书心里也是明镜一样,可对方是当朝皇帝,他又能如何?

「阿谣生前,最惦记的就是莫夫人做的桃花糕。」皇后娘娘终究还是换了从前的称呼,叹了口气,「斯人已逝,还请莫大人和莫夫人节哀。」

「多谢娘娘。」莫夫人缓过了神,行了个屈膝礼。

「不必,我与阿谣……」皇后娘娘话一出口,又顿了一下,终是释怀一般,眉眼里存着万般温柔,「到底是有多年情分。」

满室静了下来。

皇后娘娘转身要走时,莫尚书领着一家子人朝她行了最重的跪拜礼,他眼底尚还噙着痛失爱女的泪花,对面前这个他从前看着活泼天真到如今冷静自持的女儿家,心底升出几分敬意:「老臣,谢娘娘大量。」

再抬头,皇后姑娘已经走出了莫府大门。

莫尚书扶着夫人站起来,二人彼此交汇一个眼神,无奈摇了摇头。

皇宫里那位,如何配得上洛家姑娘。

莫府门前,皇后娘娘忽然停了下来,她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纤手从裘衣里探出来,素掌朝上摊开,待指尖触到了凉意,才收回来,笑了笑:「下雪了,宫里的梅花也快要开了吧。」

「待回了宫,奴婢去瞧瞧,若是开了便剪些回来,插在花瓶里。」我和阿染一左一右跟着娘娘,她许是想起了去年娘娘生的那场重病,有些嗔怪起来,「娘娘自个,就别去受那样的冻了,哪里看都是看的。」

我们都明白,皇后娘娘每年都要去梅苑站好几日,其实也不是没劝过,年年劝说,却都没用。

毕竟那里于娘娘而言,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从莫府回皇宫的路原是不远,可今日皇后娘娘是微服出来,加上路上有小摊贩,娘娘少不得要流连好一阵子。

从前也不是没有出过宫,可几乎都是坐的轿辇,且后宫诸事繁忙,皇后娘娘少不得要挂心些,所以从未有一次像这般自在过。

「小姐可是喜欢这糖人?」

正出神,就听到一个老头举着手里惟妙惟肖的糖人朝娘娘问道。

「老爷子,能否做一个威武将军模样的人儿。」

雪花慢悠悠的飘着几片下来,待做糖人的老头笑着点点头,皇后娘娘也跟着笑了起来。

有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从前我还未到皇后娘娘跟前侍奉时的模样。

单纯,带着点娇憨,有种不谙世事的美好。

即使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她心生怨怼,却也终究没能将她心底的柔软磨灭了去,纵使后宫中多少人因皇上太后授意,流言中伤她,她也从未放在心上,便是听见了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倒不是怕与皇上他们起了冲突,而是不愿与那些宫人为难。

我想,无怪林少将临死前,依旧死死攥着娘娘绣的平安符,她这样的女子,当得起世间所有的好。

14.

寒梅绽放的时候,一年也就快到了头。

安贵妃操持着还有不到三日的年宴,只觉得头疼无比。

年前出了良妃那桩事之后,皇后娘娘就把自己关在了未央宫里,除了梅苑,哪里都没再去过。

太后那边的人只过来问她,年宴安排得如何了,却对提点自己这件事上只字未语,倒是皇后娘娘打发了她身边的阿琦过来。

阿琦跟着皇后娘娘操持了多次宫宴,做起安排来,很是行云流水,叫安幼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夜间忍不住对着自己身边的大宫女画芩夸道:「阿琦倒是个聪慧又可人的姑娘。」

「可不是嘛,生的也水灵灵的,也不知皇后娘娘日后会将她许给谁。」画芩一边给安贵妃卸着珠钗,一边打趣。

安贵妃揉着太阳穴的葱指一顿,透过铜镜望着画芩笑开:「莫不是你自己有心上人想要出嫁了,才掰扯到人家阿琦身上。」

心里却也暗暗赞同画芩所言。

阿琦出落得越发好看了,这样的美人胚子,若非是皇后的人,只怕早就被纳入了后宫,毕竟皇上贪恋美色得很,只是不敢去招惹皇后娘娘罢了。

......

除夕之夜,年宴之上。

我看着这歌舞晏晏,颇觉得赏心悦目,那些个美人跳起舞来实在叫人心生欢喜。

舞罢,美人退场。

一白衣男子戴着半副面具,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美人逆行而来,而后停在殿前:「微臣给太后,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纵使三年未见,我依旧能够一下子就把他听出来,即使他不开口说话,我也能认出他,微微往上扬起的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曾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而他脱口而出「微臣」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眼前的人白衣胜雪,只是站在那里都能生出一股「陌上人如玉」的温润气质。

「爱卿不必多礼。」皇上似乎对他的到来很是感到欣喜,这让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朕给众卿介绍一下,新就任的国师,穆珈漾。」

殿内有些安静,我瞧见摄政王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珈漾,为什么要选择他呢?他并非良主。

可我不能和他说这些话,我甚至不能也不敢去同他相认。

我……

我对所有的事都无能为力。

「那臣就先恭喜皇上喜得良臣,也恭喜穆先生择得良主,为我大宁创一段共建社稷的佳话。」

摄政王并未发难,说完饮了一杯酒便走了,走时还不忘看了眼皇后娘娘,眼底略带着些宠溺的笑意。

而我,缓过心神,手心额上全是虚汗。

「阿琦,你怎么在发抖?」阿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皇后娘娘一听,转过头来,伸手捏了下我的手心,细眉蹙起:「可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还未好净,手心竟这样冷?」

我原想说,娘娘,我没事。

可等她把小暖炉塞进我手里,还是未能开口说出一句话。

「阿琦,你不用担心,你总要相信,有些人若非十成的把握,不会进来这皇城。」皇后娘娘语焉不详的说了这句话,而我听懂了。

她知晓那些事后,去密查过许多事,我总想着她从不过问我的过去,也不过是念着几年情分,却不想,她从未怪我对她隐瞒什么,反而反过来安慰我。

那些浮浮沉沉的心绪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一时只觉得眼眶酸的厉害。

15.

那日宫宴后,我以为我要许久才能见到珈漾了。

却不想,不过掰着指头过了十五天,中元佳节,皇后娘娘睡着后,我一个人坐在侧殿的庭院里看月亮时,那个人翻墙而入。

他换了身夜行衣,不似往日总穿着素白的衣裳,看到我,立马将面巾拉了下来,眼尾眉梢全是笑意,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桀骜。

他唤我:「阿琦,来抱抱。」

我总这样没出息。

扑进他怀里的时候,我就这样骂自己,可他怀里那份独有的气息又叫我甘愿沉沦。

「阿琦,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珈漾的手在我头顶揉了揉,满腔的温柔仿佛要溢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独属于我的,所以为了他,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极好。皇后娘娘待我极好,从不叫我受委屈。」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想许是把头埋在他怀里的原因,一定不是太久未见他,才心酸难忍。

可我自己再如何否认,又有什么用呢,珈漾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他只消一听,便清楚的知道我所有的情绪。

「我来了,你别难过。」他叹口气将我从他怀里拉出来,双手捧着我的脸,看了半晌,到底先笑了起来,「皇后娘娘果真待你极好,养胖了不少。」

「胡说!」没有哪个女儿家是愿意听自己心上人说自己胖的,我自然也是,可羞愤极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最后只狠狠在他脚上跺了一下,转身便跑回房间了。

身后,还能听到他克制的笑声。

那笑声渐渐近了,珈漾踱步到了我房门前,屈指叩了两声:「阿琦,我得走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我没出声,也不知该如何回他,我想见他,可也害怕会让他身陷囹圄,毕竟他如今是皇上的人,而前朝都在洛相和摄政王手里。

外面有轻微的响动,我再开门时,珈漾已经走了。

心里略微有些失落,刚准备关门歇下,蓦地瞥见方才坐着的那张小方桌上,放着一个纸包。

我跑过去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只还漫着香气的糯米团子。

顿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16.

「娘娘,早些歇息吧,阿琦那,那人已经走了。」

阿染轻轻推门进来,将一件外裳披在皇后身上,她一直都知晓娘娘待阿琦更亲厚,同样是一等宫女,但大家都说阿琦才是娘娘身前的红人。

其实她和阿琦都不在乎这些,她们要做的本就只是伺候好娘娘就够了。

她犹记得初见阿琦时,对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眼里却藏着化不开的哀愁,和那时的娘娘极像。

现在想来,便真的是为了那个相爱却无法相守的人。

那时闲下来,阿琦总爱望着天空出神,而娘娘就总爱望着阿琦,像是在透过阿琦看自己,也像在看那个死在边关的少年将军。

「阿琦是个傻孩子。」皇后娘娘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穆珈漾纵使喜欢她,可真的会是她的良人吗。」

阿染想起桌上的糯米团子和阿琦傻笑的模样,愣了愣:「想来,会是吧。」

「嗯,若真是良人,自然是极好的。你日后若是也遇到了自己甘愿付诸一生的人,可要记得和本宫说,本宫为你做主。」

皇后娘娘似是心情不错,转过头望着阿染,笑里多了几分调侃。

阿染瞬间小脸一红,嗔怪的喊了一声:「娘娘……」

......

