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8日晚間，日照國際足球中心。這座能容納一萬多人的專業足球場雖然空間緊湊，但顯得很精致。尤其在燈光的照射之下，儼然像一座歐洲的小球場。
場地上正在進行的是中乙聯賽第6輪的比賽，日照宇啟在自己的主場迎來了位居北區倒數第一位的西安崇德榮海。此時此刻，日照宇啟取得了1-0的領先，同時掌控著場上的局面。為了扳平比分，西安崇德榮海換上了前鋒張寒冰。
這是37歲的張寒冰第一次踏上專業足球場的場地，也是他整個賽季的第二次出場。球隊在前五輪的比賽裏只拿到了一分，這場比賽又處在落後的局面，場面令人沮喪。張寒冰上場的那個瞬間，恐怕沒有人會真的認為這位老將能扮演救世主。而面對這麽漂亮的場地，張寒冰忘記了比分，也聽不到現場的球迷在喊些什麽。他帶著興奮的感覺，踏上了草皮。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全場比賽進入了補時階段。一直在場邊觀戰的榮海俱樂部副總經理楊鎮覺得，又一場失利似乎在所難免。他對於奇跡的發生已經不抱希望，轉身走向球員通道。
就在此時，西安崇德榮海隊拿到了全場比賽的最後一次進攻機會，他們孤註一擲地把球長傳到禁區裏。張寒冰倚住防守球員向裏跑，剛好到了球的落點附近。當皮球墜下時，他幾乎沒有看球門，把球輕輕向後一蹭，接著就因為慣性而倒在了草皮上。
球在地上彈了一下。當張寒冰爬起身看向球門時，他清楚地看到了球網裏的足球，以及沖向自己的隊友。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讓他迅速站了起來，掙脫興奮的隊友，不由自主地狂奔。已經走進球員通道的楊鎮聽到歡呼聲，又轉身回到了場內，加入了慶祝的人群。
他們如此興奮的理由不僅僅是球隊扳平了比分，還因為進球的人是張寒冰。
「走向職業足球的燈，被我自己吹滅了」
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安孩子，張寒冰9歲開始接觸足球，11歲時開始接受較為系統的訓練。和他同年齡段的陜西本土球員裏，最有名的是王爾卓，後來在陜西浐灞踢上了中超，在深足、成都謝菲聯以及陜西長安競技都有過效力。
那時的張寒冰在足校裏上午上文化課，下午進行訓練。他回憶：「我們的流程是：早上晨跑、早訓，然後上課。中午午休之後，下午一點就又要開始訓練，一練就要練到下午三四點，有時候甚至到四五點。吃完晚飯後，還要繼續踢球，直到天完全黑，每天如此。」
張寒冰和他的夥伴們保持著對足球的極大熱愛，除了吃飯、睡覺和讀書，剩下的時間幾乎全部用在了足球上。他們甚至還自己搞了一個叫「可樂杯」的內部比賽，夥伴們分成兩組踢比賽，哪一組輸了球，就給贏球的一組買可樂喝。
張寒冰15歲的時候，被上海中遠足球俱樂部（即後來的陜西浐灞、貴州人和、北京人和）選中，進入四線隊。這是他第一次加入了職業隊的青訓。但在那個時候，張寒冰還需要給中遠俱樂部交錢，一個月1500元。當時的1500元對於一般家庭來說不是個小數目，是張寒冰的家庭負擔不起的。此外，西安方面也需要張寒冰回來幫助征戰全運會，於是他放棄了在上海的足球道路，回到了西安。
實際上，張寒冰在中遠四線隊的表現不錯，也是隊伍的主力。如果堅持下來，很有可能進入職業足球的大門。「那是我人生中絕對的一次走向職業足球道路的機會，就此中斷了。」張寒冰說：「由於種種客觀原因，這盞燈是我自己選擇吹滅的。」
張寒冰回到西安後，繼續跟著原來的教練訓練。他18歲的時候，河南建業對他表示了興趣。不巧的是，張寒冰去河南之後，遭遇了脛骨和腓骨的骨折。無奈之下，在養好傷之後，他又前往一支叫寶雞三和的球隊試訓，這支隊伍本來是計劃要征戰中乙的。但由於交不起中乙的參賽費用，寶雞三和最終無緣中乙聯賽。就這樣，19歲的張寒冰徹底和職業足球說了再見。
