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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張曉飛:成為媽媽

2024-10-08女人
我現在想來,過往的日子裏最使我感到溫馨和難忘的一刻,是一個清晨,愛人像鳥雀跳著跑進臥室,大喊:「我懷孕了。」那時我正躺在窗外灑進床上的和煦光線裏,我還沒完全清醒,她的聲音卻無比真切,她的面容被晨光照耀著,她笑著,整個臉龐像在閃閃發光,被太陽的溫熱包裹得毛茸茸的。
我們準備著,期盼著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在預產期快來臨時,決定回她的老家山西生孩子,在家鄉能得到更多親友的關愛與照顧。
我們在火車的臥鋪車廂裏顛簸了二十多小時,我真擔心孩子會出生在車廂裏。妊娠期的高血壓使她的腿腳浮腫成暄軟的松糕。鋪位很窄,幾乎不能容納一個臨產的孕婦,晃晃蕩蕩,像一個裝滿水的氣球在獨木橋上搖擺。
我那年27歲了,她也將要成為媽媽了,但我們完全沒有風險意識,竟大著膽子這麽奔走。到家後第二天去醫院,預診護士問日子、測體溫、量血壓——189/126,「趕緊住院!」護士驚呼,我們才緊張起來。
36號病房,12床。當愛人真躺進病房裏,她開始對生孩子感到緊張與恐慌,這多半源於醫護的認真詢問——想順產還是剖宮產?自己這一代人有幾個兄弟姐妹?父母有沒有高血壓……
隔壁床的待產婦是過來人,生過兩個了,都是兒子,她比我愛人小三歲。「甭怕,姐。生孩子就像母雞下個蛋。一兩天就能下地,最多三天就出院了。」語氣中那一份靈巧、輕易,極為確鑿,不容置疑,又流露出一絲無非飯後多走兩步的閑逸和那種無非請客多添雙筷子的捎帶手,任誰都讓你放下心來,以至於我都心生羨慕。
她先去產房,她愛人在外面等。她對她愛人笑說:「老公,我給你生個小棉襖大胖姑娘啊。」她老公正色道:「可不敢胡說。還是得生小子。」
醫生回身嘲他:「你要那麽多小子幹啥?」又看到我,嘀咕一句:「你咋也跟來了?」我這才意識到,我竟不由自主跟著人家到了產房門口。我回到病房,等她的好訊息。不一會兒她果然輕松地回來了。她老公在她病床邊的陪護椅子上打盹,踏踏實實地睡著了。護士笑著拍他,他才一骨碌翻身醒來。他問產婦:「啥?」產婦笑:「兒子!」這個新父親,其實是老父親了,竟直接沖到樓道裏去喊:「我又有兒子了,我又有兒子了。」
我問:「你們是幹啥工作的哩?」產婦答:「種蘋果的。我傻漢每天盼著我生兒子給他種果樹。」
我也高興:「那可不一定,你兒子將來若考上名牌大學,畢業後就要去大城市了。」她聽了,也很高興。
母親囑咐我說:「等你媳婦兒生好,你要先看你媳婦兒,再看你娃,凡事先顧你老婆,知道沒?傻小子。」我記住了。
待輪到我們家,我先見到的是我孩子。醫生身子站在門內,僅胳膊伸到門外,抱著一個繈褓,輕輕笑著說:「是個姑娘。」給我看了一秒鐘,就閉門返回去了。
我呆住了,這不就是我愛人的小版嗎?這不就是小版的我愛人嗎?而且,我就是心心念念想要個女兒啊。多麽神奇的基因啊,長得一模一樣。真真切切的骨肉,她是這樣的。多麽奇妙的感覺。
我和孩子先回病房,愛人在產房等麻醉效果散失,身體復蘇後才回到我們身邊。我有很多話要對她說,我開心地想要笑,可我不敢笑。我一笑,她也想跟著笑,她一笑,會撕裂傷口、繃斷縫針的線。我小心護理著她,幾點幾分喝多少毫升水,都記錄得清晰準確。她腹腔內的血塊凝成固狀,疼到無法忍受,醫生每按壓一下肚子,她就喊一聲,每一聲把我的心肺也扯成粉狀。
愛人的喊聲吸引著孩子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過來,看著她。
成為媽媽,真是世間最勇敢的事。(張曉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