朝堂上的风向渐渐变了。

原本两方并立的局面因为穆珈漾的出现,变成了三方抗衡,因着穆珈漾是上一任国师崇老的亲传门生,所以有了许多的拥戴者。

皇上和佘太后对于这个局面很是满意。

连带着也越发的爱跑来未央宫找皇后娘娘的茬,而我,一方是娘娘,一方是珈漾,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想娘娘每日过得那样糟心,时不时要被皇上出言讥讽膈应两句,可也贪恋珈漾的温柔。

他们都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可我没想到,他们要站在对立面上,才能好好过下去。

是夜,月凉如水。

我正在寝殿里陪着娘娘说话,皇上便一身酒气的冲了进来,高声嚷嚷着要皇后侍寝。

皇后娘娘并不理会他,只冷漠的看了他一眼:

「后宫姐妹这么多,皇上难道不满意么?」

「你放肆。」皇上这话说的含含糊糊,脚下都发着虚,想来是喝多了。

可却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突然朝皇后娘娘跑过去,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埙朝墙上掷去:「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哐当」一声,埙应声而碎。

皇后娘娘僵在原地,面如死灰。

直到有侍卫听到声响进来,皇后娘娘才又猛然回神,几乎是一瞬的功夫,佩刀被娘娘从侍卫腰间拔了出来架在皇上的脖子上。

刀刃将皇上的脖子划出了血,他瞬间便醒了酒,看着双眼通红几乎要将自己撕碎的皇后,头一次感到害怕。

他从前知道自己打不过洛清,所以并不怎么敢真的招惹她,即使小打小闹的招惹了,洛清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今日喝醉了酒,想起往事只觉得酒意和怒意一起上了头,他眼看着地上的碎片,只觉得心尖都在打颤。

「李烨,都传本宫会时不时发作失心疯呢,你说,若我今日把你也杀了,会怎么样呢?」

「娘娘,不可啊。」

众人齐齐跪着,听了这话忙将头埋进手臂里求道。

皇帝再错,弑君都是要诛九族的,更何况是他摔坏了一只埙的事。

娘娘到底存了几分理智。

佩刀渐渐从李烨脖子上拿开,他正要松口气,便看见洛清手腕一翻,一刀划在了他的左臂上,不等他呼痛,洛清已经把刀一扔,指着未央宫的大门,声音冰冷:「滚。都给我滚。」

我和阿染原想安慰娘娘一句,她却没给我们开口的机会:「都出去罢,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17.

退出去的那一刻,我看见皇后娘娘跌跪在地上,而后伸手将那些碎片一点一点拢在一起,动作轻柔,像是害怕它再碎一次就随风化尘了一般。

内殿里传出小声的呜咽,我和阿染各自站在门口一边,相对而望,忍不住跟着难受起来。

那是林少将留给皇后娘娘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呜咽声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再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我看着皇后娘娘抱着自己哭到虚脱的模样,心底里对珈漾也生出了几许怨怼。

若他不到这皇城中来,不为皇上谋事,何来今日皇上敢这般硬闯未央宫。他明明志不在此的,为何一定要来趟这趟浑水,搅乱这上京风云。

皇后娘娘哭了许久,大约是哭累了,靠在贵妃榻旁就睡了过去,手里攥着那块较大的碎片,生生染了血。

我和阿染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能把她的手掰开,只得作罢。

「我们都出去吧,娘娘醒来若想见我们,自会传唤的。」

阿染轻轻拽了拽我的袖角,几乎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到了皇后娘娘。

殿门关上的那一刻,一个身影从窗外翻了进来,走到洛清床前,看着她熟睡中仍流下泪水的模样,眉心全是心疼。

许久,他伸手在她眼角摩挲了几下,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阿清,你再等等,往后再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窗外被人轻轻敲了几下,来人知道时间已经到了,终是依依不舍的摸了下洛清的脸,转身又从来时的地方翻身出去了。

18.

「心疼了?」

从皇宫里出来,穆珈漾慢悠悠赶着马车,挑着眉瞥了眼一言不发颇有些严肃的林遇辞。

原想着对方是个寡言的性子,不会回答,只自己心里知道答案就好,却忽然听见林遇辞开口:「嗯,心疼了。」

是真的心疼吧,手攥的那样紧,指骨都泛了白,甚至连刚才说话时的声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穆珈漾一瞬间便坐直了身子。

他一直都知道,林遇辞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这上京城来,接回他最爱的姑娘,也一直都知道林遇辞的情深要胜过世间许多人。

可头一次听到对方回应,心里又是另一种感触,连带着忍不住想起了深宫里的阿琦。

但他很快还是将这些杂念摒弃,轻声问林遇辞,

「你此次来上京城的任务是什么?」

「今晚子时,刺杀一个人。」林遇辞压低了声音。

这不是他们的行事风格,刺杀这种事,再如何也不该轮到一旦被发现就万劫不复的林遇辞来做。

「何人?」

「你。」

「……」穆珈漾自知有些计划实施时,不知道比知道要更好,这样才能更完美的骗过那些人的眼睛,但心底总还是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人物,需要林遇辞亲自动手。

可等对方直白的告诉了自己,又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马车绕过了两条长街,穆珈漾看着戴上斗笠一脸漠然从车上跳下来的林遇辞,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

洛清和林遇辞这两个人,当初到底是不是贪恋对方的好颜色才心生爱慕的。

「今晚府内戒备一定要更森严些,但我必定会近你身,少许皮肉之苦还是要受的。」本是该走了,但林遇辞还是回过头叮嘱了他一句。

那种替他人着想的柔软,和皇宫里那位,竟是像了个十成十。

......

而此刻,皇宫中,佘太后看着一直在自己面前喊痛的李烨只觉得头疼欲裂,心里也跟着烦躁起来:

「好端端的,你为何跑去未央宫闹起事来?朝堂上方才有了些许起色,你若是让洛清有个什么好歹,那摄政王和洛相能给你好日子过?」

李烨自知理亏,但一想到洛清身为自己的中宫皇后,竟然为了另一个男人留下来的东西差点要杀了自己,只觉得又冒起火气,「那又如何,难道朕就怕他们了吗,就要一辈子被他们压在手掌之下做一个无用的傀儡皇帝吗?」

这番话显然戳到了佘太后的心窝上,她原本恨铁不成钢的想法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不由得就冷笑了一声,

「好啊,如今皇帝多了个穆先生,长本事了,既如此,你便拟了废后圣旨,明日早朝之上,当着洛相和摄政王还有众大臣的面宣读你这个英明的皇帝陛下的旨意。」

说完,又从墙上取下一把剑来,扔在皇上面前,「再或者,你拿这把剑直接去杀了皇后,毕竟你可不是什么任人掌控的傀儡皇帝,有自己想法得很。」

皇上早有心思想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如他这样的人,一旦独掌政权,届时势必和自己离心。

佘太后看着从沉默不言逐渐到神情阴郁的李烨,转身就走出了朝阳殿,她望着深深宫苑,露出几分讽刺的笑意来。

也许先帝死前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他说:终有一日,你会为自己选择了李烨而悔不当初。

19.

听说昨日夜里,朝阳殿内传出了皇上和太后的争吵声。

想来是意见相左。

佘太后虽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到底骨子里还存了些底线在,也不会做些无用的事,虽话语上总要刺娘娘几句,却也不至于太过分,且往往都会被娘娘堵回去。

又许是我知道那些往事,所以总觉得她比皇上还是要好许多。

又或许,是因为那些往事,心底里到底有些心疼她,从而不至于厌恶。

「阿琦,不好了,穆先生遇刺了。」

我与珈漾的事,娘娘和阿染都知晓,所以她跑进来的时候,几乎没来得及向娘娘请安,就匆匆抓住我的双臂。

听完她的话,我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连皇后娘娘说话的声音都觉得遥远。

「阿琦拿着我的令牌,出宫去看看穆先生吧。」皇后娘娘在梳妆台前坐着,眼睛还有些发肿,应该是昨夜哭的太久导致的,听到阿染的话,转过身将令牌递过来,见我许久未动,又添了一句,「拎些名贵的药材,代本宫去看看他。」

「是。」我知晓娘娘的体贴,也实在担心珈漾的情况,便接过令牌去库房取药材去了。

被管家领着进珈漾房间的时候,我瞬间怔住了。

床前坐着一个扶风弱柳般的姑娘在给珈漾喂药,那姑娘模样生的极好,姓许,是禁军统领许钊的独女,单名一个玥字。

在上京城有个才女的好名声,如今十六岁,仍待字闺中。

皇上原是要把她选进宫来的,但许玥死活不愿,许钊早年丧妻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疼到骨子里,愣是在皇后娘娘的未央宫前跪了一个时辰,求娘娘劝皇上收回成命。

那次,为了许玥的事,皇后娘娘和皇上又大闹了一次,原是皇上单方面的闹。

只后来被佘太后知晓了。

许钊是纯臣,只效忠于皇上,又是这皇城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佘太后不愿为了这种事寒了许钊的心,最后终是把皇上给劝住了。

只是此刻,她竟然出现在珈漾的房中,做着这样亲密的事,叫我一下子觉得心口发闷,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玥却走到我跟前,待我半侧着身子,她才虚行了一礼,因我此刻代表的是皇后娘娘。

她说:「谢皇后娘娘挂心。」

我没有说话,只看了她一眼回以一笑,才遥遥朝珈漾看去。

他嘴上没什么血色,像极了几年前他生那场重病时的样子,叫了看了有些担心。

「你们都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托阿琦姑娘带给娘娘。」这话,珈漾是对许玥说的,后者抿了抿唇,扬起一抹清丽的笑便就出去了。

待房门关上,珈漾懒懒靠在床头冲我招了招手:「阿琦,过来,我抱抱。」

我听话的走了过去,却终是没有俯身抱他一下。

许玥那样堂而皇之的进出穆府甚至他的房间,绝非是什么普通的关系。

我知道我原不该生气的,也没有什么资格生气,可这几年在皇后娘娘身边待着,连带着脾气都娇纵了许多,忍不住就有了性子。

「阿琦,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不得不照办。」

珈漾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是啊,皇上的意思,如今他是皇上跟前最受重用的臣子,许钊虽是纯臣却从不参与朝中之事,只一心守好这座宫城,可若是他女儿嫁给了珈漾,许多事就由不得他不做了。

「她喜欢你。」我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抓住的手,「那你喜欢她吗?」

我并不想要得到什么,可我始终想知道一个答案,他从前说欢喜我,如今是否又心悦了她人?