更為戲劇的是：2006年，上海中遠搬遷到了西安，改名西安浐灞國際隊（也就是後來的陜西寶榮浐灞足球俱樂部）。張寒冰的好友王爾卓作為西安球員，被浐灞隊簽下，成為隊內本土球員的代表人物，並且在不多的出場機會中表現出色，成為了隊伍的輪換球員，成功踢上了中超，一度還入選了中超最佳新人的候選名單。而張寒冰一方面為自己的好朋友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也為自己的經歷感到遺憾。
「這次機會，一輩子就一次」
告別了職業足球的張寒冰，開始思考自己還擅長做什麽。他喜歡電腦遊戲，是【反恐精英】等遊戲的忠實玩家。因為這個因素，他對電腦的配置也頗有了解。最終，張寒冰選擇前往西安的賽格電腦城賣電腦。
在電腦城的前兩年，張寒冰是在給別人打工；後來開始租櫃台，經營自己的生意。但是，足球依舊是張寒冰割舍不下的愛好。從進入電腦城工作開始，張寒冰基本每周都要踢球，並且一直在參加西安的民間聯賽，是西安業余足球界堪稱一流的球員，也入選過陜超聯賽的最佳陣容。
張寒冰有過好幾次重回職業足球界的打算。但他的電腦生意剛剛進入正軌，後來又結婚生子，生活的現實讓他一次次地放棄了這個想法。
「2012年，都江堰欣寶足球俱樂部搬遷到了西安，改名陜西大秦足球俱樂部，參加中乙。那個時候我就想去，妻子勸住了我。2018年，西安大興崇德足球俱樂部成立，2019年進入中乙。當時我也想去，但是做一個中乙球員掙不了幾個錢，我的生意又越來越好，就選擇了繼續做生意。」
隨著時間的推移，張寒冰的電腦生意走上了「快車道」。作為品牌代理商，2017年的「雙十一」，他在電商平台創下了銷售額數百萬的成績；後來他的生意重點逐步轉向了線上銷售，妻子也在經營上給了他很多幫助。多年的積蓄，也讓夫妻二人不再為生計發愁；這個時候，圓職業足球夢的想法再次在張寒冰的心中燃起。
2023年，西安崇德榮海足球俱樂部征戰中冠，目標是沖擊中乙聯賽。在和俱樂部創始人楊小龍溝通後，張寒冰終於在36歲的時候加入了榮海，開始了自己的「圓夢之旅。」
用張寒冰自己的話說，這次機會是「一輩子僅此一次」，錯過之後，未來就不會再有。但那時的張寒冰顯然沒有意識到，重新拿起丟下的東西並不那麽容易。
形式上的合約
2023賽季的中冠被球迷稱為「史上最激烈的中冠賽季」。它名為業余聯賽，但許多參賽隊伍都以沖擊職業聯賽為目標，榮海在場上的對手往往都有過豐富的職業聯賽經歷。多年沒有經歷系統訓練的張寒冰加入中冠舞台，第一個感受就是身體跟不上。
「我一參加訓練，又是拉傷、又是硬傷。我三十六七歲了，又十幾年沒有系統化訓練，只要一練就很容易受傷。」由於頻繁的傷病，在2023賽季的中冠聯賽，張寒冰的出場機會並不算很多。但對於球隊而言，很幸運的是透過遞補，成功進入了2024賽季的職業聯賽，完成了目標。
而經歷了一年的適應期，張寒冰循序漸進地跟上了球隊的訓練節奏，也不再頻繁地受傷，狀態遠遠好於去年。他感到自己的力量、速度、體能都有了巨大的改善：「指望我恢復到20多歲的狀態是不現實的。但透過我今年在場上的表現，相信我狀態和自信的提升是大家能夠看到的。」
在西安崇德榮海確定獲得職業聯賽的參賽資格後，俱樂部官方宣布，和張寒冰續簽了合約。張寒冰興奮地發了一條短影片記錄了這一刻，分享自己圓夢後的喜悅。然而俱樂部的這個選擇，在球迷當中引發了一些質疑。
一些球迷認為，張寒冰是草根球員出身，在中冠聯賽報名還能說得過去，進入職業聯賽後依然給他合約，是俱樂部不職業的表現。尤其是參照2023賽季的出場數據，他們對張寒冰是否能在中乙聯賽裏為球隊作出貢獻表示懷疑。
可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張寒冰的這份所謂的「職業合約」，薪金低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是一個形式。榮海俱樂部並不富裕，不可能為了這位出身草根的球員付出太多。這份「形式上的合約」，唯一目的只是幫助他圓夢，讓他成為一名真正的「職業俱樂部球員」。在俱樂部，可以說張寒冰是掙不到錢的。