20.

我那天并没能从珈漾那里得到答案,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望着我叹了口气,然后放开了我的手。

那一瞬间我才终于明白皇后娘娘望着我时,眼里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无奈与心疼是为什么了。

因为她一直都知道珈漾来到这繁华绚丽的皇城是为了什么。

而我,被所谓的欢喜冲昏了头,以为他真的是为我而来,以为我心爱的少年郎也会如当年的林少将那样,曾不远千里也只为看一眼自己心爱的姑娘。

回到未央宫后,我去见了皇后娘娘,她见我情绪有些低落,以为是我身体不太舒服,便叫我早些下去休息。

我应了一声,回房后就把自己关在了里面,有小宫女来唤我去用晚膳,我也权当没有听到,直到皇后娘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阿琦,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会好受许多。」

我原是想同娘娘说句什么的,可开口半晌,只觉得眼泪簌簌而下,叫人发不出声音。

「阿琦,其实有些事你不知道的。从前我刚进宫时,也是同你这样一般难过,只想把自己关在未央宫里,谁也不见最好。纵使逼着自己去见人,也只有满心的烦躁。

因我是被迫嫁给李烨的,可那样的场面,我除了嫁给他再没别的法子了,他们硬是要将那个位置塞给我,那我便坐着罢。

只是那时,我日日都会做着同一个梦,梦见我的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闯进这未央宫里,对我说:阿清,我来接你回家。

可是,一日一日醒来,我还是在未央宫里,我没能见着他。

我便想着,那就这样吧,这世上本就不是相爱就能在一起的,我怨谁都不会怨他。

然而我入了这宫城不过月余,就有人告诉我,我的心上人他战死边关了。

若真是战死,我寻个好的法子随他去了也罢,可他是被李烨害死的,这个皇帝,大宁的皇帝,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将军密泄了出去,我都替他觉得悲哀。

后来边关没有寻到阿辞的尸骸,我又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许是他跟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失了记忆,将我们全都忘了,落到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娶了一个好姑娘,此生都逍遥自在。」

我从未听过娘娘这些心里话,如今听下来,只觉得心疼。

「所以阿琦,你要明白,穆珈漾到这皇城中是要独占一方的,你若爱他,便爱他所爱,想他所想,不能满心只有两个人的情爱。他与我阿爹还有舅舅终究要站在对立面的,可那与我无关,也与你无关,你只要随着心走便好了。

我与你说这番话,就是做好放你走的打算的,你随他去,我自会给你一个最体面的身份,绝不叫你受了委屈,也不会怪你,你与阿染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不能同阿辞在一起,心里也只想着你们能有个好的归宿。

日后若是他与我父亲他们如何,也定会彼此留个体面,你不必太忧心。」

这番话说完,我几乎是夺门而出,径自扑进了皇后娘娘怀里,眼泪怎样都停不下来。

21.

躲过侍卫巡逻,从皇宫里出来后,穆珈漾望着林遇辞迟迟没有说话。

对方带着斗笠,穆珈漾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倒了一杯酒递过去:「这些年我总不明白,洛清究竟何能,让你迷恋至此,如今,倒是知晓原因了,这世上许是没有几个人,能有她这样的胸怀。」

「可我不希望她这样,受了委屈都是自己一个人吞。」林遇辞不爱喝酒,年少时曾喝过一次,好一阵才将洛清哄回来的,现下,脑子里也只有洛清那几句话一直在脑海里回荡。

话说到这里便打住了,两人沉默相望,许久,店外传来打更声,穆珈漾才轻轻叩了叩桌面,

「金陵那边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一切都已就绪,只欠一把东风了。」

「那……」殿内烛火曳曳,穆珈漾桃花眼微微一眯,眼下泪痣顿时生出几分妖艳,「我就替皇宫里那位来加快下这把东风。」

......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去见了皇后娘娘。

我从前一直想嫁给珈漾,可如今想来,他有他的治世鸿志,而我并没有那样的心胸去留在他身边。

就如同一个时辰后,朝堂上皇帝为他赐了婚约,对方正是我昨日在穆府见过的许玥,这样的事我既难以接受,便唯有放弃他了。

然而,还没等我将这道旨意完全消化掉,那许玥便找了来,她在皇后娘娘面前恭敬的行了个屈膝礼,眼睛却直直望着我,里头有着温若秋水的光。

「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她约莫看了我好一会,才又笑意盈盈的朝娘娘望过去。

皇后娘娘自是知晓她来的目的,将她也盯了半晌,待许玥有些不自在了,才点点头:

「去吧,一炷香的时间,本宫可没等人的好脾气。」

22.

「许姑娘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不必这样一直看着。」

我和她站在徊廊里对视了许久,她一直没有开口,我便觉得自己有些不耐烦了。

语气也有几分尖锐。

「我知道你喜欢珈漾,我今日来就是想问你,你可愿嫁给他?」许玥的声音很是温柔,像湖上清风,可与娘娘的有几分不同,娘娘的温柔里总带着些微醺的慵懒。

我如是想着,再细细想许玥方才说的话,蓦地一愣。

许我是个庸人吧,我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许玥原是望着我的,见我这幅神情却忽然转过身,只留下一个侧颜,她说:

「珈漾娶我,是迫于圣命,我知道。但他对你的喜欢却是真心实意的,我那日在他书房里看到了你的画像,栩栩如生,几乎把他的柔情都付诸在了里面,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心上不会有我的位置。」

她这样在我面前剖白自己,有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许是我对感情有期待却从未执拗,而我心疼这样为爱甘愿望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怀拥她人的女子。

「昨日夜里,他喝了酒,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几乎以为他对我也是有些许情意的,可他脱口而出喊的是你的名字。」

她终究是对我有些怨气的。

这世上的女子都一样,心里尚有情爱,谁又能真的做到与别的女子拥有同一个夫君。

「许姑娘,圣旨已下,你我谁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你也不必再来试探我的心意,我与穆先生已是过往,你只管安心做穆夫人便好。」

徊廊里一阵一阵的风吹起帷幔,许玥望着阿琦的背影许久,终是无奈一笑,她觉得自己今天来这里是一件极蠢的事。

她试探不假,但想让阿琦嫁进穆府是真。

只是她不知道,阿琦从一开始便早已心有决断,她只是一个侍女又如何,她能在穆珈漾心上,也能放的洒脱。

「许姑娘,我家阿琦只嫁良人,绝不为妾,你请回吧。」

踏出宫城的那一刻,皇后娘娘站在未央宫徊廊里说的那句话,犹还在耳。

许玥忍不住回过身望了眼这座无数人向往和无数人想要逃离的宫城,半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叹了口气:「阿爹,您从前和我说,皇后娘娘是这宫城里最存善念最值得钦佩的人,我不信,我见着的皇后娘娘总是冷冰冰的,与人说话也从不和善。」

「可今日,女儿才觉得,阿爹说的是对的。」

许钊看着冲自己嫣然一笑的女儿,忍不住也笑着点点头。

若非皇后纯良,他当初为何要求到她面前去,皇宫里多少阴暗之事,若无皇后心有善念,何来这样风平浪静。

他十五岁随师傅守这座宫城到如今坐上统领之位,见过太多手段,这几年,却后宫皆宁,除却皇上自己闹出来的事,再无人造次。

而良妃。

许钊忍不住想到了从前在他面前向他讨过糖的两个小姑娘,终究只在心底叹了口气。

23.

四月廿四,晴,宜婚嫁。

许钊在众人贺喜声里将女儿送上了花轿。

红妆十里,如此大的排面,叫人看了也只叹一句,好一段才子佳人的好姻缘。

而此刻未央宫内,我听着皇后娘娘弹了一遍又一遍的【凤求凰】,心底里有些难以言说的疼。

我该恭喜珈漾喜得佳人的。

许玥会是个好妻子,至少,比我定要好上许多。

「娘娘,摄政王来了。」

阿染刚来传报,摄政王已经健步如飞的走了进来,才看见皇后娘娘,他便朗声一笑,眉眼间尚有年轻时的风采:

「阿清可想念舅舅?」

从前摄政王避嫌,极少来未央宫,他每次来时,我望着他就忍不住想起慈宁宫里的佘太后。

不知他们究竟有过一段怎样的过往,以至于曾经那样一个寡言少语的女儿家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其实佘太后每次见皇后娘娘的时候,都会有那么一小会的失神,我想大约是因着娘娘和摄政王有几分神似。

「今日那样的大事,舅舅竟没有去?」皇后娘娘轻声同摄政王说着,想来是怕我听到,徒惹伤心,可即使那样小声,我还是听得分明,不免有些想笑又有些难过。

「不去,那样的热闹,我本就不喜欢,难得今日得空,便过来看看我家阿清。」摄政王摸了摸皇后娘娘的头,而后在椅子上坐下来,他似乎很爱笑,我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但每每见时都含着几分如沐春风的笑意,不像洛相那般严肃,「几月未见,舅舅瞧着,越发好看了。」

这话皇后娘娘爱听,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舅舅年轻时,若是知晓将这些话说给上京的姑娘们听,指不定多少媒人上门呢。也是外祖母心宽,要是换了旁人,您现如今三十有七都未娶妻生子,早就急得大骂不孝了。」

「唔,好在阿娘她心宽。」

摄政王说着,似乎还忍不住有些窃喜,这下,连皇后娘娘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他才好,他却又自顾自的朝一旁的古琴走去,

「今日怎的有心弹琴了?」

皇后娘娘也陪着他往那边走,亦步亦趋,像个跟在长辈身后讨要糖果的孩子:「闲来无事罢了,上京城若论古琴上的造诣,谁能与舅舅一较高低。」

摄政王正要弹一曲时,听得这话忽然手下一顿,而后自嘲般笑了笑,

「其实是有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当年她也曾一曲闻名天下,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如何了?」皇后娘娘并非不知道摄政王与佘太后有过一段过往,可却从未听说过佘太后会弹古琴,自然忍不住要追问一番。

「只是后来她嫁了人,便不再喜欢弹琴了。」

摄政王一捻琴弦,指尖一曲【凤求凰】响起。

我从前只觉得皇后娘娘琴弹得极好,可如今听来,才知这人外有人。

未央宫外。

佘太后原是想来同皇后说一下半月后自己寿宴的事,安贵妃做事虽妥当,但终究不及皇后安排的顺心。

却不想,未央宫内传出阵阵琴音,似是一瞬间忆起了从前。

「里面是皇后在弹琴么?」

她望了眼准备进去通报的守门小太监,将对方喊了回来。

「回太后,是摄政王今日来看皇后娘娘了。」小太监跪在地上,想起刚才太后阴沉的脸,身子有些瑟瑟发抖。

佘太后又站着听了好一阵子,而后就走了,走时不忘叮嘱小太监:「哀家来过的事,不必告诉皇后。」

「是。」

24.

五月初九,太后生辰。

这许是佘太后永远都忘不掉的一个生辰,半个时辰前她还在接受众人贺拜,心底里暗暗气恼皇后又以身体不适为由不来参加自己的寿宴。

半个时辰后,满宫传来震天的厮杀声。

李烨几乎是一瞬间就躲在了佘太后身后。

摄政王和洛相齐齐立在朝堂下,眼看着穆珈漾一步步朝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块玉佩。

「不知佘太后可还记得这块玉佩?」

穆珈漾的声音不大,可佘太后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待对方用手指捏着玉佩提起时,她几乎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那块玉佩,她自然记得。

她入宫便是去做皇后的,只是初时先帝有一个极宠爱的宸妃,若非家世低微,又有当时的太后娘娘把持着后宫,先帝定是要让宸妃坐镇未央宫为一国之母的。

后来,宸妃诞下了一个皇子,先帝很是喜欢,恨不得立马就昭告天下,他已有属意的太子人选。

那皇子单名一个衍字。

与延字同音,取国祚绵延之意。

这番话,是先帝说给宸妃听的,自己安插在启祥宫的宫女再复述给了自己。

佘太后本就不喜欢先帝,也根本不在意先帝宠爱谁,可这样将她抛诸脑后,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让她很是生气。

于是便有了宸妃带李衍去鸣晨寺为先帝祈福被山匪追杀,宸妃自杀李衍跌落悬崖一事。

她原以为,李衍和宸妃早已丧命,却不想,如今那个人拿着那块刻着先帝亲笔题字的玉佩回来了。

「一块玉佩,哀家为何要记得?」

她冷眼瞧着站在一处的三个人,待目光与对自己满眼失望的摄政王撞在一起,佘太后一下子失了许多底气。

从前她做错了什么事情,傅逸就总爱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可现在他再这样,佘太后忍不住心底里生出许多委屈和怨怼来。

明明当初是他不要自己的,那把琴也是他摔断的,而今他又凭什么来指责自己做错了。

「佘媛,事到如今,你依旧要护着你身后的李烨吗?」洛卫抒知晓傅逸的性子,若非对方是自己的大舅哥,他定要一个白眼过去,「他并非先帝的孩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洛卫抒,你说他不是先帝的孩子,证据呢?」佘太后冷笑一声,「至于护着他,哀家既选择了他,本就应当护他周全,若是你,你又会舍得让你的清儿被人欺负么。」

佘太后知道自己是在拖延时间,可想到李烨亲自将许钊推到了穆珈漾手里,只觉得心底一片哀凉。

这一切,也许从一开始,便是他们几个做的局呢。

25.

「皇后娘娘,外面……」

阿染是跑着进来的,可方进内殿,就看见两个黑衣人,一人挟持着皇后,一人挟持着阿琦,她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了。

「皇后娘娘,得罪了。」那人将匕首架在洛清的脖子上,带着她就要往外走。

洛清原就是不怕死的,可阿琦的脖子已经被划出了一个血痕,她怒极反笑起来,「你大可把我的婢女杀了,试一试能不能够威胁到我,左右我也不怕死,你伤她一分,于我并无半点意义。」

「但若是她因我而死了,我也绝不苟活。你们只管再下手重些。」

黑衣人对视一眼,显然不敢拿洛清的话当作玩笑,如今正殿之上,还等着他们将皇后带过去,以求得一丝转圜生机,

「我们可以不伤害她,但皇后娘娘要跟我们走。」

说完,那个人径直把阿琦往阿染身上一扔,而后护着同伴带着洛清往殿门走去。

却在走出殿门的一瞬间,两支穿云箭带着划破长空的声音直直刺穿了两人眉心,匕首擦着洛清的脖子掉下来。

可抬头望着来人,她几乎忘记了疼痛。

只是一瞬间,眼底雾气腾升,叫她将这一切都看得不太真实。

阿琦曾在洛清画里见过林遇辞,或坐或站,或蹙眉或浅笑,骑马写字,许多种模样她都见过,却从未有一次是这副模样。

他站在洛清的面前,满眼的心疼,方才那只将挽弓射箭做的行云流水的手,如今却微微颤抖着,像是想摸一下洛清的脸,却又害怕对方不愿。

而洛清却飞快的伸手将他抓住,放在自己脸上,等确认了那是带着温度的手时,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那天未央宫里所有人都看见,洛清是哭着扑进林遇辞怀里的,

「你怎么才回来呀,我以为你死了差点就随你去了你知道吗,林遇辞你个王八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做梦总是梦见你不要我了,我在这里一点都不开心,可是你没死你都不来看看我。」

「李烨他们总是欺负我,他还把你留给我的那只埙给摔碎了,我难过了好久。」

「刚才那两个人想挟持我,还把我的手和脖子弄伤了,可疼可疼了,呜呜呜呜呜呜……」

洛清是一边大哭一边说这些话的,像一个迷了路被大人领回家的孩子。

阿琦从前不是没见过洛清哭,却也是从没有一次像这样,哭的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委屈,连同平日里那些倔强也通通都丢下了。

从前,她总觉得,洛清是这世上最坚强的人,却原来,像个姐姐一样在她们面前为她们撑起一片天的人,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只是,这所有的软弱和小脾气,都只留给那个人。

那天阿琦是站在洛清的背后的,她清楚的看见林遇辞也红了双眼,嘴里却只一直说着:「对不起,阿清,是我来迟了,让你受委屈了。」

26.

李烨和佘太后败了。

洛卫抒从一个盒子里拿出先帝遗旨,打开来,上面写着一个「衍」字的时候,他们就败了。

这场战争,从头到尾,他们都是输家。

佘媛也恍然明白,这些年,自以为是的聪明通透,却终是活在他人的算计里,每一步都从未逃出他们的掌控。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问。」

佘媛摇摇晃晃坐在龙椅上,抬手将头顶的凤钗取下来,眼睛直直望着傅逸:「当年你摔了我送你的瑶琴,得知我要嫁给先帝进这宫城做皇后时,可曾……」

她哽咽了一下,抬手将凤冠扔在了地上,深吸一口气,「你可曾后悔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傅逸身上,他开口,喉头却哑住,好一会,才道: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后悔,年少无知时节太意气用事,弄丢了自己心爱的人。」

满殿寂静,却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口气,佘媛听得他那番话,抬手便捂住了眼睛,可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她失声哭了许久后,抬手便将凤钗插进了自己胸口,几乎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

傅逸是瞬间跑向了她的,他平时那样注重仪态的一个人,跌跌撞撞向自己跑来,佘媛只觉得满心的酸楚不知如何疏缓。

「阿媛,你不必这样的,我原想等此事了结,便带你归隐的,你不该这样的。」

年少时,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想要为这大宁的江山付出自己全部的热忱,却忽略了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他总以为佘媛那样喜欢自己,便不会走的,所以成婚什么的,再等等也无妨。

可那次他出征北伐,却收到了佘媛要入宫为后的消息,他顾不上什么北伐了,也顾不上什么军令在身了,他只想回去,求佘媛不要和自己赌气,他再不闹了,他回来娶她。

他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却还是迟了。

他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皇后了,望着自己的眼神也再没了往日的柔情。

后来,他因为私自离营被打了三十军棍,在床上躺了近乎一个月,等恢复了之后,他便决定要回到这皇城中来了。

这些年,他知道她做了许多错事,可一桩一件他都算在自己身上,若非因为自己,佘媛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所以这些年,他步步为营,只想有朝一日将她带出这深宫,他不在乎她有过怎样的过往,只要往后在一起,再不与对方心生怨怼就好。

却忘了,她也从来都是个倔强的性子。

「傅逸,这一生,能够喜欢你,我很满足。」佘媛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点一点的流失,那些往日美好的时光也在脑海里倒放,「可是傅逸,下辈子,我不想遇见你了,喜欢你很好,但是太苦了。」

27.