本賽季，西安崇德榮海請來了剛剛退役的著名門將吳龑作為主教練。對於張寒冰，吳龑此前並不熟悉，一開始沒有給他多少出場時間。對此張寒冰表示：「我理解教練，他一開始是對我不了解。就算是一個公司，來了一個新人也不可能立即把重要的工作交給他做。這都是很正常的。」
「我不是硬來湊數的」
當然，沒有任何球員喜歡長時間出任替補。張寒冰慢慢地覺得，球隊偶爾給他一點替補出場的時間，似乎也像是一種「形式」，更像是在照顧他。這刺痛了張寒冰的自尊心。
「這給我的感覺，好像是有我、沒有我，對球隊來說都是一回事。」張寒冰說：「我是出於熱愛、出於對職業足球平台的向往才做了這個選擇。作為一個男人，自己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就需要拿腳說話。」
張寒冰非常不喜歡被特殊對待。他和俱樂部說過：不要對他有所照顧，憑實力說話，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如果俱樂部認為他沒有競技上的價值，完全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會選擇主動離開。
而面對這樣直接的表態，俱樂部告訴張寒冰：
「再堅持堅持。」
張寒冰堅持到了對陣日照宇啟的這個客場比賽，他用一粒進球為球隊搶得了一個積分，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在上場之前，我看著那個球門，感覺到自己一定能進球。」張寒冰回憶：「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但也並不認為自己一點能力都沒有，只是球隊裏硬湊數的。既然我能在業余足球裏大殺四方，職業比賽裏，只要你把我擺在前面，我肯定會有機會的，早晚會有這麽一天。」
在打進職業聯賽處子球的那天，張寒冰整晚沒有睡著。
「蘇亞雷斯」和「盧卡庫」
對日照宇啟的進球，某種程度上並不是作為草根球員的張寒冰最大的榮譽。他曾經在2021年，為陜西贏得過一個冠軍。
那是第十四屆全運會群眾比賽足球專案十一人制男子農村鄉鎮組的賽事。張寒冰作為陜西省鹹陽彬州市龍高鎮代表隊的主力前鋒，一路隨隊殺入決賽，透過點球大戰戰勝內蒙古，拿到了金牌。
張寒冰在那屆賽事裏打進5球，是進球最多的球員。對於這項賽事，張寒冰評價：「它基本屬於現在中冠下半區的水平。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只是在賽事開始前臨時練了練。」但由於他畢竟曾接受過職業隊的青訓，在這種類別的業余賽事裏，就顯得遊刃有余。
事實上，在這支代表隊裏，很多人都和張寒冰的經歷相似：接受過系統的青訓，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走上職業足球的道路。其中有一個隊友叫孫超，他曾經是陜西國力足球俱樂部的青訓隊員。
為了圓未競的夢，他後來自己組建了一家叫做「陜西國力青年人」的俱樂部，又改名「陜西西北青年人」，參加本賽季的中冠。
孫超覺得，張寒冰無論是長相還是踢球風格，都很像烏拉圭射手蘇亞雷斯，加上他又在賽格電腦城工作，於是送他了一個「賽格蘇亞雷斯」的綽號。而張寒冰也開玩笑地給孫超送上了「盧卡庫」的綽號。
本賽季，孫超看到「賽格蘇亞雷斯」完成了職業足球的夢想，而自己還比他小兩歲，也有所觸動。於是，孫超把自己的名字，也報入了陜西西北青年人的球員名單，準備征戰中冠。
張寒冰很理解孫超的選擇：「透過我自己的經歷，除了給年輕人做一個榜樣之外，我也想給同齡人做一個榜樣。他們中的一些人之所以沒踢上職業聯賽，有時候不是因為他們不行，而是生活所迫。」