那天,洛清是晕倒在林遇辞怀里的,她哭的太狠,几乎脱力。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还躺在未央宫里。

熟悉的场景,和梦里一帧一帧全部重叠在了一起。

她随手抓了件外袍披上就跑了出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只想去证实一下,是否又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就在洛清站在阳光下,几乎放弃的时候,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跨过未央宫的宫门朝她而来,然后勒马在她跟前停下。

马上的人,朝洛清伸出一只手,笑意浅浅,带着万般柔情。

他说:「阿清,我来接你回家。」

和梦里一样。

洛清慢慢伸出手,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的手放进林遇辞的手中,似乎害怕用力一点,梦就醒了。

林遇辞却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微微使了点力,就将她带上了马。

洛清搂住林遇辞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背上,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真实的温度,才终于相信了他真的回来了这个事实。

红枣马在永巷飞驰,所有人皆为他们让道,一直到出了这座宫城。

「阿辞,以后再不许离开我了。」

「嗯!再也不会了。」

往后山高水长,红尘万千,我只护你一人平安喜乐。

(正文完结)

番外篇【林琦×李衍(穆珈漾)】

(一)

我叫祁琬,年十六。

是户部尚书祁燮的庶长女。

只不过,那是一盏茶功夫前的事了。

此刻我正跪在祁府正厅里,为我的嫡母奉茶,而她喝下的那一刻,我便已然是祁府的嫡长女。

年前宫里传了旨意,二品大员择女入宫,圣上大选,直封妃位,可不是我一个庶女能有的福气,而祖母又舍不得将窈窈送入宫去。

祁窈是我的嫡妹,小我两岁,生得娇小玲珑,一双眼睛如小鹿一般清澈明亮,叫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所以,眼看入宫在即,祖母便想了这个将我过到嫡母柳氏名下的主意。

她是问过我想法的,可在祁府,我又何来自己真正的想法。

昨日晚膳后,祖母将我叫去了她的院落,同我说了许久的话,最后出来时,只记得她那句:

「琬琬,你与池家公子的亲事我已经叫你父亲退掉了,你只管安心入宫便是。」

这句话叫我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能勉力应了一声「好」。

池辙长我五岁,所有人都觉得我许配给他是受了委屈的。

可我不这么觉得。

十三岁那年,在揽月楼,乍见十八岁打马路过上京城,眉眼里盛满了恣意潇洒的池辙,只觉得欢喜得不行。

待回了府,接连梦见他好几次,我才知道,原来动心这种事,真的只要惊鸿一瞥而已。

所以,我不委屈,我甚至开开心心躲在房间里绣自己的嫁衣,只盼着明年八月来得再快些,这样我就能早点嫁给我的心上人了。

可我没能等到嫁给他,我便要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接受来自祖母的全部安排。

我不记得当时是如何走出祖母院子的,只记得昨夜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窗前坐了一宿,眼泪几乎流干了,才终于对自己和池辙到底有缘无分这件事有了几分释怀。

「琬琬,地上凉,快些起来吧。」

柳氏的声音将我神游在外的思绪拉了回来,我一抬头便看见她上前来扶我,和她眼底丝毫不藏的歉意。

我忍不住就想要安抚她的扬了扬嘴角,「多谢母亲。」

她连应了两声,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我说话,便叫我早些回自己院里休息。

其实我不怪她,柳氏是个很好的人,父亲虽政绩可嘉,但实在花心,庶子庶女众多,偏偏柳氏是个容人的性子,从不苛待了谁。

她方才几次欲言又止,我都明白。

她既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入宫,却又对我替窈窈入宫的事感到愧疚。

可这件事,从祖母拿我生母做筹码的那一刻,就容不得我说不愿了。

祁府的徊廊居多,在路过枕星院的时候,我看见了双眼通红的祁窈,她望着我,神情怯怯,不似往日那样活泼,来拽我衣袖时都带了几分试探。

若是往日,她早就揽着我的胳膊,甜甜的叫我「长姐」了。

我不忍心叫她这样难过,便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扬起一抹笑来:「窈窈今日特意在这里等长姐吗?」

「长姐,该是我进宫去的,我去同祖母说,不能叫长姐替我入宫,你那样喜欢池家大公子,怎么能入宫去……」

其实大家都或多或少的嫉妒祁窈,偏偏我就很喜欢她,即使祖母为了留住她将我送入宫去,我也还是喜欢她。

所以,为了叫她心里好受些,我咬了咬牙道,

「窈窈,是我自己要入宫的,年前我和你说的那些欢喜池辙的话都是唬你的,那些所谓的欢喜和宫里的荣华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这话我说的重了些,窈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连拽着我衣袖的力度都小了许多,

「长姐?」

我轻轻将衣袖从她指尖带了出来,叹了口气:「回房里休息去吧,明日秋家公子要来议亲。」

是了,以防万一,祖母又将此事安排了妥当,只待双方八字一合,窈窈便是待嫁的姑娘了,可我明明记得不久前,她还是个趴在我膝头撒娇讨要糖葫芦的小姑娘的。

「长姐,你骗我的,你不是这样贪图荣华富贵之人。」

快要走到拐角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窈窈带着哭腔的声音,我脚下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了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继续朝前走去。

我想,我并不难过的。

可是有什么东西控制不住的从眼角滑了下去,鼻腔里也腾起一股酸楚,叫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缓解。

(二)

三月十二日。

我终究还是要走进那座威严森森的宫城。

那日在徊廊一别,一直到今日我才再见到了窈窈,她双眼红肿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长姐……」

「嗯。」我无声叹了口气,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她的眼角,「可不许再哭了,回头叫秋家公子瞧见了,要心疼好一阵子。」

她原是在哭的,可一提到秋述,她便手足无措的红了耳尖。

我仔细将她瞧了好几遍,觉着她这几日有些消瘦了,原想问问她可是近些日来饭菜不合胃口,却猛然想起那日徊廊一别后,窈窈闹到了祖母面前,被禁了足,今日才将将被放了出来。

这个傻丫头。

我还想同她再说几句话,但时间已经到了,若再不出发,只怕要耽误了宫里的时辰。

秋家宅院深深,可后院却很是安宁,秋家夫人又是看着窈窈长大的,嫁了过去,她自然也不会遭了欺负。

如此一想,心下忽然就安定了几分。

末了,将衣袖从窈窈指尖里又拽了出来,跪在地上拜别了父亲和柳氏。

踏上软轿的那一刻,又听得身后窈窈唤了我一声,我回头去看,街上长风骤起,吹动她的裙摆,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她说:「长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顿了一下,没有答她,便这样走了。

我其实,是有些舍不得窈窈的,她是这祁府里,第一个拿真心待我的人,她这样好。

所以只要她好,便好了。

(三)

宫中的日子比我想的要简单且枯燥。

我从前总以为后宫之中满是勾心斗角,日日过得提心吊胆,却不想,后宫中那些资历稍深的妃嫔稍有不顺便是直接动手掐架。

至于原因,不过是打叶子牌对方少给了八百个铜币。

我入宫时,因着我父亲的原因,封了个淑妃,掌一宫主位,原是惬意的,可偏偏第二日皇后便塞了个宁贵人过来。

那宁贵人生了一张巧嘴,据说是个能说会道的且性格泼辣的主,我原想着她是个不好相处的,却不想她将嗑瓜子的精髓悟了个透彻,进瑕云宫半个时辰就在我面前磕完了整整一盘瓜子儿,将我看得一愣一愣。

半晌,望了眼她颇为骄傲的样子,我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忍不住鼓了鼓掌。

就这样,她就将我视作了知己。

用她的话来说,她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看懂她嗑瓜子的快乐,之前她也磕给皇上看过,可谁知皇上只是拧了拧眉,叫太医来给她好生瞧瞧。

侍寝这件事,是在我进宫后的第三个月。

那天晚上,宁贵人一直坐在我的寝殿里,待小宫女为了化了个与平日不同的小山眉时,她突然站起来,一把抢过了螺子黛,

「娘娘素日里不是常爱秋波眉,怎的今日就要换了?」

她语气不太好,那宫女忙在地上跪着,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呢,我没明白怎么回事,想着宫女是皇后身边的人,便让她先退下了。

眼见着宁贵人一脸严肃的替我重新描眉,笑了起来:「这是怎么了,不过是画个眉,还生起气来了?」

她却不理我,一直到把螺子黛放下,才拖了根凳子到我跟前坐下,

「皇后不是个什么好心肠的人,她派过来的,你更要小心些。」

我原想打趣她,你不也是皇后指过来的么?

可见着她越发严肃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你进宫久,与我也情同姐妹,这样说我自然要多留意才是,可是你总得与我说说个中缘由才是。」

她蓦地一愣,抬手将我脸上的碎发撩开,许久才道,「待你回来,我便与你说说。」

我没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等我侍寝回来,只是点点头,望着她满腹心事的模样,渐渐有些惆怅起来。

原来这宫中,真的没有人会有纯粹的快乐。

(四)

我见到了皇上。

他沉着嗓音叫我起来,与我四目相对那刻蓦地一愣,眼底闪过些莫名的情绪,半晌,又道,「你这眉描得不错。」

听到这话,我也一愣,而后恭敬回道,「多谢皇上。」

他想来不太喜欢我这幅规规矩矩的样子,听我回话,只点了点头,又认真的去看折子了,像是忘了我的存在一般。

许久,夜幕沉沉。

皇上从一堆折子里抬起头,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唇边溢出几丝不啻的笑来:「听说皇后待你不错。」

我正在他的目光里惶惶不安,猛然听闻他这句话,还有些发愣的「啊?」了一声。

却也是这一声后,皇上许久都没再说话。

他看着我,眸色深沉,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还能看见点点流光,却格外不真切。

那一晚,我在皇上的寝殿里待到了第二天日升东方时,嫔妃原是不能在皇上的寝殿过夜的,可他偏偏让我成了这个例外。

他没有对我做什么,甚至临睡时,也只是轻轻抱了我一下,而后我在不安中渐渐睡了过去。

渐入梦乡时,耳畔忽然响起皇上低沉暗哑的声线,他说:「阿琦,我很想你。」

我把后宫所有知道的妃嫔的名字都回想了一遍,却找不出一个叫阿琦的来,我想,能叫九五之尊这样心心念念的女子,该是怎样的绝色呢。

皇上免了我去皇后那里请安,可我还是去了,后宫众人皆以为我得了不一般的圣宠,可只有我知道这是皇上有意为之,我左臂上的守宫砂,艳得格外分明。

皇后娘娘的脸色并不好看,她像昨夜里皇上一样,用眼神不停地打量我,最终像是咽下了什么难言的情绪,贤良的冲我笑了笑:「难得妹妹有心,今日皇上身边的厉公公还特意来本宫这省了妹妹的请安呢。」

这番话,我原也该觉得她是真心在夸我懂礼,可众人眼神里传递出来的情绪,却不是这样。

出了未央宫,贤妃堪堪走到我身边,十指纤纤挽上我的手臂,不说话,只盯着我的脸瞧了半晌,而后无声叹了口气,「妹妹是个有福之人,但后宫并不像你所见的那样,路还长,自个要小心。」

说完她便走近道回自己的宫殿去了。

我在她身后,微微俯身,「多谢姐姐。」

恍然间,似乎是从我要侍寝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我回过头,一眼便看见了立在我身后的宁贵人,她像是想要对我笑一笑,却没有半点往日的朝气。

(五)

宁贵人从她房间里拿出一幅画的时候,我恍然以为画上的人是我。

可不一样。

画上的女子穿着简单的衣裙,一颦一笑皆灵动,不像我一样,总爱垂着眉眼,也不像我一样画着秋波眉。

忽然间,我就明白了。

明白宁贵人的欲言又止,明白皇上眼底那些陡然闪过的流光,明白皇后几乎维持不了的大度,还有贤妃话里的意思。

「画上的女子叫林琦,是前朝皇后身边的一个侍女,亦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宁贵人一边将画收起来一边道,「她出宫了,听说是承了前朝皇后的脾性,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皇上给不了,她便不要他了。」

我闻言一怔,池辙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在我脑海里浮现。

我从前亦是这样想的,只求与那个人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的。

「皇后娘娘其实很好。」我哑然半晌,终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出来,让原本还要说些什么的宁郁愣在原地。

今日种种,我都明白,我与林琦除了神韵几乎一般无二,可皇上还是分辨的出来我是我,她是她,皇后娘娘当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这时的我并不知晓,从前诸事的恩恩怨怨,原来并不是一个人的执念,皇后娘娘有她的心病,皇上亦有。

而我,而我们。

只是做了他们博弈的棋子。

所以,宁贵人将画放回原处后,看着我,眼底积压着万千情绪,一字一句对我道,「琬琬,你入宫时,风云便起,而这宫中没有什么好人的。」

「我入暇云宫便是皇后的意思,我父母兄弟皆在她手里,你的一举一动我都需向她禀报,只是这朝夕相处,你实在太过单纯,我不忍心。」

我是如何走出宁贵人的侧殿的,我不记得了。

只是第二日醒来后,看见皇上坐在我的寝殿里,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裳,信手翻着书页,神色温和,竟不像一个不怒自威的帝王。

「娘娘醒了。」

是我身边的素云,她端着碗什么东西进来,看见我醒过来,止不住的眉眼带笑。

皇上听到声音,也立马把书放下,过来制止了我要起身行礼的动作,「既然醒了,就先把药喝了吧,日后可不许再这样吹冷风了。」

他说这话时格外温柔,可他眼里映着的,是我这张和林琦像极了的脸。

其实若论起来,当是皇后娘娘更好看的,眉眼精致还带着些许英气,当年未出阁时还是名响京都的才女。

我未曾见过林琦,不知道她在皇上心里是何等的重要,可我并不希望这份重要落在我身上。

我不是她。

「其实皇后娘娘她很好。」

皇上将药吃凉喂到我跟前时,我忽然开口道。

他的动作立马顿住,眼底生出些许嘲笑,里面哪里还有半分我的模样,我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我既不希望他将我当成林琦,可潜意识里又觉得这张脸会是我与他抗衡的底气。

我也因着这句话在试探,试探他对这张脸能容忍到何种地步,而他与皇后娘娘之间又到底有多少怨怼。

皇上是放下药碗才走的,他动作很轻柔,走时神情也很是温柔,像是没有露出过那样嘲讽的笑意。

临走时,还不忘叮嘱素云好好照顾我,说他晚上再来看我。

不用想我也知道,暇云宫外已经将我传成了何等的盛宠。

这原就不该属于我的。

盛宠。

(六)

皇后娘娘来看我时已是黄昏时刻,彼时天边的流云已经被夕阳烫成了橘黄色,任谁看了都不免叹一句明日是个好天气。

她与我坐在窗边,望着天空,说了许多的话,她说,「你原不该进宫的,为了嫡妹,舍了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又成了这深宫里的一颗棋子,你当真不难受吗?」

难受。

如何不难受呢,午夜梦回想起祁府花园里向我抱拳作揖,将一块玉佩递进我手里的池辙,便再也睡不下,一宿又一宿。

却如何都回不去了。

她还说,「我原也不该进宫的,我那时十六岁,年轻气盛得很,只一心想要嫁给他,即使知道他有心上人,也想着自己许是可以争上一争的。」

「可那个人,她连让我争的机会都没给我,她不愿做妾,更不愿做这宫中的娘娘,皇城尚在混乱中,她便坐着马车南下了,自此便成了他心头白月光。」

「她比我聪慧,比任何人都聪慧。她攥着皇上的爱,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有一瞬间,我突然格外想要见一见这个叫林琦的女子,骄傲如皇后娘娘,竟也一直被她在皇上面前永远的压了一筹。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轻轻握住皇后娘娘的手,只触到一片冰凉,嘴里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张开半晌,终是哑然。

如何安慰她?说她如今已是中宫皇后?可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个啊。

「你若是见过她,当是会喜欢的。」皇后娘娘回头望着我,「你们一样,却又不一样,她那双眼生的极为灵动,仿佛时时带着笑意,叫人瞧上一眼,只觉得对她大声说话都是罪过。」

「她实在幸运的过分,从皇上到清黎郡主,遇上的人无一不是温柔至斯的将她护在羽翼下。」

清黎郡主,便是前朝皇后,其中恩怨我不知晓,却听说她最后与自己心爱的人出了宫,成了一段佳话。

我实在有些羡慕她。

我没能见到林琦,可我很快见到了传闻中的清黎郡主。

皇上生辰家宴上,清黎郡主一家三口都来了,她坐在我的正对面,真真是眉目如画,看上一眼只觉得天都亮了好些。

许是我一直盯着她,她也抬眼看过来,神情淡然得朝我点点头,可侧头望向她身旁的林将军时,微嘟着嘴皱了皱鼻子,对方想是看懂了她的意思,伸手勾住她的指尖,轻轻攥了一下。

我看懂了她的唇语,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对她的心上人说,「李衍果真不是个好东西。」

而那个人,只抬手将她鬓角落下的碎发挽在耳后,笑着道,「夫人所言极是。」

(七)

那天晚上,皇上又来了我的寝殿,他喝多了酒,把我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叫着他心上人的名字。

身为后宫妃嫔,若换作旁人是我,都该在此刻为自己的前程争上一争的,有那么一刻,其实我也动了这个念头。

可是掌心触到皇上背上,他身子猛地一僵时,我又想到了池辙,忽然心底里就腾出几分想要报复的快感。

我轻轻安抚着他,涂着赤色口脂的唇凑近皇上耳边,假装叹息了一声,像是盛着说不完的落寞,「皇上,臣妾是琬琬,不是阿琦。」

很久以后,一直到我垂垂暮朽之年,我都清晰的记得他这一刻看我的眼神。

带着几分玩味的讥笑,直直把我望穿。

他一把甩开我,从床榻起身坐在了不远处的贵妃榻上,嘴角露出近似残忍的笑来,「你知道传闻中朕不近女色,却为何偏偏要大选充盈后宫吗?」

「臣妾不敢妄测圣意。」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又说:「因为朕知道祁老夫人不会把她那个捧在手心里的嫡孙女送进宫来,而你是不抗旨的不二人选。」

李衍叫人进来伺候更衣便走了,我坐在床上,只觉得浑身冰凉。

「把你当阿琦,是你的福气。」他掐着我下巴说的这些话,我突然就明白了。

我自以为是的报复,其实对他而言,就像一个笑话,他心里清楚的知道我不是林琦,但他要我自己假装是林琦去承他的欢喜,而我自以为是的成全窈窈,也早在他的算计之中。

「皇上这般喜欢阿琦姑娘,却不知,她是否也喜欢如今的你呢?」

我这话说得没有底气,可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坚毅,我赌他与林琦有过一段单纯美好的过往,我赌林琦的离开不仅仅只是因为不做妾室。

而李衍眼底闪过的慌乱向我证明,我赌对了。

我很开心。

而这,已是我心中不可多得的欢愉了。

(八)

李衍转身走出我寝殿时,脚下步子有些踉跄,望着这样狼狈的他,我忽然间想到了皇后娘娘。

她那样喜欢李衍,今夜之事传到她耳里,是否又是另一种心酸。

我想,若是池辙这样爱着别的姑娘,我定是要同他闹上一闹的,可皇后娘娘不能,她只能咽下所有的难受与不堪,做一个天下人想要的贤德皇后。

可那一年,她着一身大红嫁衣,十里风光出嫁时,真是这样想的吗?

她许是想要真心换真心的,却又偏偏她爱上了这世间一个深情却又薄情的男人。

「取纸笔来,我要给阿琦写信。」李衍的声音随着走远而渐渐小了,「我都好久没有收到阿琦的信了。」

那皇后娘娘呢,她就在宫里,就守在你身后,你可曾看到过她的欢喜?