「沒接受過系統化青訓的人，無法和職業足球相提並論」
但是，對於職業足球和業余足球的差別，張寒冰也是非常清醒的。雖然自己出身草根，但他也明白，這兩者之間有著一條很深的鴻溝。
張寒冰說：「別看中乙是職業聯賽中的第三級別，但它和中冠是完全不一樣的。職業聯賽的節奏更快，而且聯賽裏有許多年輕隊員的奔跑能力很強，一般的業余球員是跟不上的。身體上的差距也很明顯，包括力量、體能。只有你的身體跟上了，對球的控制才會好起來。」
此外，在時隔多年重新加入職業隊訓練時，張寒冰明顯感覺到，自己一度無法適應快節奏的傳球。「我反應不過來，總是失誤。經過一年的訓練，才慢慢跟上。」因此，對於所謂「高手在民間」的說法，他並不認同：「一個業余球員，如果沒有接受過系統化的青訓，踢球又晚，是不可能和職業足球相提並論的。一旦錯過了9到12歲這個足球技藝增長的關鍵時間段，後面無論再怎麽踢，你的技術動作就很難改過來了。」
但由於從小接受過專業訓練，張寒冰有著相對紮實的基本功，在這方面，他甚至不比某些中乙球隊裏的年輕球員差：「我們小的時候，一天不止兩練。現在的一些年輕隊員，尤其是中乙、中冠層面的，我覺得訓練時間太短了。」
「有球迷的支持，我們才敢在聖朱雀謝場」
加入西安崇德榮海之後，張寒冰最難忘的除了那粒進球，還有今年3月30日進行的一場「打比戰」。那是榮海進入職業聯賽後的第一個主場賽事，他們在陜西省體育場對陣同省球隊陜西聯合。
陜西省體育場在每一個熱愛足球的陜西孩子心目中，地位都是至高無上的。這座體育場位於西安朱雀大街邊，被球迷稱作「聖朱雀」，在這裏踢一場比賽，是許多陜西足球少年從小的夢想。
由於政策限制，這場比賽到場的球迷沒有攜帶旗幟、鑼鼓，氣氛顯得相對安靜。但張寒冰的內心還是興奮的，他在場邊看著綠油油的草皮，渴望著能夠上場。然而，直到榮海連丟五球，裁判吹響終場哨，他也沒有拿到出場的機會。比賽結束後，遺憾的張寒冰和輸了五個球的隊友們一樣沮喪。
其實，這場比賽雖然是榮海的主場，但到場的大部份球迷都是陜西聯合的球迷。對於這樣的現實，榮海全隊其實心裏非常清楚。他們在每一次拿球進攻或是失誤的時候，總能在自己的「主場」聽到球迷的噓聲。而陜西聯合的每一次進攻，引來的卻是不斷的歡呼。比賽結束後，榮海球員們本想要快點「逃離」這塊場地。
但終場哨吹響之後，陜西球迷並未像他們所想的那樣繼續嘲諷，而是對他們送上了鼓勵。球迷們連續地高呼：「榮海加油！」張寒冰和他的隊友們非常感動，紛紛走到了球迷面前，對他們進行感謝。
「我覺得陜西球迷還是很可愛的。」張寒冰感慨道：「能有他們這樣的支持，我們才敢於繞場一周去謝場——哪怕他們的鼓勵只是出於對我們的憐憫。」
但是，0-5輸掉打比，以及目前中乙北區墊底的成績，還不是榮海這家俱樂部最大的困難。賽季開始以來，由於當地政策原因，榮海甚至沒有自己固定的主場：
花費了一百萬元，在陜西省體育場打了一個主場之後，榮海被安排到西安奧體中心，打了兩場閉門零觀眾的比賽；接著，他們又因為主場問題無法解決，在對陣山東泰山B隊時放棄了主場，到對方的主場進行比賽。最近一場對陣廊坊榮耀之城，榮海的主場又被安排到了西安灃東足球公園。
但是，球隊的「顛沛流離」和「無家可歸」，並沒有打擊到張寒冰的信心。或許，從業余足球回歸職業足球的經歷，已經讓他不把這一切當作困難。
「我相信，我們的情況一定會好起來的。」張寒冰說：「情況還會比現在更差嗎？只要堅持下去，問題一定會解決。」
張寒冰在朋友圈裏經常曬出自己在健身房刻苦訓練的圖片。在很多人的眼裏，他作為一個草根球員，效力於一支中乙的弱隊，因此並不明白他的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麽。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張寒冰在自己朋友圈的文案裏其實已經解答了：
「努力給自己一個交代」。