我想朝他再问一问,反正已经大不敬许多次了,也不差这次,可开口时,只觉得胸腔里闷的紧,一时间仿似有一只手攥紧了我的喉咙,叫我说不出一句话。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初时,我明明只想做这后宫里的透明人,为着窈窈,为着整个祁家和父亲的仕途。

可如今都告诉我,我入宫是早就算计好的,没有我自己想的那么伟大,我拯救不了谁,还要为此放弃我最爱的人。

那这后宫里,到底谁才是可怜人。

「娘娘,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素云走到我身前小声说了一句,而后拿着帕子轻轻拭去了我眼角几近干涸的眼泪。

我很是顺从的躺下。

听到她转身时发出了一声叹息,不知是为了谁。

…………

李衍从我的宫殿离开之后,便再没来过我的宫里,我日日把自己关在瑕云宫内,不想去探听半分外界的消息。

素云见我这般,愁得眉头都要打了结。

直到一个多月后,皇后娘娘生辰的前一日。

她领着自己的大宫女,不曾命人通报便过来了。

我那时不着半分粉黛,长发披肩的站在廊下看满树花开,皇后娘娘就站在殿门前,而宁贵人恰巧从偏殿出来。

这一幕,一直到很久之后,都刻在我的记忆里,甚至午夜梦回时,都觉得尤为温馨,因为那已是我们三人间不可多得的温情了。

「请皇后娘娘安,不知娘娘前来,臣妾失仪,望娘娘恕罪。」

皇后娘娘倒是没有迁怒,只出声将我们都唤了起来,她一双美目紧紧盯着我,许久,唇边竟溢出几分笑意:「初见林琦时,她也是一身素衣,眼里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敌意,可后来……」

后来如何,皇后娘娘没再讲下去。

只是忽然起了一阵风,风沙迷了她的眼睛。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皇后娘娘前来,是为了解除她与宁贵人之间的某种协议。

她弃了棋局。

走前还同我说了一句话,「我早该想明白的,你便是你,从来都不可能是林琦。」

是了。

我便是我。

这世间万千人,何其相似又如何。

(九)

这个道理,我明白,皇后娘娘明白,可李衍不明白。

他也许并非不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仗着皇后娘娘对他的心意,肆无忌惮的磋磨一颗真心。

所以,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

他纳了一个舞姬。

舞姬名唤寒蕊,眉目间气质清冷,像极了李衍画里那人不苟言笑的模样。

寒蕊被当场加封为琪贵人,赐居迎风阁,李衍甚至不顾皇后娘娘的颜面,当场揽着美人离去。

我和众人齐齐望向皇后娘娘,她惨白着一张脸,许久才撑起些许笑脸:

「皇上今日既得美人,诸位妹妹便散了吧,回去早些歇息,今日也该累了。」

她几乎连站起来都没了力气。

我不明白,是该如何,才能将一颗真心付诸于这样薄情的人身上呢?

我想我是真心爱慕池辙的,可他若这般对我,我必不能善罢甘休。

而李衍,有一瞬间,我竟不知,那个几乎同音的「琪」字,到底是为了羞辱谁。

我走得极慢,几乎是最后一个踏出未央宫殿门的,而身后那早已抑制不住的哽咽声,缠在我心口,带着丝丝缕缕如同蚁虫啃噬的疼意。

这深宫里,从来都是可怜人更多。

可我与皇后娘娘并不亲厚,纵使我再如何去感同身受,宽慰她,也非我之能。

只是待我回到瑕云宫时,看着眼里流光四溢的宁贵人,而她委屈巴巴的唤了我一声「姐姐」,我便忍不住软了心肠。

她原是比我还小上几个月的,只是进宫早,难免多了几分圆滑世故。

可如今这幅委屈极了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起了窈窈,那个丫头,受了委屈时也是这副模样,一心要在我怀里撒个娇的。

我不愿再去计较那些莫须有的算计了。

在这深宫里,能多一日开心便是一日罢。

(十)

很久之后。

久到有一日我意识到自己垂垂老矣,久到那时候我已经要离开这枯燥乏沉的人世间。

我都记得那天的那场大雨。

那是李衍与皇后娘娘南下金陵归来半月后的一个午后,我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林琦。

听说她是无意间被李衍看见,然后强行带进这座宫城的。

听说她已经嫁做人妇,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还听说清黎郡主为了林琦硬闯了朝阳殿,可最终也没能把人带出来。

而今,我终于见到了林琦。

她眉头微微蹙着,眼里没有了画中那样的灵动,盯着在她面前不断挑衅的琪贵人的眼神,就像一潭死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这不该是她,这不是皇后娘娘口中的她,皇后娘娘同我说的那个林琦,该是眉眼上扬着,不动声色时都似乎带着笑意。

不该是如今这般,心如死水。

甚至在侧头看见我时,忍不住的讥讽一笑。

我与她隔着数十棵海棠树的距离,且越来越近,见到她那样讥讽的神情,我忍不住张了张嘴想要争辩,想要反驳,想同她说:「进宫不是我的本意,我与琪贵人并非一路人。」

可哑然许久,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琪贵人扬起了手,而林琦连半分要躲的意思都没有,我刚要出声阻止,却听得身后一声怒喝:

「住手!」

李衍从我身后跑了过去,然后站在林琦身前,像一尊守护神一样,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望着跪在地上的琪贵人的眼神里,迸出了极为狠厉的光,「谁给你的胆子来招惹阿琦的。」

「臣妾……」

琪贵人想要慌忙辩解,可李衍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就叫人堵住嘴拖下去了。

我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过李衍,他在我心上实在不算一个良善之人,我以为琪贵人是他抛出来折辱林琦的手段,以为他借着这种方式告诉林琦:你看,这世上有许多人像你,你也并非独一无二,你凭什么敢这样不给朕脸面。

就连我今日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从洒扫宫女口中得知的这个消息,琪贵人与皇上带进宫的人闹上了。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李衍的意思。

可是他不顾形象的跑到林琦跟前,像个孩子样护着她时,我才知道。

林琦果真是独一无二的。

至少在李衍的心里,她一直是。

「淑妃,戏看够了吗?」

李衍未平息的怒火蔓延至我时,我格外的平静,甚至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而后便跪在了湿漉漉的鹅卵石子路上,「臣妾有罪,但凭陛下责罚。」

「李衍,我看不起你。」

他原本要说些什么责罚出来的,却突然听见林琦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正对着我,身子僵住,眼中忽然涌上些许泪意,手掌握拳又松开,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才踉跄着转过身去,声音嘶哑:「阿琦……」

我没能瞧见林琦的神情,只见到李衍平复了好一会,而后说,「那你也要待在我身边,这次你别想再跑。」

我最终被李衍禁了足,不痛不痒,三天。

只是短短三天,我出来后,宫中早已天翻地覆。

(十一)

皇后娘娘给林琦下毒,如今被禁足在她自己的未央宫里。

据说林琦毒发之时,一口血呕出来,皇后娘娘想要上前,被将将赶来的李衍一巴掌扇的没有站稳脚跟,摔在了地上。

那样的狼狈。

摔碎了的,连同她身为国母的尊严。

我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疼痛,我不爱李衍,他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可我心疼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那么爱他,哪怕她真的一时想不开做了糊涂事,李衍便是立刻废了她的后位,也比不得这一巴掌来得痛彻骨髓吧。

「许大统领呢?」

许钊只有皇后娘娘这么一个独女,他又是国之功臣,他有底气也有脾性,怎么会容许李衍这么对自己的女儿。

被我随手逮住的小宫女听到我的问话,微微抬起头,半晌嗫嚅着道:「听说……听说大统领通敌叛国,被下了大狱了。」

通敌叛国。

下狱。

短短三天而已,李衍便做到了这般凉薄之境。

我急急赶往朝阳殿,还未让小太监通报,里面就传出李衍的吼声,

「治不好阿琦,朕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都给朕滚!」

他似是在暴怒之下。

而这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他着一身蓝色官袍,眉如远山,眼似星辰,这样熟悉的模样让我想起十三岁那年长街之上。

他一步一步走来,好似踏在我的心上。

行至我身前时,他俯身,拱手,作揖,而后道:

「微臣,见过淑妃娘娘。」

「我……」剩下的话我终究没有说出半个字,有些哽咽的语气也全数被我缓释,我清楚的知道这里是朝阳殿,我不能给他带来半分旁人的诟病。

可是。

微臣与淑妃娘娘。

这样早已隔着重重宫墙的称谓,听来真是让人心口酸涩得无以复加。

是以李衍招我们进去的时候,看到我们同时出现,他先是挑了挑眉,而后望向我时眼底微微荡起些许嘲讽,再正色看向池辙。

「爱卿此来,所为何事?」

池辙算得上肱骨之臣,饶是因着李衍选妃被祁家退了婚,他也从不会在朝堂之事上带半点私情。

李衍亦非昏君,能与不能,该与不该,他心里其实都有一杆秤。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可以对皇后娘娘这样无情。

「许大统领守在宫城,独女又是中宫皇后,通敌叛国这样的事,别人或许会,但大统领应该是不会的,此案疑点重重,还请皇上容臣多些时日,必将此案查的一清二白。」

池辙话中早已表明立场。

李衍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拿着毛巾细细擦了擦林琦的脸,而后瞥了我一眼:「池辙,你当年曾倾心皇后,朕都知道,如今可是为了救她?」

后来李衍再说什么,我就一句都没听进去了,一直到从朝阳殿出来回到瑕云宫我也都没再说过半个字。

我原是要去给皇后娘娘求情的,可最后我什么都没说。

满脑子只有李衍那句「你曾倾心皇后」。

我知晓池辙心上曾有过一个人,他下意识的避开我的某些亲昵,那些我为数不多不顾女子矜持的亲昵,都曾让我难过,我也吃过他曾经心慕之人的醋。

可是那人,竟是皇后娘娘。

原来竟是皇后娘娘啊。

可是李衍,你今日让我知晓这些又是何意呢?

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一个肤浅之人,为了所谓的早已不属于我的且被你剥夺的情爱,去帮着你为难皇后娘娘么?

为难一个因为不属于自己的情爱而困在这深宫里落得满身伤痕的女子?

你倒是果真算得上卑劣至极。

(十二)

去见皇后娘娘前,我在永安门遇见了池辙。

他依旧是昨日的礼数,身上穿着常服,说是皇上有召。

我望着他,嘴上说着「池大人辛苦」,却挡在他身前没有半分要让开的意思,这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在这寂寂深宫里,看着自己心悦了数年的男子,许多话想说,却一时无言。

李衍眼下满心都是林琦,却还是让我恰好路过了永安门,也恰好遇上了池辙,恰好今日值守的人都识趣的离得很远。

「池辙,你爱过我吗?」

天际南雁飞过,留下一道痕迹扰乱了浮云。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我甚至天真的想要一个答案,不要爱过,哪怕只是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心动,我都心满意足。

而他说,「淑妃娘娘慎言。」

淑妃娘娘。慎言。

昨日夜里,李衍命人送来了一封修书,上面写着很多池辙曾为皇后娘娘做过的事,我从没有见他为我做过,他送我的那枚玉佩也不过是他众多收藏中的一枚,池家的传家之宝早已在多年前入了许玥手中。

我心底泛起一丝一丝的凉意,而后往全身蔓开,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从我身旁路过,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我从前想过,若是我嫁给了他,他像李衍这般对我,我会如何。

我从前也想过,若是我与他婚约再早一些,或许我们已经是一双佳偶,我就不用困在这深宫里,日日惦念着他,不眠不休。

原来。

都不过是我的荒唐一梦。

他不曾心悦我,他上门提亲不过是因为他早已年长,过了最好的成婚年纪,而池母又刚好喜欢我的秉性。

所以,祁家庶女也无妨。

我还以为,一个祁家庶女能够得他青睐,必然是因为他心悦于我的。

许大统领这件案子翻不过来了。

李衍早已培养了自己的人接手宫城,如今的许钊不过是他手里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那些通敌的证据或许是假的,可是为了皇后,许家一脉渐起,他太想为皇后娘娘盘下深厚的根基,已经触到了李衍的底线。

「永安门」三个字威严又肃穆,风从门口吹过时,我想起昨夜所看,昨夜所听,只觉得心口处空荡荡的,像有个巨大的缺口。

而风不断吹过。

终于,我转身看向池辙离去的身影。

许多年了,我喜欢他许多年了,这些年我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追随他的身影,可他从未为我停留片刻。

这世间的情爱,原来真的不是两情相悦居多,也原来真的不被爱着是这样的令人难过。

可如今,池辙,我们既已经是陌路人,那我就要将你从心上拔除了。

(十三)

踏入未央宫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萧索。

入宫以来,皇后娘娘虽心有怨怼,但对我到底是算得上极好。

想来,是因着她知道我无心李衍吧。

而李衍,其实也并不将我们这些与林琦有所相似的人当一回事。

于我而言,他卑劣。

可纵我与林琦足足像了八分,他也从未乱过心神将我视作林琦。

在李衍心上,或许林琦是比不过这万里河山的。

可也唯独抵不过这万里河山了。

只不过,他们之间,各有各的坚持与骄傲。

而世间万事,又怎能轻易就分出对错呢。

「怎么是你。」

皇后娘娘看到我时,似乎有些意外,可语气听来又像是意料之中。

我将进未央宫前,太监递给我的东西摆在她面前,而后坐下。

她瞥了我一眼,复又瞥了我放下的东西一眼,有些嘲讽的笑了笑:

「我以为,你是所有人中最没有野心的。」

「原是没有的,一开始臣妾只想来宽慰娘娘。」我原是心疼她的,我是真的心疼过她的。

我见不得她爱李衍爱到那般境地却受够了委屈,可是,

「可是如今,臣妾想来找娘娘讨个答案。」

「什么答案,有关池辙的答案吗?」她听我说「宽慰」二字时,表情明显一愣,可很快就换上了一副不屑的模样,「无非就是我遇到心悦之人,负了他罢了,你如今已入了宫,该和他断得一干二净的,难不成还想为他讨个公道不成?倒也真是算得上用情至深。」

我入了宫,听了李衍的话,受了她的照拂。

所以,我讨厌李衍,我心疼她,我将情绪直来直去的摆在脸上,我几乎觉得自己就该干干净净的活在这座冰冷的宫城里。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所听非我所听,我所见亦并非我所见。

「我进宫,是你设的局,对吗?」

「林琦的毒也真的是你下的,对吗?」

「林琦南下金陵,怀了贼人的孩子,是你派人做的,对吗?」

我咄咄逼人的质问她,我希望她能露出一些惊慌失措的神情来,以表示她害怕被人知道,以表示她至少内心有过悔意。

可她只是将面前的毒酒拿起来闻了闻,朝我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是啊,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

她似乎看懂了我眼里的意思,把酒放下,冷笑一声,

「池辙爱了我这么多年,凭什么要娶一个长得这么像林琦的女人,凭什么要任由你和他往后恩爱的出现在我面前。林琦那个贱人夺我所爱,这一切都是她活该。」

她说到最后,已经站在我面前,表情近乎狰狞。

我仰头看着她,轻轻的开口,仿佛怕语气重了会伤到话里的那个人:

「皇后娘娘,你还记得自己从前的模样吗?」

说完这句话,我便起身走了,没有再去看她错愕的神情。

想来当年以才气闻名上京的许玥姑娘,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成为如今这副模样吧。

左脚踏出殿门时,突然听到身后金杯坠地的声音。

我停住脚步闭了闭眼,一时间只觉得满心怅然。

(十四)

素云察觉到我身体猛得一晃,立马用整个身体支撑起我,而后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娘娘,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有些脱力的望了眼这昔日里热闹非凡的未央宫,「皇后娘娘,林琦于您而言是一生劲敌,她可曾将您放在心上这样想过,您毁她清白,她依旧活的恣意,她这样的人,会在乎您这样一生都要把自己埋在阴暗里的人吗?」

「不论许家其他人,只说许大人,用他换林琦的命,于您而言,也值得吗?」

话已至此,再多说便是无益。

回宫的路上,我想了许多。

我一生逆来顺受,唯有这次,离经叛道般,在李衍要我用尽一切办法问出解药时,私心里用了毒酒。

我甚至没想过要从她口里得到解药的下落。

我刚来见她时,想的便只是要她的命。

站在宫门前那一刻,指尖陷入门框里,所有意识回笼,觉得自己怎么也变成如今这幅令人唏嘘的模样。

为了一个不曾心悦我的男人,去迁怒别的女子,这不就是许玥吗?

而我,怎么能成为这样的人?

我庆幸许玥没有喝下毒酒,回过头,看见她脸上的不屑终于出现裂缝时,忽然满心平静。

她大概很恍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在我用最高规格的礼数跪拜她时,她想要露出几分支撑她皇后体面的笑意变得有些扭曲。

而我,没有给她问出口的机会,起身便走。

日光从云层洒落,丝丝缕缕落在身上,搅着风云给人无限希望。

只一刹那,我想,世间美景万千,终不及这一刹那的风华。

池辙从身后奔来,手掌滚烫的箍住我的手臂,就是这一刹,将我从云端拽下,他双眼猩红,怒火几乎要将我烧尽,

「祁琬,你好歹毒的心,还好我与你……」

「放肆!」

我厉喝一声,抬手就把他的拂开,「池大人,自重。」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觉得我险些要了他白月光的命,觉得我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便以此为借口,一笔勾销掉他心上对我仅有的一点点愧欠。

「池大人,你该叫本宫淑妃娘娘,见了本宫得遵礼作揖。」

那日后,我便将自己关在了瑕云宫里闭门不出,听闻皇后娘娘交出解药后脱簪请废,听闻林琦已经醒来,许大人也被贬为了庶人,还听闻池辙参我不敬皇后。

我听完也只是笑了笑。

笑自己十三岁那年,少不更事,只是因为一抹天光便以为那是他全部的模样,所谓情深如海,可烈日灼灼,海枯水竭,不过须臾之事。

「只不过池大人参本的时候,恰逢林琦姑娘也在,她指着池大人的鼻子骂了半天,而后说了句你们男人果真都是薄情寡义的东西,皇上迁怒,将池大人打了板子。」

我再见到李衍时,他一扫眼底阴郁,甚至嘴角都挂着三分笑意,仿佛不是我初见时的那个人。

他和林琦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却也是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向他行礼:「皇上万安。」

他抿抿唇,让身后的太监抱上来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庄铺地契,以及银票,还有一枚玉佩。

「里面都是全国各处的一些产业和宅子,那枚玉佩随时可取银票,阿琦醒了,朕许给你的东西自然不会忘。」

「谢皇上成全。」

两两无言时,有太监来报说是清黎郡主一家进宫了。

李衍猛地起身,似乎是在害怕什么,抬步要走时,又停了下来:「过了封后大典再走吧,同清黎郡主一道出宫,她是个好相与的,你日后也有个靠山。」

这话听着像是在为我打算,我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左不过林琦他不会让清黎郡主带走,便塞个我过去,缓一缓清黎郡主的心。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连一声谢字都未出口,他就已经走出了殿门,门外还传出他的声音,「郡主还没见到阿琦吧?」

他身边的大太监喏喏的道,「没有没有,陛下慢点。」

想来是怕清黎郡主几句话就将他好不容易哄到手的心上人又带走了吧。

(十五)

封后大典比之先皇后那次,还要盛大。

万里红妆,山河以聘。

林琦的孩子更是直接封了太子。

你看,爱你的人,只会爱屋及乌,哪有什么为世俗不容,他只会排除万难的想要走到你身边。

离开皇宫后,我去了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用李衍的钱建了个「民善堂」,收养那些流离失所的孤儿。

林琦写来的信里带来了李衍准备开放科举的,说是希望我好好培养这些孩子,为朝堂输送人才。

我回信说了自己的近况,最后提笔落墨,

「荣幸之至。」

(全文完)

新文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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